南 宋
一、日光巖
上午他們要去鼓浪嶼爬日光巖。日光巖由兩塊巨石組成,一橫一豎,它的頂峰由戰(zhàn)爭年代的一座雕堡改建而成,海拔92.7米,是鼓浪嶼的最高峰。站在峰頂,大半個廈門就盡收眼底了。在峰頂矗立片刻,哪怕其他地方來不及游覽,也可算不虛此行了。俗話說:“不游鼓浪嶼,不算到廈門”;“不游日光巖,不算到鼓浪嶼”。是的,那是兩塊聞名遐邇的石頭,一位熱心的市民甚至還花了兩個月時間,經(jīng)過一系列復(fù)雜的計算,測出石頭的重量為25萬噸!這兩塊金雞獨立般的巨石,每年可為這個面積不到兩平方公里的小島帶來上億元的收入。
我拒絕了他們的熱情邀請,南來北往的朋友多,哪一年我不得瞻仰它四五回?這是2004年,我來廈門8年了,我對它已經(jīng)了如指掌,已經(jīng)麻木不仁了。
如果他們不是提出找個對廈門商情有所了解的人聊聊,我可能連鼓浪嶼都不愿意去。人不都是這樣,對身邊的美景熟視無睹,總以為生活在別處?
非常不幸的是,我認(rèn)識的一位“生意通”恰好住在鼓浪嶼的一幢老房子里,那是他祖父漂洋過海的成果。他這幾天正在研究清代末年一個小有名氣的秘密組織,不愿意挪窩,老強說:“你坐船過來唄?!?/p>
“你家在哪里我不知道???”我說。這個島雖小,地形卻錯綜復(fù)雜,撞進(jìn)死胡同是常有的事。
“來之前打個電話,我到碼頭的大榕樹下接你?!崩蠌娬f。那是一棵有上百年歷史的榕樹了,像一把撐開的巨傘,一棵樹就是一座小型的公園。此樹高大醒目,是接頭的最佳選擇。
二、老強
我的朋友老強可謂市井奇人。父母親均畢業(yè)于北京大學(xué)。他呢?高中畢業(yè)而已,被耽誤的一代。他寫得一手好字,對古書的版本十分精通,喜讀宋元明清的筆記,一肚子的野史,善于以古鑒今,對眼前的現(xiàn)實,也有許多令人拍案叫絕的看法。
十年前,也就是他三十歲左右的時候,他從一個效益極佳的魚肝油廠辦公室副主任的位置上激流勇退,自己開了一家涂料公司。他認(rèn)為這樣比較自由,半年掙錢半年休息。讀書之余的惟一愛好是:喝酒。他的酒量驚人,可以從中午喝到晚上,大多數(shù)情況下他只對一種酒感興趣:紅星二鍋頭,四兩裝。心情好的話,他一場酒可以喝五瓶。
我是在定安廣場的一家古籍書店認(rèn)識他的。我倆都是書蟲。我們挑中了同一本書———羅爾綱的《師門五年記?胡適瑣記》。然后我們聊了起來,我說我曾經(jīng)學(xué)過一門遙遠(yuǎn)而古老的專業(yè)———甲骨學(xué),想在羅爾綱的書中找到一些關(guān)于考據(jù)的方法。老強則想從中搜集一些名人軼事。當(dāng)然我也只是看看而已,我現(xiàn)在不搞那門艱深的學(xué)問了,翻翻講考據(jù)的書,以示對過去三年研究生活的留戀而已。
“你現(xiàn)在從事哪一行?”
“記者。”
“一個月掙多少?”
“三千多一點吧?!?/p>
“辭了吧?!?/p>
“為什么?”
“你的甲骨學(xué)一個月值一萬,不,兩萬?!?/p>
“那是你的想法,國家可不這么看?!?/p>
“胡適說過,考釋出一個字,其價值等于發(fā)現(xiàn)一顆行星?!?/p>
“你當(dāng)領(lǐng)導(dǎo)了我再辭吧?!?/p>
“那你只好永遠(yuǎn)跑那朝生夕死的新聞了。”
由三聯(lián)書店出版的羅爾綱的這本書最終歸了我,老強認(rèn)為我多翻翻這種書,說不定哪一天會“死灰復(fù)燃”,屁顛屁顛地溜回去搞考據(jù)。
我覺得眼前這位年已不惑、中等身材、小腹微微發(fā)福、一臉慈祥長得像韓國圍棋高手曹薰鉉的中年人蠻有意思的,他就像《儒林外史》里提到的“市井奇人”———身懷絕技,游手好閑。
我們成了忘年交。四年了,喝了多少回酒,談了多少本書,我已經(jīng)數(shù)不清了。
三、登山者
登山者的名單如下:老王,男,45歲,他一開始是我父親的朋友,他到長春開了一家醫(yī)藥公司后成了我的朋友。我在長春讀書時生了一場大病,所花的三千元錢是他支付的;老周,男,42歲,老王的合伙人;老呂,男,55歲,老王他們公司的一個大客戶,每年要向他們公司購買幾十萬元的藥;老劉,女,52歲,老呂的太太。
為了感謝老呂多年來對“常青醫(yī)藥公司”的支持,老王每年都會為老呂夫婦免費提供一次旅行。三月份,長春依然是滴水成冰的天氣。老呂夫婦提出到陽光明媚的廈門走走,透透氣。這事本來老呂夫婦自己操作就可以了,回來報報賬,很省事。老王、老周是泉州一帶的土著,每年回家一兩次,都要和廈門機場打交道,對廈門并不陌生??墒?,今年他們決定和老呂夫婦一起回廈,一是盡地主之誼,泉州、廈門,均屬于福建地盤嘛;二是北方藥業(yè)競爭越來越激烈,他們想來廈門考察一下,尋找尋找發(fā)財?shù)臋C會。這幾年他們狠狠賺了一筆錢。老王說,不一定要搞藥,房地產(chǎn)、餐飲、娛樂……哪一行在這里吃得開,就搞哪一行。
林海,你幫我找個人參謀參謀。真能在四季如春的廈門開個公司,那就等于在這塊地上扎了根。你當(dāng)副經(jīng)理,我會經(jīng)?;貋砜茨?。老王不禁浮想聯(lián)翩。
我聽了心中暗笑,我哪里是做生意的料?不過,老王常駐廈門的話,我多了一個喝酒和聊天的朋友,前景還是頗為美妙的。
老強同意出來喝酒、聊天,他經(jīng)營涂料公司,對房地產(chǎn)界的情況了然于胸。
四、多余人
出了碼頭,我直奔大榕樹。老強呢,正坐在樹下的石椅上吸煙呢。看見我,站起來,用力握了幾下。他的右手很有勁,他每天要寫十幾張大字呢!
“你的朋友呢?”
“估計下山了。我們約好在這里等?!?/p>
我撥通了老王的電話,“你在哪呢?”
“目視前方,五十米處?!崩贤跽f。
呵呵,我一抬頭,老王一行正浩浩蕩蕩地向大榕樹邁進(jìn)。
兩撥人馬終于會師了。我為他們互相介紹了一下。于是,握手,點頭,掏名片,再點頭。大家就是朋友了。
老王那邊多了一個人,又瘦又高又黑,像一條烏魚。他離老劉一米遠(yuǎn),笑瞇瞇地觀察著我們的寒暄。
“老王,這位是你們的……”我問。
“哦,不知道哪里冒出來的。我們一下山他就跟在我們后面。又是推薦到飯店吃飯,又是推薦乘船看金門,又是推薦買海鮮……”老王回頭對那條“烏魚”說,“你到底是干什么的?”
那人二十剛出頭,黑是黑了點,穿得倒是挺整潔,米黃色的長褲,白色的長襯衫,兩眼大而有神,他的眼神讓人捉摸不定,既有幾分坦誠,又有幾分狡黠。我分析是島上禁而不絕的野導(dǎo)游。
“我姓陳,耳東陳,叫我小陳好了。我是導(dǎo)游,專門為你們服務(wù)的?!彼t卑地笑著,然后從口袋掏出一包煙,一個個遞過去,“抽根煙抽根煙,本地的紅石獅,味道不錯的?!?/p>
老王說:“不必了。你可以走了。我說我們有朋友來接,沒騙你吧?!?/p>
我說:“對啊,不勞大駕了,我們這里還有一位鼓浪嶼居民呢。”我把腦袋沖老強點了點,老強笑了笑。
陳導(dǎo)游熱情地握住老強的手,搖了搖,“那咱們是老鄉(xiāng)啊。不過,我整天在島上跑,有些情況可能更熟些?!?/p>
老強天生的好脾氣,一任小陳邊搖手邊說話。老強說:“飯店我們已經(jīng)訂好了,不麻煩你了,有需要再叫你吧。”這分明是一種委婉的拒絕了。
小陳不想放棄,他問:“你們到哪去吃?”
老強說:“三友百貨樓上的餐廳。”
“我?guī)銈內(nèi)グ?。”小陳說。
“行,買賣不成人情在,”老強痛快地說,“你在前邊帶路吧?!?/p>
我很佩服老強,既擺脫了小伙子的糾纏,又不傷害他的自尊。
五、用餐
三友百貨到了,我們的腳踏上通往四樓的電梯。老強對小陳揮揮手,“你就送到這吧,再見?。 ?/p>
小陳終于停止了跟隨。我們?nèi)玑屩刎?fù)。
我說:“別看這些導(dǎo)游一臉誠懇,刁著呢!”
老強說:“大家都要吃飯嘛,只要不是太離譜,睜一只眼閉一只眼吧?!?/p>
那頓飯我們吃了兩個半小時。老呂過去當(dāng)兵時在北京一家專門為高級領(lǐng)導(dǎo)提供醫(yī)療服務(wù)的保健醫(yī)院呆過,掌握著好多不宜公開但又十分有趣的故事,幾杯白酒下肚,話語如噴泉,好多堪稱傳奇的往事紛至沓來。老強聽得十分入迷。兩人在酒上也是棋逢對手,一人握著一瓶紅星二鍋頭,喝得十分歡快。
老呂的妻子老劉則不停地向我表揚廈門的一切:大海,綠樹,陽光,空氣……甚至包括公交車,她說:“哎呀,廈門人老熱情了,我們一上車,兩個坐得好好的小伙子突然在我們眼前站了起來,嚇了我們一跳,以為要找碴兒,人家卻和風(fēng)細(xì)雨地說,老人家,請坐。我們走南闖北的也去了不少地方,在公交車上受此禮遇,這還是大姑娘上轎———頭一回!”老呂夫婦常年北風(fēng)吹著,顯得比實際年齡大十歲,被當(dāng)作敬老對象是可以理解的。
老王和老周則扯著一些公司的事。我不時打斷兩人的談話,向他們敬酒。
最后,除了老劉之外———她喝的是鮮榨橙汁,我們都喝高了。老強和老呂一人三瓶四兩裝紅星二鍋頭;老王、老周和我,也各自消滅了兩瓶雪津純生啤酒。我們的臉頰像抹了胭脂似的分外艷麗。老強的臉蛋快趕上在沸水里燙過的對蝦了。
老強舌頭都大了,說:“過癮過癮,這才是歷、歷史。林海,你沒帶錄音機來,太可、可惜了!”
我趁著自己還沒有醉倒之前,起身去買單,價格蠻公道的,我們吃了十來個菜,喝了十來瓶酒,包括兩杯鮮榨橙汁,才花了310元。
老王眼尖,沖過來跟我搶單:“我們公司那么大,怎么讓你請客?”
我推開他的手:“王哥,我知道你有錢,可這是小弟的一片心意。別爭了,他們看見了多不好?!?。
老王不爭了,說:“下不為例了,這可是我請來的客人,我來安排?!?/p>
六、上船
當(dāng)我們吃完飯晃晃悠悠從電梯上下來,導(dǎo)游小陳像孫悟空一樣,不知從哪里又變出來了!他笑瞇瞇地說:“島上的飯菜還可口吧?”
這人真頑強啊,我在心里嘀咕著。不做成一筆生意,他是不會輕易放棄的。
我們五個這回對他不冷不熱了,只有老強還耐心地與他閑扯。
“幾位接下來有何安排?”小陳說。
老王征求老呂的意見,老呂說:“我們想乘船去看金門。我聽說,這里的看金門很有名啊,可以看見對方島上的一幅著名標(biāo)語?!?/p>
老強說:“天朗氣清,吹吹海風(fēng)很舒服的?!?/p>
我本來想帶他們到南普陀走走的,看大家搖搖晃晃的樣子,估計是走不動了,只有坐船了。
小陳說:“乘我們的船去吧,又便宜,離金門又近。那些輪船吃水深,只能離金門五十米:我們的舢板吃水淺,可以離金門三十米?!?/p>
“多少錢?”老強問。他乘輪船看過“金門”,也乘過舢板過渡,但從來沒有乘舢板看“金門”,一時間頗為神往。
“一人四十元?!毙£愓f。
這個價錢確實便宜,乘坐輪渡公司的游船的話,一張票八十元。我?guī)顺溯喆ミ^。我把這個信息與老王他們交流一下。老王有點心動。
“你們這船安全嗎?”老王問。
小陳指了指停泊在海邊的一艘木船,這是海邊常見的舢板,長約十米,寬約四米,大霧天氣,輪渡的輪船停開,它們就紛紛出動,安全應(yīng)該不成問題。
老王想:一人省四十,晚飯的錢就有了。坐吧。
老強一手遮眼,一手望著前方,陽光下的舢板隨波起伏,格外動人。他興奮地叫道:“就它了,這種船坐起來極有味道。”
我們認(rèn)為自己賺到了,甚至沒想到就租船的價錢再討價還價一番。
生意談成了,小陳的兩眼放光,興奮地給大家分煙抽,遞名片。這些名片一到船上就被我們隨手扔掉了,只有老強還保留著。他認(rèn)為坐這種船詩意盎然,價格低廉,下回再約幾個朋友來玩。
小陳右手掏出手機,撥通后用閩南話“愛拼才會贏”了一陣,真正的“鳥語花香”。他說話的同時左手也沒閑著,像指揮一樣在空中高高低低地抖動著,鼓浪嶼是“音樂之島”,果然名不虛傳。
舢板在遠(yuǎn)處突突突地啟動了。小陳示意我們跟他走,大約走了一百米,來到漳州路的一個臨時碼頭。老強是最后一個上船的,他抱來了一紙箱的雪津純生。哇扣,這家伙還要喝!
小陳站在岸邊,朝我們用力揮揮右手,說:“祝你們玩得愉快!”
七、海上
“鼓浪嶼四周海茫茫,海水鼓起波濤。鼓浪嶼遙對著臺灣島,臺灣是我家鄉(xiāng)。登上日光巖眺望,只見云海蒼?!边@是一首大家耳熟能詳?shù)母璧牟糠指柙~。
到了船上,你才會真切地感到:名聞天下的鼓浪嶼只是一個小島,四周海水環(huán)繞。拐過十幾米高的鄭成功雕像后,鼓浪嶼被我們遠(yuǎn)遠(yuǎn)拋在身后了,島上的無數(shù)的紅屋頂漸漸小得像海上的浮標(biāo),隨著船只的上下起伏,這些固定的“浮標(biāo)”在人們的視線里上下顫動。
我們的目標(biāo)是東邊一個籠統(tǒng)地稱為“金門島”的所在,其實,那是吸引游客的一個幌子,寫有著名標(biāo)語的那堵墻位于大擔(dān)島上,它只是隸屬于金門的一個小島,離大小金門島還遠(yuǎn)著呢!就像廈門島周邊星羅棋布的無人居住的小島一樣,大擔(dān)島也是金門島外圍的一個小島。它的著名在于上面有一個連的守兵和一幅著名的標(biāo)語,還有沙灘周圍布滿的鐵絲電網(wǎng)。其實,現(xiàn)在到金門島旅游是一件非常容易的事情,廈門一周有好幾趟開往金門的輪船。外地游客因為時間和金錢的緣故,大多選擇遠(yuǎn)距離觀看,聊過眼癮,體驗一種微微的緊張感,也是一種享受吧。再說了,距離產(chǎn)生美。據(jù)那些真正踏上金門島土地的旅游者說,不過如此,和閩南一些欠發(fā)達(dá)的縣城差不多。
舢板在駛向鄭成功雕像的過程中,我的心情還是比較愉快的。雖然住在海濱城市里,一年到頭,暢游于碧波之上的機會并不多。海風(fēng)涼爽而猛烈,撲鼻而來的是濃郁的海腥氣,陽光灑在海面上,像照在鏡子上,反射出金幣般的光芒。三三兩兩的海鷗飛翔于船的左右,時而扎進(jìn)海水里覓食,時而貼著水面發(fā)出尖銳的叫聲———“鷗鷗鷗”,好像在叫自己的名字似的。個別的浪頭大了點,與船撞擊后水珠紛紛飛在我們的臉上,涼絲絲的,舒服極了。
一開始波平浪靜的。大家心情格外舒暢,都說老強選擇舢板的決定是明智的,如果真在那豪華的輪船上正襟危坐,怎么可以享受八面來風(fēng)的樂趣?怎么可能與大海作如此親密的接觸?
老強受了表揚,越發(fā)得酒興大發(fā)。他打開了五瓶啤酒,建議大家直接對著瓶口喝,他說:“迎風(fēng)飲酒,長嘯當(dāng)歌,這才叫爽!”半個小時后,老強一瓶啤酒見了底,又打開一瓶。我喝了半瓶,隱隱覺得胸口有些堵,中午的酒菜還沒下去呢,實在無法為新酒騰空間了。
他們呢,除了老呂在部隊的大熔爐煉過,還能和老強一口一口地喝,老王和老周在勉強喝完一瓶后,也喝不動了。老呂大聲說:“你知道不知道,林彪當(dāng)年摔死在溫都爾汗,第一時間趕去為他收尸的人里面就有我一個!”
老強嚇得差點從木椅上滑下來,說:“操,真的還是假的?”
老呂鄭重地說:“這種事還能有假?我都不知做了多少次惡夢,夢見的都是一團燒焦的尸體?!?/p>
酒勁上來了,我的腦袋開始木了,瞅著周圍晃動的人臉,油然而生一種今夕何夕之感。
八、眩暈
半個小時之后,波浪大了起來。波浪撞擊船舷的次數(shù)越來越頻繁,力量也越來越大。船一會兒在峰頂,一會兒在谷底。飛濺上來的浪花不再是“和風(fēng)細(xì)雨”,而是“急風(fēng)驟雨”!我們靠船舷一側(cè)的衣衫濕漉漉的。起伏的幅度大了點,我的腦袋暈乎乎的,有一種嘔吐的欲望。老劉也不再表揚大海了,雙手緊緊地扶住欄桿,控制自己不被波浪震暈。我這時感到有些后悔了,航程漫漫,這時要是在繁華的大輪船上該多好?。〈?,吃水深,行駛起來波瀾不驚,猶如滑行于海面,多穩(wěn)當(dāng)呀!船上還備有望遠(yuǎn)鏡,可以眺望四周的風(fēng)光。唉,一分錢一分貨。老強的浪漫情懷可把我害苦了。
船行一個小時之后,浪越來越大,我們簡直是騎著摩托車在坑坑洼洼的山路上顛簸了!我胃里的食物也跟著上下跳動,想吐又吐不出來,難受極了。
老強已經(jīng)在打開他的第三瓶啤酒了,一個浪花打來,船往右一傾斜,啤酒瓶子向前滑行了三十多厘米,竟然不倒!老強站起來,往前挪了一步,抓住瓶頸,說:“這酒看來不想讓我喝!”又一個浪花打來,船往左一傾斜,這回是老強向前滑行了五十多厘米,老劉驚呼:“扶住他,小心掉到海里!”老王站了起來,一手扶著欄桿,一手摟住老強的腰,把差點失控的老強拉了回來。老王在座位上坐下后,笑著對老劉說:“沒事沒事,我的肉泡了酒,又酸又苦,魚兒看不上呢!”
這時,周圍的波濤澎湃在我的眼中毫無詩意可言,大海呈現(xiàn)了猙獰的一面,現(xiàn)實的大海有著可怕的毀滅力。我盼望著這樣的航程早點結(jié)束。
九、標(biāo)語
快看,不遠(yuǎn)處就是大擔(dān)島了!老強兩眼放光,手指前方。這時,波浪小了一些。大家精神大振。折騰了一個多小時,不就是為了這一刻嗎!
靠近些,再近些。船老大小心翼翼地把船靠近小島,看見了那副著名標(biāo)語了,八個字,內(nèi)容保密,我們受了這么大的苦才看清標(biāo)語的模樣,讀者朋友想知道內(nèi)容的話,還是親自來一趟吧。
“碉堡碉堡!”老劉興奮地叫道。
“士兵士兵!”老呂興奮地叫道。
船老大提示道:“你們高呼阿兵哥,他會跟你們招手的!”
“阿兵哥阿兵哥阿兵哥!”老王老周老呂夫婦扯開嗓子拼命地叫著。我和老強過去都喊過好幾遍了,實在缺乏熱情。
三十米外的兩個阿兵哥無動于衷,四點半的太陽還挺曬的,估計他們也有點暈。再說,從早到晚,起碼有幾百艘船上的幾千號人喊過他,每喊一聲他們都應(yīng)的話,嗓子也受不了。
小島很荒涼,碉堡之外看不到其他的建筑,對了,為了排遣寂寞,島上安裝了高音喇叭,過去可能是搞宣傳用的,現(xiàn)在整天播放流行音樂。這時縈繞在小島上空的是李玟的聲音:“一見你就有好心情,像夏天吃著冰淇淋……”
老劉說:“這些兵挺可憐的。回家乘涼去多好??!”
老強說:“別看現(xiàn)在一片太平,當(dāng)年兩岸炮戰(zhàn)的時候,這片海域扔了成千上萬枚炮彈呢?,F(xiàn)在漁民打魚時,還能網(wǎng)到一些彈片呢!”
“想像不出想像不出?!崩蟿⒏袊@道。
大家紛紛以小島為背景,拍照留念。我強忍著心中的惡心感,與他們合了幾張影。
“靠近點再靠近點?!崩蠀握f。
“沒辦法再近了,”船老大嚴(yán)肅地說,“不能再近了,會出事的。阿兵哥胸前掛著槍呢!你看那些輪船,離小島五十多米就掉頭了。我們這個三十米已經(jīng)很冒險了。”
“唉,哪一天我們能夠上島走走就好了!”老劉說。
老強遙指左側(cè)的廈門,說:“會有那么一天,只要上面的話成為現(xiàn)實。”那里是廈門的環(huán)島路,立著一幅與大擔(dān)島的那幅標(biāo)語針鋒相對的標(biāo)語———“一國兩制,統(tǒng)一中國”。
舢板終于掉頭了,他們幾個一激動,酒醒得差不多了。我的腦袋較前更沉更痛了?;爻桃呀?jīng)是夕陽西下的時候,浪更猛了。我想吐又吐不出來,額頭沁出了汗,苦不堪言。船老大建議我到船艙里坐坐。
這里有玻璃窗擋著,風(fēng)小了許多。我感覺稍微好了一點??墒?,艙里的空氣實在太糟,駕駛室里發(fā)動機制造出的柴油味飄了進(jìn)來,令人惡心至極。我躺在長椅上,右手的食指狠掐左手的虎口,據(jù)說制造出的酸痛有助于控制惡心感。當(dāng)著這么多人的面,我祈禱自己千萬不要吐出來,那可太難堪了。
他們還在外面迎風(fēng)說笑,我有一種被遺忘的感覺。金黃的夕陽照了過來,我感到自己是那么的無助。我想到船尾的廁所方便一下,或許,通過“下水道”排出一些雜物,咽喉就不會成為“下水道”了!
廁所的木門與大海僅有兩尺之隔,我小心翼翼地打開廁所的門,心想可別晃進(jìn)海里啊!關(guān)上廁所的門我開始后悔了,這一平米左右的廁所大概有好幾天沒沖洗了,一股濃重的尿臊味。我還來不及蹲下去就感到胃里的食物在翻江倒海了,我趕緊打開廁所的門,一股強勁的海風(fēng)迎面吹來,好像一個人的四根手指插進(jìn)我的喉嚨,“哇———”我還是身不由己地吐出來了,穢物終于把船尾的地板和纜繩污染得慘不忍睹。胃里的食物就像細(xì)碎的鐵屑,紛紛朝一塊磁鐵飛去。我感覺自己的胃都要吐出來了?!苞t———”這是我吐了十幾口發(fā)出的聲音,該吐的東西都吐出來了,只剩下一些口水了。
好了,徹底放棄了倒也輕松了。我感到神清氣爽了。大海、海鷗、海風(fēng)、夕陽、小島,又恢復(fù)了往日的詩意。我知道剛才我是暈船了。來廈門八年了,我是第一次品嘗到暈船的滋味。我是不是要感謝這艘舢板?早知道嘔吐之后是如此輕松,我剛才還不如早早地把自己的手指插進(jìn)喉嚨,并且選擇大海為嘔吐對象,以免污染舢板。
十、種花
我又來到船頭。老呂夫婦歪著頭昏昏欲睡。老強滿臉通紅,大著舌頭與老王和老周聊生意。
“你們想搞、搞房地產(chǎn),蓋、蓋樓,我、我不同意。廈、廈門凡是有塊空地……啊地,有、有人就想在上面蓋、蓋樓。樓、樓越蓋越多,越蓋越密、密,還讓不讓我們喘、喘氣啦?”
“你們?nèi)u外種、種花吧?;ɑ苌饪伞⒖沙韵憷?。我有個弟弟,在杏林東孚,種、種玫瑰啊,康、康乃馨啊,天堂鳥啊,一年能掙、掙三十萬。改、改天我給市長寫、寫封信,今、今后老房子拆、拆了別蓋什么破、破樓,全種花,對,花!你、你們就發(fā)、發(fā)大財了!”
“你你你們聊,我去放放放水!”
老強站了起來,歪歪扭扭地向船尾走去。老王說:“林海,你扶著他,他喝多了!”老強搖搖手,說:“沒、沒事。”我還是陪他到了船尾。
從廁所出來,他清醒了一些。我陪他在船艙歇一下。
“開窗開窗,太悶了?!崩蠌娬f。
“我剛才暈船了,吐了,這就是你說的有味道?”
“你第幾次暈船?”
“第一次?!?/p>
“祝賀你。這樣你對這座城市的認(rèn)識才深刻。”
“這船硬件這么差,咱們是不是讓那黑小伙給耍了?”
“不能吧。舢板能有這條件已經(jīng)不錯了?!?/p>
“他光說離小島近,沒說顛得這么厲害?”
“他們從小在海上跑,當(dāng)然不覺得顛?!?/p>
“你是不可救藥的浪漫主義者,總把人往好處想?!?/p>
“把人往壞處想,那不是庸人自擾嘛。走走走,勸他們種花去!”
十一、尋找
下午五點半,舢板終于在鼓浪嶼對面的和平碼頭靠岸了。等我們回頭時,舢板早已經(jīng)消失在蒼茫的暮色中。老王晚上還要請老呂夫婦吃飯,問我們要不要同去。在船上大吐一場之后,我不勝疲憊,同時食欲不振。我決定和老強單獨行動,去哪里喝一碗粥是最理想的選擇。于是,我們分道揚鑣了。老呂明天一大早的飛機,有些依依不舍,給老強和我互留了通信地址和電話。
“那再見了,兩位兄弟,有空來長春看雪!”老呂說。
“再見再見,下回來,我?guī)銈內(nèi)ヅ狸柵_山。”我說。
老強說:“要不咱們也分開吧。女兒快放學(xué)了,我得回去做飯?!?/p>
“那好吧,本來我還想去你那里蹭飯吃呢,順便看看你家的藏書?!蔽艺f。
老強“狡兔三窟”,在廈門有三套房子,我參觀過其中的兩套房子,鼓浪嶼的那套他視若珍寶,一般不帶人去參觀,那里是他的“藏書重地”,他擔(dān)心別人向他借書。
“老婆單位下午開會,估計回來不會早。女兒吃完晚飯還得練鋼琴。今年她要考級,可不敢耽誤了。改天請你來吃院里的枇杷?!崩蠌娬f。
“好吧。咱們這就散了吧?!蔽艺f。
在我即刻將轉(zhuǎn)身向公交車站走去時,我接到了老王打來的電話,這個電話讓接下來發(fā)生的一些事不勝精彩。
“林海啊,你還能和那個導(dǎo)游聯(lián)系上嗎?是這樣,老呂的太太在鼓浪嶼新買的兩個珍珠皮包丟在船上了,不知能不能找回來?找不回來也不要緊,那包一個才一百塊。雞肋啦,食之無味,棄之可惜?!崩贤踉陔娫捓镎f。
我只好拍了拍老強的肩膀,說:“看來,咱們晚上還得在一起廝混了?!?/p>
我把情況說了一下。老強說:“咱們這就去找,一定找得回來。東西雖然不貴,丟在廈門,他們對廈門心里總會有點小疙瘩。”
老強在褲子口袋里搜索了一通,捏著一張名片,說:“找到小陳的名片了。”他剛才沒有如我們那樣把小陳的名片丟到海里是多么的英明!
小陳在電話的那頭反復(fù)說沒問題,只要是丟在舢板上,一定逃不掉。
十二、老屋
當(dāng)我們再次出現(xiàn)在鼓浪嶼碼頭時,已經(jīng)是傍晚的尾巴了,天色像清晨那樣灰蒙蒙的。
小陳上前迎接我們,笑瞇瞇地說:“怎么樣,小島看得很清楚吧?”
老強說:“清楚是清楚,可是你這船太輕,把我們這位小老弟顛得夠嗆”。
“習(xí)慣了就好!”小陳說,“我這船年前剛翻修過?!?/p>
“包能找著嗎?”我說。
“沒問題,船老大說洗完船后再送上來?!毙£愓f。
“那得什么時候?”我說
“半個小時吧?!毙£愓f。
老強說:“干等也不是那么回事,干脆到我家喝杯茶吧?!?/p>
小陳說:“你們晚上要不要找個地方吃飯?”
老強忽然來了興致:“你認(rèn)識什么好地方嗎?”
“我姑姑在島上開了一家餐廳,海鮮做得很好!”小陳說。
老強說:“我得先回家看看。要不你也跟我們一起走走?!崩蠌姄?dān)心情況有變。
小陳倒是很大方地說:“好啊,反正我也下班了?!?/p>
于是,老強探聽別人“野史”的興趣又上來了。兩人邊走邊聊,也就知道了小陳是在為他叔叔打工,他叔叔擁有三艘舢板,請了三個船員。小陳負(fù)責(zé)在碼頭招睞顧客。一艘船好的時候可以跑四趟“金門”,差的時候也能跑兩趟。
“我們主要是提供包船服務(wù),人多比較合算,外地人我們一艘一般要價300塊,我跟你們說,要不是強師傅是本島人,怎么可能240塊就租給你們?”
“那是,本島人你能隨便宰么?”老強得意地說。
我們沿著號稱鼓浪嶼最幽靜的一條路———漳州路走著,七拐八拐,到了一所名為“鹿礁”的小學(xué),再往前二十米,左邊那幢飽經(jīng)滄桑的老房子就是老強的家了。
小陳指著小學(xué)空蕩蕩的水泥操場說:“我小時候在這里讀過書?!?/p>
老強說:“真的嗎?那你一定偷過我家的枇杷?!?/p>
“不會吧?你家在哪里?”小陳很詫異。
“前面不遠(yuǎn)就是,我家那兩棵老枇杷,枝繁葉茂,好多枝條伸出圍墻,拿根竹竿,一敲一個準(zhǔn),鹿礁小學(xué)的男生沒有偷吃過我家枇杷,幾乎沒有?!?/p>
“嘿嘿,誰叫你家果子結(jié)得那么大,離地又那么低,還紅杏出墻!”小陳笑了。
老房子出現(xiàn)了,三層樓,英國風(fēng)格的建筑,顏色灰白,沒有常見的紅屋頂,顯得很古。鐵門上油漆剝落,鎖頭還是那種龐大的鐵鎖。
我笑著說:“老強,你搞涂料生意的,怎么不把這門漆一漆?”
“這你不懂了吧?這才有古意?!崩蠌娬f。
進(jìn)了門,我嚇了一跳,好大一片院子。兩棵枇杷,兩棵老榕樹,幾畦菜地,幾叢茉莉,幾叢月季。郁郁蔥蔥,十分蔭涼。院子的地上灑滿落葉,圍墻的角落雜草叢生,我說:“老強,你也忒懶惰了。葉子也不掃掃,草也不拔拔?”
“又不懂了吧?這才有野趣。葉子還是上好的肥料呢?!?/p>
一樓是幾間雜物房,房門是木制的,舊得露出了木頭的紋理,鐵鎖掛在門外。從窗戶借著走廊的昏黃的燈光(房間里用的還是很傳統(tǒng)的卵形燈泡,15瓦)觀看,有的房間堆放著一些鋤頭、掃帚、竹桿、木片,有的房間甚至堆著一些灰土。我說:“這些干嗎用的?”
“種花,種菜?!?/p>
二樓到了。兩大間藏書房。一間放線裝書,一間放常見的書籍。但凡文、史、哲、植物、中醫(yī)、建筑一類的書,這里應(yīng)有盡有。書架用平常的杉木,用平常的層疊法制成。我不再問了,這一定也是道法自然。房子也沒怎么裝修,內(nèi)墻刷了點白灰,地板鋪了一層杏黃色的人造革。墻上掛著一幅老強的字:敝帚自珍,免開尊口。
在收藏常見書的那間房里,我發(fā)現(xiàn)了一本許慎的《說文解字》。我笑著說:“老強,你在搶我們老師的飯碗??!”老強說:“哪敢啊,看著玩啦?!?/p>
“你知道嗎?許慎解字,有一半都解錯了?!?/p>
“不會吧?許慎可是大腕啊。這本書我可是奉若珍寶?!?/p>
“他是東漢人,當(dāng)時甲骨還沒有出土,好多古文字他都沒有看到,講文字的來源,有很多主觀猜測的東西。比如‘宿舍的‘宿,‘人字旁的‘百本意是‘簟席,許慎誤為‘舌頭;‘保字,許慎認(rèn)為‘保,養(yǎng)也,其實在古文字里,‘保字的原始寫法明顯表示‘一個人把孩子背在背上,‘保的本義是‘負(fù)子于背,‘保養(yǎng)、保護(hù)是引申義;還有‘追、逐二字,許慎的做法是二字互訓(xùn),其實二字的本義是有區(qū)別的,‘追的本義是‘追人,‘逐的本義是‘逐獸,后來才混而不分的。許慎看不到更古的文字材料,許多字講不到點子上。”
“真是遇見高人了。哪天你給我上一課?!?/p>
“不敢不敢,共同學(xué)習(xí)?!?/p>
來到了老強的書房,仍然四壁皆書,一桌一椅,桌上有電腦。一張單人床,床的一側(cè)散亂地堆著一排書。我說:“終于找到咱倆的共同點了?!?/p>
“是什么?”老強問。
“圖書滿床躺?!蔽艺f。
“最近在研究清末廈門的小刀會。書堆在一起,方便?!崩蠌娬f。
“要寫文章嗎?”
“不,來龍去脈弄明白,就算過足癮了。”
我們來到陽臺上泡茶,幾杯茶喝過,整個人心曠神怡。這時,風(fēng)從四面八方吹來,涼爽至極。這老屋讓我感到非常驚奇。屋古,人也古。天南地北的游客每天成千上萬轟轟烈烈地來,我想當(dāng)然地認(rèn)為鼓浪嶼已經(jīng)毫無隱私可言,沒想到卻藏有這樣一處保存完好的凈土。我把這意思說給了老強,他說:“少見多怪了吧。鼓浪嶼有多少老房子,就有多少這樣的凈土。游客只能在我們的皮膚上走,走不進(jìn)我們的內(nèi)心?!?/p>
“小陳,你家也有這樣的房子嗎?”我問。
“這房子我們住不慣,我們的老房子早拆了,新蓋了磚瓦房,四層樓,鋪瓷磚,有空調(diào),什么都有?!毙£愓f。
“那得不少錢吧?”我說。鼓浪嶼總面積不到兩平方公里,名符其實的寸土寸金。
“100多萬吧,”小陳說,“五戶人集資建的?!?/p>
“看不出來啊,小陳是有錢人啊。”我說。
“靠海吃海啦。我們在島上屬于中等人家?!毙£愓f。
鐵門那邊傳來開門的聲音,進(jìn)來的正是老強的妻子和女兒,她們上樓來了。
老強說:“我朋友。”
老強妻子說:“一起吃飯吧?!?/p>
我說:“不啦,參觀一下就走。”
老強說:“今天這個會開得挺短?”
老強妻子說:“老板臨時有事出門,會取消了?!?/p>
老強說:“我急急忙忙趕回來,本想給海燕做飯呢。”
“不用了,你陪朋友吧?!崩蠌娖拮诱f。
老強一看妻子回來了,決定和我們出去吃。他對我說:“咱倆再喝點酒,聊聊這個《說文解字》?!?/p>
老強妻子在廚房忙著做飯,女兒海燕在客廳抓緊時間練鋼琴。琴聲悠揚,這幢老氣橫秋的房子一下子變年輕了。
我們走出院子。我們沒有順著原路返回。老強問我:“餓不餓?”
“還能頂一陣子?!?/p>
“那好,我?guī)銋⒂^幾個地方?!?/p>
這時候,已經(jīng)是夜晚了,華燈初上,一家院子一家院子圍墻隔著,燈光顯得很零落,不像商業(yè)區(qū)那邊,燈火通明。曲徑通幽,拐過幾條小巷,我們從一個斷墻處跳進(jìn)一個院子里,老強指著一幢比他家更破舊更荒涼的房子說,廖宅,林語堂夫人的娘家。林語堂當(dāng)年就是在這舉行的婚禮。七八間房子破損不堪,有兩三間房子透出昏黃的燈光,說明還有人住。
“怎么這么荒涼?”我問。
“林語堂嘛,有爭議,他又不是茅盾,可以到處搞紀(jì)念館。這里曾經(jīng)很輝煌。林語堂的岳家是開錢莊的,對了,他的妻子當(dāng)年自制的肉松非常有名?!崩蠌娬f。
后來,我們又參觀了一座西班牙哥特式的教堂(仍在使用),一座日本人建的監(jiān)獄(改為民房)。這個夜晚內(nèi)容豐富,沒有老強,我對鼓浪嶼的認(rèn)識將一如既往的膚淺。
十三、晚飯
“到我姑姑開的餐廳吃飯吧,”一直默默地跟在我們身后的小陳說,“那兩個皮包我已經(jīng)叫人送到我姑姑店里了。”
我說:“好啊,一舉兩得?!?/p>
到了小陳所說的那家餐廳門口,我有點傻眼了。海米酒家可不是一般的餐廳,那是有一千多平米的大飯店啊,而且,專做外來游客的生意,菜價高得離譜。我剛來廈門時曾經(jīng)帶父母親去過,一條魚一盤空心菜要120元。這要是在廈門的阿珠酒家(中檔酒家),同樣的錢可以吃到兩倍的菜。剛才看到小陳貌不驚人,我以為他說的餐廳大概是大排檔一類,廈門一些小巷里的幾十平米的大排檔做的小海鮮,極為鮮美。
既來之則安之。我們和小陳也算走出了一點感情,有他在,我們應(yīng)該不會被宰的很厲害吧?
我決定仍由我埋單。老強是請來當(dāng)生意顧問的;小陳嗎,雖然有“謊報軍情”之嫌,讓我大吐一場,但他幫我找回了皮包,也算將功補過吧。
我先點了三個菜:炒空心菜、海蠣煎、炒老蟶;老強點了一個菜:羅卜干炒雞蛋。我想了想:這幾個菜有點太普通了,到了這么豪華的餐廳,怎么也得來條魚。魚得到樓下現(xiàn)點,小陳提出陪我下去看看。
十幾個碩大的塑料盆里活動著不少生猛海鮮。螃蟹啦土龍啦海鰻啦鯧魚啦……還有幾種魚則叫不出名字。
“小陳,這里你比較熟,幫忙推薦一種好玩一點的魚?!?/p>
“這種魚怎么樣?”小陳指著一條長而扁、魚鱗微紅的魚。
“這叫什么魚?”
“三刀魚。你看它的腹部,有三道白條!這是野生的三刀魚,非常鮮,可以一魚兩吃,頭尾做湯,中腹清蒸?!?/p>
“一斤多少錢?”
“60多吧?!?/p>
我想了想,這魚頂多一斤。就它好了。
第一道菜上的是空心菜。綠油油的,煞是誘人。我和老強嘗了一口,齊聲叫好:鮮,嫩,且脆!小陳看我們很滿意,眼睛發(fā)亮,面露自豪之色,說:“我推薦的餐廳不會錯吧?!蔽液屠蠌娒εe杯,示意三人一起干了手中的這杯雪津冰啤。
一杯酒下肚,小陳的臉頰就像盛開的桃花了!他的話匣子打開了:“這空心菜要炒到這個份上,火候最重要。先得在燒開的水里撈一遍,記住,只能一遍,兩遍就老了。迅速用熱油澆一下,灑上蒜末,成了!油一定得是滾燙的!”
我說:“你怎么知道的?”
“我干過三年的廚師!”
“怎么改行了?”
“煙薰火燎的,哪有吹海風(fēng)舒服!”
這餐飯的重頭戲———清蒸三刀魚,由服務(wù)生端上來了?!皝韥韥?,嘗嘗。”小陳說。那樣子就像他是主人。
“不錯不錯,鮮,嫩?!崩蠌娬f,“下回要吃飯還得找你。”
“沒問題?!毙£惖挠沂滞鈸]了一下,老強的信任讓他很有成就感。他小心地看了一下四周,然后悄悄地對我們說,“告訴你們一個秘密!”
“快說?!崩蠌姺畔驴曜?,腦袋前傾。
“我敢說,你們在餐廳里吃到的海魚,基本上都是死魚?!毙£愢嵵氐卣f。
“不會啊,我親眼看到服務(wù)生從水盆里撈起活蹦亂跳的魚。”我說。老強也點點頭,表示同意———平時點菜,他也是要么看菜譜,要么對著海鮮現(xiàn)點。
“幼稚了吧。你們今天照顧了我的船,我才告訴你們這個大秘密。你說,你們有跟服務(wù)生進(jìn)廚房嗎?”
我們搖搖頭。
“到了廚房,他馬上掉包了。拿一條分量相當(dāng)?shù)乃吏~代替活魚。你們走后,活魚繼續(xù)放到外面的水盆里?!?/p>
“為什么這么做?”我說。
“死魚的價格只有活魚的一半。”小陳身體往椅背上一靠,悠然地喝了飛口啤酒。
我們頓時恍然大悟。天啊,這些年,我們在餐廳吃了多少似是而非的冤枉魚啊!
“我教你們一招,保證能吃上活魚?!?/p>
“快說快說?!?/p>
“從盆里撈出魚后,立即摔在地上,狠狠摔,摔死它。這樣,一來知道你是內(nèi)行;二來魚既然摔死了,再掉包也沒意義了”。
“這魚,不會也是掉包過的吧?”老強笑著說。
“那不能,咱們這就算朋友了,怎么能算計朋友?這魚新鮮與否,要看魚皮和魚肉的緊密度。活魚的話,煮熟以后皮和肉是分開的,筷子一扯就扯開了,一片一片的;死魚呢,皮和肉是緊緊連在一起的,筷子扯的話,皮和肉是連著的,一塊一塊的。你看這魚,筷子一扯,皮肉分開,一大片,鮮得很吶!”
我們一試,果然一片一片的。
“大開眼界,來,喝酒喝酒?!崩蠌娬f。
一瓶啤酒喝完了,菜也吃得差不多了。我說:“小妹,買單吧。”
價錢報上來了,我嚇了一跳:182塊!我的臉由晴轉(zhuǎn)陰,瞥了小陳一眼,他裝糊涂,眼睛盯著手中的啤酒杯。剛才我還“有恃無恐”,以為有“朋友”小陳在,應(yīng)該不會被宰得很厲害。我叫服務(wù)生把菜單拿一張上來,一看就明白了:三刀魚重達(dá)一斤八兩,我以為頂多一斤呢!
老強抿了一口茶,悠悠地說:“小陳,價錢高了點,比正常價多了五十多?!?/p>
小陳眼睛盯著茶杯說:“旅游區(qū)嘛?!?/p>
老強說:“咱們都是朋友,無所謂啦,對待外來游客,可不好這樣。我們這位兄弟可是記者啊?!?/p>
“真的嗎?”小陳臉上閃過一絲驚慌。
這時,服務(wù)生提來一個塑料袋,里面裝的正是老劉丟在船上的兩個珍珠皮包———皮革外面點綴著一粒??梢傻恼渲?。我接過皮包,臉色稍微好看一些。
小陳說話了:“這種皮包多少錢一個?”
“一百塊?!蔽艺f。
“貴了貴了。下回找我好了,我?guī)銈兊揭患业?,五十塊?!毙£愓f。
好像為了幫我們挽回一點損失似的,小陳說要提供給林記者一條新聞。
“碼頭附近有幾攤電腦照相的,有陰謀。招貼板上寫著:立等可取,一張五元。多便宜啊!很多外地人就去照。洗出來,問外地人,要不要塑封一下,當(dāng)然要了。好,刷———好了。五元,不夠,得十元。照相五元,塑封五元。怕事的,認(rèn)了;不怕事的,就吵。吵也沒用,既成事實嘛。一次,一個沈陽的客人貪便宜,一口氣照了十張,最后傻眼了!怎么辦,沈陽人掏刀子了,這才算了。林記者暗訪一下,肯定有戲!”
我微微一笑,心想:都不是什么好鳥!
十四、過渡
我要到渡口坐船,老強送我。小陳呢,仍然在后面跟著,他要幫我刷卡。船票一張3元,小島居民辦的是電子卡月票,一個季度只需24元,可刷120次,刷一次等于兩角錢。剛才的菜錢讓小陳有點內(nèi)疚,他想找個方式彌補一下。
老強搖搖我的肩膀,悄悄地說:“別想不開了,不就多花50元?咱們得到了一個天大的秘密,今后不愁沒活魚吃了!”我微微一笑。
碼頭到了,趁老強和小陳閑扯之際,我飛快跑到售票窗口遞了3元,換來一枚通行用的小鐵片,形狀就像一元硬幣。
快到驗票口了,小陳從腰上解下一串鑰匙,從中拎起一塊長條橡皮大小的塑料塊,說:
“這是電子卡!借你按一下。我從另一邊的門接應(yīng),你再把卡還我。”
我冷冷地說:“我買了票了。”
“沒關(guān)系,你留著下次再用嘛?!毙£愔钡卣f。
“算了,我膽小。”我委婉地拒絕了。我投了幣,走向躉船。
小陳從出口處后面的鐵柵欄出現(xiàn)了,他說:“林記者!”我回頭。他用手比劃,說:“你看,剛才你要刷了卡,現(xiàn)在再把鑰匙遞給我,一點事情沒有?!?/p>
我鼻孔里“哼哼”兩聲,沒搭理他!兩角錢就想換得我的好感,也太便宜了。
十五、尾聲
林子大了,什么鳥都有!這也是廈門為什么讓我歡喜讓我憂的原因。
半個月以后,我在下棋過程中認(rèn)識了一位棋友,他是一家非常有名的海鮮大酒樓的名廚。我向他請教煮熟以后的死魚活魚的辨別方法。他說,這魚新鮮與否,主要看魚皮和魚肉的緊密度。死魚的話,煮熟以后皮和肉是分開的,筷子一扯就扯開了,成片狀;活魚呢,皮和肉是緊密相連,筷子扯的話,皮和肉是連著的,成塊狀。
小陳啊小陳,叫我說你什么好呢?
我把名廚的意見轉(zhuǎn)給老強,老強在電話的那頭爽朗地笑了,沒關(guān)系,不影響啊,下回去餐廳吃魚時,我們可以把活魚當(dāng)場摔死嘛!
【責(zé)任編輯 王永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