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秀芹
聽說老呂要來京,北京正雨雪霏霏,很多人跟我一樣等著第一場雪,這樣陰霾的日子,或者喝茶,或者喝酒,才有一點亮色。當(dāng)然,老呂來了一定要喝酒。
多日陰郁的心忽然透亮了起來,欣欣然起來,我跟老呂的關(guān)系是純正酒友,為喝酒而喝酒,為快樂而快樂,每次要談的事都在喝酒中徹底忘掉,離開很久才想起我跟老呂還是有那么一點點事的。
呂正惠像。李有良繪
跟老呂是酒友,一點也不能抬高我的酒量和酒品,因為老呂喝酒實在太遜,喝不了幾杯,說話就開始大舌頭,就開始講文壇趣聞、花邊新聞,就開始捶胸頓足、眉飛色舞,不著邊際地談古論今。他多么喜歡喝酒呀,且每喝必醉,沒有一次不醉。跟老呂第一次相識就在酒桌上,吳福輝先生帶他來的,他是臺灣方要買《插圖本中國現(xiàn)代通俗文學(xué)史》的出版人,我沒把他當(dāng)學(xué)者,以為是個生意人,因為喝酒一見如故,竟然是學(xué)問中人,他來時已經(jīng)酒過半巡,我下午有事急著走,快干三杯,揮手自茲去,相約臺北喝。第二次在臺北,酒后老呂被我拉進捷運(地鐵),他在地鐵里東搖西晃,腦袋像撥浪鼓,我怕他不知道哪站下車,他點點頭說知道,口袋里有太太寫的住址。當(dāng)時,我就想這是一個什么樣的太太,任憑老呂喝酒,任憑老呂醉,任憑老呂醉著回家?終于有機會見到呂太太,于是就有了第三次,在臺北老呂家喝酒。
老呂是臺灣清華大學(xué)教授,榮休后任教淡江大學(xué)。我們終于找到老呂家,他在臺北的房子不大,一進門就是一個三人沙發(fā),沙發(fā)前一個長形茶幾,茶幾左右都簇擁著高高低低的書。呂太太比老呂年輕,且貌美。老呂曾在外吹牛說美女的標(biāo)準(zhǔn)是眼睛亮、牙齒白。我很仔細地端詳呂太太,很符合老呂的審美標(biāo)準(zhǔn)。最重要的是呂太太還有老呂沒有提及的賢惠。我們作為老呂的朋友受到極高的招待和禮遇,太太泡茶倒水,溫婉賢淑,端莊大方,老呂一句:“老太婆,上菜喝酒。”太太在茶幾上放一個圓形轉(zhuǎn)盤,馬上四菜一湯。那天晚上老呂又喝大了,我們還沒走,老呂已經(jīng)人仰馬翻地倒在沙發(fā)上了,呂太太把我們送出門,望著呂太太倚在門口朝我們揮手的美麗而淡然的身影,我們有點羞愧,趕緊落荒而逃。
老呂嗜書,買書成癖,口袋里只要有錢,都要買成書,臺北呂府書多得放不下一張飯桌,即使客人來了頂多在茶幾上放一個轉(zhuǎn)盤。除了走路的空,茶幾兼作喝茶和吃飯,其他地方都是書。老呂治古典文學(xué),喜博覽群書,尤其是新學(xué)科和邊緣學(xué)科,以及歷史學(xué)、政治學(xué)、考古學(xué)甚至藏學(xué)的書,整個一小型圖書館,老呂就坐擁書城,幸福讀書。老呂說只要有字的東西他都愛惜,小時候養(yǎng)成了對字紙的無限敬意。談學(xué)論道,只要不喝酒,老呂頭頭是道,高深莫測;只要喝酒,就沉醉其中,不能自拔,物我兩忘。喝酒的老呂跟談學(xué)問的老呂完全判若兩人,喝酒的老呂愛吹牛,愛談一個男人和一個女人,男人是陳映真,女人是王安憶,這兩個人一個在精神上影響了老呂,一個在情感上影響了老呂。老呂談陳映真時感覺一下子回到了激進革命的時代,一個精神領(lǐng)袖引領(lǐng)著他的道路。陳映真高大帥氣有精神魅力,魅力殺傷力到什么程度呢?老呂說有一女孩,馬上要去美國留學(xué)了,一見到陳映真,立即決定留在臺灣,留在陳映真身邊。老呂繪聲繪色講述的時候我感覺他仿佛就是那個女孩。不過,老呂談王安憶時有點羞澀了,即使喝多了也帶著羞澀,他認(rèn)為中國當(dāng)代最好的作家就是王安憶。我們故意跟他為難,我們就開老呂玩笑說他愛王安憶,老呂正色說:“我更愛王安憶的老公,因為我們都愛好音樂?!?/p>
好了,老呂最后的愛好來了,就是愛音樂。這是他的摯愛,是他深愛的知己,他為此專門寫了一本書《CD流浪記》,含情脈脈地談那些唱片怎么來的,就像那些戀愛中的女人不知疲倦地講述自己的戀情。凡是深情摯愛的事情總能打動脆弱的人,比如我。我被老呂的音樂戀情感動得一塌糊涂,他哪里是談音樂,簡直是談一次次艷遇,讓人流連忘返,不能自己。我因此對老呂刮目相看,他是一個如此真摯的人,如此坦誠的人,如此濃烈的人,一個男人敢于如此敞開自己,在這個虛假的時代是多么艱難呀!聽音樂,談情感,我有時感覺老呂的激越,有時感覺老呂的頹廢,有時感覺老呂的情意綿綿,有時感覺老呂的纏綿悱惻,音樂讓老呂成為戀愛中的女人,老呂愛音樂,我愛老呂。
感謝老呂的《CD流浪記》,讓我更多地了解了他,更多地了解男人,更多地了解了音樂。
人無癖不可交,老呂是有癖的人,原來我以為是書和酒,現(xiàn)在才知道更致命的是他的CD。
老呂自己說:“我已經(jīng)被書所‘擁有了,就像資本家被錢所‘擁有,政治家被權(quán)力所‘擁有一樣。”
老呂的真性情彌漫在這本散發(fā)著油墨的書里,男人與女人竟然如同兩個品種,喝醉了喝多了表現(xiàn)也不一樣。老呂喝多了,一個人在臺北的清冷的夜里游蕩,到地鐵站,到小攤,到各種地方,這是男人。我們的孤寂也許一樣,也許不一樣,但是我們的表達形式是一樣的,就是唯有杜康。老呂喝酒,我也喝酒,老呂每喝必醉,我也每喝必醉,我跟老呂從第一次在北京見面醉,到后來臺北見面醉,再到北京醉,醉是我們的見面禮,是至情至性的真切流露。
今夜,我跟老呂一樣喝多了,原因可能不一樣,醉酒的狀態(tài)也千差萬別,我跟老呂醉酒后還會拉著手說《CD流浪記》是本好書。手機摔壞了,人醉倒在路邊,醒酒后該干嗎干嗎。
今宵酒醒何處?這是一個問題,我從來不知道酒醒后何處,又很清醒地知道酒醒后何處,基本上是一個人待著,看著天花板,喝點蜂蜜水,恩愛情仇,無數(shù)風(fēng)流,才下眉頭,卻上心頭。想到老呂書里所說的“搖擺”的中年人,忽然很有同感。
讀老呂的《CD流浪記》前,我以小人和女人之心推測老呂每喝必醉的原因無外乎人生不得志,無外乎家庭不幸福,無外乎有愛不能言等等,看了老呂的“后記”才知道老呂真正的原因,是家國情懷,是志不同道不合。老呂是臺灣的“統(tǒng)派”,在我們根本無法想象的復(fù)雜關(guān)系中,老友失和,同事失禮,朋友同事形同陌路,老呂遭遇人生的特殊低谷,看不下任何書,寫不下任何文章,每隔一陣子要酗酒,好幾次醉倒在新竹市街上,他說:“我唯一能做的,就是無日無夜地聽音樂,從清醒聽到睡著,睡醒了又繼續(xù)聽?!惫诺湟魳氛攘怂?/p>
老呂是CD的國王,他比女人購物還瘋狂,一有閑錢就跑去買唱片,偷偷摸摸的,光明正大的,心懷鬼胎的。比如波利尼唱片,“在將近三十年的時間,他所錄的曲子全部收進CD,也只有三十二張。因此,我才可以夸口說,我買了他所有的唱片”?;ò饲K錢買了海頓交響曲全集,又花八九千塊買了一套匈牙利版的海頓弦樂四重奏全集,還花了四千元買了一套俄國版海頓鋼琴奏鳴曲全集,光海頓就買了兩百張CD。
老呂總是聽音樂,有錢就揮霍買CD,而太太干活,接兒子,他命怎么這么好!換了其他女人,早就不干了。攤上這么個好太太,哪個男人敢說自己比老呂命好?
老呂就是臺灣著名的呂正惠教授,他的三好是:愛喝酒、愛讀書、愛音樂。
(《CD流浪記:從大酒徒到老頑童》,呂正惠著,北京大學(xué)出版社二0一八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