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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偶然命案

      2009-07-03 04:24龐文梓
      北京文學 2009年6期
      關(guān)鍵詞:楊杰牢房大舅

      一個偶然的命案,牽扯出形形色色的人。從區(qū)委書記到科長到警察到磚匠到智障者,都在一剎那間改變命運,最終導致無法收場的結(jié)局。其實,故事的開始很簡單,就因為一句話。那么,這究竟是一句什么話呢?

      悲劇剎那間就發(fā)生了。

      警察從警車上下來時,雙方的沖突停止了。兩個警察掃視了一遍周圍的人,就掃視到了他們收拾過的幾個小流氓。不用問,他們就明白這些小流氓充當著什么角色。

      一個衣著邋里邋遢的后生,自報翻貴的名號,然后朝警察咿里哇啦地說開了:“這是什么世道?有沒有王法了?流氓小子來這里是做甚的?……”

      警車上共下來兩個警察,一個問誰是報案人;一個揮舞著手,大聲喊著無關(guān)人員退場,然后向幾個小流氓走去,還質(zhì)問著走不走。

      報案人是個中年人,走到警察面前,自我介紹道:“我叫楊杰,在市統(tǒng)計局工作?!彪S后,他向警察指點著現(xiàn)場,敘述發(fā)生沖突的過程。

      這是一道不足十米的斜坡,坡上面住著幾家有身份有地位的人家,大門外是兩米的巷道;坡下面住著幾家平民百姓,最大的官就是科長。近幾年小車進了家庭,院子里能進小車的房子,房價一漲再漲;院子里進不了小車,房子就少有人問津。所以上面的人家就想擴展巷道。拓寬巷道自然就要占斜坡。下面的人家不同意,因為拓寬了上面的巷道,斜坡就變成了圪塄,圪塄不但影響著后窗的光線,上面車來車往,還有噪音,還有車揚起的黃塵會落在后窗上。雙方無法協(xié)調(diào),上面憑著勢力,強行修筑圪塄,領(lǐng)工的是上面住的一個叫陳根子的中年人。陳根子是磚匠出身的包工頭,現(xiàn)在是有錢也有勢,勢焰囂張,夸下海口說這條道他一定能修好。第一天動工,下面的幾戶人家就聯(lián)合起來,去找城建部門上訪。城建部門的負責人答復說:屬于違章修建,他們會派城建糾察隊糾正的。第三天,眼看著圪塄快修建起來了,可是還不見城建糾察隊的人影子。下面的人家意識到城建部門不準備插手此事,所以在第四天走進了工地,強行阻擋修建。這天停工了。第五天,陳根子叫來了十幾個小流氓,再次動工。下面的人家又想阻擋,十幾個流氓推推搡搡,粗暴地把他們擋在了工地外。楊杰打電話報了警。

      翻貴看到警察認真地聽大舅楊杰說話,覺得大舅很了不起,所以更威風了,兩手攥著鐵鍬,叫罵道:“狗日的流氓小子,婊子兒,你們有本事就再來,看老子怎樣收拾你們?!?/p>

      這邊有兩個小流氓覺得翻貴的罵聲太刺耳,見警察去那邊清場,就朝翻貴走過來,揮揮拳頭,一副要打翻貴的勢頭。

      剛才翻貴手握鐵鍬,前進一步,又退一步,想打?qū)Ψ接植桓页鍪帧,F(xiàn)在有警察在場,他的氣壯了,雙手橫攥著鐵鍬,罵著日你媽的你過來。

      這個灰漢還敢在老子面前耍橫?真是有眼無珠!一個小流氓火氣冒起來了,叫罵著日你媽的,老子這拳頭好久沒派用場了,罵著就往翻貴身邊撲。另一個小流氓看見翻貴愣頭愣腦,渾身不穿一件像樣的衣服,扯住準備和翻貴較高低的小流氓說:

      “算了,他是個連你還不如的人?!?/p>

      警察聽到了這邊的爭吵,知道有他們在場,不會有什么大的沖突。他覺得流氓還害怕這個邋里邋遢的后生,說明這個后生還是能鎮(zhèn)人的。這一意識埋下了禍根。

      平息事態(tài),首先要雙方停止一切對立行動。所以,警察讓工隊停止修建。陳根子不停手。當了包工頭后,陳根子沒有再親自做過活。這起工程非同一般,他要親手干到底,而且干起來越干越有勁。

      警察喊道:“那個磚匠還不住手?”

      陳根子繼續(xù)砌磚。違章建筑是城建上的事。只要生米做成熟飯,你警察還能怎么樣?他把警察的話當成耳旁風了。

      翻貴也吼道:“陳根子,你停不停手?”

      陳根子不服氣地說:“灰漢?有種你過來呀?!?/p>

      這是霸道行為。霸道得連警察都不放在眼里。警察憤怒了,又喊道:“那個拿鐵鍬的后生,你照他的腦袋砍上一鐵鍬,看他還住不住手。”

      拿鐵鍬的后生就是自報名號的翻貴。翻貴一撲,跳下斜坡,揮起手中的鐵鍬,朝陳根子的腦袋砍去。翻貴今天太恨這個人了。平時陳根子不是給他兩包不值錢的紙煙,就是給兩件舊衣服,他覺得陳根子還是個講義氣的人,所以不管陳根子派他干什么重活,他都沒有怨氣。今天陳根子叫了十幾個流氓欺侮大舅,他替大舅說了兩句話,陳根子就罵你這個灰漢有你什么事!聽到陳根子罵他灰漢,他氣得眼珠子直往外蹦。他沒想到陳根子也把自己當灰漢看待了。他這時才覺得陳根子沒把自己當人看待。每當聽到有人罵他灰漢,他不由得暴跳如雷,不由得要叫罵幾聲。剛才他就想罵陳根子幾句,可他們?nèi)硕?,他不敢?,F(xiàn)在他還罵他灰漢。有警察撐腰放了話,他想都不想地揮起了鐵鍬。

      陳根子雖沒抬頭,但他知道警察說拿鐵鍬的后生就是說翻貴。翻貴是他工隊的小工,他平時施予小恩小惠,說兩句甜言蜜語,就把翻貴籠絡住了。他明白翻貴是個什么樣的人。陳根子聽到有人撲過來的聲音,他沒有在意,他知道翻貴是個灰漢軟蛋,不敢動真格的。他不怕,繼續(xù)干活。他要向人們展示自己的厲害。當他聽到鐵鍬帶來嗖嗖的風聲時,本能地抬起了頭。這一看太晚了,鐵鍬已經(jīng)劈頭蓋臉地砍過來了。他想躲,可是來不及了。陳根子啊地驚呼了一聲,隨即撲騰仰面倒地了。

      翻貴愣住了,木呆呆地看著倒在地上渾身痙攣的陳根子。陳根子頭顱上的血噴射出來了,噴灑在那張寬大紅潤的正在抽搐著的肥臉上。頭頂上,白乎乎的腦漿溢出來了,鮮血噴灑在腦漿上,紅白相間。翻貴突然想到人們常說的一句嚇唬人的話:我不把你的花紅腦子打出來才怪哩。這才是真正的花紅腦子呀。他腦漿溢了出來,他死了……活活的一個人啊,一條人命啊。是自己打死的!想到這里,翻貴大驚失色,不由得媽呀叫了一聲,手上的鐵鍬跌落在了地上。他倒退了幾步,兩腿一軟,癱坐在了地上。

      兩個警察驚呆了。向陳根子喊話的警察叫王維俊。他沒想到,自己出言不慎的憤慨指令,會導致一場災難。當警察的,天天和違法亂紀分子打交道,罵人打人,習以為常。盡管上面三令五審不能刑訊逼供,可是遇到那些頑固分子,你不上大刑,他們會老老實實地低頭認罪嗎?認了罪,不是坐大牢就是掉腦袋。現(xiàn)在那些審訊時的監(jiān)控系統(tǒng),看起來像模像樣的,其實是假的。那只不過像拍攝影視劇一樣,最后演演戲。犯人正式招供的時候,往往是在野外,給他們上大刑的時候。說監(jiān)控中的內(nèi)容像演戲的話,上大刑就是彩排。今天這一罵,太平常了。然而這一罵,把自己給毀掉了。王維俊說了一聲完了,也兩腿一軟,癱坐在地上。

      另一個警察叫張能,一看事情鬧大了,馬上用手機叫急救車,叫局長。然后,他才跑下斜坡,看陳根子有沒有救了。

      陳根子被人們圍住了。圍住他的人有親屬有民工有小流氓也有陳根子的弟弟陳留子。有人扶起陳根子破爛的腦袋,扯下自己的衣服,試著塞住頭頂上的窟窿;有人把手放在鼻子上,看陳根子有沒有氣了;七手八腳的。

      看到陳根子的瞳孔散了,張能大腦轟然一響,心里驚叫道:完了,這人完蛋了。

      突然,不知是誰喊了一聲:“是警察讓人把他打死的?!?/p>

      痛失親人,陳根子的親朋好友悲傷的情緒剛上來,聽到這么一句話,胸中的怒火就被點燃了。他們看見張能就在身邊,一齊上手,把張能推翻在地,打起來了。陳留子情緒失控,竟然拿起一塊磚頭砸張能的腦袋。那些小流氓平時就最恨警察,也趁亂動手了。

      眼看又要出一條人命了,王維俊一著急,癱軟的身子突然硬朗了。他急忙爬起來,跑過去,撲在張能的身上,央告道:“禍是我闖的,與他沒關(guān)系。你們打我吧,打死我你們不要抵命?!?/p>

      聽到抵命二字,人們的頭腦冷靜了,都住手了。陳留子突然明白,挨打的警察是無辜的,眼前的警察才是罪魁禍首。他拿著磚頭就去打王維俊。那幾個冷靜下來的人抱住了陳留子,說:“打死他你也沒命了?!?/p>

      王維俊摟起張能,張能滿臉是血,渾身軟軟的。他用手翻翻張能的眼皮,看到的卻是死瞪瞪的、絲紋不動的眼珠子。

      一句話,闖下了天大的亂子。王維俊的心剎那間涼透了,一屁股坐在了地上。這時他不由得看了一眼惹禍的人。惹禍的人躺倒在地上,也好像死去了。

      翻貴躺在地上,臉色慘白,口吐白沫,氣息又慢又細,好像快要斷氣了。楊杰看到翻貴這副樣子,心驚肉跳,著急得心都快撞出了胸膛。這是自己的親外甥,是一棵獨苗,是命根子,不管活得氣派還是窩囊,都不能死,尤其是不能死在自己手上。楊杰聲嘶力竭地叫著:翻貴你醒醒。

      救護車一進入現(xiàn)場,楊杰就把翻貴抱上了車。醫(yī)生問還有沒有受傷的人了,楊杰說還有兩人都死了。醫(yī)生不信,走過去一看,看見那兩個人真的不出氣了。

      救護車剛駛出事發(fā)現(xiàn)場,翻貴就醒來了。他愣怔怔地盯了一會兒大舅,就明白自己闖下了什么樣的禍。他害怕、驚慌,感到渾身虛弱無力,但說的第一句話是:“大舅,我給你惹麻煩了。”

      楊杰看到這個可憐的外甥,在性命攸關(guān)的時候,還在為自己的尊嚴著想,鼻子酸酸的,不由得想哭。

      幾輛警車,鳴著刺耳的警笛,瘋狂地從救護車邊急駛而過。

      楊杰的心一下子懸在了空中。

      翻貴進了醫(yī)院急救室,醫(yī)生一檢查,說沒什么。讓翻貴逃走還是讓住在醫(yī)院里裝病不要出來還是投案自首?裝病,翻貴這種人是裝不出來的;逃跑,翻貴又不會避人耳目;那么,投案自首才是翻貴唯一的選擇。投案自首,不但能保住性命,或許還能少判幾年。最后,楊杰決定送翻貴投案自首。

      警車進入事發(fā)現(xiàn)場,那些參與打張能的人,聽到比警車先到的救護車的汽笛聲,以為是警車,就逃跑了。現(xiàn)場只有兩具尸體一個警察。

      王維俊從張能身邊站起來,臉色慘白,低垂著眼簾,不敢正視任何人一眼。

      趙寧僅僅看了一眼王維俊的表情,就看出王維俊也是案中人。他嚴厲地問:

      “怎么回事?王維俊。”

      王維俊唉了一聲,說不出話。

      那些看過尸體的警察向趙寧報告道:“報告局長,躺在地上的兩人已經(jīng)死亡,其中一人是我們公安局的警察張能?!?/p>

      趙寧一聽張能死了,頭腦轟然一響,聲嘶力竭地大聲責問道:“王維俊,把話說清楚?!?/p>

      王維俊這時才看看周圍,才發(fā)現(xiàn)翻貴和打張能的人都不見了。他突然急急地說:“罪犯都跑了。”

      一聽說罪犯都跑了,趙寧的兩道濃眉一下子豎起來了,大聲喊道:“大家聽好了,全力以赴,不能放走一個犯罪嫌疑人?!?/p>

      趙寧是以引的方式,把王維俊帶回公安局的。兩條人命,不是小案子。他要親自審問王維俊。

      回公安局的路上,王維俊覺得自己仿佛被人打了一記悶棍,昏昏沉沉的,渾身有說不出的憋屈難受。到了局長辦公室,向局長把事情的經(jīng)過說完了,王維俊才突然覺得頭腦清醒了,心中的慌恐也一下子消失了,隨之,心中升起無名狀的惱怒:倒霉的事怎么都讓老子遇上了!今天不出警,會出這檔子事嗎?本來,他今天要去學校給兒子開家長會,他還親自到局里向張能請了假??墒?,還沒出局里的大門,張能就打電話把他叫住了,說有緊急任務,要他和他一起出警。沒幾分鐘,張能就自己開著警車,來到了大門口。他要是不出警,張能還能把他怎么樣?怎么樣不了!110中心沒有警力,按常規(guī)張能就會給事發(fā)轄區(qū)的派出所打電話調(diào)用警力?,F(xiàn)在想來真的很后悔,后悔上了警車,后悔來到了事發(fā)現(xiàn)場。張能也該死。領(lǐng)導又一次把他耍了,他還出什么警!接到報警電話,讓派出所出去處理一下不就完了?這該死的張能,臨死還把自己拉上當了墊背的。王維俊恨張能,恨自己,也恨眼前的這個局長大人。眼看著就要摘掉平頂子老百姓的帽子,當上副科級的110中心副主任,可也是被局長大人耍了。局長把自己耍了,還因為自己有情緒,把他組長的職務都給撤了。背到這種地步,還出什么警?不出警,局長還敢對他怎么樣?他斷定,局長也把自己怎么樣不了。那還為什么要出警?本來心中不舒暢,出警就容易犯錯誤,可是,聽到領(lǐng)導嘴里蹦出來出警二字,就身不由己了。當了十來年警察,升職無望,這臭職業(yè)病可形成了。王維俊恨自己恨得肝腸寸斷。

      聽了王維俊的敘述,趙寧一聲沒響,心里卻窩火得要命:好端端的兩個警察,僅僅為了一句出言不慎的指令,就給毀了:一個命歸黃泉,一個斷送了前程。張能死得真冤!張能是刑警大隊優(yōu)秀的中隊長。他一直想把張能扶在刑警大隊副大隊長的位子上。在他當政委時,張能就有過一次當副大隊長的機會,被人擠掉了,他還在局長面前為張能鳴過不平。前不久,局里人事變動,大隊長升了副局長,他和幾位副職交換了意見:副大隊長劉環(huán)當大隊長,張能當副大隊長、王維俊當110中心副主任。優(yōu)秀的中隊長升副大隊長,這也是正常的用人規(guī)則。然而,市委組織部長推薦了110中心的副主任當副大隊長。大隊長當副局長雖然上過了常委會,但沒出文,還在公示期間,組織部長搞點小動作,還會壞事的。大隊長一旦上不去,幾個人都無法向前移了。這個后果不堪設(shè)想。思來想去,他還是根據(jù)部長的指示辦事了。為了安慰一下張能的情緒,他把張能調(diào)整到110中心當副主任。他總以為王維俊能理解自己的苦衷,把王維俊的事放在了一邊。沒想到王維俊竟然公開和自己叫板了。現(xiàn)在的人,為了當官,瘋狂得什么事都能做出來。

      局長的貴口終于開了:“小王呀,為人事變動的問題,你還跳出來和我鬧情緒。你說你像什么樣子?我和你哥那么好的關(guān)系,你說我能放手不管你的事嗎?當領(lǐng)導也有當領(lǐng)導的苦衷,要平衡方方面面的關(guān)系。誰該提拔誰不該提拔,心里清楚著哩。該提拔的人,這次沒提拔,下次肯定會考慮的??墒牵氵B一點委屈都受不了。我撤你組長的職務,也就是想給你敲敲警鐘,把你身上的棱角往平捋捋。沒想到你還是那么任性。你不節(jié)制自己,闖了這么大的禍,你說我怎么向你哥交代?”

      事到如今,還能說什么呢?王維俊低垂著頭,一聲不吭。

      趙寧沉思了一會兒,拿起了話筒,想撥電話,又猶豫不定。趙寧知道,只要自己的指令發(fā)出去,王維俊就會失去人身自由。他也將不再是王維俊的領(lǐng)導了。

      王維俊突然意識到,趙寧想叫人將他帶走。他又一次感到害怕了。看到王維俊驚恐不安地、絕望地望著他,趙寧手顫抖了一下。抓犯罪嫌疑人,對一個基層公安局的局長來說,是習以為常的事。但今天,面對著犯罪嫌疑人,他卻難以發(fā)出指令。他放下了話筒。話筒剛剛放下,手機鈴聲刺耳地響了起來。來電顯示是一個熟悉的電話號碼。他渾身一震:真正的麻煩來了。他不能再猶豫了。趙寧沒有接手機,迅速拿起話筒,撥通了電話:“你們刑警隊過來兩個人?!?/p>

      趙寧剛剛放下話筒,電話鈴聲也急促地響了起來。趙寧沒有接電話,也沒有看來電顯示。接著,不是手機響就是電話鈴聲響,響得讓人心煩、不由得心生怒火。趙寧站起來,背抄著手,在辦公室走來走去。

      王維俊知道刑警來了,就會把自己帶走關(guān)起來,從此就是一個罪犯,就會失去自由,生死難料。而此時電話手機鈴聲滿房子里響,局長又不接電話,更加增添了恐怖的氣氛。王維俊終于坐不住了,癱軟在沙發(fā)里,幾近精神崩潰。

      王維俊被刑警帶走后。趙寧才拿起電話筒。話筒傳來的聲音是粗魯?shù)模?/p>

      “怎么不接電話?”

      “王書記?我剛才去衛(wèi)生間了。我正準備給你打電話哩?!?/p>

      “王維俊呢?”

      “關(guān)起來了?!?/p>

      “這么快?”

      “嗯?!?/p>

      “那你還準備給我打什么電話?”

      “談談他的情況?!?/p>

      “事情大不大?”

      “大。”

      “大到什么程度。”

      “人命關(guān)天。”

      “有什么回旋的余地?”

      “我正在想個萬全之策?!?/p>

      “想好了沒有?”

      “沒有。”

      “咱們很快在金鑫酒家見一面。你不忙吧?”王書記的口氣稍稍緩和了一點。畢竟,是他在求趙寧。

      剛出了兩條人命的案子,公安局的局長還能不忙?趙寧真想這么質(zhì)問一句。王書記的語氣不存在商量的余地,他只能說不忙。而且,他還要放下手頭的一切工作,去與他會面。他是他的恩人。他原來當副局長時,有過一次當局長的機會。看似勝券在握的機會,最終卻是被排名在他后面的副局長搶走了。王書記說他不找他,他還以為他能競爭過那個副局長,王書記說下一次他幫他的忙。王書記和他是老鄉(xiāng),政界的老鄉(xiāng)自然就走得比較近。不過,趙寧向來在提拔的事上不愿意依賴他人。他知道靠實打?qū)嵠吹墓ぷ魃蟻淼念I(lǐng)導,容易樹立起權(quán)威,也能夠順利地統(tǒng)領(lǐng)全局。他的前任,靠溜須拍馬屁一路走上來,又搶著當了一個局長,局里有很多人都不服氣,掣肘的人不少,雖然撈了不少錢,也受了不少氣,最后竟連一次局務會都開不下去。前任年齡到站,黯然引退,至今他都沒見他來過一次公安局。前年前任即將卸任時,王書記剛上了市委常委的臺階,氣焰正盛,自告奮勇地找市委書記游說,把他從公安局政委的位子上,換到了局長的位子上。滴水之恩當涌泉相報?,F(xiàn)在是他還人情的時候了。趙寧心里很不是滋味。

      翻貴腳上上了鐵鐐,背上背著鋪蓋卷,走起路來東歪一歪西點一點,仿佛是遍體鱗傷,又體力不支。突然,他想起了那些戰(zhàn)爭故事片——革命英雄人物被捕入獄的情景,不由得撲哧一聲笑了。押送翻貴的武警大聲喊道:

      “你笑什么?快走?!?/p>

      武警順手推了一把翻貴,翻貴卻說:

      “真像?!?/p>

      “像什么?”

      翻貴說:“你像解放前的憲兵,我像被捕的地下共產(chǎn)黨員?!?/p>

      武警罵道:“你他媽的才幾歲?還說幾十年前誰像誰。你這個殺人犯!”

      翻貴不服氣地說:“人是警察讓我打的,我怎就成了殺人犯?”

      “不要跟我說了,到法庭上跟法官去說吧。說不好,一顆槍子就斃了你?!?/p>

      翻貴一聽要吃槍子,兩腿一軟,癱坐在地上。今天他這是第三次癱坐在地上了。

      武警提了一把翻貴,罵道:“你這樣的軟蛋,還當什么地下共產(chǎn)黨員!”

      翻貴渾身直冒虛汗,面頰濕淋淋的,喘著粗氣,站了幾次,才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站起來。

      “殺人犯進了牢房,牢房里的那些壞分子都不敢惹動。你這個軟蛋,牢房里的那些壞蛋不往死整你,才是怪事呢。”

      “我大舅在市政府當官哩。”這是翻貴嘴上常常吊著的一句話。說這話時,他臉上有一種洋洋自得的神情。每遇到有人歧視他,他就由不得要說這句話。這句話成了他的護身符,仿佛說了這句話,就沒有人敢欺侮他了。在他看來,大舅在市政府上班,是一件了不得的事情。是他們?nèi)胰说臉s耀。

      武警是個喜歡插科打諢的年輕人,笑著問:“你大舅是個什么官?”

      翻貴興高采烈地說:“科長。這官不小吧?”

      武警說道:“那樣的官,比豬狗還多。不是,比豬狗毛還多?!?/p>

      翻貴急急巴巴地說:“你罵人。你不是人。你就是憲兵?!?/p>

      武警用力推了翻貴一把,喊道:“走,你這個殺人犯?!?/p>

      “你胡說。你不能胡說?!狈F大聲分辯道。

      武警說:“你再耍賴,小心老子往死揍你。”

      “警察能打人,解放軍不能打人。我念書時就曉得解放軍有“三大紀律八項注意”管著哩。你是解放軍,你打了我就當不成解放軍了?!?/p>

      武警無奈地笑了。他還沒見過這樣的犯人。

      走在牢房門前,武警下了翻貴的腳鐐,然后打開門,把翻貴推了進去。

      牢房里光線昏暗,臭氣沖沖。翻貴向來走在干凈的地方感到不自在,到了骯臟惡臭的環(huán)境里卻隨時就能適應。他心理對牢房的環(huán)境沒有產(chǎn)生什么排斥反應,只是看到那十來個年歲不等的漢子,覺得手腳無措,渾身不舒服。那十來個漢子直愣愣地盯著他,表情有些怪異。他心慌了,立在門邊,不知下一步該做什么。

      一個面相兇狠的年輕人,走在翻貴面前,以挑剔的目光,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翻貴??吹椒F臉上的汗水痕跡,竟然用手指敲敲翻貴的臉頰,說:“現(xiàn)在還有你這么骯臟的年輕人?真給咱們年輕人把臉丟盡了?!比缓?,這個面相兇狠的年輕人,慢悠悠地作了自我介紹,說人們都叫他壞蛋,他真的很壞。壞蛋介紹罷,就指著馬桶,說:“你睡那邊。我是這里的頭,以后你要聽從我的指揮?!?/p>

      翻貴看到馬桶,直沖沖地說:“那里有尿桶,我不睡那里?!彼桓吲d,說話就是這種口氣。

      壞蛋說:“你不聽話,老子就教訓你?!眽牡皟春莺莸囟⒅F。

      翻貴大聲說:“我是殺人犯。我不歸你管?!边@話是大舅教的,大舅說殺人犯進了牢房,說明自己手上有人命,就沒有人敢欺侮了。

      壞蛋又盯了幾眼翻貴,突然大聲笑了:“你這么個孫子樣,還能殺人?你跟老子比試比試?!眽牡罢f著就一手揪住了翻貴的衣領(lǐng),推拉了幾下翻貴,然后用力一推,把翻貴推倒了。翻貴想坐起來,壞蛋手指著翻貴,喊道:

      “你要是坐起來,老子就把你的腰往斷擰,讓你一輩子都坐不起來了。”

      看著壞蛋兇神惡煞般的面孔,翻貴心驚膽戰(zhàn)地躺著,不敢亂動了,嘴唇卻顫抖個不停。壞蛋大聲笑了。接著,另外幾個犯人也嘻嘻哈哈地圍住了翻貴。壞蛋手一揮,仿佛是指揮千軍萬馬的將軍,命令道:

      “都閃開。我要看他往哪里躺。”

      圍觀翻貴的人散開了。翻貴乖乖地爬起來,把鋪蓋放在了馬桶邊。

      黑夜,人們都睡著了,翻貴卻無法入睡。他身邊的馬桶里,有尿有屎,散發(fā)著像廁所里一樣的臭氣,把他這個骯臟的人,也熏得頭昏腦脹,睡不著覺。他已經(jīng)不想砍死人的事了。只要眼前有事,以前不管有天大的事,他都不想。今天壞蛋讓他睡在馬桶邊,他受不了。這明明是在欺侮人哩。他沒招沒惹他,他為什么要欺侮他?他從小就受人欺侮,他最恨欺侮人的人。壞蛋真是太壞了。想到這個壞蛋,他就氣憤得直喘粗氣。他越氣越睡不著覺。睡不著覺,他就想著怎樣報復壞蛋。在村里,有些人欺侮他,他明里斗不過他們,他就想著法子暗里坑害他們。他十一二歲的時候,不小心踩倒了幾棵玉米苗,一個大人就在他臉上搧了一巴掌。這一巴掌雖然有些疼,但在他看來是搧在了他心上,不是搧在了臉上。他見過,很多小孩有意踩死一大片莊稼,都沒人打。他們的父母罵小孩,莊稼的主人還笑著說小孩不懂事,不要罵。當小孩和父母離開后,有人就說那小孩太調(diào)皮了,應該捶他一頓。另一個大人說:打狗還要看主家哩。他只不過踩倒了幾棵玉米苗,他就打他。在他們眼中他連狗都不如,他就是那沒主子的狗。他越想越難過。過了兩天,那個打他的大人在地里干活,婆姨給他把飯送在了地里。他就趁他們不注意,把尿尿在了盛湯的飯罐里??吹侥莻€大人美滋滋地喝湯的樣子,他胸中暢快極了,不由得大聲笑了。那個大人問他笑什么,他直端端地說你把我的尿喝了。氣得那個大人跳起來把飯罐向他擲過來。還有一次,一個叫建魁的后生無緣無由地就罵了他幾句,耍好漢本事。他回罵了兩句,建魁就打了他一頓。他氣不過,就在茅坑里掏了兩桶屎尿,黑夜擔上那兩桶屎尿,走在建魁家的垴畔上,把一桶屎尿倒在了人家的院子里。建魁還沒睡,在他準備倒第二桶屎尿時,就聽到響動出來了。本來他是準備把兩桶屎尿倒完就走,達到讓他們滿院滿家臭氣熏天的目的就行了??墒强吹浇?,他就把另一桶屎尿倒在了建魁的身上。建魁又驚呼又大罵。他高興得大聲笑了。建魁再也不敢欺侮他了,還說那是個灰漢,較不下高低。好多人和他鬧糾紛時,到最后都說這是個灰漢,就不和他鬧了。他不想讓人叫自己灰漢,有人叫自己灰漢,他急得直想跳崖。不過,這灰漢的名稱還保護了他,使他少受了不少氣。想到那兩桶屎尿,翻貴坐起來,沒有細想,就提起馬桶,走到壞蛋身邊,把半馬桶尿倒在了壞蛋的頭上。他想,這個壞蛋也會把他當灰漢看待的。把他當灰漢看待,就沒人敢再欺侮他了。

      壞蛋正在熟睡時,被撲頭蓋臉的尿水子澆醒了。他媽的驚叫了一聲,猛地坐了起來。這一突如其來的喊叫聲,把全牢房的人都驚醒了。翻貴卻悄悄地回到自己的位置上睡下了。

      “哪個龜兒子干的?”壞蛋坐起來,拉開了燈。拉燈是他的權(quán)力。沒有他的話,誰也不敢拉燈。壞蛋滿臉滿頭都是尿水子,濕淋淋的。大家看著壞蛋忍不住想笑,可是又不敢笑。其實,好多人都看到了摸黑回到自己位置上的翻貴,只是他們也想看看壞蛋的狼狽樣。這事壞蛋不往自己頭上賴,他們就不會說出真相。壞蛋滿臉是尿水子,自然視線也模糊了,黑暗中他沒有看清移動的翻貴的人影。壞蛋用枕巾擦拭凈臉上的尿,氣急敗壞地挨個巡視了一遍十來個犯人。最后,他的目光落在了裝睡的翻貴身上。牢房里有這么大的響動,所有的人都起來了,只有翻貴還在睡覺。壞蛋明白誰是惡搞的人了。

      “為什么開燈?快關(guān)燈?!蓖饷娴奈渚^來喊道。

      壞蛋只好一聲不吭地關(guān)了燈。武警離開,壞蛋慢慢地移到了翻貴身邊,壓低聲音兇狠狠地問:“說,是不是你給老子澆了一頭尿?”

      翻貴看不到壞蛋的兇神惡煞相,膽子壯了,說:“你再欺侮老子,老子等你睡著了,還要往死卡你。反正老子手上有一條人命,殺一個人和殺兩個人一個樣:都是死路一條?!边@話是大舅在送他進公安局時教的。大舅說,說了這句話,牢里的人就不敢欺侮他了。壞蛋愣住了。靜了一會兒,壞蛋悄悄地回到了自己的位置上。大舅教的這一招真靈啊。他白天說了“我是殺人犯,我不歸你管”。他還想把大舅教的話全說完,可看到壞蛋那副兇神惡煞的模樣,就不敢說了,黑夜他終于把大舅教的話說完整了。要是他白天把大舅教的話說完整了,白天也就不用挨打受氣了。第二天,他睡在了壞蛋的位置上,壞蛋也沒有吭聲。從那天起,牢房就沒有人再敢欺侮他。

      這是一間簡陋的平房,不過,比牢房干凈清爽多了。翻貴好像突然明白了,還是干凈整潔的地方好。過去,他對干凈骯臟沒什么概念。在惡臭熏人的牢房住了幾天,他總算嘗到了真正的骯臟的滋味。趙寧走進來時,他看了一眼。這人也是兇狠狠的模樣。這些穿制服的人好像一個樣,都面帶兇相。我又不是殺了你們家的人,你們對我這個樣!翻貴不服氣地想。

      押翻貴進來的兩個警察都客氣地向趙寧打招呼,一口一聲局長。趙寧黑著臉,沒有回應部下的招呼,坐在了椅子上。公安局長的威嚴盡顯無遺。

      “他交代過了沒有?”趙寧問。

      刑警隊長說:“沒有?!?/p>

      趙寧看了一眼翻貴,對刑警隊長說:“讓他說吧。”

      接著,刑警隊長開始審問了。

      刑警隊長問翻貴叫什么多少歲了住什么地方,刑警隊長的口氣蠻橫兇狠。翻貴覺得公安局的人問話都不懷好意,甚至暗藏殺機。他一一回答了,不過,回答得很不情愿。

      刑警隊長問翻貴為什么要往死砍陳根子,翻貴說:“是那個警察讓我砍一鐵鍬的。不曉得怎么就砍死了。”

      刑警隊長問翻貴,你和陳根子有什么意見?翻貴說:“沒什么意見。他先前對我相當好。”

      刑警隊長問你們是什么關(guān)系,翻貴說:“他是工頭,我是小工,就這種關(guān)系?!?/p>

      刑警隊長問你恨不恨陳根子,翻貴說:“以前不恨,看到他欺侮我大舅,我就恨他?!?/p>

      刑警隊長突然大聲問道:“正因為你恨陳根子,你才砍了陳根子一鐵揪?是不是?”

      “不是。我不管多恨陳根子,也不敢砍陳根子。那個警察發(fā)了話,讓我砍陳根子一鐵鍬,我才砍的?!?/p>

      “你胡說。那個警察說他什么話都沒有說。你是不是聽錯了?”

      “你才胡說哩。就是他讓我砍陳根子一鐵鍬的。不信,你把他叫來,我們當面對質(zhì)?!?/p>

      刑警隊長看了一眼趙寧。

      趙寧說:“你別看他像個灰漢,其實挺狡猾的。以后要加大審訊力度?!壁w寧說罷就走了。

      趙寧走后,刑警隊長坐在了趙寧坐過的位置上,一直站立的刑警坐在了刑警隊長的身邊。刑警隊長掏出煙盒,給刑警遞了一支,然后自己嘴上叼了一支。刑警急忙掏出打火機,打著火伸在刑警隊長的紙煙上。兩個警察一聲不響,悶頭吸煙。煙漸漸地彌漫開了,一時審訊室里寂靜無聲,煙霧繚繞。煙霧好像浮動起了恐怖的氣氛,恐怖的氣氛隨著煙霧在擴散。翻貴突然覺得這地方雖比牢房干凈,這時卻比牢房里更使人難受。刑警隊長吸完煙,在桌子上摁滅煙頭后,向刑警使了一下眼色。刑警突然站起來,摔掉煙頭,走到了翻貴身邊。

      刑警一手揪住翻貴,大喝一聲:“說,為什么要砍死陳根子?”

      翻貴看到刑警兇狠狠氣憤憤的模樣,像一頭吃人的猛獸,臉面一下子就發(fā)青泛白,渾身不由得顫抖了。

      刑警隊長手一拍桌子,喊道:“說不說?”

      翻貴急急巴巴地說:“我、我、我不是說過了?”

      刑警放開手,一巴掌打在了翻貴的嘴上。

      這是翻貴料想不到的一巴掌。他害怕、驚駭,渾身剎那間就散架了。癱軟在椅子上后,他才感到滿嘴又麻又疼,嘴里有一股咸咸的味道。

      刑警吼道:“說不說?不說,小心你的腦袋。”

      一聽說小心你的腦袋,翻貴的神經(jīng)繃緊了,身子骨突然就硬起來了,頭上卻冒出了虛汗?!安皇钦f,判刑是法院的事嗎?公安局也能要我的腦袋?”

      兩個警察對視了一眼,刑警轉(zhuǎn)身一把揪住翻貴的頭發(fā),又向后一揪,把翻貴的頭揪在椅背上。翻貴的面孔朝上望了一眼刑警,就再也不敢睜開眼了,而血跡斑斑的嘴唇開始顫抖了。

      “說不說?”

      翻貴哭叫道:“我說的全是實話呀!”

      “你是不是以為我們不敢給你上大刑?”

      “我曉得警察有打人的權(quán)力。警察沒有打人的權(quán)力,我也不會聽警察砍陳根子一鐵揪的。”

      “你他媽的說什么屁話?”刑警說著用力向下揪了揪翻貴的頭發(fā)。

      翻貴疼得大叫了一聲。

      刑警隊長冷冷一笑,說:“原來你還是個能牙利嘴的人。我還真沒有看出?!毙叹犻L站起來,走在翻貴身邊,朝刑警擺擺頭。刑警再向下揪翻貴的頭發(fā)。椅子慢慢地向后往下倒,兩條前腿翹起來后,刑警隊長彎腰捉住翻貴的兩條腿,搭在椅子上連接兩條前腿的橫檔上,用力往回曲。刑警又用力向下揪翻貴的頭發(fā)。頭皮、后脖頸、腿彎像刀子剜割一樣,疼得翻貴嗷嗷直叫喚??墒?,前脖頸卻又困又難受,氣都出不上來了,他叫了幾聲我說的是真話呀,就發(fā)不出聲了。他們不用刑具,就這么在椅子上上刑了,讓人疼痛得生不如死。如果真正的上大刑,還能受得了嗎?翻貴疼痛、心慌、害怕、出不上來氣,不一會兒就昏死過去了。翻貴的身子軟下來了,兩個警察同時一愣,放開了手,翻貴連同椅子一起跌倒了。刑警隊長蹲下身子,用手試試看翻貴鼻子上有沒有氣。翻貴出氣還比較均勻。刑警隊長站起來了,放心地吁了一口氣。真要是出個什么事,他可擔待不起。這個灰漢也真是怪。很多犯人上刑時,你讓他說什么他就說什么,從刑具上下來就變卦了。前不久,公安局就放了這么一個叫鄭國臺的人。鄭國臺兩年前的一個夜晚,打電話叫賭友武明去打麻將。第二天,武明卻死在了街頭。武明的背后被插了兩刀,前脖頸上被割了兩刀。那幾天是陰雨天氣,現(xiàn)場沒有留下人的痕跡。而留在現(xiàn)場的兇器——殺豬用的尖刀,經(jīng)過武明妻子的辨認,卻是武明家的尖刀。而這把尖刀,已經(jīng)有好幾個月找不到了。尖刀上沒有任何痕跡。根據(jù)調(diào)查,警察綜合分析:早對武明心懷歹意的鄭國臺,偷了武明家的尖刀,設(shè)計好了在雨天謀害武明。那天下著小雨,鄭國臺打電話叫武明去賭博。后半夜,賭博結(jié)束,鄭國臺和武明兩人分開走了。可是,鄭國臺轉(zhuǎn)了一條小巷,跑到了離武明家不遠的街頭,叫住了武明,跟上了武明。因為下著小雨,沒有人影,鄭國臺就趁其不備,在武明后背扎刺了兩刀。武明倒下去后,鄭國臺又在武明脖頸上割了兩刀。鄭國臺丟下尖刀,回到家里,在火上烘干線手套,然后燒掉了。這是一起蓄意殺人案,案犯就是鄭國臺??墒?,上大刑時,鄭國臺把什么都承認了,把殺武明的細節(jié)都說出來了。下了刑具,鄭國臺什么都不承認。鄭國臺在刑具上被折磨了兩年,人快成了骨架子,兩年期限一過,還是被放出來了。沒有人證,沒有物證,沒有口供,兩年期限一到,不放人,公安局就違法了。這起案子讓全公安局的人想起來就覺得憋悶難受。而眼前的這個灰漢,被整得昏死過去了,口還那么緊,翻過來掉過去,就那么幾句話,也讓人感到憋悶不舒服。刑警隊長感慨地說道:

      “精明人有精明人的活法,灰漢有灰漢的活法。就這么整治了一下,他就昏死過去了,我哪還敢再給他加什么力度?!?/p>

      楊杰是在辦公室被警察帶走的。楊杰事前沒有一點預感。頭天夜晚他夢見了翻貴,夢醒之后他再沒有入睡。翻貴自幼喪父,十歲時母親改嫁他鄉(xiāng)。誰也不知道翻貴是為什么,死活不跟著母親走。母親成為他人之婦,不得不走。翻貴過上了靠母親給養(yǎng)的獨立生活。漸漸地,翻貴的性格變了,不與人交往,反應遲鈍,不怎么說話,不洗頭不洗臉,渾身上下沒一處干凈的地方。翻貴就成了人們眼中的灰漢。翻貴到了十七歲,就到城里打工。他看到翻貴邋里邋遢的樣子心里就有氣,不愿意和這個渾身骯臟的外甥打交道,很少給他好臉色??墒欠F卻把他當作了親人,不管他對他的態(tài)度,不時出現(xiàn)在他的生活中。他來他們家找他,不進門,只在院子里坐一會兒。他讓他吃飯,他卻很少吃他家的飯。他知道翻貴來他們家僅僅是為了看他一眼,說幾句話,再別無他求。翻貴嘴上經(jīng)常掛著的一句話:我大舅在市政府當官哩。翻貴為有他這么個大舅感到無比的自豪??墒欠F白自豪了,他沒有為外甥辦過一點事。相反,他連累了翻貴。出事的那天,翻貴是來找陳根子上工的。看到陳根子向他耍橫,翻貴自然和自己一起與陳根子還有那幾個小流氓對抗了。最后還是他把翻貴送進了公安局。外甥進了班房,他心里比誰都著急。舅舅對外甥的親情終于升華了。這幾天,他吃不好睡不著,坐臥不寧,天天為外甥的事奔跑:請律師、找投人的路子。好在局長對他不錯,對他外甥的事很同情,不但不要求他正常上班,還問他有沒有要他幫忙的事。昨天下午,局長好像忽然記起了自己是市公安局長趙寧的鐵哥們兒,把他叫到辦公室,讓他去找找趙寧,趙寧一定會給他面子的。他想探監(jiān),給翻貴送一點零食,但又覺得探監(jiān)是小事,投靠市公安局局長有點不劃算。他想好了:在審判翻貴的量刑問題上再去求趙寧??墒牵蛱煲雇韷粢娏朔F,今天探監(jiān)的愿望就越來越強烈了。早上一上班,他就問幾個同事:誰在看守所有熟人。同事們都說沒有熟人。他嘆息了一聲,站起泡了一杯茶水,然后坐下,拿起一張報紙,準備邊看報紙邊喝水,再想想看在探監(jiān)的事上該不該去求趙寧。就在這時,政秘科長引著兩個警察進來了。政秘科長向警察指了指他,急忙轉(zhuǎn)身出去了。一個警察宣讀拘留證,另一個警察掏出了亮晃晃的手銬。

      楊杰一聽警察要拘留自己,就抗爭了:“你們是不是搞錯了?我什么違法亂紀的事都沒干,你們憑什么抓人?”

      兩個警察好像沒有聽到楊杰的怒吼,一聲沒吭地上前就給楊杰戴手銬。楊杰退了兩步,揮舞著雙臂,聲嘶力竭地喊道:

      “你們不能冤枉好人;你們不能這樣侮辱一個公務員?!睏罱芎傲T求救似的望了一眼副科長劉成一。劉成一本來像觀看一出好戲一樣轉(zhuǎn)著眼珠子觀看他和警察,看到他看自己,迅速低下了頭。楊杰沒有再看另外三個同事,心剎那間就涼了。

      “你聚眾鬧事,擾亂社會治安,鬧出了人命關(guān)天的大事,拘留你幾天你還有什么冤枉的!”警察說罷就強行給楊杰帶上了手銬。

      楊杰整整在牢房蹲了十五天,行政拘留的最長時間。牢房里的尿臊味、霉腐味、腳臭汗臭熏得楊杰頭昏腦脹。好在那個小牢頭也姓楊,沒怎么整治過他。就這樣,他還受不了。有時就想一頭碰死在墻上,自己不用受那些死不死活不活的罪,讓那些制造冤假錯案的壞分子也受到應有的懲罰。但想到妻子兒子,就動搖了。

      楊杰走出牢房時,覺得頭昏目眩,胸中又悶又慌。明明天空晴好,陽光燦爛,可是他卻感到天昏地暗,周圍一片陰氣沉沉。走出看守所大門,他突然一下子就覺得眼前和心里亮堂起來了,仿佛看守所大門外和大門內(nèi)是兩重天地,兩個不一樣的太陽。平時,楊杰總是衣著整潔,彬彬有禮,一派養(yǎng)尊處優(yōu)的風范。走出看守所的楊杰,一身又骯臟又皺皺折折的衣著,滿臉胡子拉碴,渾身臟乎乎黏糊糊的,肩上還扛著鋪蓋卷,是一個十足的流浪漢的形象。看守所大門外空無一人,楊杰站定了。他首先該去哪里呢?妻子大概不知道他出來的時間,沒有來接他。也好,要不她看到他這副形象,不嚇出病來才是怪事哩。在牢房里,他天天在想,一出牢房,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告狀。現(xiàn)在,他可以將告狀的想法付諸實施了。他走了一段路,走在大路上,打了一輛出租車,坐上車直奔他經(jīng)常洗澡的那個澡堂子。他草草洗了一下澡,把鋪蓋托付給澡堂子的主人,又坐上出租車,到了檢察院。在楊杰的意識中,公檢法三個司法機關(guān)中,檢察院最具有權(quán)威性。楊杰找到了檢察院反貪局的副局長。這個副局長和他有過一面之交。副局長給他的答復是:

      “你要是有公安局領(lǐng)導貪污行賄受賄的證據(jù),檢察院可以立案調(diào)查。可是,你這點事太小,又沒有什么直接證據(jù),所以檢察院是不會立案的。說實在的,司法機關(guān)中的各種關(guān)系錯綜復雜,任何一方都不會輕易介入另一方的是非問題中。當然,你的主意已定,認為公安局違法了,執(zhí)意想伸冤,你就起訴公安局;你認為公安局的領(lǐng)導貪贓枉法了,你先找紀委比較恰當。紀委辦案,不會像檢察院一樣要走那么多的法律程序。我以上說的是桌面上的話。我個人看,你還是冷靜一下頭腦,再作打算吧。誰遇到這種事,都不會有什么好辦法的,只能自認倒血霉。說實話,從道義上講,你受的冤枉我是同情的??墒?,你是個明白人,同情道義和法律是兩碼事。”

      堂堂一個遵法守紀的國家干部,怎么能蒙受坐大牢的不白之冤。楊杰不服氣。檢察院和法院相距不過幾百米。楊杰離開檢察院,來到了法院。

      一個年輕的法官接待了楊杰。楊杰向法官講了他被非法拘留的遭遇,法官回答說你認為公安局涉嫌違法,就寫訴狀,就起訴。不過法官分析說,楊杰和陳根子等人發(fā)生了糾紛,就有了鬧事的嫌疑。公安局就有了行政拘留楊杰的事實依據(jù)。這起糾紛中,死了兩個人,行政拘留一個參與鬧事的人,公安局也沒怎么違紀違法。當然,公安局完全可以不拘留楊杰,因為死人的事件是在警察平息事態(tài)時發(fā)生的,楊杰已經(jīng)停止了和對方?jīng)_突的行為,與死人的事件沒有什么聯(lián)系。不過,事有起因啊。正因為死人的事件與楊杰沒有關(guān)系,公安局才對楊杰進行了行政拘留,而不是刑事拘留。法官說他是從公安局的角度這么分析問題的。事實上楊杰的確受了冤枉,可是起訴公安局能贏的勝算不大。在行政拘留問題上,警察像法官在量刑問題上一樣,是有一定的自主權(quán)的。

      楊杰還沒有完全絕望。平白無故地把人拘留了十五天,怎么能沒有洗清不白之冤的地方?他又坐出租車到了紀委。紀委一個姓張的科長曾經(jīng)和他打過交道。張科長一見面就熱情地握住了他的手。張科長聽過他的敘述,說反映部門和部門的一把手的問題,要找紀委書記。不過,紀委書記兼市委副書記,忙得很,這種事一般不管。楊杰不由得質(zhì)問了一聲:

      “那你說我的冤枉白受了?”

      張科長沉默不語。

      在檢察院、在法院、在紀委碰了幾鼻子灰,楊杰心如死灰,坐在大街邊的臺階上,好久緩不過神來。街道上車來車往,人流如潮,他覺得亂混混的。在這亂混混的街道上,說不定會車撞死人,說不定會人撞死人。還是清靜一點的好。他從農(nóng)村進入城市,怎么就不懂得清靜的好處?他站起來,向單位走去。他想好了,他得找局長。局長也許有一些辦法的。上次局長說過他和趙寧是鐵哥兒們,說不定拘留他的事趙寧根本就不知道。趙寧不知道,趙寧手下的人犯了錯誤,找趙寧是再合適不過的了。走進辦公室,楊杰覺得辦公室的氣氛沉悶悶的,平時見他就打招呼的劉成一四平八穩(wěn)地坐在椅子上,見他進來,以不屑的神情注視了他一眼,然后站起出去了。楊杰也是一聲沒吭地坐在科長的位置上。

      劉成一再回來時,以命令的口氣說:“楊杰,局長要你到他辦公室去一趟?!?/p>

      猛一聽到劉成一叫他的名字,他愣了愣。他是第一次聽到他對他直呼其名。楊杰還是站起來了。

      楊杰走進局長辦公室,恭恭敬敬地叫了一聲局長。

      局長好像沒有聽到他的聲音,依然在專心致志地看著文件。楊杰立刻感覺到氣氛有點不對勁,不知道自己該坐下還是就這么站著。

      大約過了一刻鐘,局長才看完了文件。局長直起身子,說:“請坐?!?/p>

      聽到局長友好的口氣,楊杰松了一口氣,坐在沙發(fā)上。

      突然,局長的口氣變了:“你成了有功之臣,不請你坐你還不坐。”局長的兩道一字眉向上聳了聳,臉上的橫肉也好像要豎起來。

      楊杰心里咯噔了一下,明白挨訓的時刻到了。

      局長大聲說:“你給我們統(tǒng)計局丟臉了,破紀錄了。你說你還能不能當這個科長了?本來,你也知道,我已經(jīng)把你報成了后備干部,組織部也考察過你了,你上臺階的日子也可以說是指日可待??稍谶@個節(jié)骨眼上你竟鬧出這么大的亂子!我們局黨組已經(jīng)研究過了,免去你計算科長的職務,當然待遇還是正科級。你們科的業(yè)務,暫時就由副科長劉成一主持起來。你不要有情緒,事情是你鬧出來的。今后你要好好配合劉成一搞好計算科的工作?!?/p>

      苦熬苦掙了近二十年,好不容易熬到了一個科長的位置,不承想就這么被革掉了。楊杰覺得比坐牢還冤。他再也克制不住自己了,大聲喊道:“我做錯了什么事,你們這么對待我?行政拘留已經(jīng)冤枉死人了,你們再撤我的職,還給不給我活路了?”

      “聚眾鬧事,鬧出了人命,拘留你還是輕的。你還覺得冤枉?”

      “局長,你也相信我聚眾鬧事了?”

      “我相信不相信并不重要。重要的是那些逮你進班房的人?!?/p>

      看來,局長已經(jīng)認定他是一個擾亂社會治安的壞分子了。局長為什么突然就不信任他了?在統(tǒng)計局,他是局長最信任的一個科長。局里每有什么重大活動,重大工作任務,局長往往會派他去協(xié)調(diào)去完成。他也極為尊重局長,逢年過節(jié),都會備一份厚禮,看望局長。劉成一也是局長的心腹,早有取代他當計算科長的野心,不過,他升不上去,局長就不打算讓劉成一取代他坐在計算科長的位置上。按他和局長目前的關(guān)系看,局長應該為他鳴不平才是正常的,怎么會突然就像對待異己一樣,趁機把他剔除了呢?

      局長語重心長地說:“楊杰同志,不要有情緒。你回去好好地反思一下吧?!?/p>

      楊杰垂下頭,沒再說什么。他一時還拉不開臉面,和自己尊重慣了的人爭高論低。剛才一時情緒失控,說了幾句重話,他已經(jīng)后悔了。他出局長辦公室時,大腦還在緊張地思考著,再用什么方法重新贏得局長的信任。

      安安穩(wěn)穩(wěn)的日子突然就改變了。楊杰有一肚子的冤枉無處訴說,妻子卻不停地怨怪他。妻子說是翻貴害了楊杰,楊杰卻說是他害了翻貴。到底誰害了誰?夫妻倆開始爭論了。楊杰說自己不要參與堵?lián)跣捋佘ǖ募m紛中,也就不會發(fā)生連鎖反應了。妻子說翻貴不砍死陳根子,也就不會發(fā)生楊杰被拘留被革職的事了。楊杰說公安局不要無事生非地拘留他,也就沒有被革職的事了。妻子說說到底還是翻貴惹的禍。楊杰說要這么說還不如說是陳根子惹的禍。妻子說陳根子死了是罪有應得,翻貴進班房也是咎由自取。你楊杰有什么錯?卻不明不白地又進班房又革職,真是太冤枉了。楊杰說翻貴有能力讓自己受冤枉嗎?楊杰說到這里,兩人突然沉默了。他們似乎明白了什么。

      突然,大門被人擂響了。楊杰夫妻一驚,兩人的心都激跳起來了。時間已經(jīng)是晚上九點多鐘了,沒有什么大事,誰還會上門呢?這幾天是多事的日子,稍有風吹草動,他們內(nèi)心就感到激跳和恐懼。楊杰說他先到院子里看看。

      楊杰拉著院子里的電燈,然后走在大門邊,問道:“誰?”

      大門外的人問道:“這是楊杰的家嗎?我是王維仁,要找楊杰?!?/p>

      區(qū)委書記王維仁?這是一個響亮的名字。全市的干部幾乎沒有人不知道這個名字。他找他干什么?是為了王維俊的事嗎?突然有一種不祥的預感襲上心頭,楊杰愣住了。

      “楊杰,你開開門。我有事要找你?!蓖蹙S仁壓低聲音說,好像害怕有人聽見。

      人家是區(qū)委書記,既然上了門,楊杰只能開門了。

      楊杰和王維仁走進門時,楊杰的妻子已經(jīng)躲進了臥室。

      王維仁坐在沙發(fā)上,一聲沒吭,就從手提包里拿出一個紙包,放在茶幾上,然后扯開報紙,露出了一沓又一沓的鈔票,才說:

      “這是二十萬塊錢。這錢是王維俊的妻子托我給你帶來的?,F(xiàn)在只有你能救王維俊了?!?/p>

      楊杰坐在沙發(fā)上說:“王書記你也真是能說笑話。我自己都被不明不白地關(guān)了十幾天的禁閉,怎么還能救區(qū)委書記的弟弟?”以往遇到比他大的官,不管有用沒用,他都會說很客氣得體的話。如今落魄到了這種地步,他說話就不講究方式方法了。

      王維仁說:“你外甥智商低,在受刺激后打死了陳根子,判不了幾年徒刑,最多也就是十來八年??可瞎さ?,他十來八年是掙不得這么多的錢的。反過來說,他就是真的聽了王維俊的話,才砍了陳根子一鐵鍬,王維俊會判刑,他也得幾年徒刑判。他不說聽到王維俊說什么話,王維俊就會自由。所以,王維俊說什么話,對你外甥來說,并不重要;對王維俊來說就很重要了。這個忙還要靠你楊杰幫一幫。我們知道你外甥是很聽你的話的。如果你這次幫了我們這個忙,以后我會幫你更大的忙的。一個小科長算什么。”

      楊杰突然就明白了,他被拘留,他被撤職,與眼前的這個書記大人不無關(guān)系。別看他冠冕堂皇的,其實就是一個人面獸心的家伙。想到這里,楊杰的心又一次激跳起來了。他擔心,不按這個權(quán)力者的指示辦事,自己還會蒙受更大的不白之冤。古人常說有錢能使鬼推磨,現(xiàn)在是有權(quán)能使鬼推磨。

      見楊杰不說話,王維仁適時地站起來,說了一聲不打擾了,轉(zhuǎn)身就走。楊杰站起來,想說什么,張了張口,什么都沒有說出口。他還想送送王維仁,可是,腳腿不知怎么就失靈了。他剛剛移動了兩步,王維仁已出門匆匆離去。楊杰又回到沙發(fā)邊,兩眼不由得盯住了擺在茶幾上的二十沓百元的鈔票。

      二十萬塊錢,這是一筆不小的數(shù)字。楊杰苦熬苦掙了二十年,嘴里儉肚里挪了二十年,才有近十萬塊錢的積蓄。單位集資修住房,他把近十萬塊錢貼進去還不夠,還要貸五萬塊錢的住房貸款。若是在市場上買一套像單位集資的那么一套樓房,他再掙二十年都沒指望?,F(xiàn)在,這二十萬塊就歸自己了。這是天上掉下來的餡餅。自己受饑餓已經(jīng)多年了,已經(jīng)經(jīng)受不住餡餅的誘惑了。然而,一旦自己把這餡餅吃下去,后果是什么呢?翻貴十來八年時間掙二十萬塊錢,值??墒牵桥型馍麩o期徒刑或者死刑呢?想到這里,楊杰忽然覺得身心一陣陣冰涼,頭上冒出了細密的汗珠。

      楊杰感到有人站在了身后,仿佛犯了什么滔天大罪,不由得一驚,雙臂摟按住鈔票?;剡^頭,他才看到是妻子。妻子不知什么時候,站在了身后。妻子彎腰用雙手扯開他的手臂,拎起了兩沓鈔票,看了看,說:

      “你不忍心收這筆錢,就暫時保管起來。我們需要這錢,就用,算是借翻貴的。等翻貴出來,我們再還給他。翻貴就那么個人,打工和在勞改場有什么區(qū)別呢?他靠打工,一輩子都掙不得二十萬塊錢。他坐上十年監(jiān)獄,出來有二十萬塊錢,還愁找不著媳婦?”

      “你怎么就知道會判十年刑?”楊杰吼道。

      “剛才王維仁說的呀。”

      “你都聽到了?”

      妻子點點頭:“我聽到是他來了,才躲進臥室的?!?/p>

      “你信他的話?”

      “如果他的話不算數(shù),我們也可以翻供呀。”

      紅日高懸,是晴空萬里的好天氣。然而,楊杰走進看守所的那一刻起,就像上次進看守所一樣,感到天昏地暗,仿佛是自己又一次去坐牢房。他說過,要讓他再次坐牢房,他就會自殺。他走進探視室,在玻璃窗上看見翻貴被武警押著走了過來。翻貴腳上上著腳鐐,走起路來步履蹣跚,歪歪斜斜的,全然不像是二十六歲的年輕人,更像一個老頭。

      翻貴進了探視室,看到大舅的第一眼,眼睛就放光了,高興地叫了一聲大舅。

      楊杰從看到翻貴的那一刻起,心就開始如刀割般地難受了。他沒有吭聲,兩眼愣怔怔地盯著翻貴。翻貴人瘦了一圈,臉色灰暗無光。

      楊杰問:“你在牢房里還好吧?不受人欺侮吧?”

      翻貴得意地笑了,說:“我在牢房里睡壞蛋睡過的位置。他們誰都不敢欺侮我。我對他們說了你讓我說的話,他們就害怕我了。大舅,你的話真靈驗?!?/p>

      “翻貴,你今天再聽大舅的一句話:以后不管是誰問你,你都說沒聽見警察說什么話,就說你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了,看到陳根子頭上冒血了,就昏死過去了。記住,千萬不要說警察讓你砍一鐵鍬陳根子?!?/p>

      翻貴愣了愣,眨了幾眨小眼睛,才仰起頭,問:“為什么?明明是警察讓我砍陳根子一鐵鍬的呀。我也只砍了一鐵鍬?!?/p>

      “你不要問為什么。只要你按大舅吩咐的話去說,你出來大舅保證給你找一個媳婦?!?/p>

      “我還有出來的一天嗎?從古到今,殺人就要抵命。按大舅的話去說,我就不用抵陳根子的命了?不用挨槍子了?說實在的,我就怕挨槍子。”

      楊杰一愣,沉默無語。楊杰臨走時又告誡翻貴:“你一口咬定,沒聽見警察說什么。就說是你把陳根子打死的?!?/p>

      “判處穆翻貴死刑……”

      法官宣判的聲音,如同炸雷響起,楊杰心驚肉跳地渾身一抖,蒙了,愣了,兩眼絕望地、傻乎乎地盯向翻貴。翻貴離他很近,但他的眼睛不知怎么了,他看到的翻貴是模糊的??床磺宸F的表情,他只看到翻貴慢慢地癱軟倒了。仿佛橫禍是突然飛來的,楊杰無法承受,也癱坐在椅子上。隨即,楊杰感覺到渾身的血液直往腦門上涌,身上所有的毛發(fā)直往起豎,麻木又疼痛。突然,他又覺得身上的血液涌到了眼眶,已經(jīng)往外溢了。他已嗅到了血腥味。噢,這血腥味不是自己的,分明是翻貴的。人們又坐下了,他不知道自己怎么坐下了。當他聽到把罪犯押下去的聲音,渾身又是一震,這次身子硬了起來,不由自住地站了起來。

      翻貴渾身完全癱軟了,兩個荷槍實彈的武警一人雙手拎著翻貴的一只臂膀,像拎著一只小雞。他們經(jīng)過楊杰面前時,楊杰看到翻貴面色蒼白,額頭上冒著細密的汗珠,兩眼微閉,紋絲不動,仿佛瀕臨死亡,只剩下一口幽幽氣。

      楊杰拖著沉重的雙腿,最后一個走出審判廳。剛走下幾級臺階,他的腿就無法移動了,他一屁股坐在了臺階上。他旁聽了幾次法院對翻貴的審理。他隱隱地感到,翻貴的徒刑輕不了,不像王維仁說的十來八年的徒刑。在控辯雙方的交鋒中,辯方稱翻貴是個智障者,應與精神分裂癥者等同起來量刑定罪。控方說翻貴智力雖比正常人低,但是是有思辨能力的,所以不能從輕發(fā)落。在控辯雙方的交鋒中,楊杰感覺到了控方的力度和辯方的蒼白。但他沒有想到翻貴會被判處極刑。難道自首、認罪態(tài)度好不是從輕處罰的條件嗎?“不,要上訴,上訴到底?!睏罱軆?nèi)心里狂喊道,發(fā)瘋般地站了起來。突然,他看到王維仁站在了面前。

      “這個結(jié)果我也沒有想到啊?!蓖蹙S仁無奈地說。

      “你不是說翻貴最多只判個十來八年徒刑嗎?”

      “我說過,我也做了不少工作,可是……唉——這世道,是權(quán)力的世道啊。陳根子有個親戚在省高院工作,好像還是一個什么處長。如果陳根子的弟弟不判處死刑,翻貴也死不了??墒顷惛拥牡艿芤蛴么u塊砸死了警察,引起了司法界的憤慨,被判了死刑。你說翻貴還能有指望活嗎?”

      “要是把王維俊說的話抖出來,翻貴連五年徒刑都判不了?!?/p>

      王維仁搖搖頭:“你想得太簡單了。王維俊會輕易說他說過什么話嗎?說了,他就不會有今天的自由了?!?/p>

      “現(xiàn)場的人那么多,就沒有人出來作證?”

      “有,可是那些作證的人都是陳根子的親屬。這些人的證詞不能算數(shù)。況且,翻貴也說沒聽到王維俊說過什么?!?/p>

      “翻貴現(xiàn)在要翻供?!?/p>

      “翻供就那么容易嗎?誰也沒有刑訊逼供過翻貴?!?/p>

      “我看這是你一手策劃的。我們要上訴。”楊杰怒吼道。

      王維仁冷笑了笑,說:“你就不要追根問底了,也不要做那些沒用的功了。就是我這個當區(qū)委書記的,遇到這種事情,也毫無辦法。憑你這個小干部的能耐,根本無法突破那一整套周密的部署。按說拘留你也是沒道理的,可是,你不是白白地坐了十五天的牢?你能怎么樣?拘留你,就是給你發(fā)了一個信號:接受現(xiàn)實,不要抱什么幻想。話說回來,翻貴那種灰人,只能受苦,不會享受,活在人世間,沒有多少意思。對于你來說,那二十萬塊錢,可以給你帶來幸福?!?/p>

      二十萬塊錢!二十萬塊錢如同一根鋼針,刺扎在了楊杰的心上,楊杰痛苦地喊道:

      “不,我不要那二十萬塊錢,我要上訴?!彪S后楊杰感到心靈的刺痛擴散到了全身,眼前發(fā)黑,身子慢慢地癱軟下去了……

      “結(jié)果只能是雞飛蛋打?!蓖蹙S仁惡狠狠地說罷,轉(zhuǎn)身悠悠地走了。那悠悠的身影向楊杰發(fā)出了應戰(zhàn)的信號。

      楊杰回到家里,找出了那張二十萬塊錢的存款單。望著這張存款單,楊杰不知該怎么辦了。把二十萬塊錢退給王維仁?翻貴已經(jīng)判了死刑,這二十萬塊錢退回去,不是等于翻貴白送命了?自己的冤枉也白受了?不退,他能心安理得地使用這筆錢嗎?這還真是一塊燙手的洋芋呀。

      周圍靜悄悄的,沒有一點聲響。那些人哪?都出去了?沒有尿臊味了,也聞不到汗臭了,只有霉腐味和濕冷的氣息。和他們住在一起鬧哄哄的,已經(jīng)習慣了,現(xiàn)在牢房里只有他一個人,心里不免有些空落。翻貴坐起來,感到渾身酸困,極不舒服。他挪動腿時,才發(fā)現(xiàn)自己腳上上著腳鐐。他已經(jīng)被關(guān)進了牢房,他們還怕他跑了,給他上腳鐐?原先是走出牢房才給他上腳鐐的。仔細巡視牢房,翻貴才發(fā)現(xiàn)這間牢房不是過去住的那間牢房。這間牢房大小和過去的那間牢房一個樣,窗子和門的大小形狀也是一個樣。不過,墻壁上的顏色比過去住的那間牢房的顏色白了許多。他記起了,法官宣判過他死刑后,他就昏過去了。想到死刑,翻貴一陣陣心悸,感到頭腦有些發(fā)暈,渾身一下子又癱軟了。翻貴躺倒后,覺得渾身好像散了架,身體不知怎么就開始在空中沉沉浮浮,而目光所及,一片空洞朦朧,仿佛他已經(jīng)游走在陰曹地府間。

      第二天,律師去見翻貴,談上訴的事情,律師說:“你只有說了是警察讓你砍陳根子一鐵鍬,才能活命?!?/p>

      “我大舅給我吩咐了,讓我什么都不要亂說?!?/p>

      “就是你大舅讓你翻供的?!?/p>

      “我不信?,F(xiàn)在這世道,除了我大舅的話,誰的話我都不信?!?/p>

      “是你大舅讓我給你來傳話的?!?/p>

      “那他為什么不來?”

      “根據(jù)有關(guān)規(guī)定,你們還不能會面。”

      “那以前他為什么能和我會面?”

      “以前有人為了讓他勸你說對他們有利的話,就特意把他放進來了?!?/p>

      “那如今為什么不也來個特意把他放進來?”

      “對他們沒利,他們不會給他再來個特意。”

      “我不信,不見我大舅的面,我不翻供?!?/p>

      “你上訴不上訴?”

      “上訴是什么意思?”

      “就是說你覺得法院對你的判決不公正,你要求重新判決。”

      “重新判決就死不了嗎?”

      “也許。”

      “那我要上訴。”

      “如果你不翻供,上訴意義也不大。到頭來恐怕還是免不了死罪?!?/p>

      一聽律師說到死罪,翻貴臉色馬上白了,氣也越出越粗。過了一會兒,他艱難地說:“為了我大舅,死就死吧?!?/p>

      律師沉默了一會兒,大聲說:“你大舅根本就把你不當一回事。他聽說把你判死刑了,還說把一個害除了。你還信他那種人的話?我是律師,我是你的辯護人,我才是為你負責的人。”

      翻貴的臉紅了,嘴唇顫抖了一陣子,突然大聲喊道:“你胡說。我大舅是科長。我大舅是好人。我大舅是我的親人。你是騙子。你是壞蛋。我不聽你的話。我再也不要看到你。你滾蛋?!?/p>

      這是翻貴最連貫最憤怒的話語。律師感到驚訝,然后只能無奈地搖搖頭。

      律師出了看守所,直接來到了楊杰家里。

      楊杰自從出了牢房,就再沒有正兒八經(jīng)地上過班。他走進過幾次科室,沒有人和他搭腔。從他一進科室的門,劉成一就以審視的目光盯視著他,仿佛他準備行兇或者準備干什么大逆不道的事情,劉成一隨時準備跳起來英勇地阻止一場可怕的突發(fā)事件發(fā)生。同事們看見他,也像看見了一個流氓惡徒,目光躲躲閃閃的。科室的氣氛沉悶而壓抑,他心里感到不舒服。所以他不愿意去上班。領(lǐng)導對他的態(tài)度也是睜一只眼閉一只眼。

      律師向楊杰敘述了會見翻貴的情況,楊杰的頭又大了。

      楊杰說:“我要想辦法見一下翻貴?!?/p>

      律師搖搖頭:“不可能。就是法律規(guī)定你們能見面,有人也會找種種理由,阻擋你們見面的。我想,我到省高院走一趟。不管翻貴為什么砍死人,翻貴都不應該判死刑。因為他有自首情節(jié)。這是誰也抹不掉的事實。”

      十一

      “嘩啦”響了一聲,翻貴醒了。房內(nèi)房外悄然無聲,一片黑暗。翻貴突然一驚,頭皮一陣陣發(fā)緊發(fā)麻,五臟六腑激烈地跳動起來。這幾天半夜,他被腳上的鐵鐐驚醒了好幾次。一審判處死刑,翻貴恐懼、害怕了兩天,逐漸就從死亡恐懼中掙扎出來了。翻貴向來是不管遇到什么事,只害怕一兩天、痛苦一兩天,就沒事了。先前的大事他不痛苦不煩惱,卻為眼前的小事暴跳如雷。被腳鐐的響聲驚醒后,他懊惱無比,睡不著了。睡不著,他就開始為牢房的伙食問題,為腳上的鐵鐐問題,動肝火了。他聽壞蛋和幾個犯人說,犯人一旦被判了死刑,就能吃上大酒大肉??墒牵恍兴佬逃袔滋鞎r間了,伙食還是和過去的一個樣。這不是明擺著欺侮人嗎?以往他在大牢時,只有出牢門時,才給他上腳鐐,如今進了牢房還不給他下腳鐐,這不是欺他判了死刑嗎?判了死刑的人就能欺侮嗎?不行。他們不給他下腳鐐,他就要和他們鬧。第二天早上,他走在門邊,坐下,雙手摟起腳鐐,砸門。武警走過來,問怎么了。他叫嚷著說要下腳鐐。給要犯下腳鐐不是小事,武警正告他老實點,不然就要往死揍他。翻貴說死就死吧,反正自己也快挨槍子了。武警剛走開,他又開始用腳鐐砸門。雙手累了,他就用腳蹬,腳蹬累了,他就坐在門邊大喊大叫。好幾間牢房的人都聽到了翻貴的叫聲,武警不得不再次走過來。翻貴說你們不下腳鐐,我就跟你們沒完。遇到這種人,武警也是沒辦法。武警只好向中隊長匯報,中隊長又向看守所長匯報,看守所長又向局長匯報。最后公安局黨委經(jīng)過會議研究同意,給翻貴下腳鐐。

      中午,伙夫把飯菜送進來了。翻貴一看,還是白菜水子粗面饃。翻貴雙手一推,把飯菜推倒在地上?;锓蚴莻€五十來歲的中年人,看了一眼翻貴,驚訝地質(zhì)問道:

      “你這個殺人犯,不好侍候了?”

      殺人犯這個詞已經(jīng)聽過無數(shù)遍了,翻貴現(xiàn)在聽到這個詞,不再像剛進牢房一樣害怕了。

      “我不吃這樣的飯菜。你們就是讓我好吃好喝,我也吃不了幾天時間了。”

      “你不是在上訴嗎?你還有活命的機會。”

      “你騙人。你真以為我是灰漢,不懂?殺人就要償命,這個理我早懂得了。你不想給我吃好吃的,還想騙我?沒門?!?/p>

      翻貴不吃飯,伙夫也沒什么好說的,只好收拾起碗筷走人。犯人不吃飯,就是絕食。絕食是政治事件,他要給所長匯報。

      所長聽了伙夫的匯報,不由得冷笑了:“這個灰漢還懂得絕食。給他改善伙食,每天保證一頓四菜一湯,頓頓飯菜要有肉。他是豁出去了,我們不能跟著他犯錯誤?!?/p>

      中午,伙夫又把飯菜送來了。翻貴一看,是兩葷兩素的四菜,還有一湯,高興得咧嘴笑了笑,捉住筷子就吃開了。

      翻貴突然就覺得自己很有本事:看守所里從犯人到警察都害怕他哩。受了多少年的欺侮,如今終于成了一個威威武武的男子漢。

      十二

      二十萬塊錢,二十沓鈔票,楊杰掂在手里,覺得沉甸甸的,可是內(nèi)心卻感到輕松了不少。他一度感到自己無比屈辱和痛苦,整天在想著怎么去洗清自己的不白之冤。他也行動過幾次,找過司法部門的領(lǐng)導,找過市上的領(lǐng)導。司法部門的領(lǐng)導和市上的領(lǐng)導的答復往往如出一轍:現(xiàn)在是法治社會,可以通過司法程序解決問題。楊杰正在想著,采取什么樣更激烈的方式為自己申訴時,翻貴被宣判了死刑。他突然從自己的委屈中跳了出來,開始為外甥的案子奔跑。法院檢察院所有的熟人他都找過了,然而,一切跡象表明,他是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直至這時,他才明白自己過去很脆弱:坐幾天牢受一點冤枉就感到天昏地暗了。受不了冤枉就是脆弱的表現(xiàn)。翻貴的律師從省高院回來告訴他,翻貴的案子有翻過來的希望時,他突然想起了那二十萬塊錢。他曾經(jīng)有心給王維仁往回退這筆錢,因為對他來說,他使用了這筆錢,就等于使用了一筆昧良心的錢??墒?,又一想,如果翻貴能夠活命,那么這筆錢就能成為孤苦伶仃的翻貴的養(yǎng)老送終錢。所以他就想,等翻貴的命運走向定了,再作出處理這筆錢的決定?,F(xiàn)在,他明白,只有這筆錢,才能救翻貴的命。在銀行取出二十萬塊錢,楊杰像在海面上看到了救命稻草似的,直奔火車站,在火車站買好了去省城的車票,他才想起了要給妻子打一聲招呼。

      從省城回來的當天,二弟也回來了。楊杰一直認為男人的最好的職業(yè)就是仕途。二弟當初大學畢業(yè),他勸二弟報考公務員,二弟卻義無反顧地選擇了新聞行業(yè),在遠在萬里的一家報社當記者。所以,幾年來,他很少和二弟聯(lián)系。家里的大事小事,他都一人處理,時時處處彰顯著自己身在仕途的優(yōu)勢。二弟偶然回來,家族里的人說起他的辦事能力,他往往是一副得意洋洋的神態(tài)。翻貴出事,他被行政拘留,他想過聯(lián)系一下二弟,讓媒體說公道話,可是又有些不好意思。翻貴被判死刑,他仿佛如夢初醒:他不能為了自己那點可憐的面子犧牲外甥的生命。他給二弟打了電話。他正準備和二弟在酒店飲酒敘話時,局長打過來了電話,叫他到單位去一趟。

      楊杰的科長職務被罷免后,再沒有主動進過局長辦公室。倒是局長約他談過幾次話。其中一次為提拔劉成一當正科長的事和他談心。兩人談崩了。楊杰發(fā)誓說只要把劉成一提成正科長,他就要把局長和劉成一進包廂玩小姐的事抖出來。局長屈服了。劉成一仍然是主持科室工作的角色。從此他和局長的關(guān)系就徹底惡化了。

      楊杰走進局長辦公室,局長正在看報紙。看見楊杰進來了,局長熱情地說快請坐。

      楊杰坐下后,局長說:“楊杰呀,聽說你要為你外甥的事上訴?我看你就不要再胡鬧了。小腿怎么能擰過大腿呀。”

      楊杰不當科長后,覺得無官一身輕,不再對局長唯唯諾諾,對局長說話往往是直沖沖的口氣:“這事也歸你局長大人管?”

      局長說:“我是在為你著想。”

      “用不著。”

      局長奸笑了一聲:“對抗領(lǐng)導是沒有好下場的。我是怕你二進宮呀?!?/p>

      “你放心好了?!?/p>

      “你拿了人家的二十萬塊錢,我怎么能放心?!?/p>

      楊杰一怔,心激烈地跳動起來。他怎么知道這事的?

      “那叫賄賂。受賄是有罪的。二十萬塊錢的罪不輕呀?!?/p>

      “那是他們送來的錢。”楊杰說。他還不想把二十萬塊錢上繳了省紀委的事說給局長。他要看看局長準備耍什么花招。

      “你還敢承認二十萬塊錢的事?是條好漢。我還以為你會狡辯的?!?/p>

      “我是受賄,那么王維仁就是行賄。行賄受賄同罪。他王維仁能丟官帽進牢房,我這么個小干部,坐牢也就不冤枉了。”

      “那二十萬塊錢是王維俊妻子的錢呀,與王維仁有什么關(guān)系?你說王維仁當時說沒說過是王維俊妻子送的錢?”

      “說過。不過,我就不信,我受了法律的制裁,他王維仁能脫了干系?”

      “你也太小瞧王維仁了。王維仁是什么人?是市委常委、區(qū)委書記。就是我這個管你的局長,平時也巴結(jié)不上王維仁,你說你能告倒他嗎?我原先還以為你是一個有頭腦的人?,F(xiàn)在看來,你只不過是會耍小聰明的糊涂蛋。你這樣的糊涂人不進大牢,誰進呢?”局長說著又奸笑了,幸災樂禍地望著楊杰。

      楊杰突然意識這里邊又有什么圈套。忽然,他如醍醐灌頂般地醒悟了。但他沉著冷靜,也像局長幸災樂禍地望著自己一樣,幸災樂禍地望著局長。突然,局長辦公室的套間沖出來幾個警察,快速撲過來,捉拿住了他。

      局長說:“你自己做事自己負責吧。本來我向公安局給你說過情,可是,人家說你犯的事太大了?!?/p>

      楊杰突然冷笑了。他要看著他們把花招耍盡,才會說出真相。

      審訊室里,警察放了局長和楊杰的談話錄音后,開始審問楊杰了。楊杰說他把那二十萬塊錢上繳了省紀委。幾個警察兩眼瞪大了。

      第二天,楊杰就被放了出來,局長還在公安局的大門邊等候著他。局長看到他,熱情地上前握住他的手,激動地搖了搖,才說:

      “誤會,這是一場誤會。我今天才知道,你把那筆錢上繳了。上繳了好,上繳了就說明你的覺悟提高了。那幾個警察呀,真不是東西。他們非要我把你叫到辦公室才捉拿你。他們說我和你的關(guān)系不錯,要是我不配合他們拘留你,就要把我也逮進去。要不是我找了趙寧,不光你放不出來,我也可能被他們捉進去了。這下就好了。劉成一這人真不會給人爭氣,又在干那些亂七八糟的事。我要把他換下來,給你恢復科長的職務。王書記剛才打電話,說他要宴請你。他說他弟弟的那件案子,麻煩了你,他要當面感謝你。王書記這個人是很重義氣的?!?/p>

      楊杰沒有坐局長為他備的車,徑自走了。他明白,王維仁知道他把二十萬塊錢上繳了省紀委,已經(jīng)害怕了,不敢再打擊陷害他了,就讓局長收拾殘局。

      十三

      翻貴聽到法官宣判自己被判處有期徒刑七年時,愣住了。他似乎不相信他的死罪真的被免了。他想扭頭看看大舅,在大舅臉上尋找答案,可是,他剛扭過的頭,就被身邊的武警毫不客氣地掀正了。就在這時,他的眼睛的余光看見,陳留子腳跟不穩(wěn)了,身子向后倒去,武警把他扶住了。陳留子再次被判處死刑,說明陳留子沒有一絲生的希望了。再看看王維俊,王維俊沮喪地低垂著頭。王維俊被判處有期徙刑二十年。這個刑期王維俊大概也是沒有想到的。

      出審判庭時,翻貴掃視了幾眼旁聽席,可是沒有看到大舅的身影,只有二舅冷冰冰地坐在坐椅上,好像在生誰的氣。二舅對這個判決不滿意?

      翻貴去勞改場前,唯一的要求,就是見見大舅??墒谴缶艘恢睕]有露面。在他押送勞改場的前一天,二舅來了。他問二舅,大舅為什么不來?二舅沉默不語。翻貴急躁地問:

      “是不是我給大舅惹麻煩了,大舅恨上我了?”

      二舅沒有吭聲,兩眼卻紅了,而且射出了仇恨的光芒。翻貴不由得哆嗦了下。二舅在外地讀書、在外地工作,翻貴從記事起,只和二舅見過兩三次面。在這兩三次的見面時間中,二舅正眼都沒看過他一眼,更不用說說話了??吹蕉藘春莺莸哪?,翻貴再不敢問什么了。

      最后二舅說了一句話:“以后就要你自己照顧自己了,大舅再也照顧不上你了?!?/p>

      “為什么?”翻貴不由得問。

      二舅不耐煩地吼道:“你不要問?!?/p>

      翻貴在勞改場勞動改造了一年多時間,就被放出來了。放他的理由是保外就醫(yī)。因為他患上了肺結(jié)核,且較為嚴重。保他的人是母親。以前,家族與官場打交道的事,往往是大舅出面。這次大舅躲到哪里去了?翻貴想,他這次是徹底把大舅惹惱了。他要上門給大舅賠理道歉。

      大妗子開開大門,看到他,哆嗦了一下,臉上一下子就堆起了怒云。翻貴想,大妗子向來見不得他,這一二年讓他這么一折騰,更見不得他了。大妗子站在大門中間,似乎不想讓他進大門。

      “大妗子,我大舅不在家?”翻貴怯怯地問。

      大妗子沒有吭聲,一擰身子,進了院子。

      翻貴也跟著大妗子走進院子。大舅的家院冷冷清清的。翻貴像過去一樣,坐在院子里的水泥臺階上。

      大妗子突然怒吼道:“你想干什么?你大舅讓你整死了,你還進這個家門做什么?”

      翻貴抬起頭,驚愕地望著大妗子:“大妗子,你不能冤枉我。我、我、我怎么能往死整大舅?”

      “你……”大妗子突然“哇”地一聲大聲號叫開了,一邊號叫一邊訴說。

      翻貴終于聽明白,大舅出車禍死了。

      十四

      出事的那天夜晚,楊杰和朋友們在酒店開懷暢飲了幾個小時。局長已經(jīng)恢復了他的科長職務。王維仁也找他談過話,許諾要把他扶在副局長的位置上。同時,省高院認為中院一審對翻貴的判決量刑過重,撤銷原判,將全案發(fā)回重新審理判決。倒霉的日子終于過去了,楊杰高興,高興得忘乎所以了,一連幾天和朋友們出去喝酒敘話。那天夜晚楊杰喝了不少酒,微微有些醉意。楊杰和朋友們從酒店出來,不到晚上十點鐘。在酒店門前朋友們指派著你坐他的車他坐你的車,然后開著玩笑坐上車,各奔回家的路。楊杰一人走上了人行道。酒店離家不遠,秋深夜不深,雖然涼颼颼的,但他向朋友們說他想走走。

      楊杰一人走上人行道,悠哉悠哉地踱著八字步,嘴上還哼著什么小調(diào)。突然,一輛黑色的小車風馳電掣般地向楊杰撞去。楊杰被撞起,在空中畫了一條弧線,然后在十幾米處落下。小車又開過去,車輪準確無誤地輾過了楊杰的頭顱,爾后逃之夭夭。事發(fā)現(xiàn)場距酒店不到100米。有人看清了黑色的小車撞楊杰輾楊杰頭顱的全部過程,但因為車牌號碼和車型標志被遮蓋住了,再提供不出任何有價值的線索。從目擊者提供的情況分析,這是一起有預謀的血案。楊杰一家人懷疑血案的制造者就是區(qū)委書記王維仁。市上的領(lǐng)導對這起血案非常重視。為了破這起案子,市上的領(lǐng)導協(xié)調(diào)調(diào)離了和王維仁關(guān)系不錯的原公安局長趙寧??墒?,時至今日,案子毫無進展。

      十五

      大舅在翻貴眼里是一座高大的山。不管能不能靠上這座山,只要有這座山,翻貴心里就感到踏實。如今,這座大山轟然坍塌,翻貴又急又氣,渾身癱軟了。翻貴癱軟在地上,不由得用手拍打著地面,大聲號叫開了。

      大妗子冷冷地看了一會兒翻貴,突然喊叫道:“你號什么喪?有本事,有本事你把王維仁那個狗東西殺了,為你大舅報仇。”

      聽到大妗子一聲喝叫,翻貴止住了哭聲,嘟囔道:“王維仁是誰?”

      “王維仁就是王維俊的哥哥。就是他害了你大舅?!?/p>

      翻貴知道大妗子討厭他,可他也不信任大妗子。

      “我要問二舅?!狈F向大妗子要了二舅的電話號碼,出去給二舅打電話。二舅向他說了大舅出車禍的過程。

      翻貴再次回到大妗子家里時,大妗子已經(jīng)恢復了平靜,不再搭理翻貴。翻貴說他要去大舅的墳上燒紙磕頭祭奠大舅,讓大妗子給他指路。大妗子憤憤地瞪了幾眼翻貴,一擰身子,進了家門,不再搭理翻貴。翻貴急了,沖進廚房,拎起了菜刀,又沖了出來,說他要殺王維仁。先前大妗子說殺王維仁的話是氣話,這時頭腦冷靜下來了,從他手里奪下菜刀,喊道:

      “你不把這家人全整死還不歇心?你要殺誰是你的事。你不要再把我們牽扯進去?!?/p>

      “我不牽扯你們。我要給大舅上墳?!狈F急躁地說。

      “你想做什么事你就做吧。我不想見到你。你大舅不在了,你再也不要上這個家門了。”

      翻貴犟勁又上來了,說:“我不曉得大舅的墳地在哪里。你不給我指大舅的墳地,我還要來?!?/p>

      大妗子不高興地說:“在東郊?!?/p>

      翻貴覺得有這三個字就行了。

      沒有人給翻貴引路,翻貴就在東郊大面積地尋找大舅的墳地。經(jīng)過十多天的尋找,翻貴終于找到了大舅的墓碑。

      “我要殺王維仁。”

      翻貴在大舅的墳地回來后,見人除了念道著這么一句話,再好像不會說第二句話。

      翻貴不再上工,開始在區(qū)委大門外游蕩,好像是在監(jiān)視王維仁。可是他不認識王維仁。就是他認識王維仁,王維仁也往往是坐車進出大門,他連王維仁的影子都看不到。但他還是日復一日地游蕩在區(qū)委的大門周圍,餓了,走進飯館,吃客人吃剩的飯菜,累了就隨便躺在地上睡覺。

      一個衣著邋遢、蓬頭垢面的人,游蕩在區(qū)委大門外,見了人就說“我要殺王維仁”,讓人感到蹊蹺。不久,這話就傳遍了市區(qū)的大街小巷,自然也傳進了王維仁的耳朵里。王維仁起初還不以為然。警察卻不能等閑視之。警察控制翻貴時,在翻貴身上搜到了一把新菜刀??磥恚F真的有作案動機。聽說警察在翻貴身上搜到了菜刀,王維仁有些擔心。人常說:好漢怕賴漢,賴漢怕死漢。萬一這個灰漢真的瞅時機把自己一刀砍死了呢?這個灰漢敢一鐵鍬砍死陳根子,怎么就不會一刀殺死自己呢?王維仁越想越害怕,一度時期神情恍惚,夜不能寐,有時在半夜會被噩夢驚醒。

      警察將翻貴送進了看守所。翻貴進了看守所,不管遇到誰,還是說“我要殺王維仁”這么一句話。聽到翻貴又被逮進看守所的消息時,翻貴的二舅回來了。在翻貴的二舅的強烈要求下,公安局委托權(quán)威醫(yī)療機構(gòu)再次對翻貴進行了體能鑒定。上次醫(yī)療機構(gòu)鑒定翻貴的體能時,鑒定結(jié)果是智障者;這次的鑒定結(jié)果是:精神病人。公安機關(guān)不能長期拘留翻貴,但王維仁的生命安全還是要保護的,所以他們把這個不能遵紀守法的保外就醫(yī)的勞改犯,明正言順地送到了翻貴服刑的勞改場。勞改場的領(lǐng)導見到翻貴,一看翻貴又瘋又傻的現(xiàn)狀,直搖頭。然后以翻貴保外就醫(yī),現(xiàn)在病情反而加重為由,拒絕翻貴回勞改場,還嘲笑同行為了領(lǐng)導,小題大做了。

      翻貴被放出來后,王維仁覺得是放虎歸山,心中的恐懼日甚一日。但王維仁又不敢對翻貴搞什么動作。因為翻貴的這句話傳得很遠,省上的領(lǐng)導都知道了。

      一天夜晚,醉意蒙的王維仁從酒店出來,走在小車邊,準備上車時,突然看見翻貴向他跑來了,他嚇得叫了一聲翻貴來了,向后退了兩步,摔倒了。這時,有一輛車正往車位上倒車。司機在打方向盤時,沒有看到車后的右邊摔倒了人,聽到有人喊叫,急忙剎車。王維仁的頭顱還是被后車輪軋住了。因為驚慌失措的王維仁滾動著往起坐時,竟然快速向著車輪滾去。要是王維仁躺著不動,他的頭就不至于會被后車輪軋成一張肉餅。一切歸咎于王維仁生活在恐怖的陰影中。就是他看見的向他跑來的翻貴,其實也不是翻貴,是他的司機。他的司機正在和一樣等領(lǐng)導的司機聊天,突然看見領(lǐng)導走在了車邊,就跑過來了。醉眼蒙中,他誤把司機看成翻貴了。

      王維仁死后,翻貴依然在說著一句話:“我要殺王維仁。”有人對他說王維仁死了,他總是愣一愣,然后繼續(xù)說:“我要殺王維仁?!?/p>

      王維仁的家屬親戚聽到這句話,就覺得王維仁受到了像古代鞭尸一樣的刑法,而且這刑法遙遙無期,心里極不舒服。不過,誰也無法制止翻貴說這句話。也許,這樣的一句話,翻貴會說到死。

      作者簡介:

      龐文梓,男,陜西省榆林市人。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陜西省作家協(xié)會理事,陜西文學院簽約作家。先后在《中國作家》《延河》等刊發(fā)表長篇小說《高天流云》《是是非非》,中短篇小說《花子》《黃昏后的第三者》《獵殺》等。另有長篇小說《情近情遠》《天際》(《高天流云》單行本)出版發(fā)行。

      責任編輯 白連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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