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 冬
一
何教授上床好像只有眨眼工夫湖上就起了風,一陣一陣越掀越大,搞得一個何谷島像水瓢一樣晃動。插緊了的窗戶照舊咣當咣當響,夾著嚇人的潑水聲。
下雨了么?何教授把頭伸出被窩。
沒呢。滿妹應(yīng)了一聲。她還在灶下忙著,明天選舉委員會全班人馬在他們家吃午飯。她說話聲細,又緩,何教授沒聽見,就喊起來:滿妹我問你是不是下雨了?
我說了,沒呢。滿妹提高了聲音。
何教授還是覺得沒聽清楚,干脆爬起來,裹件衣服跑到外面。
天上星斗锃亮,給大風刮過的夜空透明。
何教授松了口氣,忽然覺得自己好笑。在湖上住了幾十年,怎么跟個城里干部一樣?冬冷冬晴,夜里起大風,一定是大晴天。風刮起的湖水跟雨還分不清?事先反復(fù)看了天氣預(yù)報,明明也講的是晴天。是真老了,疑心重。
鬧鐘響的時候,何教授正在拉尿,到處拉,一拉好長,卻總也拉不完,憋得在人堆里也不得不扯落褲子——人堆里面還站著李秀梅,眉眼直直地看著他。
要不是鬧鐘響,何教授只怕真會被這泡夜尿憋死。
二
村委會在原址上蓋新房子的時候,把廣播器材都搬到了何教授家里。房子蓋好了,何教授說,莫搬來搬去了,橫直是我用。村支書何來慶想想真是這回事,就讓何教授家做了村里的廣播室,加上何教授當兵的兒子給他買的電腦,又成了文印室,有什么書面上的事,也都在這里辦。
“各位村民,各位選民,今天是何谷村神圣的日子。我們要選舉新一屆何谷村村委會,請你們在神圣的時刻投出自己神圣的一票?!?/p>
何教授聽著自己的聲音鉆出灰黑的屋瓦,向村子的上空和無邊的湖面擴散,很陶醉。他的發(fā)聲能力是回來好久才慢慢恢復(fù)的,依舊是很嘶啞,像從裂縫的老竹竿里發(fā)出來的,中氣又不足,明顯有氣無力,但是抑揚頓挫、起承轉(zhuǎn)合、節(jié)奏分明,內(nèi)行人一聽就能聽出是一個起碼有三十年教齡的老教師的聲音。
上初三那年,何谷村跟李家邊因為爭湖打大仗,何教授父親受了重傷,縣醫(yī)院的急救車沒有到就斷了氣。何教授當年休學回來下湖打魚,在湖上漂了兩年,還是想讀書,老哥見他五心不定,干脆讓他上岸。他就跑去找先前的班主任。班主任是老三屆知青,現(xiàn)在當了校長,一貫是賞識他的,介紹他到鄉(xiāng)中學的附小代課,一邊旁聽高中的課程。過了兩年,全國恢復(fù)高考,校長考上大學走了。臨走前給他轉(zhuǎn)成了正式編制,又把他提到初中教語文。
那是何教授最紅的時候,二十郎當歲,意氣風發(fā)。眉眼最好看的初三女生李秀梅對他特別著迷,上課的時候老是看著他發(fā)呆。下課又總?cè)フ宜麊柟φn。李秀梅上學晚,中間因為家里供不起又休過兩年學,就比同班同學大幾歲。曉得何教授也休過學,更是有些同病相憐。
何谷村跟李家邊是有世仇的,雙方都發(fā)過血誓永不通婚。他們兩個要想做中國的羅密歐與朱麗葉,除非跑去外國——這是玩笑話。根本問題是,老師是以持重秉正為人師表的,跟自己的女學生談戀愛,成何體統(tǒng)?有個鄉(xiāng)中學在湖心,離岸遠,教學和財政的條件都差,正缺老師,何教授向縣教育局主動要求調(diào)去了那里。只是為師道尊嚴就付出這樣的代價,真是“教授”!都什么年代了,到處改革開放,他還這么古板。那時候的教授大家看得很神圣的。
調(diào)動的那年,何教授跟家里早就定了親的滿妹圓了房。多年后,他的喉炎越來越厲害,學校的工資都保證不了發(fā)夠數(shù),醫(yī)療費報銷更是難上難。滿妹生了個龍鳳胎,喜是大喜,負擔卻沉重。兒女日日漸大,鼎罐天天覺小。聲帶長了息肉,他也舍不得去醫(yī)院,上起課來聲嘶力竭,終至失聲。算算夠了文件規(guī)定的工齡,便提前內(nèi)退回來?;厥兹旯怅?逝如流水,人過半百矣。
何谷村已不是先前的何谷村,年輕人都出去打工,剩下老小。何教授回來,何來慶最歡喜。何教授當過他父親的老師,論輩分他卻是何教授的叔。何來慶原來在村小當校長,前任村支書出了事,鄉(xiāng)里讓他兼上村支書。上一屆的村委會選舉稀里糊涂地給幾個人操縱,結(jié)果沒滿屆那幾個人就都犯在前任村支書那個案子里了。有了教訓,鄉(xiāng)里特別叮囑:這回看你的本事。
得虧有何教授!
是真的是假的?是真的我就考慮,是假的你就自己忙。何教授臉色鐵青。上屆的選舉他就是作壁上觀,那幾個人請他寫條標語他都說身上不好過,推了。
當然是真的,何來慶嗓門很大。
那就正正規(guī)規(guī)按章法來。何教授是老師的口氣。
對對對,就是這個意思。何來慶自然不敢拿叔的架子。
“各位村民,各位選民,今天是何谷村神圣的日子。我們要選舉新一屆何谷村村委會,請你們在神圣的時刻投出自己神圣的一票?!?/p>
何教授啞啞的綿綿的聲音,在湖上悠悠地飄得很遠。老北風忽然間就停了,日頭在天水相連的地方亮亮地浮起,有條船在日頭前面像是一動不動,兩支槳雁翼一樣張著。
三
何谷村的田地在對過湖灘的鯉魚嘴,幾十戶人家大都聚居在何谷島上。島小,除了巷子就是屋,家家開門臨水。何教授退休回來,寫了副門聯(lián):
明明當湖卻曰何谷
面面臨水難分誰家
很是貼切。
這一屆村委會選舉委員會,村支書何來慶是當然的主任,副主任公推了何教授。吃過早飯,何來慶帶上他那撥人去鎮(zhèn)上,有十好幾戶村民在那里開店的開店,辦廠的辦廠,打工的打工。之后再去鯉魚嘴,那里也還有屬于何谷村的七八戶人家。何教授帶的一撥人就在本島。
他們的任務(wù)是挨門挨戶讓選民投票。
何谷村的選民雖不多,但分散,想把人頭全聚攏了開會選舉根本不可能。雖說選民過了半數(shù)選舉也可以生效,但何教授堅持,能做圓滿的事為什么不做,不就是我們多走幾腳路嗎?
日頭高升,湖面起了煙,村子曬得烘熱,石板都有了暖意。門口的竹躺椅上,或者干脆就是門方的石礅上,老倌子剛靠下去不久就響起了鼾聲,口涎流得老長。狗也都趴在地上,見了外人最多懶懶地抬一下頭就又歪下去。女人都在灶下、菜園或湖邊忙著。日頭一好,女人就有做不完的事。好幾家在興土木,要搶在年前喬遷,拆老屋的,粉新樓的,一個個灰頭土臉,只見眼珠和牙齒。立冬晴,一冬晴;立冬雨,一冬雨。今年老天很講人情。
每到一家,跟隨的幾個就去攏人,把屋前屋后、樓上樓下的攏到一塊兒,聽何教授講要求。有在屋頂揭瓦在樓上粉刷的不肯下來,說誰誰在下面,可以代表我。何教授不聽:下來,你不下來我就站在這里等你。誰敢讓他老人家等,只有從命。
總共是兩張票,何教授揚起手上的空白選票,哪怕面前只有兩個人,也像是對著一個幾十號學生的班級:
一張選村主任,候選人一名,等額;一張選村委會委員,候選人四名,選舉兩名。兩張票每個候選人的名字后面都各有四個框,贊成,反對,棄權(quán),另選人姓名。各人根據(jù)自己的決定在一個框里畫圈,不可以同時在兩個和兩個以上的框里畫圈,只有反對才可以寫另選人姓名,反對一名寫一名,不可以多寫,可以不寫。票進屋去寫,寫完了折好拿出來,投進這個票箱。票箱是我們選委會共同監(jiān)制的。等等。
何教授一邊說一邊比比劃劃。翻來覆去,不厭其詳??偹惆哑卑l(fā)到寫票人手上,人家要進屋寫票了,又一把扯住:我真的講清了?
走了沒有幾家,何教授的喉嚨就啞了,只有讓另一個人講,必須照他講的一句不少,他在一邊盯住人家的嘴,少了一句,馬上就做手勢:重講!誰訕笑著想打折扣,他死活不允。一邊說話一邊眼睛盯定了來接選票的人,一見濕手、泥手、沾了灰拍幾下想了事的手,立即攔住,非讓洗凈擦干了再來。等到寫好票的人出來,他搖著手上一張事先折疊好的空白選票讓那個人對照,是不是把寫好的選票折疊成了他那個標準。他那張是分毫不差地角對角,對折,再對折,這樣,一次最多兩張選票剛好可以插進票箱口。折得不齊的,想硬塞的,對不起,回屋去,重折,折標準了再來。票箱是他頭天當著選委會眾人的面一手糊起來的:兩只八成新的水果箱,邊角和接縫都糊了個嚴嚴實實。大家說多余的,還怕選票長腳?他圓睜起眼睛:不糊怎么可以?敞著,怎么能讓人相信投進去的選票不多不少?那個投票口留得只有一指長寬,投票必須小心仔細。費事是費事些,保險。
何教授面子最大,誰也奈他不何。
四
待何教授這一撥一家不少地把選票收完,去鎮(zhèn)上和鯉魚嘴的何來慶他們已經(jīng)班師回朝好一陣了。何教授家的廳堂里,抽煙的喝茶的嗑瓜子的,亂哄哄地擠滿了人。除了何來慶他們,還有村里特為慶賀村委會選舉請的串堂班。
早年本縣曾是通埠大邑,人煙輻輳,楚騷遺風,揚其善聲,給戲曲發(fā)展創(chuàng)造了條件。其地方戲,史上曾班社林立,名伶輩出,觀者如堵,如醉如癡?!吧钜谷?村村有戲看,雞叫天明亮,還有鑼鼓傳”。做屋架梁、婚慶喜壽、建校升學、修橋筑路、參軍當官、宗祠開譜都必請戲班。戲目分菩薩戲、譜戲、酒戲、壽戲、廟戲,甚至有賭戲、瘟戲。皆由地方頭面人物主持,七天七夜,日演花戲,夜打目連,配道士打醮。
串堂班是其諸多形式的一種。故事成戲曰串,優(yōu)伶至家表演曰堂會,串堂班兼此二義。
串堂人少靈活,最宜鄉(xiāng)村。一伙文場,一伙武場,加起來十來個人光景。文場者操弦管樂,武場者操打擊樂,每人又各兼一個或兩個生旦凈末丑行當,能唱整本或折子戲中的幾個角色,既是演員,又是樂工,沒一個濫竽充數(shù)的南郭先生。又平易近人,上門串戶,不需接送,一應(yīng)器具,各自攜帶,坐堂清唱,不設(shè)臺表演,一張八仙桌,幾條長板凳足矣,空處都給聽眾站腳。除只唱不做之外,樂器、唱腔、劇目都與大戲并無二致。鄉(xiāng)人于農(nóng)忙之余,聚集一起,各盡所能,一樣的過足戲癮。
而今自然是當年風光不再,年輕人有幾個看戲?但這種串堂班并未絕跡。事實上當?shù)爻抢飫F的許多臺柱子也是從此發(fā)軔的,只不過棄了渡船,上了彼岸就是。渡船照舊在,野渡無人舟自橫。
村里請的這個串堂班,是何教授退休回來后拉扯起來的。
何教授父親是戲迷,上臺扮過薛仁貴,跨馬橫刀,有招有式,聲音沙啞渾厚,如家釀谷酒,又有種悲愴,讓人傷感,卻難舍難離,不知道害得幾多妹子茶飯不思。他最大的理想就是進縣劇團,哪怕敲鑼打鼓也心滿意足。平日走在村中的青石板上,聽著誰家飄出戲詞,腳就邁不開。若是雨天,那眼里就一定濡濕。實在熬不過去,瞞著老婆,咬牙買了個磚頭樣的半導體,一有戲曲節(jié)目就開著,深更半夜何教授爬起來拉尿,還聽見父親房里的包公在嗚嗚哇哇地審案。那場大陣打完,何教授母親把那只收音機放進了男人的棺材里。
不光是為了告慰九泉下的父親,何教授說,一個地方,斷了文脈,就不是這個地方了,地方戲就是地方文脈的一種表征。他一家家去湊人,湊齊了倒也不難,雖然荒了多年,手卻始終癢著。自此浮于蕩蕩碧水藏于森森古樟中的何谷,時有若雨若煙、似有還無的弦索之響,絲絲縷縷的水韻芳馨,令人疑在一個遙遙舊夢。
串堂班管飯管腳錢就行,到哪家都像是走親戚,在何教授家里就更沒有一個拘束的。見到何教授,一起興奮起來:總算回來了,開飯開飯,吃飽了好開場。
何教授在門口的井邊,一邊往臉上撲水,一邊唔唔說行行行,大家只管上桌。
滿妹一頭大汗把菜都端上桌,很豐盛,雞鴨魚肉俱全。立冬、立春、立夏、立秋為“四立”,古時皇帝也要率百官祭祀的。立冬犒賞的是一年辛苦,說的就是“立冬補冬,補嘴空”。一屋子人摩拳擦掌。
何來慶在自己身邊給何教授留了個位子,便于交換投票情況。他那撥去的兩處,二十幾戶只缺了兩戶。那兩戶人一早去縣城了,午后才會回來。投票率在百分之九十以上。何來慶很滿意。何教授的眉頭卻皺起來:既是午后就回,為何不等?何來慶看他神色,緊張起來:就兩戶,說不定他們本來就想棄權(quán)。
棄權(quán)也是權(quán),也要表達了才算。何教授把剛剛抓起的筷子輕輕放下,站起,離開飯桌:哪幾個愿跟我走一趟?
何來慶連忙站起:你歇你歇,我去。
何教授已經(jīng)出了門檻。
五
對不住各位了,讓大家餓肚子。船離了岸,何教授見一幫人二話沒說就跟了來,有了歉意。
好飯還怕晚!就是累死滿妹了。幾位倒是心寬,依舊興致盎然。
從何谷島到鯉魚嘴并不遠,中間隔了個瓢背,行船來去要不了個把鐘頭。瓢背是個小島,像只反扣在湖上的水瓢。島上除了一個單門獨戶、比人頭高不了多少的娘娘廟,沒有人家。整個島子被厚厚的樹和草掩埋著,就是大煉鋼鐵那個瘋樣的年頭,湖里湖外無數(shù)的山剃了光頭,瓢背始終是一團錦繡。瓢背是何谷村的風水。心術(shù)不正的人,敢冒險去外湖偷魚,絕不敢傷瓢背一草一木。這里的一切生靈皆被視為神物。生靈有知,也把這里當做了天國。何來慶的祖父年輕時在湖上抱回一羽在異地中了鳥槍的白鶴,傷養(yǎng)好后那鶴竟不肯離去。何來慶祖父高壽故世,那鶴日夜哀鳴,直至絕食而亡。瓢背年年有兩季候鳥,夏有鷺鷥,冬有白鶴,一來就鋪天蓋地。鷺鷥來時,瓢背就像是下了六月雪,白得晃眼地浮在深碧的湖水上。白鶴之來就更其壯觀,一個又一個從云端鉆出的鶴群,長羽臨風,翩躚而來;長喙含云,吟哦而來;長跖踏浪,高蹈而來。漫天是驚心動魄的鶴舞和鶴鳴。遼闊明亮的湖面,躍動著千姿百態(tài)的鶴影,仙子一樣的尊貴,處女一樣的純潔,士大夫一樣的優(yōu)雅。
何教授把這些話寫進盤算中的“何谷風景區(qū)”介紹的時候,想過,外人看了,會不會覺得夸張,或不通俗?躊躇再三還是未作改動。那些話講的都是實情,只怕還不能盡意呢。
何教授回村后做過許多盤算:發(fā)動村民引資和股份合作,網(wǎng)箱養(yǎng)殖,水產(chǎn)加工,開發(fā)旅游。趁年輕出外打工,對多數(shù)人來說終究不是一輩子的事。村里有前景,他們就會回來,何谷也就會跟上發(fā)達的形勢。但他那些文韜武略只能是紙上談兵,先前那幾個村干部聽了說:照你這些搞法,翻翻雞巴天了光!你等得,我們等不得?!暗炔坏谩钡慕Y(jié)果卻是坐牢。
這回村委會選舉,幾個候選人都很中何教授的意。他們都在鎮(zhèn)上有產(chǎn)業(yè),有點家底子,又還講公心,何教授那些想法,他們也都聽得進去,讓他們帶頭,是指望得上的。
鯉魚嘴的湖灘上也有了鶴群,對一幫下船的人視若不見,或埋頭在水里尋食,或?qū)P淖挠鹈?或昂首闊步高視徜徉。幾條壯碩的水牛臥在將枯未枯的草叢里,與那些輕盈的白鶴默契著,憨憨地眨著滾圓的眼睛。
何教授不由站住,瞇細了眼睛:得天獨厚啊。
荒著,是可惜了。何來慶跟著說。
何教授看著遠處的瓢背和何谷島,長長地吁了口氣。
遠遠聽見吠聲,很快就有一群狗爭先恐后竄到湖灘,人前人后歡蹦亂跳。冬閑,來鯉魚嘴的人少,偏是今天,才走一撥,又來一撥,狗們又驚又喜。
鯉魚嘴兩戶一早去縣城的人已經(jīng)回來了。原來是李秀梅和她小叔子兩家。來之前何來慶還來不及說何教授就站起走了,上了船因為何教授一直悶著,何來慶也不知從何說起。李秀梅初中畢業(yè)回去嫁了本村人,男人在大隊當會計,也算是半個干部了,就是一身老病多年治不斷根,干部沒有當?shù)筋^,公社取消前就回了李家邊。昨夜病發(fā)得厲害,今天一早他老弟就開農(nóng)用車幫著嫂子把他送去縣醫(yī)院。
李家邊地勢低洼,多年來陸續(xù)在移民。去年又遭了大洪災(zāi),剩下的這幾戶今年先先后后遷到了鯉魚嘴。鄉(xiāng)里做這樣的安置,除了鯉魚嘴有安置的條件,也有磨合兩個村歷史仇隙的意義。幾戶移民里有李秀梅一家,何教授是知道的,畢竟師生一場,一直想著過來看看,但又總像是礙著什么,到鯉魚嘴轉(zhuǎn)過幾回都沒有進李秀梅的屋。
李秀梅就是兩口子,一直沒有生育,他們住的是何谷島上的人來鯉魚嘴作田堆放農(nóng)具的庫房,屬于村里的公產(chǎn)??克麄冏约耗挠心芰χ匦缕鹞?。
屋里空空蕩蕩,腿腳不全的桌椅板凳七零八落。搶眼的就是中堂上供著的一尊觀音老母,在貼了壁才能勉強立著的殘破香案上,端坐蓮花,通身晶瑩透亮。
中堂背后的灶間,李秀梅在慌慌張張地燒水泡茶,不斷傳來磕磕碰碰的叮當聲。何教授面對觀音老母略略下視的慈眉善目,想起如煙往事,想起人的命運,半天說不出話。
六
一通鑼鼓開場,接著是二胡嗩吶齊鳴,串堂班就在何教授家的廳堂,圍八仙桌而坐,一個個渾身來勁,唱得高亢明亮:
“小尼姑年方二八,正青春被師父削去了頭發(fā),每日里在佛殿上燒香換水……”
選舉委員會一幫人就在后屋統(tǒng)計選票。滿妹早把屋子收拾得窗明幾凈,一塵不染。兒子探親時從部隊駐地帶回的上等名茶,——給各人泡好,端上,就聽何教授說,忙你的吧,出去把門帶上。
一張硬板老床,選委會的人四面圍住。票箱的封口割開,選票倒出,計數(shù):發(fā)出多少,收回多少,一張不差。然后一張張展開,開始唱票、記票。
才唱了幾張,何教授就喊起來:怎么回事?打住打住!
差不多張張村委委員選票,另選人那一欄必有一個名字:何蛟壽。
這是何教授的大號。
何來慶說,不管怎樣,先把選票唱完記完再講。
唱票、計票繼續(xù)進行。何教授丟下先前計票的筆,坐在一邊,聽著唱票的不時唱出自己的名字,不停地搖頭,出粗氣:哪有這樣搞法的?開玩笑!
也未必是開玩笑。計票結(jié)果出來,幾個人都并不意外。
村委委員那張選票,百分之九十以上的另選人一欄有何教授的名字,還有幾張村主任的票也另選了他。
為什么多數(shù)人把你寫在委員票上,不寫在主任票上?不是不想寫,是怕你勞累。說明大家還是盤算過的。何來慶說。
我曉得大家的好意,村里的事,該做的能做的我都會做,何教授臉色和緩下來,但是章法不容松動,沒有規(guī)矩不成方圓。
鑼鼓管弦盈耳,串堂班正唱得熱鬧。
自幼多病、被父母送進空門的小尼姑色空到底受不了“禪燈一盞伴奴眠”的寂寞,趁著師父師兄多不在寺的機會,終于扯破袈裟,逃下山去:
“啊呀,由他!火燒眉毛,且顧眼下……奴把袈裟扯破,埋了藏經(jīng),棄了木魚,丟了鐃缽……下山去尋一個少年哥哥,憑他打我罵我,說我笑我,一心不愿成佛,不念彌陀般若波羅……”
前面廳堂,門里門外黑壓壓一片人,都靜謐著,整個何谷島都靜謐著,唯戲詞和樂聲穿墻出戶,漾漾沒入水天。
立 春
一
何來慶天生一個福相,圓頭,圓臉,圓眼睛,圓身子,說話的時候懷了身孕似的大肚子一上一下聳動,打赤膊的時候女人樣軟綿綿的兩個奶子塌在渾圓的肚皮上。坐在那里像尊笑呵呵的彌勒佛。當了村支書,出去開會,人家一見面就說他撐飽了民脂民膏,不用查就是個貪官。他說,我是長了個犯錯誤的樣,但是不犯錯誤,不像你們,看著道貌岸然,實際男盜女娼。在學校里,沒有一個學生怕他。他說“上課了”,底下也跟著說“上課了”;他說“莫吵死”,底下也跟著說“莫吵死”;他說“我要發(fā)惡了”,底下也跟著說“我要發(fā)惡了”。事實上他發(fā)不了惡,那句話剛出口,他自己就笑起來了。
村小就是一二年級兩個班,加到一塊兒十來個學生。兩個班一塊兒上課,一年級這個班講一會兒一加一等于二,然后做練習,去二年級那個班講“李白乘舟將欲行”;那個班做練習,又回這個班接著講二加二等于四。人少,但語、數(shù)、體、音、美一樣不能少。何谷村小只有一二兩個年級。離何谷島最近的一個鄉(xiāng)中心小學也在對岸鯉魚嘴那邊。一二年級的學生太小,來往行船不安全,只能留在島上。
“‘李白乘舟將欲行,念!”
底下跟著一片雜亂的嫩秧秧的聲音,只有何寶盆的最高:“李白乘招(舟)將欲行?!?/p>
“李白乘舟將欲行?!焙蝸響c又帶了一遍。
何寶盆還是“李白乘招(舟)將欲行”。
“乘舟!”
“乘招!”
“舟!”
“招!”
何寶盆明顯是故意搗蛋。
何來慶鼓了兩下圓眼睛,想想,喊起他旁邊的何引弟:“何引弟,你來帶讀?!?/p>
還真是怪,何引弟帶讀,何寶盆馬上就老實了,乖乖地把“乘招”念作了“乘舟”。
李白乘舟將欲行,
忽聞岸上踏歌聲。
桃花潭水深千尺,
不及汪倫送我情。
何引弟念一句,另外五個跟著念一句,有輕有重,有高有低,有起有伏,清清爽爽,很悅耳。
學生朗讀的時候,何來慶在黑板上寫出“踏歌”、“桃花潭”、“汪倫”幾個有生字的詞,回頭讓大家在本子上抄寫練習。
二
體育課兩個班一起上。村小沒有操場,下雨天就在室內(nèi)活動:課桌拼起來,打乒乓球;墻上釘個鐵環(huán),投籃球;地上鋪上幾層防汛用的草包,翻筋斗。天晴就在校門口外的路上,由何來慶領(lǐng)著做操,然后繞著島子跑幾圈。跑著跑著男生就不聽口令了,在湖灘上任意胡鬧。摟著扭打翻滾的,瞇著眼睛四仰八叉在石頭護坡上裝打仗犧牲的,往湖里扔石子打水漂的,各行其是。
這時候也是何來慶最愜意的時候,他常??粗h處出神。
天和水在很遠的地方連接起來。天上一絲云也沒有,水被天照出一片白亮,刺得眼睛生痛。飄起輕煙的拖船和后面拽著的駁船、綴了補丁的帆船把那白亮劃破。風在水上滑動,淡淡的紫色的霧氣彌漫,湖邊的泊船輕搖,撞出親昵的響聲。
口袋里的手機忽然響了,一看是何文勇的電話。
何文勇從小學到高中都跟何來慶同班,畢了業(yè)又一起回村,到村小教書。兩個人在班上都是高才生,高考離上線就差幾分,很是懷才不遇:我靠!考個鬼,不考了!不相信這么大的天下就沒有老子走的路了。何文勇是最早離開村小的,也走得最遠。幾年下來,已經(jīng)是特區(qū)一家星級賓館的總經(jīng)理,拿年薪。前些時他特地打長途讓何來慶上網(wǎng)看他開的個人網(wǎng)頁,上面有他管的那個賓館,賓館外的海景,他西裝革履的工作照、俊秀健美的泳照,他剛討的花枝招展的老婆,還有詩,意氣風發(fā),豪情萬丈。過后又來電話問何來慶的感想:你那么在乎那個窮村官?快些來吧,不講混出個人五人六,至少比我強。
從決定離開何谷的那天起,何文勇就從來沒有停止過鼓動何來慶。何來慶沒有跟他一塊兒走,不是不想走,是走不了,父親一輩子打魚,風濕和哮喘都很厲害,一年總有半年起不了床。他走了,母親一個人哪里顧得過來?
“怎么樣,還沒有拿定主意?”何文勇還真是一片熱心。
“快了?!焙蝸響c說。
“什么叫‘快了?是快拿定主意了,還是快動身了?”
“就算是快動身了吧?!?/p>
這一頭,就他來說,應(yīng)該沒有什么問題了。父母親都主張他出去,你這個年紀的人,哪個不心活?連你嫁了的姐都跟著男人去大地方打工了。我們把你窩在家里,哪是個事。還有成家,這年頭,鄉(xiāng)下的好妹子都往城里跑,連個像樣的親也沒法提。過年,姑姑來走親,也說侄子你就放心走吧,你老子有什么事我會過來幫忙照應(yīng)。姑姑住在縣城,姑父已經(jīng)從機關(guān)退休了,兒女上完大學留在外地工作,在家里閑著也是閑著。鄉(xiāng)里幾個頭也說通了。人往高處走,水往低處流,應(yīng)該的,只莫下回見了我們裝著不認得。村支書我們先讓個副鄉(xiāng)長兼一下,村小先請村里退休的何老師代課,一邊去縣里招人,不相信這么大個縣就找不到一個愿來何谷做伢兒頭的。
何寶盆從護坡上飛跑下來,一頭撞在何來慶屁股上,“老師老師你快去,”何寶盆氣急敗壞,“引弟一個人,在哭。”
何來慶本來給撞得一頭莫名火氣,一聽是何引弟的事,馬上就冷靜了,任由何寶盆拽著褲腿把他拉到何引弟身邊。
何引弟坐在離大家老遠的地方,兩只手抱著腿,頭埋在膝蓋中間,肩和背很厲害地聳動,但聽不到哭聲。
“哦——嗬嗬嗬嗬嗬嗬……”
湖中間的一條船上,村上最快活的何神仙在叫喊。他每天一早起來就喝酒,整天酒氣沖天。還遠不到熱天,就脫了赤膊,蝦一樣赤紅精壯的肉巴,在白亮的日頭下閃閃發(fā)光。
天上星子朗朗稀,
莫笑我窮穿破衣。
山上樹木有長短,
湖中漲水有高低。
是人都有出頭時。
尖細蠻野的叫喊和湖歌悠然綿長,漸漸消失了,卻又被遠處的山撞回來,是快樂的歌,又像傷心的哀號。
何引弟的事是個撓頭事。何引弟的父親何良材靠做木匠的手藝和人脈在鎮(zhèn)上開了家裝修店,接著跟何引弟母親離了婚,找了個新女人做老板娘。老板娘早就懷上了,到省城找何良材父親幫忙在醫(yī)院敞過B超,是男孩。何良材當初給女兒取名“引弟”指望的就是這個,但何引弟母親被男人的常年冷淡和花心氣不過,不打招呼就去醫(yī)院做了結(jié)扎,何良材知道以后就更不把她當回事了。他在生性風流不負責任這一點上像全了他父親,他父親調(diào)到省城不久就拋棄了老婆兒子。那年何良材剛念完小學,娘改嫁,他不肯跟走,死活賴上村里幾個出外搞基建的人,幾年下來,學了一手好木工。人聰明,手藝好,長得又清秀,一年到頭四處走,斷不了花花草草。總算成了家,一樣不知道愛惜,依舊一年到頭在外面做花腳貓。離了婚,何引弟的母親只有回外縣的娘家,娘家人說你總不能在娘家里過一輩子,總要再嫁的,拖個油瓶,還是個女兒,如何嫁?何良材想想,只有送人,找個說得過去的親戚領(lǐng)養(yǎng)。后妻說,你憨不憨,養(yǎng)成這么大個女孩,做什么便宜了別人?把引弟帶到鎮(zhèn)上來,我們兒子生出來,正愁沒有幫手。何良材說,對頭,我怎么就沒有想到!回村辦離婚手續(xù)的時候他跟何來慶打招呼,開春就把何引弟帶到鎮(zhèn)上去。
何引弟跟何良材去鎮(zhèn)上,無疑就是失學。
“你能不能保證她不失學?”何來慶忍不住說出了自己的擔心。
“她是我女兒還是你女兒?”
“我就是想知道,引弟跟你到了鎮(zhèn)上還能不能繼續(xù)上學。”
“你這叫咸吃蘿卜淡操心,狗捉老鼠多管閑事,鄱陽湖打籬笆管得寬?!焙瘟疾牧嫜览X,就是不肯正面回答。
“何引弟是未成年人,有未成年人的權(quán)利。你是她家長,有責任保障她的權(quán)利?!?/p>
“什么權(quán)利?”
“眼面前最起碼的是義務(wù)教育法給她的權(quán)利。”
“我就是搞不懂了,這里頭究竟有你什么事?”
“我是她老師?!?/p>
“那又怎樣?要不,照老話講的,一日為師終身為父,干脆讓她去你家,你養(yǎng)她!”
何來慶噎住了。大不了就是不走了,大不了就是一輩子不討老婆了,發(fā)個狠就真把何引弟領(lǐng)養(yǎng)了!
他發(fā)得了那個狠嗎?
三
拿起粉筆,何來慶忽然想起都德的《最后一課》。本想在黑板上寫下這幾個字,還是放棄了。要跟下面這幾個小學二年級的毛孩子講清個子丑寅卯,還真不是件容易事。又有什么必要往這么陽光的地方添堵?真要講清了,留下的陰影也未免太過凝重了。
但他馬上就發(fā)現(xiàn),其實用不著他說什么,今天的氣氛已經(jīng)夠凝重了。叫過老師好重新坐下之后,所有人都規(guī)規(guī)矩矩地反背了手,挺直了身子,眼睛一眨不眨地看定了他。何寶盆那張仰起的黑臉上,一條晶亮的鼻涕越過門牙殘缺的半張著的嘴巴,就那樣懸著,要在平日,他早伸舌頭舔了。
他們都明白,這是何引弟的最后一課。
臨上船前何引弟聽見何來慶吹的上課哨子,忽然在跳板上站住,說:“我想去,就一堂課?!彼敝钡乜粗€站在跳板下的何良材,口氣很絕。何良材的心里一動,說:“那你去吧?!?/p>
“今天我們復(fù)習上一課,”何來慶說,“默寫唐詩《贈汪倫》,大家默寫得出來嗎?”
“默——得——出——來——”
“那好,來一個同學在黑板上寫,其他同學在練習本上寫。誰上來?”
何寶盆自己不舉手,也不管別人是不是舉了手,噌地就從座位上跑出來,沖到黑板前面。
李白乘舟將欲行,
忽聞岸上踏歌聲。
桃花潭水深千尺,
不及汪倫送我情。
何寶盆一筆一畫,歪歪斜斜地寫著,寫得有些吃力,偶爾停下來,撓頭,擦鼻涕,再接著寫。寫完了,一字不差。
“好!”何來慶響亮地喊。
“老師,我也寫完了!”下面幾個都站起來,高高地舉起手上的練習本。
何來慶一本一本地看過,說:“好,都寫得好!”
只有何引弟靜靜地坐著,眼睛里噙著淚水。何來慶趕緊把視線從她臉上移開。
窗外,一只水鳥在那條泊船的桅桿頂上打了個趔趄,翅膀散開來,拍了幾下,重又站穩(wěn)。然后就神氣活現(xiàn)地站在那里,不時勾下頭,啄一啄羽毛。
“何老師,還寫嗎?”何寶盆問。
何來慶忽然驚醒:“哦——”
何良材出現(xiàn)在窗子外面,鉤著手指敲窗玻璃:“來慶你能不能快些下課啊?”
何來慶不搭理,只對自己的學生說話:“同學們,大家都知道了,引弟同學今天——馬上就要離開我們。我們現(xiàn)在不寫了,一起來背誦《贈汪倫》,送她,好不好?”
“好!”
“李白乘舟……乘舟……踏歌……踏歌聲……深千尺……深千尺……不及汪倫……情……情……”
一出教室,節(jié)奏就亂了,重重復(fù)復(fù),參差不齊,何來慶不糾正,就任它那樣雜亂著,抓著何引弟瘦小的手,想說什么,又什么也說不出。
何良材沒好意思跟大家走在一堆,快跑幾步先上了船。何來慶等何引弟上了跳板,拉著的手快夠不著了,才不得不放開。
這回的寒潮還沒有過去,半上午,湖上的風煞氣很重,直往骨頭縫里鉆。近岸的水里,經(jīng)過冬天的蘆葦稀疏了很多,但畢竟立春了,葦叢里不時響起低低的魚躍聲,蘆葦跟著擺動。幾只水鳥被驚動,咝咝地鳴叫起來,拍著翅膀,從葦尖上掠過,消失在陰沉沉的天空。
冬天才過,水還枯著,湖灣淺,船抽了跳板之后,一直靠篙子撐著湖岸緩緩向灣子的出口移動。何來慶領(lǐng)著幾個學生也就一直在岸上跟著。
“老師,莫讓引弟走!”
何寶盆忽然揪著何來慶的褲腿尖叫了一聲,幾個人都跟著喊起來:“老師,莫讓引弟走!”
看看何來慶沒有反應(yīng),他們又一齊轉(zhuǎn)身,對著快要蕩出湖灣的船大喊:“引弟,你莫走!”
何引弟從走出教室后就再沒有出聲,在跳板上也沒有回過頭,到了船上,死死地抱住桅桿,既不看湖灘上的何來慶他們,也不進船艙,何良材從船艙里探出身子扯了她一把,她一扭身掙脫了。
篙子也收起了,響起如絲如縷的櫓的欸乃聲。出了湖灣的船,船頭對準了茫茫水天。搖櫓的人,擋住了船篷,船篷擋住了前面的何引弟,只露出被何引弟摟著的桅桿的尖頭。
灣口的水大多了,一陣一陣細細的涌浪嚕嚕地上了灘,又嚕嚕地下了灘,聽起來就像嘆息。船漸行漸遠,后面留下一灣豆綠的、澄澈的湖水。篙子提起的一剎那,何來慶記起一個關(guān)于篙子的謎語:
曾經(jīng)綠葉婆娑,
而今青少黃多。
莫提起,
提起淚滿江河。
“引弟——”幾個毛孩子跳著腳哭喊起來。
“停停!”何來慶一把按住他們。
“何——老——師——”
何引弟突然開了口,清脆的凄厲的聲音,在風中顫抖。
何來慶三下兩下把自己扒得只剩了一條短褲,說:“我去帶引弟回來。你們莫亂動,就在這里等我,寶盆你負責!”然后一頭扎進湖水。
原刊責編 徐則臣
【作者簡介】陳世旭,男,1949年生,江西南昌人,初中畢業(yè)后到農(nóng)村插隊,1987年畢業(yè)于武漢大學中文系。1972年開始發(fā)表作品,著有長篇小說《夢州》、《裸體問題》、《世紀神話》、《邊唱邊晃》、《一半黑色 一半白色》,小說集《小鎮(zhèn)上的將軍》、《天鵝湖畔》、《帶海風的螺殼》,散文隨筆集《風花雪月》、《都市牧歌》及文學研究論文多篇。曾獲三屆全國優(yōu)秀小說獎,首屆魯迅文學獎等多種獎項。短篇小說《北京“面的”1818》獲本刊第六屆百花獎。現(xiàn)在江西省作家協(xié)會任職,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席團委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