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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茉莉花開滿枝椏

      2009-07-04 23:41:54范小青
      小說月報 2009年3期
      關(guān)鍵詞:妯娌妮子眼鏡

      妮子三歲的時候,在外面打工的漆桂紅和男人一起回家過年,妮子不認(rèn)得她,不肯喊她媽媽,漆桂紅要抱女兒,女兒卻推開了她,轉(zhuǎn)身走了。漆桂紅很傷心,哭了幾聲。男人罵她,大過年的,哭你個頭,小孩認(rèn)生,有什么大不了的。漆桂紅抹著眼淚說,她不肯喊我。男人又罵她,蠢貨,她不喊你,就不是你女兒了?男人脾氣丑,漆桂紅不敢和他斗嘴,但她想過了年她不再跟男人出去打工了。男人還是罵她,你個敗家婆,不打工哪來的錢,沒有錢,欠的債拿什么還,沒有錢,往后怎么供妮子讀書?漆桂紅仍不敢回嘴。剛過初三,年的氣味還沒有消失,他們又出門了。臨走前漆桂紅沒有找到妮子,她知道女兒有意躲起來了。

      又過了幾年,漆桂紅回家,看到妮子活潑潑的,抱著妯娌的腿喊媽媽,喊得那個親熱。漆桂紅生氣地跟妯娌說,她是我的女兒,怎么喊你媽媽?妯娌說,不是我讓她喊的,是她自己要喊的。漆桂紅說,她是小孩子,她不懂事,你也不懂事?你這算什么,我的女兒成了你的女兒?妯娌說,我叫她不要喊,可她不聽,不信你試試。漆桂紅去拉女兒的手,女兒卻緊緊抱住嬸嬸的腿,喊著,媽媽,媽媽!

      漆桂紅這回不依了,無論男人怎么罵她,她堅決要和女兒在一起,要不就讓她留在家里,要不就帶上女兒一起進城打工。男人最后也讓了步,說,你實在要帶就帶吧,帶了你可別后悔啊。

      妮子就跟著父母進城了,第二年,漆桂紅和男人想了許多辦法,托了好多人,把幾年打工積攢的錢差不多都用出去了,終于給妮子找到了一個學(xué)校,并且落了學(xué)籍,妮子成了城里的一個小學(xué)生了。

      日子還是艱苦,一家人擠在一間小小的出租屋里,但女兒有了一張小書桌,也有電燈,可以寫作業(yè),女兒和漆桂紅的關(guān)系改善了。幾年來一直繞在漆桂紅心頭的陰影,總算慢慢地消去了。

      不料天有不測風(fēng)云,漆桂紅家的欠債還沒還清,漆桂紅的男人又出了公傷事故,斷了一條腿,廠里給了一筆工傷費,就送回老家去了,成了一個廢人。漆桂紅想和男人一起回鄉(xiāng)下,男人雖然少了一條腿,卻還是兇,罵她說,一起回去等死啊。

      漆桂紅在城里的這份活,雖然辛苦,但工資還比較穩(wěn)定,多少有點兒進賬,何況女兒的學(xué)籍已經(jīng)落在城里,漆桂紅就帶著女兒留下了。

      漆桂紅和男人是在同一個工廠工作的,男人回去以后,廠里有人欺負(fù)漆桂紅孤身一人,來騷擾她,不過也不是什么大事情,就是說一些不三不四的話,吃吃豆腐,也有個別膽子大的,野蠻的,上前捏她一把,或者從后面拍一下屁股,就跑了。畢竟廠里有廠里的規(guī)矩,不能太過分,太過分了廠里也容不得他們的。漆桂紅為了賺點兒工資,也就忍了??墒呛髞韽S里有一個領(lǐng)導(dǎo)也來占她的便宜了,而且這個人不光嘴上說,還動手動腳,晚上還來敲漆桂紅的門,嚇得漆桂紅晚上連燈也不敢開,天一黑就鎖門。

      漆桂紅眼淚巴巴地去找老鄉(xiāng)崔鳳琴,崔鳳琴喜歡罵人,逮到誰罵誰,她把漆桂紅廠里的人一一罵過來,最后卻說,我也只能罵罵他們,這事情我也沒法幫你。漆桂紅又哭,她除了哭,也沒有別的辦法。崔鳳琴聽她哭了一會兒,拍了拍桌子,說,與其給這些狗日的白占便宜,不如跟我去做事。漆桂紅瞪著淚眼說,不在這里干了?崔鳳琴呸她說,除非你情愿給狗日的白摸。

      漆桂紅跟上崔鳳琴,崔鳳琴要她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學(xué)跳舞,把漆桂紅嚇了一跳。崔鳳琴說,我知道你想不通,一個鄉(xiāng)下婆子,要身段沒身段,要臉盤沒臉盤,學(xué)跳舞干什么?又說,你也不要問,只管去學(xué),學(xué)會了再說。崔鳳琴把漆桂紅帶到大公園,那里有好多人在跳舞,但他們都是會跳舞的,漆桂紅怎么擠得進去?崔鳳琴說,你放心,你就站在那里,自會有人來教你。漆桂紅不放心,說,要錢嗎?崔鳳琴說,不要錢。漆桂紅不相信,說,不要錢,他為什么要教我?崔鳳琴氣道,你廢話真多——她看著漆桂紅茫然無助的樣子,口氣緩了緩,說,嘿呀,說不定在城里就碰到個傻子呢。

      漆桂紅還是不相信,但崔鳳琴沒時間再跟她廢話,扔下她就走了。

      舞曲響起來了,是《茉莉花》的曲子。《茉莉花》是漆桂紅最喜歡的歌,想不到今天一來,就碰上這個曲子,一對一對的舞搭子跳得都很投入。漆桂紅來的時候是戰(zhàn)戰(zhàn)兢兢的,但是有了《茉莉花》,她似乎壯了一點兒膽,甚至還找到一點兒親切和踏實的感覺。

      漆桂紅只站了一小會兒,果然有個人過來問她了,你怎么不跳?漆桂紅心里怦怦跳,說,我不會跳。這個人就說,我教你。就架起漆桂紅兩只手臂,往場子里帶。漆桂紅慌了,急急說,我很笨的,我從小就不會文藝的。這個人說,再笨的人,也能學(xué)會跳舞,我?guī)阕邇扇?,就包你會了。說著就帶著漆桂紅走開了步子,漆桂紅完全踩不著《茉莉花》的節(jié)奏,一腳踩到了他的腳,他說,不礙事,不礙事,一開始都是這樣的,踩幾下就習(xí)慣了。態(tài)度好得讓漆桂紅不敢相信。漆桂紅被架著走轉(zhuǎn)了幾圈,心里不踏實,忍不住說,你收錢嗎?這個人愣了愣,說,收什么錢?漆桂紅說,你教我跳舞,收不收錢?這個人說,我是喜歡跳舞才來的,教你跳舞的時候我也是在跳舞嘛,跳舞怎么還要收錢呢。漆桂紅想,崔姐說得對,果然碰到了傻子。

      漆桂紅不靈活,身材也微胖,但跳了幾次也就有點兒會了,就這么一二三四,或者一二三,不復(fù)雜,正如頭一天教她的那個人說,再笨的人也能學(xué)會跳舞。因為沒想到自己學(xué)得這么順利這么快,漆桂紅興致很高,每天早早地就跑到公園去等《茉莉花》了。

      她跟著舞搭子轉(zhuǎn)圈的時候,已經(jīng)很熟練了,腳腳踩在茉莉花的節(jié)奏上,一時間,漆桂紅感覺自己也像一朵茉莉花一樣幸福。她居然有了點兒舞癮,還想再跳呢,崔鳳琴卻說,別跳了。漆桂紅說,我還不太熟練呢。崔鳳琴說,夠了,這點兒水平足夠了,可以上班了。

      漆桂紅跟著崔鳳琴走進一個很小的門面,進門是一個狹窄的舊樓梯,上了樓梯才發(fā)現(xiàn)樓上很大,是個舞廳,但光線很暗。漆桂紅覺得這個舞廳不像個舞廳,倒像個廢掉的工廠,又大又舊,一覽無余,地是粗糙的水泥地,墻上臟兮兮的,周邊有幾張七翹八裂的桌子和椅子,桌子上的茶杯都是一次性的塑料茶杯,茶葉黃渣渣的,那是跳舞的人休息時喝的。

      崔鳳琴指了指舞池說,好了,你上班就是跳舞,會有人來請你跳舞的,每個人跳幾次,給你十塊錢。漆桂紅說,大公園那邊,跳舞不是不給錢嗎?崔鳳琴說,不給錢你陪他跳個屁——漆桂紅,你少廢話,記住了,一個人給十塊錢。又說,一天沒有十個也有八個,沒有八個也有六個七個,你算算,比你在廠里好賺多啦。漆桂紅還是不解,說,他們怎么會請我跳舞,我是個鄉(xiāng)下女人,身材這么笨,這么粗,他們怎么會找我呢?崔鳳琴哼一聲說,城里女人他們找得起嗎?你以為城里就沒有窮鬼啦,既窮還色,還都是些老不死的老色鬼。

      漆桂紅這才有些明白了,她朝舞廳里張望了一下,果然多數(shù)是老年人,六十多歲的比較多,也有七老八十的,有的老人走路都有點兒顫顫巍巍,根本都跳不動了,只是摟著個舞搭子走走路而已,完全踩不到舞曲的點子上。漆桂紅這一看,就更疑惑了,說,他們沒有錢,為什么不到大公園去跳舞,那里不要錢。崔鳳琴說,你以為他們是來跳舞的?漆桂紅一聽就慌神了,說,崔姐,你沒有跟我說清楚,你沒有跟我說清楚。崔鳳琴說,現(xiàn)在說清楚也不遲,你要是不干,你可以回廠里去,給那些狗日的白摸去吧。漆桂紅又吧嗒吧嗒掉眼淚,崔鳳琴說,掉什么眼淚,我早就跟你說了,有的給那些狗日的白摸,還不如給這里的狗日的摸一摸,反正一樣都是個摸。說著說著她自己就笑了起來,笑了笑,又說,哎呀,你又不是什么金貴的小姐,腰身像個柏油桶,臉盤像個向日葵,除了這些死不要臉的老東西,誰會稀罕你?婚前金奶子,婚后銀奶子,生了小孩就是狗奶子,反正一個鄉(xiāng)下狗奶子,給狗日的摸摸,換一張紅鈔票,你也虧不到哪里去。漆桂紅愣了半天,說,他們,他們,摸我哪里呢。崔鳳琴說,你別問那么清楚,他們不會過分的,這里都有規(guī)矩的。

      和在大公園一樣,崔鳳琴扔下漆桂紅就走了,漆桂紅一想到崔鳳琴說的“給狗日的摸摸”,臉上滾燙滾燙,心里怦怦跳,她看緊了舞廳的門,隨時準(zhǔn)備要逃走了。但是已經(jīng)來不及了,已經(jīng)有一個個子矮矮的老頭走過來了,朝漆桂紅笑笑,說,聽說你姓漆?我還從來沒有碰見過姓漆的人呢。他牽了牽漆桂紅的手,很快就放開了,又說,你是新來的,你有點兒緊張。漆桂紅緊張得腿肚子打哆嗦,也不敢看他,只是低垂著眼睛說,我沒、沒緊張。矮老頭說,其實,不瞞你說,我也很緊張。他架起她的手臂,就下舞池走起步來。旁邊跳著舞的幾個人都跟矮老頭搭訕說,老扁頭,有新搭子啦。漆桂紅這才敢看了矮老頭一眼,果然頭扁扁的。

      老扁頭帶漆桂紅走了幾步,基本上不是跳舞,只是搖搖晃晃地走,一步兩步,一步兩步,漆桂紅發(fā)現(xiàn)老扁頭跳得并不好,放心了些,也大膽了些,也想放開手腳跳一跳,可老扁頭始終兩腳踩高蹺似的輪番踩來踩去,并不起舞,也不說話,漆桂紅覺得老扁頭似乎在猶豫著什么,似乎想說什么又說不出口的樣子,只是看他一會兒臉紅紅的,一會兒臉上的肉又抽一抽,一會兒眼睛又閉一閉,這么奇奇怪怪地走了一會兒,老扁頭終于說話了,他指了指漆桂紅的胸口,說,小漆,我可以摸這里嗎?漆桂紅的臉緋紅了起來,低聲說,我不知道,我是新來的,摸哪里你自己知道的。老扁頭有點兒尷尬,咳了一聲,說,你這么說了,好像我是個老手,其實,我也不怎么懂的,你這么說了,叫我有點兒難為情的。漆桂紅心里罵道,不要臉,難為情還會來?老扁頭像是聽到了漆桂紅心里的話,說,我知道,我知道,做這種事情是有點兒、有點兒那個什么,但我確實是有點兒不好意思的。漆桂紅心里又罵了幾句,這回老扁頭沒有再解釋。

      老扁頭下了下決心,一只手就伸過來了,漆桂紅又驚又怕,背弓起來,胸脯往后縮,頭頸往前拱。老扁頭的手停了一停,說,你要縮到哪里去呢。手又伸上前了。漆桂紅知道躲不過,又羞又惱,胸脯一下子變得又硬又僵。老扁頭的手觸到漆桂紅的胸脯,先是驚了一下,好像被燙著了,立刻縮了回去,過了一會兒,慢慢地又伸了過來,如此幾次,慢慢地適應(yīng)了,就停在那兒不動了,嘴上直說,好,哎呀,好,好軟啊,小漆,你好、你好軟啊。停下來歇一歇,又指了指漆桂紅的衣襟說,小漆,我能伸到里邊去嗎?漆桂紅說,我不知道的。老扁頭說,讓我伸進去摸摸好嗎?崔鳳琴并沒有跟漆桂紅說清楚,手能不能伸進衣服,現(xiàn)在老扁頭眼巴巴地等著,漆桂紅不回答,他就不動了,但又忍不住,說,小漆,你讓我伸進去摸一摸吧,人家都可以伸進去摸的。漆桂紅心里實在熬不住,眼淚就掉了下來,說,你伸進去摸了,還要再摸哪里?老扁頭一看漆桂紅哭了,有點兒慌,也有點兒難過,趕緊說,別哭別哭,我不伸進去了,就在外面摸摸,一樣的,啊,一樣的。他的手就隔著漆桂紅的衣服,抓住漆桂紅的胸脯,揉了一揉,又說,等會兒再讓我摸摸你的屁股啊。不等漆桂紅反應(yīng)過來,老扁頭又說,摸屁股也是在外面摸的,小漆你放心,我們都懂規(guī)矩的,你們都是有兒有女有老公的人,我們不會怎么樣的,再說了——老扁頭壓低了嗓音說,小漆,你不用怕,我告訴你,我早已經(jīng)沒有、沒有那個能力了,真的,你要是不信,你要是不信——噢,我不說了,小漆,我只是摸摸,只是摸一下,就可以了。

      舞曲終于停下來了,老扁頭很紳士地牽著漆桂紅的手回到座位那里,請漆桂紅坐下,漆桂紅臉通紅的,偷偷地看了看其他人,沒有一個人注意她,她們都在和老頭子們說說笑笑,打打鬧鬧,漆桂紅心里剛一輕松些,就惦記著老扁頭沒給錢,老扁頭知道她的心思,說,小漆,跳三曲,跳完三曲一起付,這里都是這樣的,這是規(guī)矩。漆桂紅說,你不講規(guī)矩怎么辦?老扁頭說,小漆,你放心,這里的人都講規(guī)矩的,不講規(guī)矩在這里待不下去的。

      下一個舞曲開始前,老扁頭還特意來問漆桂紅,有沒有她特別喜歡的曲子,有的話可以點,點了他們就會放。漆桂紅干巴巴地說,沒有。其實那一瞬間她心里是想到了《茉莉花》的,但她不知道自己是希望播放《茉莉花》還是害怕播放《茉莉花》,可結(jié)果放出來的卻恰恰就是《茉莉花》,漆桂紅心里一慌,臉色也有點兒異樣。老扁頭是個細(xì)心的人,立刻就發(fā)現(xiàn)了漆桂紅細(xì)微的變化,高興地說,小漆,你也喜歡《茉莉花》吧?跟我一樣哎,我也喜歡《茉莉花》——其實我不光喜歡跳《茉莉花》,我平時就喜歡茉莉花,我覺得茉莉花又香又樸素又低調(diào),不像玫瑰花,太嬌艷,還刺人,也不像百合花,雖然蠻清爽,但它的花芯太容易掉,一碰就掉了,不碰它也會掉,一不小心弄得全身都黃渣渣的,洗也洗不掉,還是茉莉花好,靜靜地開放,靜靜地香,小漆,你說是不是——說著說著,老扁頭得意地哼了起來,他五音不全,完全沒哼出《茉莉花》的調(diào)調(diào)來,他自己也知道哼得不像,不哼了,又說,小漆,我看你就像一朵茉莉花哎——他的手又伸了過來,漆桂紅身子又往后縮,但她終究無處可縮,覺得一股氣血在五臟六腑亂沖亂撞,她在心里惡狠狠地罵道,你媽才是茉莉花!

      果然,老扁頭規(guī)規(guī)矩矩地和漆桂紅跳了三曲,每次跳的時候,都摸摸漆桂紅的胸和屁股,他摸胸的時候,是要搓揉一下的,但摸屁股卻不一樣,其實不能算是摸,只是拍一拍,過一會兒,再拍一拍。漆桂紅不知道這是不是規(guī)矩。

      跳完三曲以后,老扁頭看了看表,說,我要走了,小漆——茉莉花,明天見啊。

      漆桂紅一口氣一直悶在肚子里,憋屈得好難過,不光心口疼,連小肚子都憋得疼,直到老扁頭走了,她才對著沒人的地方,咬著牙罵了幾十句你媽才是茉莉花,才出了一點兒氣,坐下來想喝口水鎮(zhèn)定一下,又有一個老人走過來了。這個老人穿著很講究,戴著眼鏡,看上去比剛才那個講規(guī)矩的老扁頭還要斯文一點,他坐到漆桂紅對面,說,你剛剛下來,休息一會兒吧。給漆桂紅的茶杯里續(xù)了水,說,喝點兒水。又說,這里的茶葉太差了,也不知道是哪一年的陳茶,恐怕都發(fā)霉了,老板節(jié)省成本。你喜歡喝茶嗎?喜歡的話我明天從家里帶給你喝。漆桂紅趕緊說,我不喝茶的,我只喝白水。眼鏡點了點頭,說,好,喝白水好,喝白開水健康。又說,我這個人,什么都好,就是話多,不過,人老話多嘛,也是正常的,請你多多原諒。對了,剛才我聽他們說了,可又忘了,你老家是哪里的?漆桂紅不想說,眼鏡也不勉強她,自顧自說,年紀(jì)大了,忘性就大了,剛剛聽他們說過,一轉(zhuǎn)身就忘記了,不過也無所謂啦,我們又不是處對象,不一定要問家鄉(xiāng)的,你放心好了。漆桂紅看著他的眼鏡片子在昏暗的燈光下一閃一閃,一閃一閃,漆桂紅心里也跟著一閃一閃的,不知道怎么才能讓他閉嘴。眼鏡明明看到漆桂紅皺了眉,也知道她嫌他啰唆,但他控制不住自己的嘮叨,又說,我剛才說了,我就是這個毛病,話多,請你原諒,哎,對了,你今年多大了?剛才他們說了,哎呀,我又忘記了,三十?三十五?三十七?不像,不像,看起來也就二十多歲,但是二十多歲的人是不會來這里的,你雖然是鄉(xiāng)下來的,但是氣質(zhì)蠻好的,什么原因你知道嗎?主要是因為你不太瘦,現(xiàn)在許多女人都喜歡瘦,其實她們不懂,瘦的女人是沒有氣質(zhì)的。

      眼鏡就這么有一搭沒一搭地和漆桂紅講了許多話,當(dāng)然,與其說他是在和漆桂紅講話,不如說他是在自言自語,因為漆桂紅始終沒有回答他一個字,沒有說過一句話。眼鏡說到最后,停了下來,好像在想什么問題,想了一會兒,突然一拍腦袋,說,怎么都是我在問你,你怎么不說話,你也問問我呀?漆桂紅說,問你什么?眼鏡說,隨便你問什么,既然我們是舞搭子,你總要主動跟我說說話呀。漆桂紅說,崔姐說,只是摸摸,沒有叫我說話。眼鏡說,咦,多說話有利于交流感情呀,比如你可以問我,你為什么要來跳舞?漆桂紅就死板板地說,你為什么要來跳舞?眼鏡嘆息了一聲說,我孤單呀,你不知道,我有多孤單,整天心里空空蕩蕩的,沒著沒落的,這種感覺,你有過嗎,你能體會嗎?漆桂紅又不吭聲了。眼鏡說,咦,你怎么只問一句?你再問啊。漆桂紅說,我再問什么?眼鏡說,比如你問問,你家里有老伴嗎?漆桂紅又死板板地學(xué)著他說,你家里有老伴嗎?眼鏡說,我有老伴的,我老伴年輕時才漂亮呢,她不是鄉(xiāng)下人,她是城里的大小姐,風(fēng)度很好的,現(xiàn)在她老了,人家都說她像秦怡呢。我老伴不僅人長得好,心腸也好,對我也好,你看,我身上穿的,都是她收拾的,清爽吧,整齊吧,有型吧。漆桂紅心里罵道,既然她這么好,你還到這種地方來作死。眼鏡還在說,還有,我吃的,我過日子的所有的一切,都是她幫我弄的,她把我伺候得像皇帝呀——對了,你心里一定不相信,既然她對我這么好,我為什么還要到這里來,這就是我的心結(jié)呀,沒有人能理解我,我家里人,我的親戚,我的朋友,全世界的所有的人,他們都不知道我孤單啊。眼鏡說著說著,臉都白了,手忙腳亂地摘下眼鏡,又戴上去,再摘下來,再戴上去,也不知道他要干什么,漆桂紅就沒有再說下去。眼鏡又說,你不知道的,誰也不知道的,我每天晚上睡覺,心里是空的,早上醒來,心里還是空的,我的心好像被誰拿走了,我好孤單啊,你明白什么是孤單嗎?漆桂紅在肚子里惡狠狠地咒罵道,老流氓,老不死,老棺材,老甲魚,孤你個頭,孤你個魂,孤你個槍斃鬼!

      眼鏡卻笑起來,說,我很喜歡你,你是個老實人,我自己也是個老實人,所以我也喜歡老實人,我不喜歡那種花里胡哨的人,還有那種嘴上抹了蜜的人。漆桂紅又暗罵他,做流氓還假裝老實人,真不要臉!

      下一曲又快要開始了,眼鏡也和老扁頭一樣,熱情地說,哎,我們這個舞廳很講人性化,你要是有自己喜歡的曲子,你可以點,你不點的話,他們就隨便放,你要點嗎?你喜歡什么曲子?漆桂紅不由自主地往后退縮了一下,驚恐地說,我不要茉莉花,我不要茉莉花。眼鏡脾氣真好,笑瞇瞇地說,噢,你不喜歡茉莉花?好,好,不要茉莉花,我們跳別的曲子,一樣的。

      后來下午場到點了,跳舞的老人和婦女都走光了,漆桂紅卻一直沒有走,她把那杯茶喝了又喝,喝得茶水寡白寡白了,還在往杯子里加水。舞廳老板笑她說,喝了這么多水,想把門票錢喝回去啊?漆桂紅說,我,我口渴。老板道,不是口渴吧,是不敢回家了吧,怕老公發(fā)現(xiàn)吧。停頓一下,又怪笑說,沒事的,沒事的,剛開始來的人,都這樣,過一陣就好了,老吃老做了,你不來還難過,還熬不住呢?漆桂紅不敢回話,舞廳老板就趕人了,說,走吧走吧,再不走晚場的人要到了,你得重新買票??雌峁鸺t沒聽明白,又說,你別癡心妄想了,你以為你是誰?你以為你長得很好看?身材好?臉盤好?老板又瞄了瞄她,說,照照鏡子去,腰身像柏油桶,臉盤像向日葵。我告訴你,晚上都是小年輕,你們待在這里,惡心他們,要影響我生意的,走吧走吧。

      漆桂紅出了舞廳,走到公交車站等車,看到一張熟臉,也是在舞廳里跳舞的一個老頭。這個老頭更古怪,上身穿一件花格子西裝,下身一條牛仔褲,還戴了頂鴨舌帽,看了叫人又想笑又惡心。老頭見漆桂紅看他,似乎有點兒緊張,趕緊靠過來,把鴨舌帽拉低了,低聲說,你別和我說話,別跟我打招呼,你離我遠(yuǎn)點,只當(dāng)作不認(rèn)得我。漆桂紅覺得莫名其妙,但還是點了點頭??伤难劬嵲谌滩蛔∫タ此钠嫜b異服。老頭說,你覺得我穿得奇怪吧,我從小就是這樣,到老也改不掉,所以他們給我起個綽號叫外國叫花子。漆桂紅忍不住要朝他笑,外國叫花子一嚇,趕緊走開幾步,站定了,但想想不放心,又回過來說,你以后在街上看到我,不要喊我啊。他抽了抽鼻子,像是要哭了,但是又忍了忍,說,我的事情,我老太婆已經(jīng)知道了,我沒臉回家了,我老太婆說,我要是再去舞廳,就把我的丑事告訴我女兒女婿,告訴我從前的同事,告訴我所有的親戚朋友,我也是個知識分子,我也要臉面的呀。漆桂紅忍不住說,那你還去?外國叫花子終于哭了出來,我沒有辦法,我沒有辦法,我不能不去,我明明知道你們這些女人,不好好勞動,專門花老頭子的錢,天地良心啊,我們苦了一輩子,也就是這一點兒點兒錢,全被你們花光了——你不要這樣看著我,我沒有瞎說,你們就是這樣有手段,有本事花得我們團團轉(zhuǎn),乖乖地把錢交給你們。我老婆問我,你天天去舞廳,還動手動腳,是不是因為她們年輕漂亮?天地良心,你自己說說,你們哪里年輕漂亮了,才不年輕,才不漂亮,都是鄉(xiāng)下女人,都是中年婦女,有的都快老年了,還燙頭發(fā),涂口紅,看上去嚇人倒怪的,腰身像柏油桶,臉盤像向日葵,難看死了。漆桂紅氣得轉(zhuǎn)身走遠(yuǎn)幾步,不理他了。外國叫花子卻又纏過來說,我是不想去的呀,可是我控制不住自己,我上癮了,一天不去就不行,一天不去我心里就找不著底了,我跟我老婆說,你打我吧,你罵我吧,我是老流氓,我真的是老流氓,我不要臉,我不是人……可是,可是,我還是想去呀。漆桂紅氣得發(fā)抖,壯著膽回敬他一句,想去你就去吧。外國叫花子直搖頭,說,不行啊,自從我老婆發(fā)現(xiàn)了我的丑事以后,她就不再給我零花錢了,我就用我的小金庫,短短的時間,我把我?guī)资甑姆e蓄都給了你們,我現(xiàn)在已經(jīng)開始偷家里的錢了,如果偷不到錢,我會偷家里的東西去賣,如果偷不到家里的東西賣,我,我不知道我會不會去當(dāng)小偷……哼哼哼,為了你們這種女人,我要當(dāng)小偷啊,老扁頭還說你像茉莉花呢,呸呸呸,我知道你們都是斷腸草。

      漆桂紅連奔帶跑逃離了這個車站。

      漆桂紅沒敢再上公交車,就一直走回家去了。走著走著,慌亂的心情似乎平靜些了,可再走著走著,離家近了,她的心又再次慌張起來,到了家門口,掏鑰匙開門的時候,她的手都不聽使喚了,鑰匙“啪”掉到地上。妮子在屋里聽到聲音,來給她開門。漆桂紅彎腰撿起鑰匙,一起身,看到妮子站在她眼前,漆桂紅驚嚇得一哆嗦,趕緊避開妮子的眼睛,側(cè)身進了屋子。進了屋卻又不知道要干什么,奓著兩只手站在那里,眼神也不知往哪兒支,也不敢和妮子說話,又怕不說話引起妮子的懷疑,后來勉強擠出一句多余的話,問,妮子,上學(xué)了嗎?妮子說,上了。漆桂紅仍然心虛,又問,放學(xué)了嗎?這回妮子沒有回答,抬眼朝她盯了一下,漆桂紅冷汗都冒出來了,慌忙解釋說,媽媽是說,今天有沒有回家作業(yè)。這話更是荒唐,妮子正在寫作業(yè)呢。最后還是妮子給她解了圍,妮子說,媽媽,我餓了。漆桂紅才想起回來應(yīng)該做晚飯,暗罵自己一句,做賊心虛。趕緊到外面走廊上去做飯,躲開了妮子。

      過了一陣,漆桂紅的妯娌帶著孩子從鄉(xiāng)下出來了,住到漆桂紅這里,把漆桂紅嚇得不輕,她試探妯娌是不是也要在城里干活,會不會要她介紹工作呢?妯娌卻沒有這樣的打算,只是說,我就是帶小寶來看看新鮮,我才不要在城里做活,灣頭村的崔鳳琴說,鄉(xiāng)下女人進城,要么就是被人摸,要么就是送給人摸。妯娌見漆桂紅驚慌失措的樣子,又說,小寶他大媽,我不是說的你啊。漆桂紅滿臉通紅,就聽到身后“嘶啦”一聲,回頭一看,原來小寶要搶妮子的作業(yè)本,妮子不給,兩人一奪,妮子的一頁作業(yè)紙給撕了下來。漆桂紅過去撿起來一看,是老師布置的一篇作文,題目是《最美麗的花》,妮子寫了開頭幾句:最美麗的花是茉莉花,雖然我從來沒有見過茉莉花,但是我媽媽喜歡茉莉花……漆桂紅心頭一陣難過,趕緊說,妮子,你寫錯了,媽媽不喜歡茉莉花,媽媽最不喜歡茉莉花!妮子不吭聲,妯娌卻奇怪了,說,咦,大寶他大媽,你從前在家的時候,天天唱茉莉花,你是最喜歡茉莉花的,妮子沒有寫錯呀。漆桂紅只覺得頭皮發(fā)麻,心里亂顫,尖聲說,你們別說了,我討厭茉莉花,我恨死茉莉花了。屋子里一個大人兩個孩子,都呆呆地看著漆桂紅。

      妯娌臨走前一天,漆桂紅陪她上街逛逛,在街頭看到一個強橫霸道的小流氓在欺負(fù)一個女孩子,拳打腳踢的,圍觀的人卻沒有一個人上前制止。漆桂紅怕事,拉著妯娌要走,忽然就看到舞廳里的那個老扁頭,從人群中沖了出來,大聲喝道,你給我住手!小流氓猛地一愣,住了手,回頭看看是個矮老頭子,嘴角一斜,重新握緊了拳頭。大家都替老扁頭捏一把汗,老扁頭卻不急不慌,慢悠悠地說,小伙子,告訴你,我是警察!怎么,覺得不像嗎?我是退休的警察,退休的警察可比沒退休的警察更厲害噢,你說是不是?沒退休的警察有紀(jì)律,退休的警察可沒有紀(jì)律噢,你信不信?不信的話,要不要試試?小流氓竟然被唬住了,愣了片刻后,罵罵咧咧地走了。

      老扁頭一回頭看見了漆桂紅,高興地喊起來,小漆,小漆,你逛街???漆桂紅拉著妯娌就跑。老扁頭在后面追著說,小漆,漆桂紅,漆桂紅,你別跑,你誤會了,我騙他的,我不是警察,我真的不是警察。妯娌說,他認(rèn)得你?漆桂紅說,我不認(rèn)得他。妯娌奇怪說,那他怎么叫你名字呢?漆桂紅說,你聽錯了。妯娌說,沒聽錯,沒聽錯,我聽得清清楚楚,他喊你小漆,喊你漆桂紅。漆桂紅顧不得妯娌,一個人慌慌張張?zhí)幼吡恕?/p>

      家里又恢復(fù)了以往的安靜。漆桂紅開始還以為是妯娌走了的原因,后來才慢慢地發(fā)現(xiàn),跟妯娌無關(guān),是妮子有點兒不對勁,妮子話越來越少。開始漆桂紅問她什么,她還回答一兩個字,到后來漆桂紅怎么說話,怎么問,她都不再回答了,最多只用眼神或者用身體的某個部位,來表示一個最簡單的態(tài)度。有一次放了學(xué)干脆就不回家,漆桂紅找到天黑也沒有找到,最后驚動了妮子的老師,老師從妮子的作業(yè)本上看到妮子做的一個“雖然……但是……”的造句:“雖然我家沒有CD機,但是我還是想買一盤《茉莉花》的CD盤——”大家受到啟發(fā),果然在離家不遠(yuǎn)的一家音像店門口找到了蜷縮在那里一言不發(fā)的妮子,妮子懷里緊緊地?fù)е缓小盾岳蚧ā稢D盤。

      音像店的老板見了漆桂紅和妮子的老師,抱怨說,這個小孩怎么回事,在我這里買了一盤CD,要我放給她聽,我就放了,明明是好的,她還要再放一遍,我又放了一遍,還是好的,可她還是不走,還要我再放,我不要做生意啦?可我不給她放,她就不走,你看,就這樣,賴在地上,好像我欺負(fù)她似的。漆桂紅氣得哭了起來,邊哭邊說,你要氣死我,你要氣死我。一邊去奪妮子的CD盤。妮子抓緊不放,兩個人一爭一搶,CD掉落下來,塑料殼子碰碎了,CD盤一直滾到了路當(dāng)中,一輛電瓶車經(jīng)過,它的輪子把盤軋碎了。

      妮子慢慢地走到路中間,蹲下來,一片一片地把《茉莉花》盤的碎片撿起來,捧在自己的手心里。

      老師認(rèn)為妮子有心理問題,漆桂紅去問崔鳳琴,崔鳳琴說,小孩子有屁的心理問題。漆桂紅說,從前她一個人在鄉(xiāng)下的時候,就不說話,后來我?guī)鰜砹?,她就好了,現(xiàn)在不知怎么又犯了。崔鳳琴想了想,說,妮子知不知道你在干什么活?漆桂紅驚慌說,她不知道的,她不知道的,她上學(xué),我上班,她從來沒有跟過我,也從來沒有問過我,怎么會知道?崔鳳琴說,那我就不知道了,如果要看心理醫(yī)生,就要到精神病院去看,那里的醫(yī)生看這個正宗。漆桂紅嚇了一跳,又要哭了。崔鳳琴生氣道,哭你個頭,到精神病院就是精神病啦?現(xiàn)在到精神病院看病的人多得是,睡不著覺的人,吃不下飯的人,打嗝的人,放屁的人,都到精神病院去看病呢。又說,你想不想讓妮子說話,你想不想聽聽妮子心里到底在想什么?心理醫(yī)生有本事讓她說出來。

      漆桂紅帶妮子去精神病院看專家門診,和妮子一起坐在醫(yī)院走廊的椅子上等候??粗葑酉駢K木頭一樣,不說不動,眼神冰冷的,漆桂紅心里空蕩蕩的難過,她忽然就想起眼鏡跟她說過的話,眼鏡就說他心里空空的,晚上睡覺心里空的,早晨起來心里還是空的,心好像被人拿走了。漆桂紅那時候根本就不知道他說的什么,還在肚子里惡狠狠地罵他,現(xiàn)在她才覺得,自己的心也被人拿走了。

      心理醫(yī)生看病很慢,好半天,護士才叫一個號。漆桂紅焦慮不安地坐下去又站起來,站起來又坐下去,在始終一動不動的妮子面前,她倒像是妮子的女兒了。

      病人們都坐在門診室外面的椅子上,挨個地等候,進去一個病人,后一個病人就往前挪一個位置。每次挪位子,漆桂紅都拖著妮子的手一起挪,漆桂紅的眼神是散的,根本也沒有注意自己前邊和后邊的病人,一直挪到了第二個的位置上,漆桂紅才發(fā)現(xiàn),坐在她前邊的是個中年婦女。

      只要里邊的那個病人出來,這個婦女就可以進去看病了,漆桂紅的希望也越來越近了,她這才抬眼看了這個婦女一眼,這一看把漆桂紅嚇了一大跳,婦女正淚流滿面,像個受了委屈的小孩,可憐巴巴地看著漆桂紅,說,你認(rèn)得我。漆桂紅嚇得趕緊搖頭。婦女卻堅持說,你一定認(rèn)得我,你不認(rèn)得我,怎么會看我,人家都不看我,就你看我,你一定認(rèn)得我,你知道我是誰,你一定知道我是誰。她捂住自己的臉,繼續(xù)哭著說,我沒有臉啊,我沒有臉啊。

      漆桂紅趕緊避開一點兒,婦女卻又朝她挪近一點,哭著問她,你說,世界哪有像我這樣的人,哪有像我這樣的母親,我天天想女兒,想女兒回來,可女兒一回來,我就罵她,打她,掐她,我恨不得掐死她,我就是要掐死她,她就逃走了,我就在家里哭,天天想她回來,她不回來,我就哭,哭了就想死,她終于又回來了,可她一回來,我又罵她,打她,掐她,我要掐死她……婦女一邊說一邊往漆桂紅身邊靠,越靠越近,她想抓漆桂紅的手,漆桂紅一縮手,婦女抓了個空,又哭了起來,說,我女兒比你年輕多了。

      漆桂紅想躲開她,往座位的另一邊挪了一下,但妮子沒有動,漆桂紅就擠著了妮子,和妮子緊緊地擠在一起,她看了一下妮子,妮子還是老樣子,周圍發(fā)生的一切,都跟她無關(guān)。

      這個婦女一直在哭哭啼啼念念叨叨,護士有點兒煩她,說,你既然這么清楚事理,意識也很清醒,怎么會控制不住自己呢?婦女停頓了一會兒,又開始哭了,說,醫(yī)生,人家說我是上癮了。護士說,沒聽說過,罵女兒打女兒還有癮?婦女說,有的,有的,我就是癮,是神經(jīng)病的癮,我聽說有一種藥,可以幫我戒癮的,是不是有這種藥?見護士不理她,又說,肯定有的,現(xiàn)在小孩子上了網(wǎng)癮,都有藥可以戒的。護士忍不住說,你的病,神仙也救不了你。婦女一把抓住了護士的手,哀求說,醫(yī)生啊,醫(yī)生啊,你救救我吧,你救救我吧。護士抽出手,站了起來,惱惱地說,我不是醫(yī)生,像你這種病,要是也算病的話,光靠藥物肯定不行的。婦女說,行的,一定行的,一定有用的,謝謝救命醫(yī)生……她站起來又要去拉護士的手,護士趕緊走開了。婦女撲了個空,在一邊哭得上氣不接下氣,嗷嗷地說,丟死人了,丟死人了??!

      里邊的那個病人出來了,護士沒好氣地指了指說,進去吧,叫醫(yī)生救你去吧。婦女一下子跳了起來,快速地躥了進去。

      哭哭鬧鬧的婦女進去以后,走廊里安靜下來了,一時間靜得有點兒出奇,靜得讓人心驚,靜得讓漆桂紅感覺到了自己心跳的速度和聲響,她忽然心慌得有點兒把持不住,趕緊去拉妮子的手。妮子的手又小又軟,卻是暖的,和她的眼神完全不一樣。

      突然間,護士口袋里的手機響了起來,突如其來的鈴聲把漆桂紅嚇了一大跳,護士的手機鈴聲,竟然就是柔美的《茉莉花》曲,漆桂紅一下子被《茉莉花》擊中了,她的心口像是結(jié)了冰,胸脯又硬又僵,前胸直往后縮,后背弓了起來,像一只燒熟了的蝦子。護士奇怪地看了她一眼,就從口袋里往外掏手機,手機掏出來,護士還沒有來得及按接聽鍵,妮子忽然開口了,她跟著護士的手機唱了起來:好一朵美麗的茉莉花,好一朵美麗的茉莉花,芬芳美麗滿枝椏,又白又香人人夸……

      護士被妮子稚嫩的童音打動了,她忘記了接手機,任憑手機和妮子一起不停地唱下去。

      妮子的歌聲像一股細(xì)細(xì)的暖流淌進了漆桂紅的心窩,漆桂紅冰凍的心,漸漸地融化了,漸漸地回暖了,她淚流滿面地抱住了妮子,跟上妮子的節(jié)拍,和妮子一起唱起來:好一朵美麗的茉莉花,好一朵美麗的茉莉花,芬芳美麗滿枝椏,又白又香人人夸……

      護士提醒她們說,別唱了,輪到你們了。

      漆桂紅拉著妮子站了起來,但是她們沒有走進醫(yī)生的門診室,在護士和其他病人驚詫的注視下,她們沿著醫(yī)院的走廊朝外走了。

      她們走出醫(yī)院的大門,醫(yī)院的門旁有一家很小的音像店,母女倆牽著手走了進去,她們買了一盤《茉莉花》的CD。

      【作者簡介】范小青,女,江蘇省蘇州人。1974年高中畢業(yè)到農(nóng)村插隊,1977年考入江蘇師院(現(xiàn)為蘇州大學(xué))中文系,畢業(yè)后留校任教,1985年調(diào)入省作協(xié)從事專業(yè)創(chuàng)作。1980年開始發(fā)表作品,著有長篇小說《褲襠巷風(fēng)流記》、《城市表情》、《女同志》、《赤腳醫(yī)生萬泉河》等17部,中短篇小說集9部,散文隨筆集6部,電視劇百余集。短篇小說《城鄉(xiāng)簡史》獲第四屆魯迅文學(xué)獎?,F(xiàn)在江蘇省作家協(xié)會任職,中國作家協(xié)會全委會委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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