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少時候,沒有到菜圃里去了,我們種的扁豆,應當成熟了罷?”康立在涼臺的欄邊,眼望那絡滿了荒青老翠的菜畦,有意無意地說著。
誰也不曾想到暑假前隨意種的扁豆了,經康一提,我恍然記起,“我們去看看,如果熟了,便采擷些來煮吃,好嗎?”康點頭,我便到廚房里拿了一只小竹籃,和康走下石階,一直到園的北頭。
因無人治理的緣故,菜圃里長滿了雜草,有些還是帶刺的蒺藜,扁豆牽藤時我們曾替它搭了柴枝做的架子,后來藤蔓重了,將架壓倒,它便在亂草和蒺藜里開花,并且結滿了離離的豆莢。
折下一枝豆莢,細細賞玩,造物者真是一個偉大的藝術家呵!他不但對于鮮紅的蘋果,嬌艷的櫻桃,絳衣冰肌的荔枝,著意渲染,便是這小小一片豆莢,也不肯掉以輕心的。你看這豆莢的顏色,是怎樣的可愛,尋常只知豆莢的顏色是綠的,誰知這綠色也大有深淺,豆莢之上端是濃綠,漸融化為淡青,更抹三層薄紫,便覺潤澤如玉,鮮明如寶石。
我們一面采擷,一面談笑,愉快非常,不是為今天晚上有扁豆吃而愉快,只是這采擷的事實可愉快罷了。我想這或是蠻性遺留的一種,我們的祖先——猿猴——尋到了成熟的榛栗,呼朋喚類的去采集,預備過冬,在他們是最快活的,到現在雖然進化為文明人了,這性情仍然存在。無論大人或孩子——自然孩子更甚,逢到收獲果蔬,總是特別感興趣。有時候,拿一根竹竿,偷打鄰家的棗兒,吃著時,似乎比叫仆人在街上買回的鮮果還要香甜呢。
我所稟受的蠻性或者比較的深,而且從小在鄉(xiāng)村長大,對于田家風味,分外系戀,我愛于聽見母雞閣閣叫時,趕去拾她的卵!我愛從沙土里拔起一個一個的大蘿卜,到清水溪中洗凈,兜著回家,我愛親手掘起肥大的白菜,放在瓦缽里煮。雖然不會擠牛乳,但喜歡農婦當著我的面擠,并非怕她背后摻水,只是愛聽那迸射在冰鐵桶的嗤嗤聲,覺得比雨打枯荷,更清爽可耳。
康說他故鄉(xiāng)有幾畝田,我每每勸他回去躬耕,今天摘著扁豆,又提起這話,他說我何嘗不想回去呢?但時局這樣的不安寧,鄉(xiāng)下更時常鬧土匪,鬧兵災,你不怕么?我聽了想起我太平故鄉(xiāng)兩次被土匪潰兵所蹂躪的情形,不覺深深地嘆了一口氣。
(選自《蘇雪林文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