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8年,在《三生影像》的發(fā)布會上,一圈子人都在說她,回憶自己被她呵護的愛荷華歲月,這一圈子人的名單壯觀地包括了:邵燕祥、莫言、蘇童、余華、李銳、蔣韻、遲子建、畢飛宇、西川、孟京輝、廖一梅......傳奇,友誼,愛情填滿了她的一生,她——是聶華苓,她這樣定義自己:“我是一棵樹,根在大陸,干在臺灣,枝葉在愛荷華”,中國的大陸、臺灣,還有太平洋彼岸的美國,是她的三生三世。
聶華苓,女,美籍華裔作家
1925年出生于大陸,湖北人。1949年抵臺灣定居并從事創(chuàng)作,1964年,應(yīng)聘至美國愛荷華“作家工作室”工作,致力于世界文化交流。1967年和丈夫安格爾創(chuàng)辦“國際寫作計劃”組織,每年邀請世界各地的作家、詩人前往愛荷華大學(xué)進修創(chuàng)作。
■民國里走出的絕代佳人
民國十二年,孫家唯一的女兒已經(jīng)是二十歲的芳華。只因這女娃娃生下來便被算命先生算定了女主貴,孫家的大娘從姑娘二八年華始,便把不知多少媒人擋在了門外,揚言她這姑娘不能隨便許配人,一定要選個有根有底,有出息的姑爺。
媒人又上門了,從荷包里掏出了一張方寸的小照。孫家大娘一看,便生了歡喜心。這個身著軍裝的年輕人生得是天庭飽滿,濃眉大眼,三十出頭就當(dāng)上了團長。族人們都說,郎才女貌,天作之合。
這聶家的新婦便是聶華芩的母親孫氏。這新姑爺便是桂系吳佩孚的部下聶怒夫。常年在外的軍旅生涯,給他的父親增添了些許寂寥,便生出了讓兒子再續(xù)一房的想法。一向唯父命是從的聶怒夫便娶了孫家的姑娘,直至生下了聶華芩,孫氏才知道當(dāng)年被這漢子騙了婚,但丈夫從第一天她進門便對她百依百順,她便和大多數(shù)民國女子一樣將這事實吞進了肚。
至此以后,一家三代安穩(wěn)度日,直至收到聶怒夫在貴州陣亡的消息。那年聶華芩十一歲,只記得爺爺用大筆寫下的——魂兮歸來,搖搖地飄蕩在西風(fēng)里。她記得母親怎么由那一刻起,失去了歡笑和神采,不久,作為二房的身份她和母親都被趕出了家門一路走到孫氏外婆的祖地——三斗坪。
聶華芩記得她們一家人怎么度過長江,看江水拍岸岸上纖夫一路罵罵咧咧拉著她們的船闖過一灘又一灘。多年后,她在美國的家就位于愛荷華河畔,每日看河水流轉(zhuǎn),總讓她想起病逝的母親和那在空軍訓(xùn)練中逝世的年僅二十五歲的弟弟漢仲。
母親這一世除了父親再沒有第二個人,他們愛得真切,只是情意不及時日,姻緣不堪與命運搏長短。母親青年喪夫,中年喪子,只剩下她這唯一的女兒。母親第一次趕女兒出門進學(xué)堂只說了一句話:你舍不得媽,媽又何嘗舍得你?不舍也要舍!我就靠你們以后為我揚眉吐氣了。只為了這最后一句話,便決定了聶華芩的一生。
■兩個冤家,一世情緣
若說走出三斗坪那鄉(xiāng)野之地進入位于重慶的國立十二中最初是為了支撐起這個破落的家庭,而最終考入那位于嘉陵江畔的國立中央大學(xué)則徹底改變了聶華芩的命運。一群年輕人千辛萬苦流浪到了四川,咬緊牙關(guān)考上了大學(xué),前途有望溫飽在即。有人中榜自然也有人落選,有沒考上大學(xué)的,跳了嘉陵江。
而那批被上帝所眷顧的年輕人突然間就跨進了一個自由鮮活的新世界。讀書,救國,戀愛,春風(fēng)吹野火般勢不可擋。那時學(xué)校的年輕女學(xué)生流行將軍服當(dāng)外套穿,而學(xué)校會發(fā)給男學(xué)生每人一套軍服,如果哪個班上某某佳人在改良旗袍的外面罩上了灰色的軍裝,既是表示名花有主了。
不久聶華芩也穿上了一套這樣的軍大衣,時而會有人語在窗邊召喚著,兩個年輕的身影便從女生寢室通過學(xué)校唯一的小徑散步到圖書館,再從圖書館一路漫步回女生寢室。與她戀愛并最終結(jié)婚的是來自北平的男同學(xué)王正路,在那槍聲炮火的年代愛情總是顯得急不可待,也就在這年的十一月,平津戰(zhàn)役爆發(fā)了,王正路的老家在北平,暑假畢業(yè)后他便回了老家,剩下聶華芩一人。此時長江航線已經(jīng)斷航,她回不了武漢老家,于是便去了北平。
這是南京飛北平的最后一班飛機,不久機場就被戒嚴(yán)了。她一個南方的女子就這樣突然地降落到了北方的大家庭里,身處亂世不及思考許多,突然地兩人便結(jié)了婚。王家的兩個兒子就在一天同時舉行了婚禮,整個婚禮就在炮聲中進行了下去,主婚人剛宣布新人百年好合,炮彈便落到了禮堂的外圍,連鞭炮都省了。
依北方的習(xí)俗第二天兩對新人雙雙出門,拜望父老親朋。王家是個大家庭,兄弟四人,上有老母,下有兒女,三代同堂地住在一個四合院內(nèi)。長年來早就形成了一套自己的生活套路,女人做飯,伺候老太太,照顧孩子。每次開飯都是兩桌,老太太和所有男人坐一桌,媳婦們和孩子坐另一桌,有的干脆就站著。
從一個南方書香士官家庭走出的大小姐就這樣跟著嫂嫂學(xué)做起來北方大家庭的媳婦。聶華芩第一次見客,奉完煙茶之后便就勢坐在了椅子邊上。丈夫一下臉色就變了,眼色暗示她回房去。等她走回小跨院,丈夫便追了出來,“你怎么坐下來了?”聶華芩答道“我坐下來陪客人也錯了嗎?”丈夫理直氣壯地說,你應(yīng)該在一邊站著,他是長輩呀,女人家都應(yīng)該站著。
第一次見識了北方男人的大男子主義,嘆息日子難過,想要回家去。而此時北平被封鎖,成了一座死城,而她的婚姻才剛剛顯出些微的圖景,只是遠山蒼茫一片片,人在生死交關(guān)的大背景下情愛自由都成了小事,而她心里明白兩個人生活背景和人生觀的矛盾一觸即發(fā),只待春風(fēng)秋雨一撩撥。
直到1949年,聶華芩舉家來到了臺灣。因為家庭負擔(dān)過重,她開始寫作翻譯賺稿費,同時還做起了《自由中國》的編輯,遠離了戰(zhàn)爭后的現(xiàn)實生活讓她和王正路重新開始面對起他們的婚姻,兩人水火不容的性格在平常的生活里更是凸顯無疑。每日,聶華芩工作到很晚回家,還要應(yīng)付與丈夫的爭吵,緩和不了也不能分開,這大抵是中國許多夫妻都曾面對的生活和尷尬。
而王正路最終去了美國,一去便是六年沒有音信。而聶華芩也樂得清凈,加入到了獨立意識頗濃的《自由中國》里,雖然她一生都遠離政治,但憑著對這本雜志編委們的熱愛親近,便讓她也樂得掉進這純粹的文學(xué)圈子里。那時正是臺灣的白色恐怖時期,經(jīng)常有特務(wù)守候在雜志社的門外或是編委們的家門外,跟蹤被調(diào)查幾乎都是家常便飯了,她眼看著朋友們一個個走進監(jiān)獄。知道臺灣是呆不下去,于是去了美國。
從長江到嘉陵江再到寶島臺灣,總是沿水而居的她雖百般掙扎,最終還是免不了隨波逐流的遷徙命運。
■愛荷華的作家們與紅樓情事
白色恐怖,母親亡故,婚姻無救,那個下午聶華芩猶豫了很久要不要參加那個只有半小時的美國文化參贊酒會,最終她還是去了。也正是在這次酒會上她認識了美國詩人Paul Engle,但只是匆匆的一面,那個自稱是從玉米地里走出來的人,最終成了她的第二任丈夫。
僅僅在臺灣呆了三天的Paul深深地迷戀上了這個倔強堅強的東方女子,麥卡錫曾推薦過聶華芩的小說給他看,而此時他也正主持著愛荷華作家工作坊,邀請世界各地有才華的作家去愛荷華探討文學(xué)寫作,為此他常年在外爭取經(jīng)費或者發(fā)掘優(yōu)秀的作家,而這一次的臺灣之行他為自己發(fā)掘了一位東方愛人。
和聶華芩一樣Paul的第一段婚姻并不幸福,岳父見到這個年輕人時第一句話便問“你是做什么的?” Paul懇切的回答道“寫詩”,岳父跳將起來——寫詩!這也是工作?Paul對華芩談到他的第一段婚姻時總說,我給了瑪麗全部,我們都兩敗俱傷,而華芩讓我找到了幸福,重新對婚姻有了信任感。
1965年聶華芩來到了愛荷華大學(xué)作家工作坊,兩個女兒仍留在臺灣妹妹的家中。時年她與王正路的婚姻已無法挽回,分居六年終于還是離婚了。而此時Paul去了歐洲,兩個人開始了一段鴻雁傳書,在信中他們更依賴對方起來,Paul決定將華芩的兩個女兒接來美國,并且料理完同瑪麗離婚手續(xù)便和華芩結(jié)婚。
也正是這段鴻雁傳書讓Paul同華芩兩個女兒的親密關(guān)系建立了起來,Paul是個有著天真本性的人,他常常會為兩個小女兒郵去小小的禮物,或是畫片或是郵票衣服,而他們對彼此的了解也才真正地達到了信任的程度。
Paul從小家庭條件并不好,從小學(xué)到大學(xué)都一直堅持打工掙錢讀書,當(dāng)然他還一直堅持著自己的文學(xué)信仰,寫詩。也正是這種寬厚樸實的性格讓他每每總能遇到愿意幫助他的人,作為美國第一個以詩稿而獲得碩士學(xué)位的研究生,他得到了耶魯大學(xué)的年輕詩人獎,當(dāng)然也為他贏得了許多朋友,這也算是他用后半生苦心經(jīng)營愛荷華作家工作坊的原動力吧。他既是從一個一文不名的鄉(xiāng)下小子成了現(xiàn)在人眼中的文學(xué)星探。
女兒們終于如愿來到了美國,華芩發(fā)現(xiàn)Paul哭了,他說看到她們母女團圓他很感動。從此她便相信這樣一個富于感情的男人一定會給自己和女兒帶來幸福,1971年5月14日Paul和華芩最終在愛荷華舉行了結(jié)婚儀式。華芩的兩個女兒開車送華芩到了法院,戲稱她們是送媽媽去出嫁。
而走進法官辦公室時Paul才發(fā)現(xiàn),為他們證婚的法官竟然是Paul離婚時為前妻辯護的律師。Paul看看法官又看看新娘,又驚又喜地與法官握起手來,“非常高興再見到你,先生。”真是人生如戲,生活比戲劇還來到更夸張。儀式結(jié)束后,法官轉(zhuǎn)頭微笑著對華芩說“安格爾太太,恭喜?!?/p>
從此他們便在愛荷華河畔紅樓的家中落了根,他們就在自家園中種起了花草,閑暇時喂喂小鹿浣熊。華芩和Paul在家中各有一間書房,臨窗都可以見到愛荷華河和河邊一排的柳樹,他們一個中文寫作一個英文寫作,半響便忍不住隔著墻悠悠地喚起對方的名字來,而通常這個聲音都是Paul :“華芩,華芩?!备糁鴫λ麄兊穆曇舯舜藢ひ捴?,就像他們最初的相識,從兩個相隔遙遠的地方尋覓著,終于找到了對方。
1991年,他們?nèi)缂s去探訪遠嫁德國的女兒。就在機場等候轉(zhuǎn)機的片刻,Paul去買了一份《新聞周刊》,便永遠沒有再能回來,倒在了另一段的旅途中。多年前,Paul就曾寫過一封信給華芩:你這一生遇到我是幸或是不幸不好說,而我這一生能夠遇到華芩卻是最大的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