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其章
“五四”新文化運動像猛烈的旋風,咆哮的雷雨,席卷著沉睡了幾千年的大地,震撼與蕩滌著億萬炎黃子孫的心。作為“五四”文化運動戰(zhàn)斗的一翼——新文化圖書以全新的面目出場了。文濤巨響,聲猶在耳,開拓者耕墾的第一畦犁痕,奠基現(xiàn)代圖書新面貌的豐碑。
如今,這些掙脫了舊思想、舊文化、舊禮教桎梏的新文化書籍已成為公立圖書館、私人藏書家,甚至海外文博機構(gòu)重金懸購百計求之的珍本典籍,它們的文獻性、珍罕性、藝術(shù)性已可與古書善本比肩而立。作為一項寶貴的文化遺產(chǎn),雖然年代較近,但是對它們的保護和搶救工作,應(yīng)該是很緊迫了,因為印制現(xiàn)代圖書的紙張其壽命只有大約50年的期限。許多珍貴的絕版書由于保管不善,風化殘損得很嚴重,令人痛心。如有一機構(gòu)準備出版一本大型的新文化圖書書影圖片的畫冊,發(fā)現(xiàn)困難重重。最大困難是入選的圖書的書況不理想,特別是封面。像《初期白話詩稿》集中了新文化運動初期白話新詩的精華,線裝一帙,十分珍貴。《良友文學叢書》(魯迅稱此叢書的裝幀“金碧輝煌”)是帶護封的,而這家機構(gòu)搜集到的都是沒有護封的。護封是精裝書的外衣,起裝飾作用。人們多嫌護封麻煩而隨手扔棄,所以幾十年后,護封的價值甚至超過了原書。
封面舊稱“書衣”、“書皮”、“書面”。書籍裝幀包括多道工序,涉及多個美術(shù)領(lǐng)域,但封面是一本書最要緊的裝幀。新文化運動的前夜,已經(jīng)萌芽了封面革命的騷動,只不過這種騷動最初是由“鴛鴦蝴蝶派”文人們搞起來的。他們最早顛覆了一成不變的素面朝天的古書書衣的樣式,將才子佳人搬上了封面。上世紀一二十年代的“鴛蝴派”書刊大都是請名畫家專門畫封面畫,不用現(xiàn)成的照片作封面。在攝影技術(shù)還沒有大普及之前,手工繪畫仍是封面裝幀最主要的技術(shù)手段。而在照相封面泛濫的今日,更加感覺手繪封面的可貴。手繪封面在今天可稱之為“失憶的影像”。
著名畫家丁聰(1916—2009)的父親丁悚稱得上中國封面畫家的先驅(qū)。他為《禮拜六》畫的封面,那個張開雙臂的小怪人像不像今天科幻片里的外星人?丁聰說他家里沒有保留下一張他父親的畫作,如今只能在舊書刊上見到了。
“五四”運動爆發(fā),革命的浪潮波及到了圖書裝幀領(lǐng)域?!肚嗄觌s志》、改革后的《小說月報》等一批新文化刊物的封面,完全表現(xiàn)了與舊文化決裂的意向。聞一多早就對鴛蝴派不滿了,“那些美人怪物的封面,不要說好看,實在一文不值?!濒斞父菦_鋒在最前沿,身體力行地設(shè)計了許多足可傳世的書衣之作。他不遺余力地引進外來裝幀藝術(shù),嘔心瀝血地培育新一代書籍裝幀藝術(shù)的骨干力量。魯迅的工作態(tài)度是極其認真的,他不僅為一本書設(shè)計一張封面,還將裝幀的全部內(nèi)容——扉頁、字體、正文排版、版式、紙張、裝訂等一系列工序,仔細推敲直至滿意為止。如《莽原》的封面,原來是上面印刊名,下面印目錄,魯迅認為“目錄既在邊上,容易檢查,又無隔斷本文之弊”,親自重新畫了樣式。
如果開列一個彪炳書史的封面名作的名單,下面這些作品是不能遺漏的:魯迅裝幀的《海燕》,陶元慶裝幀的《語絲》,司徒喬裝幀的《莽原》,豐子愷繪封面的《我們的六月》,葉淺予畫封面的《清明》,丁聰繪封面的《人世間》,張光宇繪制的《萬象》,陳之佛繪制的《東方雜志》。而這些名字同樣不該遺漏:錢君句,曹辛之,莫志恒,葉靈鳳,孫福熙,鄭川谷。老舍這樣描述理想中的封面——“素的與花的相間,半年素,半年花。素的是淺黃色或乳白色,由有名的書家題字,只題刊名也好,再寫上一首詩或幾句散文也好。一回一換,永不重復?;ǖ氖怯擅嫾依L圖,中西畫都可以,不要圖案畫。一面一換,永不重復。封面外套玻璃紙,以免摸臟了字畫,每期封面能使人至少出神地看上幾分鐘,有的人甚至于專收藏它們,裱起來當冊頁看?!?《理想的文學期刊》)
圖像在準確、真實、簡明等方面要遠勝于抽象的文字。在訊息爆炸的商業(yè)社會,“圖像”又變成了一個很前衛(wèi)的概念。人們在最短的時間內(nèi)最大限度地獲取信息量的最快捷的方法即是“讀圖”。一百多年來,社會的巨大變革都被“圖像”忠實地記錄著,在圖像作為文字附庸的平面媒體時代,終于產(chǎn)生了“畫報”這個最銳利最具視覺效果的傳媒形式。畫報以形象生動的畫面,直觀地傳遞著信息和知識,兼具新聞報道和美術(shù)欣賞的雙重功能。
百年畫報,即是一部由“圖與文”濃縮的歷史。文化史,美術(shù)史,印刷史,服裝史,戰(zhàn)爭史,災(zāi)禍史,交通史,新聞史,戲劇電影史,社會生活史,一百多年的變遷,我們都可以從畫報中尋蹤覓跡,找到比文字更加鮮活的攝影圖片及美術(shù)寫真。它能夠?qū)v史圖像真實地定格在紙面上。
1933年11月,梁得所(1905-1938)創(chuàng)辦《大眾畫報》,張學良資助他一萬大洋。當年最引人注目的,是《大眾畫報》封面。梁得所一反大畫報慣用女明星玉照的老俗套,重金禮聘名畫家畫封面。梁得所說:“采用繪畫作封面,屬一冒險之嘗試,中國畫報創(chuàng)作的封面畫之繪制,尚在實驗階段?!变J意改革,是梁得所的一貫作風。前幾期的封面畫請的是上海知名畫家方雪鴣,畫題依次是《活躍的青春》(創(chuàng)刊號)(第一期出版之后,有讀者來信指出畫面上的常識之誤“跳高運動員不該穿跑鞋”),《冬夜》(第二期),《冬天的黃昏》(第三期),《都會之夜》(第四期)。梁得所稱這幾期封面畫“真有意思,除了但求悅目之外,頗能寫出一些意境”。今天,我們還能感受到這些封面?zhèn)鬟f的老上海風情,想像上個世紀30年代那些花樣年華女子的輕歌曼舞。我所深喜的正是這種色調(diào)這種情緒這種筆法的畫報封面,它獨一無二地表明,它只能屬于30年代的上海而不是別的年代別的城市。自第五期開始直到第十九期(終刊號),封面畫改由留過美的畫家梁韜云主筆。在第十七期上有橫跨二個頁面的介紹《封面畫的來歷——梁韜云君對美術(shù)嚴格的研究態(tài)度一斑》,這也許是僅見的關(guān)于封面畫制作過程及作者的詳盡圖文,資料可貴。梁韜云的繪畫風格從主題到構(gòu)圖到情調(diào)都與方雪鴣有著很大的不同,卻也得到了“驟看悅目,久看有味”的評論。也許我保存的后期的《大眾畫報》比較陳舊,被時間褪了色,怎么瞧也不如前任方雪鴣畫的“艷麗逼人”。
黃苗子是(1913-)美術(shù)界元老,人們現(xiàn)在多稱他美術(shù)史家、美術(shù)評論家、書法家。在我的定位中,黃苗子最先還應(yīng)該是封面畫家。黃老九十多歲高齡仍藝事不輟,最近三聯(lián)書店出版“閑趣坊書系”,請黃苗子封面題簽。黃苗子小時候在香港讀書,喜愛詩畫文藝,8歲習書法,12歲從名師鄧爾雅學書,后來到藝術(shù)之都上海投身火熱的美術(shù)創(chuàng)作,成名于此。黃苗子曾在梁得所主編的《大眾畫報》(1934年)、《小說半月刊》(1934年)做美術(shù)編輯,畫插圖,畫封面,畫漫畫,紅紅火火,大施拳腳,才華進發(fā)。真該出一本畫集,專收黃老在這兩本名刊上的畫作(我可以提供底本)。這里,說說黃苗子在《小說半月刊》的一組封面畫與一組“作家漫像”。該刊1934年5月創(chuàng)刊,前兩期是月刊(刊名“小說月刊”),三十二開本,貌不驚人,第三期起改半月刊(刊名改“小說半月刊”),面目大變,令人眩目。開本,封面,插圖,版式,無一不風騷獨領(lǐng),梁得所開創(chuàng)性地把畫報的諸多元素移用到文學刊物上。黃苗子正是從改版的第三期開始參加編輯的(版權(quán)頁出現(xiàn)了黃的名字),準確地說,黃苗子干的是美編。在第一、二期已有黃苗子的插畫,第一期屬“黃祖耀”(黃苗子的曾用名),第二期往后都屬黃苗子了。黃苗子的簽名式很特別,只簽“苗”字——“草字頭”拆兩半中間夾一個“田”字,橫寫。仔細看他的“作家漫像”,總會在隱蔽處巧妙地安置簽名,如魯迅是藏在褲角,周作人藏在領(lǐng)口,王統(tǒng)照藏在耳朵。
值得一提的還有朱鳳竹。朱鳳竹不是開創(chuàng)民俗畫的第一人,但是可以把他算作將民俗畫搬上封面的先行者。中國畫家崇尚的都是不食人間煙火的高雅與飄逸,幾乎每位畫家都要在先他幾百年以上的時代里挑出一個名家來“師承”,多數(shù)畫家將自身形象定位在“但愿身居幽谷里,赤心長與白云游”的超凡脫俗的模式,很少有畫家會去想到或者即使想到也不屑于去表現(xiàn)身邊的民俗風情。開創(chuàng)民俗畫派的是近代畫師吳友如(?-1893)。吳友如的繪畫完全植根于對現(xiàn)實生活的觀察——“表現(xiàn)普通日常生活中伸手可得的那些平凡的東西”。(法國庫爾貝語)朱鳳竹開創(chuàng)的“市井封面畫”,雖然遠不及吳友如的成就大,但是畢竟進行了最早的在封面藝術(shù)設(shè)計上的大膽嘗試。朱鳳竹的封面畫最集中的一次體現(xiàn)是,在一本叫《紅玫瑰》的刊物上,他一連畫了三十六幅封面畫,可以說寫盡了世間百相,后來者再無這樣的宏構(gòu)。
九十年前的新文化運動,對舊文化舊道德舊制度發(fā)起猛烈攻擊,同時催生出燦爛的封面之花。圖書雜志的封面實在是文化歷史的足痕,卻像一粒粒散落的珍珠,冷落成泥碾作塵,任其自生自滅,少人關(guān)心。好在九十年風霜雨雪后,花還在綻放,人們認識到它的價值。
電子時代,讀一本紙張精良、裝幀漂亮,年深歲久的書籍和報刊,真是一種難以言說的享受和樂趣。豈待開卷看,撫弄亦欣然。
(實習編輯張云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