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 梓
在莫桑比克的蒙特利爾草原,生活著最能代表野性非洲的上帝杰作——梟隼。
梟隼是沒有任何天敵的,除了人類,它們是食物鏈頂端的霸主。莫桑比克為數(shù)不多的土著居民滲加族人,迄今還保留著游獵生活的習(xí)慣,而梟隼,則是他們世代相傳的最佳捕獵幫手。
每個滲加家庭,都會馴養(yǎng)一對梟隼,而比利加爾是蒙特利爾草原最完美的雄梟隼,唯一能與比利加爾比翼齊飛的,是它的妻子安東尼斯。
比利加爾不知道,其實,它一直都是滲加獵人最關(guān)注的目標(biāo)——若是有了一只比利加爾這么優(yōu)秀的梟隼做助手,每次行獵都必將滿載而歸。
一天傍晚,比利加爾和安東尼斯在高空中翱翔了半晌,回到巢中時,忽然一張大網(wǎng)從天而降,將比利加爾夫妻連同它們的巢穴罩得結(jié)結(jié)實實。只在幾秒鐘之內(nèi),自由就詭異地倏忽而逝,比利加爾夫妻終于成了對它們覬覦已久的滲加獵手的囊中之物。
抓住比利加爾的獵人叫安西。當(dāng)晚,他就迫不及待地對比利加爾開始了滲加族沿襲千年的馴養(yǎng)——熬隼。
滲加入從不捕捉單身的梟隼,也不捕捉落單的梟隼,他們的目標(biāo),是那些成雙成對的梟隼夫妻。因為梟隼這種視愛情為生命的猛禽,只要伴侶在身邊,哪怕茍且偷生也一定會撐著陪伴對方——偉大的愛情。如今卻成了被征服的可惡幫兇。
安西在比利加爾的周圍布上繩網(wǎng),用鐵鏈將比利加爾的腿鎖在地上,繩網(wǎng)的外面擺放著鮮嫩的羊肉和清水,對面的繩網(wǎng)里,困著享有同樣待遇的安東尼斯。比利加爾對那些羊肉、清水不屑一顧,被鎖住的妻子卻讓它莫名地心痛,它用道勁的隼爪不停地抓撓,將鐵鏈抖得嘩嘩直響。
第二天,當(dāng)?shù)谝豢|晨光染上它們的蒼羽時,它們已經(jīng)隱隱覺出腹中的饑餓,安西將羊肉捧到比利加爾跟前,比利加爾張開翅膀兇猛地向安西撲去。安西躲過,轉(zhuǎn)頭去誘惑安東尼斯,安東尼斯照樣對鮮嫩的羊肉置之不理。
心有靈犀的比利加爾夫妻開始用喙去啄擊鐵鏈,發(fā)出“啪啪”的爆響,鐵鏈依然,隼喙很快鮮血淋漓。比利加爾和安東尼斯仿佛不知疼痛一般繼續(xù)啄擊著,鮮血一點點地滴下來,浸濕了爪下的黃土、巖石……
兩天兩夜過去了,依舊對峙著。然而,比利加爾它們眼中的桀驁卻在一點點地慢慢消逝……
又一個白日過盡夜幕降臨,終于,安東尼斯攏緊身上的羽毛,將身體畏畏縮縮地移向火堆,它感到自己很無助,身上開始有了明顯的戰(zhàn)栗。安西清楚地看見安東尼斯的眼里傲氣盡消,閃過幾絲乞憐。
安西走進網(wǎng)圍,將安東尼斯抱入懷中,撫摩它的頭部,它不再掙扎喙擊。安西將鮮嫩的羊肉托上掌心時,安東尼斯迅捷地一塊塊叼入口中——它屈服了。
太陽升起又落下,當(dāng)月亮再一次掛在樹梢的時候,比利加爾終于悲憤地壓抑住自己的怒氣,虛與委蛇地接受了安西的羊肉和撫摸——它并沒有完全臣服,它在等待,等待有一天能有機會脫離安西的控制回歸長空。
可是,比利加爾小看了安西,狡猾的人類完全讀懂了比利加爾眼中掩藏的仇視。當(dāng)他不能確定比利加爾是否已經(jīng)完全屈服的時候,他是不會給它任何逃脫的機會的。
每隔一段時間,安西就會讓比利加爾和安東尼斯同籠幾晚。盡管眼前的安東尼斯已經(jīng)是一個熟悉的陌生對象,但畢竟是曾與自己嘯聚山林的伴侶,是自己曾愛撫過的熟悉身體。當(dāng)與安東尼斯依偎在一起的時候,比利加爾還是會將對方當(dāng)成當(dāng)初那個充滿野性的伴侶,纏綿不已。
可是,當(dāng)安東尼斯產(chǎn)卵孵化后,當(dāng)安西將閉著雙眼嗷嗷待哺的雛鳥捧在掌心,往那些爭先恐后的嘴里面喂羊肉的時候,比利加爾的心頓時沉到了谷底——原來,自己永遠都不會再有親口喂養(yǎng)自己后代的機會了。
或許,等雛鳥們睜開眼睛后,第一眼看見的會是喂養(yǎng)它們的人類,而自己,只是一個生育工具。它們永遠都不會知道,這個整天被關(guān)在籠子里萎靡不振的梟隼才是它們的親生父親。
比利加爾的眼睛終于透出了死灰,當(dāng)安西再次接近它的時候,它終于不再下意識地掙扎,像個木偶一樣,承受一切輕薄的接觸和憐憫的喂食。安西知道,自己夢寐以求的梟隼這才算是真正熬出來了。
半個月后,在安西的精心飼養(yǎng)下,比利加爾的身體很快恢復(fù)到了巔峰狀態(tài),黑色的羽毛在陽光下如同一尊玄鐵雕塑,立在安西肩頭,所有人都贊嘆不已。每次隨安西出獵,它都會比別的梟隼抓回多一倍的獵物,成為滲加族中有史以來最完美的獵梟隼。
它已經(jīng)完全忘記了自己原本是只驕傲的梟隼,而天空才是自己的家。
本來,淪為工具的比利加爾將戴著那頂“最完美獵梟隼”的桂冠一直生活下去的,如果,不是那只烏鴉出現(xiàn)的話……
那是7月里最炎熱的一個午后,安西到村落邊的河流旁尋找清涼去了,帶著同去的還有安東尼斯和小梟隼,這些都是安西的驕傲。唯一被留下的,是比利加爾。
比利加爾是他狩獵的終極武器,除了狩獵外,他絕不會讓比利加爾去面對任何潛在的危險。因此,比利加爾只能在它的鳥房里盯著燦爛的天空發(fā)呆。
正當(dāng)它準(zhǔn)備小寐一下的時候,隨著一聲刺耳的“呱呱”叫聲,一只漆黑的烏鴉竟然大搖大擺地停在了鳥籠頂上,悠閑地梳理著自己的羽毛。
比利加爾一下就暴怒起來——一直以來,烏鴉就是它最討厭的貨色,當(dāng)初自己翱翔天際的時候,只要看見烏鴉的身影,它就一定會俯沖下去用有力的翅膀?qū)⑵浯蚵鋲m?!猓遣怀缘?,烏鴉肉實在是太粗糲。消滅它,就是因為討厭這種烏黑的丑陋動物。
比利加爾仰起脖子發(fā)出一聲充滿殺氣的唳嘯,烏鴉果然被嚇了一跳,喧囂著趕緊飛走了。可是,不一會兒,它似乎喜歡上了這個大鳥籠的籠頂,竟然又飛回來了,繼續(xù)梳理它那不管怎么梳理都一樣難看的鴉羽。
比利加爾更生氣了,再次發(fā)出威脅的唳嘯。烏鴉再次飛走,爾后再次回來。幾次三番后,比利加爾的警告失效,烏鴉似乎聽不見曾經(jīng)讓它的同類肝膽欲裂的死亡之音,在比利加爾的頭頂臭美個沒完沒了。
比利加爾怒火中燒,拍打著翅膀向籠頂撞去,它要撕了這個不知死活的丑鬼。可是,鳥籠劇烈震蕩一下以后是一聲鈍響——安西為了困住比利加爾,將這個鳥籠做得堅硬無比,撞上籠頂?shù)谋壤訝柋怀林氐貜椈氐搅说厣?,激起滿地灰塵……
震蕩再一次嚇到了烏鴉,它驚惶失措地飛起,待到平靜之后又悠閑地回落。幾次之后,不管比利加爾如何用力沖撞,它都紋絲不動地站在籠頂,欣賞著比利加爾的精彩表演。
終于,比利加爾累了,再也無法拍動強健的翅膀沖擊籠頂了。烏鴉似乎也終于梳理完畢,它拍拍翅膀,“呱”的叫了一聲,大搖大擺地起飛離開。在離開之前,它給了比利加爾此生最大的侮辱——在起飛的同時,烏鴉拉出的一泡屎從籠頂落下,不偏不倚正好落在了比利加爾的腦門上。
低賤鳥類的骯臟排泄物頓時使得比利加爾抓狂了,憤怒中,它終于找回了遺失的記憶、自尊、桀驁。它徹底想起自己原本是只最驕傲的梟隼……
那天下午,一個最寧靜的下午,滲加村落響徹著悲憤的撞擊聲和悲鳴……
當(dāng)安西回到村落時才發(fā)現(xiàn),比利加爾,他最引以為豪的獵梟隼,靜靜地躺在籠子里,遍體鮮血淋漓,羽毛脫落大半,尸體已經(jīng)僵硬。它是自己撞籠而亡的。安西怎么也想不通,為什么已經(jīng)完全馴服的比利加爾,會在突然間恢復(fù)野性,剛烈地選擇自盡的道路。
安西不知道,被強者侮辱叫征服,被弱者侮辱叫恥辱……
(盛唐云馳摘自《小說月刊·愛人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