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愿長大的愛人

于 珞

不論中學(xué)生談戀愛是一件多么讓家長們沮喪的事，就整個人類歷史來看，與其說現(xiàn)在中學(xué)生談戀愛是“早戀”，毋寧說是激烈的社會競爭強迫人們“晚戀”，以獲得更好的職業(yè)發(fā)展機會。將自然的快樂定為非法的同時，人們也為之增添了一層不自然的快樂。很難想象。如今一個關(guān)于“早戀”的故事。不涉及社會壓力、婚前性行為、未婚先孕、墮胎等細節(jié)，也還能成為一個“故事”。當(dāng)然，對社會現(xiàn)實的過多依附，本身亦是想象力匱乏的表現(xiàn)。

法國作家阿蘭·傅尼埃的《大莫納》——這個寫于上世紀(jì)初的青少年愛情故事，想來可以給那些沉迷于探索身體可能性而漠視精神豐富性的當(dāng)代青少年帶來一種別樣的新奇之感。

故事講述高中生大莫納在一次歷險中發(fā)現(xiàn)了一個帶有夢幻色彩的莊園，愛上了莊園主的女兒伊馮娜，伊馮娜的弟弟弗朗茨正待舉行婚禮。新娘卻突然逃走。大莫納回到學(xué)校后，千方百計想要找到通往莊園的路，并幫弗朗茨找到未婚妻。神秘的莊園原來近在咫尺，人物的優(yōu)柔寡斷和沖動任性，卻使得在大人眼中或許簡單平常的兩樁婚事，在一群長不大的孩子手里，被演繹成了驚心動魄的歷險和令人扼腕的悲劇。閱讀時常常忍不住停下來，合上書郁悶地想：他難道不能找個大人打聽打聽嗎?他為什么不告訴他呢?他為什么不能停下來好好合計合計呢?

然而這似乎就是阿蘭·傅尼埃，內(nèi)心情感與故事情節(jié)一樣回環(huán)曲折。我們在大莫納對伊馮娜的愛情中，看到的依舊是最古老的愛情模式：男方是個喜愛冒險的大孩子，女方高貴優(yōu)雅，神秘而不可接近。某種情況下，他們相遇，說了幾句話，男孩便愛上了姑娘，人生就在那個時候來了個急轉(zhuǎn)彎。然而伊馮娜最后的結(jié)局更堅定了讀者可能產(chǎn)生的某種懷疑：大莫納愛上的，可以說并不是伊馮娜。

從大莫納自作主張去接老師的親戚起，他的愛情就開始了：溜走時的冒險和刺激、借到馬車時的得意和自信，迷路時的憂慮，忍饑挨餓時的不快，借宿農(nóng)莊時的希望，再度迷路時的苦悶……這一切將人物情感推入低谷，直至他到達秘密莊園時，情緒如過山車終于開始爬坡：吃飽睡足，參加盛大的游園會，所見所聞都是稀奇與神秘。等這一切舞臺布景搭建就緒，主角伊馮娜終于出現(xiàn)了。她遠不是一個有個性的人物，但在布景的作用下，大莫納體內(nèi)因驚奇而釋放的多巴胺已一步步積累至最高峰。足以讓他狂喜不已，在心中留下刻骨銘心的記憶。這種狂喜進一步?jīng)_淡愛情故事主人公身上那種向來少得可憐的記憶、反思和把握全局的能力，以至于它只好被歸因于愛情了。

幾年以后，莫說大莫納找到莊園時它已風(fēng)光不再，即便再來一次盛大的游園會，伊馮娜在最佳時機出現(xiàn)(雖然這似乎是他一直憧憬的)，當(dāng)初的愛情也已成絕版，原因很簡單：正常人不會為同樣的事情驚奇兩次。許志強先生在《譯后記》中所述的傅尼埃自己的愛情經(jīng)歷，多少表現(xiàn)出類似的化學(xué)反應(yīng)模式。傅尼埃在給妹夫的信中說：“那確實是世上僅有的那個人，可以給我以和平與安寧。如令，在這個世界上，我很可能是再也得不到和平了。”

與伊馮娜的相遇。成為大莫納一生的分野。他的“后游園會”人生成了一條曲折程度不亞于游園會之前的下坡路。英雄大莫納不會長大，整個故事就像那個神秘的游園會一樣，是孩子說了算，里面的大人基本上軟弱而善良，只負責(zé)搬運道具和主角，跑跑龍?zhí)撞蹇拼蛘?。而可憐的伊馮娜，當(dāng)她為人妻為人母，需要一個成熟男人來演對手戲時，她的死期也到了——當(dāng)然死前發(fā)揮了她最后的作用：生了個小寶寶。

大莫納回來了，帶著弗朗茨和他的未婚妻，并將繼承莊園。在小說結(jié)尾，小寶寶打了他一巴掌，讓父女二人高興得不得了——大莫納終于生活在一個孩子說了算的地方。讀完全書。讀者或許會明白，為什么大莫納永遠不會想到找個成年人打聽打聽莊園的所在。上坡的道路越是迂回曲折，越充滿艱難險阻，到達頂峰時的幸福感才越強烈。這類一次性的幸福，專屬那些尚未長大的年歲。

編輯梁宇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