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桂樹很老了吧?
我曾經(jīng)問父親。
父親說,論算應該有近百年了。
看它。背都有些駝了。枝節(jié)十分的簡約。遠遠的,像做了造型的盆景。
它挨著我們家菜地的一角。兀自站在坎沿??埠芏福芨?,坎下是村莊通往外面唯一的馬路。
有好幾年了,母親跟父親說,不如把它給賣了。
母親是擔憂。
老桂樹老,看上去滄桑疲憊。它身子的一面像害了蟲子,病態(tài)的皴裂,不怎么旺盛的葉子像只傘。一樣斜撐在它的后腦勺和背上。
每年八月,它卻開花,香滿枝頭,是那種淡黃的米粒。
村莊的孩子,不,有時候是大人,他們聞風而往,或者在不經(jīng)意間經(jīng)過樹下。忍不住,他們要爬上樹去摘花。
萬一樹枝斷了,摔出了事,可不好。
去年的一天,有買主找上門來了。聽說老樹賣到城里非常值錢。珍貴些的一株幾萬幾十萬上百萬的都有。
買主看了看老桂樹,開了價。
很便宜,三五千塊。
父親征詢我的意見。我說,你們擔憂的是安全,不是為了賣多少錢,想賣就賣吧。
父親說,前些年村子里有另一株老桂樹,說好了賣沒賣,結果第二年死了,一分錢也沒得。
在老桂樹底下,蓋著一間茅廁,是我們家后門鄰居的。樹挖了,茅廁可能就會倒掉。買主找鄰居談,鄰居的兒子很爽快,要求賠一千塊錢。
事情就這樣定了下來。
買主預付了定金,說過些日子請人來挖樹。
晚上,鄰居家的父親回家了,給了他兒子一臉難看的顏色,罵道,要人家那一千塊錢做什么,我們窮也不窮那一千塊錢,那樹怎么能賣呢?
他故意罵得很重,生怕我家聽不到。
其實。往常他們家也沒少得我父親的幫忙,娶親、分家、鬧糾紛什么的,多少年了,也看不出來兩家有什么過節(jié)。
買主帶著人來了。
卻沒想到,有人不讓挖了,是一個當兵的。
和老桂樹隔了一條溝、一條路,還緩緩地隔了一片板栗林,當兵的家住那兒。
買主開始沒把當兵的話當回事。他讓他的人挖。鋤頭,鏟子,叮叮當當。
當兵的火了,他掏出電話,厲聲說,敢再挖我舉報你們,你們買樹有證嗎?
僵持。
父親問當兵的,我們家賣樹,沒礙你們家什么事吧?
當兵的不理會。
父親再問。
當兵的把頭一昂,反過來問我父親,你怎么肯定樹就是你家的呢,有證嗎?
證?
哪株樹有證呢?
路過的住在下林的幾個人,很看不慣當兵的做派。他們紛紛說,上了點年紀的人都知道,樹是他們家(指我家)的,難道還會是你家的?
當兵的似乎很得意,他說,我沒說是我家的啊,就算是他家的樹,非法買賣我也得管。
什么算是我家的樹,就是我家的樹。
父親跟他急。
當兵的真的給林業(yè)公安打了電話。
很快,電話就一層一層下來了。先是鄉(xiāng)長把電話打到我家,跟我父親說,你問問他們有證嗎,沒證就先放放吧。
接著是市林業(yè)公安局的電話,劈頭就沖我父親說,你給我老老實實地把樹栽好,我們馬上來看。
父親很生氣,心想我自家的樹,輪得到你們管嗎?我想賣了。想砍了當柴火燒你們管得著嗎?
但沒等父親理論,那頭就掛了。
買主開了車子趕緊跑,他還真是沒辦手續(xù)。他怕給林業(yè)公安逮住了,會罰個半死。
沒過一會兒,林業(yè)公安的電話又打來了。兇巴巴地對我父親說,那樹要萬一死了,你吃不了兜著走!
父親在電話里頂他,你還能拉我去坐牢?!
父親打我的電話。
我說名樹政府是要管的,是出于保護。老桂樹也是名樹,等買主把手續(xù)辦來了,你再賣吧。
父親說,主要是面子上過不去,倒不是錢,臭當兵的故意跟我們過不去,找我們的茬,他以為他們家有個公安的。就什么事都管得到啊。
也是,同一天,同一片坎上與我們家老桂樹相距不足百米,還有一株桂樹也在賣,當兵的卻不阻攔。
當兵的有個哥哥,從部隊轉(zhuǎn)業(yè)在縣里哪個派出所了。
當兵的是回來探親。
當兵的父親事后跟我們家解釋,都是那些人(買主他們)有話不好好說,有點瞧不起當兵的,煙都不敬一根,我家小的(當兵的)年輕,氣高,就報了官。
他說,不是跟你們家過不去,老桂樹是你們家的,我們從小都知道。
他又說,他們以為我小的管不到他們。當兵的也是國家的人,頭上都是國徽,國家的人還有什么管不到啊。
然而,不是這樣的。
他說的不過是面上之詞。
母親已經(jīng)聽說了,是后門鄰居家的父親先搗的鬼。不知道出于什么心理,他要看熱鬧。
二十多年前,修村莊馬路時,我父親是拉尺子撒石灰線的。據(jù)說,當時為了馬路取直,曾經(jīng)挖斷了當兵家門口坎的一點點路,害得他們家下坎的路成了“斷頭路”(斜坡改成兩步臺階,有點陡)。
也由此。他們家懷恨在心。
后門鄰居家的父親,很聰明地把水攪渾了。
但我父親應該是冤枉的。換了誰。也不會讓馬路在那兒毫無來由地彎一個彎。何況馬路的另一側(cè)是河,要從河里砌起路基,成本不知道會高出多少。那在當時,是不太現(xiàn)實的。
我父親自己或許都忘記那碼事了。
可人家沒忘。
說我父親冤枉吧,至少不全是,起碼當年你也是參與者吧。這是當兵家的邏輯。
過了些天,當兵的父親挑了擔紅薯到我們家碾紅薯粉。
父親一看見他,不由得怒火中燒。
兩個人就爭了起來,越爭越激烈。
幸虧一旁有人攔住,母親也聞訊趕了出來,不然一定會出事。
母親跟我說,人家(當兵的父親)的臉都青了,手里緊緊拽著一根扁擔,要是打起來,你父親哪里是他的對手,打壞了打殘了就可憐了。
母親說,你父親那火脾氣,怎么就忍不住呢。
幾戶鄰居后來也跟我形容,那天大清早的,當兵的父親跺著腳,聲音大得嚇人。他狠狠地說,在山后,也只有你(指我父親)敢跟我頂嘴,換成別人,不把他打死才怪!
他確實打過人,不止一次。
自從有個兒子當了公安,可牛得不得了。他多次在村莊上叫囂,打人怎么的,不就出點治療費,我出得起!他趾高氣揚的神色,讓許多人家心里不舒服。
好在那天他只是鐵青著臉,跺腳,拽著扁擔的手沒準還節(jié)節(jié)地抖動。
他說,你們家不就是有幾臺機器嗎,不就是碾個米、碾個紅薯嗎,我從今天起,就是把谷子一粒一粒地剝開來吃,也不會再上你們家門求你們。
他最后說,你們的竹林山底下可是我的菜地,到時砍竹子,要是竹子溜下山,敢碰我的菜地,我跟你們沒完。
威脅,恨恨的威脅。
說完,他憤然離去。
母親說,第二天當兵的父親竟然上縣城拖了一臺碾米機回家。
我聽出來了,所謂冤家越結越深了。
我內(nèi)心也有一絲不安。
母親讓我勸父親,叫他晚上少出門,少一個人走這走那。母親說,土城誰誰,深夜黑燈瞎火一個人上茅廁,讓人給害了。
我說,不至于吧。
當兵的父親的形象,不由得浮現(xiàn)了出來。他個兒不高,寬臉,身板結實。要說年齡,也很大了吧。以前,我每次回家,他看到我總是露著笑,跟我貌似謙恭地點頭,說上兩句話。
以后呢?
那期間,老桂樹的買主打了幾次電話到我家,問當兵的走了嗎?他們想當兵的一走,他們又來挖,把樹弄走。老桂樹就是他們眼中白花花的錢啊。
村里的干部說,買樹的人太膽小了,連一個當兵的都嚇不住,挖了不就挖了,還以為公安真會來查啊,我們見得多了。
又說,當兵的是狗咬耗子呢。
村莊上更多的人也在私下議論紛紛,他們希望我家能贏,仿佛是為他們出口什么氣。
有點莫名其妙,真是。
妻子跟我說,老家那樹還是不要賣算了。妻子愛樹,她是個環(huán)保主義者。
我心里也覺得,是啊,不賣算了。
但我仍然沒有松口。我說,只要買主把手續(xù)辦來了,家里愿意賣還是賣吧。
或許,我想的也是面子。
當兵的早已經(jīng)走了,他父親說,他的身邊可都是將軍。開玩笑,是將軍。
買主卻遲遲沒有來。
那株老桂樹,依舊沉默地站著。
它很老了,一定會淡定地看著村莊,看著它身邊的一切。不像我們,有那么多紛擾。
林承杰:1974年生。散文散見于《江西日報》、《散文百家》、《地火》、《當代人》、《青年作家》等報刊。著有散文集《彈指之間》(百花洲文藝出版社)、《咫尺之遙》(百花洲文藝出版社)、《去年的海棠》(中國文化出版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