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繁煙

吃餡餅也要有范兒。

2007年的夏天有很多事情讓我銘記。比如，我考上了全國重點(diǎn)大學(xué)；比如，爸爸終于答應(yīng)我在他的餡餅店里幫工：再比如，我遇見了路軒。

2007年6月28日早晨7點(diǎn)半，路軒來到麥多餡餅店，那時我正坐在收銀臺后面打瞌睡，路軒敲桌面，喂，不做生意了?

我抬頭就看到了路軒，朦朧中一張白皙的臉，有些許的笑意掛在上面，他個子很高，俯身說話，我能看到他半開的領(lǐng)口里面小爺們的身板。

路軒說，美女，我要五張麥多餡餅，牛肉口味的。

小子，我不叫美女。

我也不叫小子。

于是我們都笑了，他說他叫路軒。我指指餅鋪的掛牌，沒錯，我就叫麥多。

爸爸給路軒端上五個餡餅，路軒坐在桌前，從兜里掏出一袋心相印面紙，然后小心地剝掉餡餅的紙袋，拿在手里，張嘴露出八顆潔白的牙齒，咬上一口餡餅，做陶醉狀，然后說，恩，還是麥多的牛肉餡餅地道。

不要一再問我為什么如此清楚地記得路軒的八顆牙齒。因?yàn)?，我就坐在路軒地對面，一遍～遍?shù)他的牙齒，看著他花費(fèi)漫長的時間解決掉五個餡餅。

我拍著路軒的肩膀問，你平常都是這么吃餡餅的么?

路軒便說，麥多，這就是范兒，吃餡餅也要有范兒。

說實(shí)話我真的有被雷到，不就吃個餡餅么?至于如此扭捏作態(tài)?

范兒?屁話。

全世界都要戀愛了。

葉葉打來電話說，麥多，散伙飯，你要記得來。

我霍然想起來7月1號是我們定好的高中畢業(yè)散伙飯。

我終于可以穿上校服以外的服裝出現(xiàn)在同學(xué)的面前，我想，他們一定會有些小驚艷吧。

梳洗打扮涂脂抹粉，我把我媽琳瑯滿目的化妝品全拿出來用，我想告訴每一個人，其實(shí)模范生麥多也是略有姿色的。

碰頭的地點(diǎn)定在學(xué)校的操場，我去得早，便站在學(xué)校籃球場的圍欄外面看球賽。里面有很多女孩子，她們賣力地喊加油，我就在眾多的鶯鶯燕燕里看到了路軒，很顯然，他也看到了我，只不過，他看到我的時候，剛剛打籃球的范兒一下子沒了，他屢投不中，女孩子們嘆息，我幸災(zāi)樂禍，喊，路軒，范兒呢?

于是路軒停了下來，抱著籃球朝我走來，他說，麥多，你打扮得像一只花喜鵲一樣想要做什么?

女孩子們轟地笑了。我灰溜溜地逃跑，路軒喊，小心，高跟鞋扭了腳。結(jié)果，我真的在我們班全體同學(xué)面前扭了腳。葉葉扶起我，麥多，你瘋啦，你是不是把做餡餅的面都抹在臉上了?

我說，散伙飯呀，我當(dāng)然要打扮得隆重點(diǎn)，今天我們都要不醉不歸。

于是那天，觥籌交錯中，我和葉葉看著男生女生們偷偷地說著憋了三年的情話，葉葉舉著酒杯喊，麥多，你看看，全世界都戀愛了，就剩我們倆了。

我舉著酒瓶子說，其實(shí)我也戀愛了。

有人低低地笑，也有人悄悄地說，就麥多那么死板板的樣子，怎么會有人喜歡?

我說不信你看，就是門口那個人。

我手指的方向里，路軒正抱著籃球進(jìn)來。

我說路軒，你一定是來接我的吧?

路軒從臉上擠出笑，然后走過來搶下我手里的酒瓶子，麥多，我送你回家吧。

我便笑，驕傲地對全班同學(xué)說，看，我男朋友多有范兒。

路軒后背上的小海洋。

那天我就那么趴在路軒的背上，我咿咿呀呀地唱歌，我給路軒講我的故事，我說路軒你知道嗎?高中三年我只有葉葉一個朋友。我說路軒你知道嗎?在這樣一個三流的高中里考上一個一流的大學(xué)需要付出和失去多少嗎?我說路軒你知道嗎?除了學(xué)習(xí)我真的一無是處。

路軒一路都不說話，任我哭，任我笑，他輕輕地哼著歌謠，并說，麥多，不要給自己太大的壓力。

我想就是那個時候，我開始對路軒產(chǎn)生了好感，即便我醉了，我的手不聽使喚，可是我能感覺到自己的心。

路軒把我送回店里，他對我爸爸說，叔叔，麥多在同學(xué)會上喝多了，我路過剛好把他送回來了。

我不肯從路軒的背上醒來。路軒只好把我送上樓，他把我放在我的大床上，在媽媽的感恩戴德中清淺微笑。

路軒的肩膀很寬，我覺得在他的背上，比在我的床上舒服，我看到路軒白色的T恤上有一汪濕濕的印記，我知道，那是我的杰作，我留給路軒的，小海洋。

我喊，路軒，明天的餡餅我請客。

路軒什么也沒說，亦沒有轉(zhuǎn)身，走了。媽媽給我掖被子，她念念叨叨地說，你這孩子，怎么這么不聽話了呢?高中畢業(yè)也不能不學(xué)習(xí)，大學(xué)還有四年呢。

那一刻我的頭就疼了，我把自己蒙在被子里，我說媽，我學(xué)了這么多年了，就讓我也放個假吧。

媽媽嘆息了一聲離開我的房間，我的淚就那么硬生生地流了下來。我把我最好的青春都奉獻(xiàn)給了課堂和厚厚的習(xí)題集，這些還不夠么?

你的身后，溫暖如春。

我不得不承認(rèn)，路軒帶給我的快樂，是我從來都不曾感受過的。

他帶我穿越城市的大街小巷，找尋女孩子喜歡的小玩意，他帶我吃各種好吃的，我都不知道這個我生活了18年的城市，竟然有如此多我沒有涉足過的領(lǐng)域。

我就像劉姥姥進(jìn)了大觀園一樣，沒錯，我可以說出《紅樓夢》的每一個細(xì)節(jié)或是寫出一道化學(xué)題的詳細(xì)解題步驟，卻不知道這個城市某個胡同有一家小面館的牛肉面很好吃。

路軒說，麥多，你錯過了很多美好的東西。

我說，那你能幫我補(bǔ)回來嗎?

沉默。

然后路軒給我打開飲料的蓋子。路軒就是這么細(xì)心的男孩子，他給我買飲料總是打開了蓋子再遞給我，他會用紙巾擦我油汪汪的嘴巴。他會微笑著逗我，麥多，是不是除了書本，其他的你什么都不會?那么，上大學(xué)了該怎么辦呢?

那我就雇個保姆好了。我們就這樣打著哈哈揮霍我們這些美好的日子。或者在盛夏某個還算清涼的天氣里出去逛街買衣服，路軒說，他也報(bào)了我報(bào)的城市里的學(xué)校，那個時候，我的神經(jīng)跳了一下，那一刻開始，我就祈禱路軒能夠被我報(bào)城市的學(xué)校錄取。

南與北，遙遙無期。

路軒依舊每天來我家吃餡餅，各種口味，全部吃遍也不厭煩。路軒絮絮叨叨地跟我說起他的事情，他也是高三剛剛畢業(yè)，不過是在城市里的另一所高中，以前都是住校，所以很少回家，沒機(jī)會吃餡餅，所以要在大學(xué)沒開學(xué)之前吃個夠。

就是因?yàn)檫@點(diǎn)餡餅緣分，我和路軒逐漸熟絡(luò)，路軒說，如果以后和麥多一個城市就好了，這樣我們就可以繼續(xù)廝混在一起淘衣服、學(xué)習(xí)、吃美食。

一起，是個多么美好的字眼。我想，我是期待那一天的。

可是7月中旬，路軒打電話告訴我，麥多，我考上的城市在南方。

我坐在窗口發(fā)呆，沒有意外，我上了全國重點(diǎn)。那個城市，在北方。南與北，遙遙無期。而后，我們都變得很忙，見親友，置辦上學(xué)的物件，路軒也不再每天吃餡餅，他打電話給我說，麥多，我有點(diǎn)想你。

那個時候，所有的小感傷都煙消云散，我說路軒，我也想你了。

沒有了路軒，我在餡餅店呆得沒勁，我經(jīng)常趁著爸爸不注意的時候溜出去，然后到路軒經(jīng)常打球的球場邊坐著，一坐就一個下午。我幻想某個下午，路軒會突然出現(xiàn)在我的面前說，嗨，麥多。

可是，很多天，我都不見路軒，電話也沒有一通，我經(jīng)常把路軒的手機(jī)號碼按了一遍又一遍，到最后掛掉，我其實(shí)只是想問問，路軒是不是忘記麥多了?

擦肩而過，相逢不相識。

8月8號，家里在飯店慶祝我考上大學(xué)。我打電話給路軒，我想邀請他來一起分享我的快樂。電話那段聲音甜美，她說，你好，你所撥打的號碼是空號。我想罵娘，才多久啊，就是空號了。

我坐在椅子上任憑搞設(shè)計(jì)的小姑給我做造型。她問我，麥多，是不是談戀愛了?

不是。

小姑說不是才怪，看你的臉上就寫著失戀兩個字。我懶得理她，在清晨儒軟的陽光里睡著了，夢里，路軒微微地笑，他惺惺作態(tài)地吃餡餅，他說，麥多，我回來了。

醒來，眼角有冰涼的液體。小姑說，你這丫頭，這會功夫也會睡著，看看吧?是不是很漂亮?

我看著鏡子中的自己，粉色的阿依蓮裙子，大卷的長發(fā)，閃著光芒的皇冠發(fā)卡，小姑說，今天，我們家的麥多，是絕對的公主。

沒錯，我從來沒有想過自己會被打扮得這么漂亮，我像肥皂劇里的女主角一樣愣愣地看著鏡子里的自己，久久都不能回過神來。那個時候我第一個就想到了路軒，我想這樣的麥多，才能夠與路軒相配吧。

我家招待的酒店里那天有很多人宴請賓客，所以酒店的門口掛了一道又一道的橫幅，祝賀麥多同學(xué)金榜提名，祝賀嚴(yán)夏同學(xué)金榜提名……那年有很多人都考上了大學(xué)，可是我想不是每個人都能遇見一個叫路軒的男孩子。

我在二樓的的高朋中間穿梭，三姨二姑大伯堂叔徹底地把我弄迷糊了，我想在這一聲聲不帶多少感情色彩的祝賀中逃離，我走到樓梯口就看到了路軒，他和一個很漂亮很有氣質(zhì)的女孩子說笑著，他說，求你了，你就給我一次機(jī)會吧，我一定會好好表現(xiàn)的。

我就那么直直地站在樓梯口，看著路軒從我的身邊擦肩而過，看著他上樓，淚水順著眼角流了下來。

路軒，我們竟然不是在人山人海里錯過，而是，擦肩而過，相逢卻不相識，你如此地求一個女孩子，而這個時候，我如此的卑微。

公元前我們太小，公元后我們太老。

我們提早進(jìn)京，爸爸媽媽說借著我這個東風(fēng)，也去北京旅游一回。

2007年的北京，已經(jīng)很有奧運(yùn)的范兒了，爸爸媽媽給我在學(xué)校外面租了一個小房子，三樓，木地板，踩上去咯吱咯吱的響，院子里都是北漂的人，有上學(xué)的，有工作的，也有咿咿呀呀唱歌的。媽媽跑遍北京的各大書店給我買了許多書擺在案頭，她說，這四年，你要努力學(xué)習(xí)，麥多，你就可以有好的生活了，不要像我和你爸爸一樣過這種不夠精致的生活。我懶得理她，有點(diǎn)煙火味的生活，才是真正的生活吧。那些天，我們看到了尚未竣工的鳥巢和水立方，還去了故宮和長城，喝水的時候，我從來都忘記擰蓋子，媽媽嘮叨，你瞧這孩子，連這么點(diǎn)事情都做不了。

我就想起了路軒，于是我不喝水，我只吃水果。

每個夜晚，爸爸媽媽睡下了，我就坐在出租屋的窗前看著樓下行色匆匆的人，他們都在奔波，他們沒有人保護(hù)，他們在北漂的大軍里努力地掙扎奮斗，特立獨(dú)行，不像我，什么都不會。

誰都不喜歡一個一無是處的人。

誰都不愿意養(yǎng)著一個書呆子，我知道。

我看海子的詩集，海子寫，公元前我們太小，公元后我們太老。是呵，在你的面前，我覺得全世界都是明媚的，而當(dāng)你終于離開，我發(fā)現(xiàn)，歲月老去，伴著那些美好的回憶，在某個時刻，忽然黯淡無光。

路軒，我曾以為我依賴你，只是園為太少人關(guān)心我自己的感受，現(xiàn)在看來，我發(fā)現(xiàn)，這應(yīng)該就是愛情吧。

北京也有個吃餡餅的范兒。

揮手作別父母，我竟然松了一口氣，我終于開始一個人的生活了，我對著好幾套床單被罩發(fā)呆，我對著小廚房里的煤氣鍋?zhàn)影l(fā)呆，我想我沒錢去買洗衣機(jī)，我想我竟然不會用煤氣。

于是我只好每天去大學(xué)城邊上那個餡餅店吃餡餅，那的餡餅沒有家里餡餅好吃，小小的一張卻要好幾塊錢。

每天早上要兩個餡餅狼吞虎咽地吃完趕去學(xué)校，晚上放學(xué)坐在四合院里的公共水龍頭下洗衣服，還要隨時提防房東太太突然出現(xiàn)在面前面無表情地說，麥多，你又浪費(fèi)水。也在晚上看書，經(jīng)常摟著書就睡著了。早上，書在被窩里被蹂躪得像一團(tuán)廢紙。

我每天在電腦上敲日記，日記的開頭總是寫，路軒，這是認(rèn)識的第N天，我又學(xué)會了做什么事情，我還是想念你，即便首都有很多帥氣的小青年。

路軒，這是我們認(rèn)識的第九十天。

我坐在餡餅店里吃餡餅，我的前面坐著一個男生，他穿白色的棉布襯衫，右手邊放一包心相印紙巾，他坐姿端正，背影有點(diǎn)兒像你。

路軒，你看，我總是能夠想起你，在任何時間，任何地點(diǎn)，任何可以聯(lián)想到你的角落，這個夏天真的太讓我刻骨銘心了，我甚至記得所有的細(xì)枝末節(jié)。

路軒，原來北京也有吃餡餅的范兒。

那些小溫情，怎能緊緊止于一個夏天呢?

我覺得，餡餅吃得多了，人就會變得像餡餅一樣愚蠢。比如，看了前面那個男生N次扭捏著吃餡

餅的時候，我終于忍不住了，我就想去敲敲這桌子問問他，是吃餡餅?zāi)剡€是作秀呢?或者去數(shù)一數(shù)他吃餡餅時露出幾顆牙齒?

我剛剛敲完桌子，組織好的語言還沒出口，便無語了。

這個吃餡餅的范兒，不是路軒又是誰呢?

而這個家伙，竟然欣喜地看著我說，麥多，你終于感覺到我來了是不是?

我冷著臉，對不起，你認(rèn)錯人了，我不是麥多。你認(rèn)識的麥多有我漂亮么?你認(rèn)識的麥多和我一樣不喜歡吃個餡餅還惺惺作態(tài)的男生么?

路軒看著我發(fā)飆，趕忙把我從餡餅店里拉出來，我甩掉他的手，我說我不認(rèn)識你干嘛要拉著我，我喊，我在這里不認(rèn)識一個叫路軒的人，我認(rèn)識的路軒去了別的城市再也不理我了。

說著說著我哭了，我哭的那么大聲，直到嗓子都啞了，我到便利店買一瓶礦泉水，忘記了擰開蓋子就放進(jìn)了嘴里，瓶蓋硌壞了舌頭，我感覺到了嘴里腥成的滋味。

那個時候路軒把我圈進(jìn)了懷里，他說，傻丫頭，我怎么會離開你呢?你看，我不是來到北京了么?

我哭得兇猛。路軒便說，其實(shí)那天在酒店我是看到你的，只是那個時候我在和我的表姐談轉(zhuǎn)學(xué)的事情，你看她那么漂亮年輕，她可是你們隔壁學(xué)校中文系的主任，我為了能夠到北京來照顧你，對她可是下了很多的功夫呢。

路軒隨我去我的住處，他看著我凌亂的屋子，嘆了一口氣，把我按在桌子前面玩電腦，而他，收拾我的床鋪，收拾被我蹂躪的書本，然后給我煮湯，那些被我束之高閣的廚具們，終于有了出頭之日，它們此刻的感覺，絲毫不亞于我的吧?

路軒說，麥多，雖然你會的很少，但是你夠直白，夠可愛，夠善良，所以我心甘情愿保護(hù)你，咱爺們，就是有這個范兒。

路軒說，麥多，我們在一起有那么美好的記憶，怎能僅僅止于一個夏天呢?

于是那個秋末，我就開始翹首祈盼下一個夏天，為和一個有范兒的少年，續(xù)寫一個關(guān)于夏天的愛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