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慕天
雖說歷史不能假設,但仍然不妨問一下:倘若黛安娜不作王妃,而是平民百姓,現在如何?答案恐怕是肯定的,最大的可能是像蕓蕓眾生一樣,好好地活在世上。作為王室成員,而且因其獨特的身份和行止而名聲大噪,黛安娜這個名字使她成為狗仔隊瘋狂追逐的對象,弄得她食不甘味、寢不成眠,最終死于非命。于是,我們看到,一個人的名字——符碼,可以成為自己的殺手,符碼致殘,符碼致命!當然,符碼也可以帶來利益,成為主體的經濟附加值。明星企業(yè),名牌產品,只因一個小小的符碼,一塊招牌,一枚商標,一幅圖案,一個縮寫,就會勢壓群雄,獨占鰲頭,贏得巨額利潤。同樣質量的商品,只要是索尼的,貼上SONY商標,在歐美市場上就比其它牌號的同樣質量的貨售價高出15%。今天,品牌戰(zhàn)略已經成了企業(yè)管理的核心理念。在我看來,企業(yè)性質經歷了三次轉變,可以稱之為4個F的進步模式:第一次轉變,從F1(Field,工場)—— F2(Factory,工廠);第二次轉變,從F2——F3(Firm,廠商);第三次轉變,從F3——F4(Fashion,名企)。豈止企業(yè)靠符碼致富,個人也憑符碼而顯貴。君不見演藝明星,體壇名將,豪門貴胄,大腕巨擘,聲名大噪,身價百倍。
漢語有成語曰“沽名釣譽”。沽名,出自范曄《后漢書·逸民傳序》,指用不正當的手段獲取名譽,以謀求憑真才實學得不到的利益,可見以名取實,古已有之。摩爾根的《古代社會》一書,記載了原始印第安人蕭尼部落的一個奇怪習俗,只要兒子獲得了他父親氏族的名稱,就能夠成為他父親的繼承者,而氏族的主婦有權最后決定應該取什么名字。這大概就是孔夫子所說的“必也,正名乎”,有名有實,有了名才能有實;名到了實也就隨之而來,這是“名至實歸”的別解。原始人對名稱甚至抱有一種宗教性的敬畏之感,覺得名稱有一種神秘的魔力。拉法格在《思想的起源》中對原始人的這種心理做過深刻的分析,他指出:“誰知道一個名字,他對這個人就握有一種魔力,因此野蠻人對生人總是隱諱自己的名字?!庇终f:“名字是野蠻人最寶貴的財產,當他想用無可估價的禮物來表達他的友情和力量時,他就同他的朋友交換名字。”這可以稱作名字拜物教。中國古代一直有一個禁忌,對帝王、尊人的名字要避諱,說和寫時要改音、改字或敬缺末筆,就是原始時代名字拜物教的遺風了。例如雍正本是康熙皇四子名胤禛,他的兄弟也以胤排行,如胤禔、胤礽、胤禟等等,但胤禛登基后,為避諱他的兄弟們都改叫允禔、允禟、允礽了,只有雍正自己仍叫胤禛。馬克思也注意到這一現象,他在《摩爾根〈古代社會〉一書摘要》中說:“借更名以改變事物,乃是人類天賦的詭辯法!”
當然,人們怎樣理解一個名稱,它產生什么樣的作用,既不是由名稱的主體決定的,也不是由名稱本身決定的,而是由當時的社會背景場決定的。用指號學(semiology)的觀點說,指號(符碼)與其指稱的關系并不決定指號的意義,指號的意義是語境決定的。劉勰在《文心雕龍》中說:“世情益物,雷同一響,文帝以位尊減才,思王以勢窘益價?!笔狼檎撸Z境也;益物,增義也。在這方面,社會的逆反心理效應起了作用:曹丕稱帝,挾權自重,名聲不佳,評價走低;曹植遭難,郁郁不得志,處境堪憐,聲名鵲起,身價陡漲。
看來,“名者,實之賓”的說法并不全面,名實不符,名實錯位,真是所在多有。而到了今天的信息時代,名甚至獨立出來,構成了一個虛擬的世界,與實物世界并存,符碼化竟然成了后工業(yè)社會中人的一種生存方式。隨著信息高速公路的開通和網絡空間的出現,人類進入了數字化時代,這是繼蒸汽化時代和電氣化時代之后,現代文明的第三個形態(tài)。人開始在二元空間中生活,突破了現實空間的閾限。無紙辦公,電子商務,遠程教育,信息戰(zhàn)爭、網上戀情,諸如此類,人們開始把傳統上在現實空間中從事的大量活動轉移到虛擬空間中進行,而這一切都是通過符碼的生產、傳遞、交換、重組、處理來完成的。符碼已經和它的指稱物分離開來,成了獨立的存在,具有了某種本體性??茖W哲學家波普爾提出三個世界的著名理論,認為物理世界是世界1,主觀意識世界是世界2,而作為科學和文化等成果的客觀知識世界則是世界3?,F在,符碼世界從世界3中獨立出來,成為一個新的本體論世界,我叫它作世界4。世界4有獨特的本體論特性,它是表征性的,因為符碼和它所指稱的對象并無必然的內在聯系,兩者不必有什么共同點,其關系是任意約定的。蘇珊·朗格說:“一個符號,可以是任意一種偶然生成的事物……即一種可以通過某種不言而喻的或約定俗成的傳統,或通過某種語言的法則去標示某種與它不同的另外的事物的事物?!倍澜?則是反映性的,科學通過理論反映客觀世界的規(guī)律,文學藝術則通過典型形象反映現實生活。
符碼是對象物,而在市場經濟中,它又是一種特殊資源,也是一種特殊商品,符碼的開發(fā)、生產和消費是后工業(yè)社會效益巨大的經濟域。商標、品牌、樣式、標識、名聲、稱呼、頭銜、職稱、色調、肖像、號碼、排序,如此等等,都是競相追逐的商業(yè)目標。且不說一個知名品牌的附加值,光是品牌本身的市值就令人瞠目結舌,在2002年世界品牌價值前20名的排行榜上,高居榜首的可口可樂的品牌市價高達838.45億美元。試看歌星的出場費,足球明星的轉會費,吉祥號碼的附加費,就可以發(fā)現,符碼產品的獵奇性、時髦性、刺激性具有多大的市場吸引力,符碼取向已經成為當代社會的一道眩目的景觀。于是,不是因為某物的價值而認識它的符碼,而是因為它的符碼而稱量某物的價值;不是因為人的真才實學而關注他的名號職銜,而是因為他的名號職銜評定人之高下。以符碼量物取人是一種現代病,可以稱之為“符碼拜物教”。符碼具有了一種不可思議的魔力,在人們的眼里 ,它不僅是身份、地位、權力、財富的象征,而且是獲取這些東西的手段。忘了在什么地方看到華德士的話:“21世紀工作生存的法則就是建立人的品牌,它能讓你把名字變成錢?!比说闹腔?、能力、素質、學識都退居次要地位,只要貼上某種相應符碼的標簽,就好像祭起了神奇的法寶,立即就會循名得實。在一些人的眼里,符碼已經成為現代的圖騰和圣物。
名不副實始終困擾著人類社會,所以古圣先賢就倡導以名舉實,但這始終只是一種理想。今天,當符碼市場方興未艾之際,名實相悖的現象愈演愈烈,連一向被視為凈土的學界,也充滿“吹噓上天,絕倒于地,尊玞如壁,見腫為肥”(錢鐘書《管錐篇》)的丑惡現象。浮名累人,所謂“彼人者寡不死其所長,求名而亡”。但名利當前,有幾人真能勘破世情?許多人求名不得,失望之余,或消極遁世,或醇酒婦人,如柳永的《鶴沖天》詞所詠嘆的那樣:“忍把浮名,換了淺斟低唱”,這是一種無奈,不是大解脫。天人關系(人與自然的關系)和人際關系(人與人的關系)被利己的功利和丑惡的私欲支配的時候,符碼世界就扭曲、顛倒了現實,制造出光怪陸離的幻影,像海妖塞壬迷人的歌聲一樣,成為生命的陷阱。董說的《西游補》寫孫悟空“進萬鏡樓,乃大顛倒,或見過去,或求未來,忽化美人,忽化閻羅”,此即“幻部”,也就是鯖魚精所化的“青青世界”,孫悟空受其迷惑而忘其所本。董說在卷首破題說,要走出幻境,必須“見得情根之虛,然后走出情外認得道根之實”。就眼前的符碼世界來說,“道根之實”就是正確認識并理順人與自然和人與人之間的關系,這是深刻的社會革命,而只有如此才能破除符碼拜物教。馬克思在談到消滅商品拜物教時說:“只有當實際日常生活的關系,在人們面前表現為人與人之間和人與自然之間極明白而合理的關系的時候”,社會生活過程“才會把自己神秘的面紗揭掉”。揭掉神秘的面紗,使符碼系統準確表征客觀事實,人才能真正獲得心靈的自由。
(作者單位:哈爾濱師范大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