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 永
咣當(dāng)一聲,門開了,下來一些人,涌上一些人,咣當(dāng)一聲門又關(guān)上了。
公交車的排氣管長嘆一聲,吐出一股黑煙,甩下那個孤零零的站牌,就像昨天、前天一樣。這路公交是無人售票車,車老得到了該退休的年齡。司機長年冷著那張不變的臉,臉部肌肉都變得一條綹一條綹的了。上來人的時候,他會用審視的目光監(jiān)督你買票和刷卡。公交車車體上是一個過氣女明星代言的減肥茶廣告。在明星的左臉蛋上正好掉了一塊車漆,使她本來姣好的面容變得有些猙獰。站牌在一個坡上,銹跡斑斑,不仔細看,根本看不清楚站點。路是新鋪的,散發(fā)著瀝青的味道。正修人行道,塵土直往人臉上撲。路兩邊趴著的平房,灰頭垢臉地寒磣在那里。平房中間是修好的和還正在修建的樓房,塔吊伸向天空,在王朗看來那是土地掙扎的手。正對面是個一樣陳舊的站牌。不管是車水馬龍的白天,還是冷清的夜晚,兩個站牌一直在對視,是那種安靜的死氣沉沉的眼神兒。經(jīng)過多年的歷練,它們已經(jīng)明白,它們之間的距離盡管是王朗不用半分鐘就可以穿過的馬路,對于它們來說卻是兩個世界之間的距離。有次王朗應(yīng)酬,酒醉回來下車的時候,突然有把這兩個站牌對換的想法。明天早晨會什么樣?王朗想著就笑起來。但是他站不穩(wěn)了,沒能將想法變成現(xiàn)實。
王朗每天早晨上了公交車,總是感覺自己主動鉆進了一個怪獸的嘴里。站著還是坐著,他都覺得自己是在怪獸的腸胃里蠕動。顛簸一段時間,被排泄出去,身上沾滿怪獸臭烘烘的胃液。
上大學(xué)時,坐公交車,他還沒有這種感覺。那時除非很遠的路,他才會坐公交車。在車上看見不知從哪兒來又到哪兒去的形形色色的人,擁擠在這鐵皮做的小小空間里,聽他們聊家常,說臟話,親切無比。還可以透過車窗,看大街上繁華的風(fēng)景。這時的公交車在他眼里,就像流進城市心臟的血液。他想要是有一天可以天天坐公交車上班該多好啊。
第一天上班,他早早來到站牌下等車,上了車他耳朵一直支著,唯恐坐過了站。坐了一個月,他開始想下一站是什么樣的地方,有機會一定去看看。那些上車的下車的人都是干什么的?王朗喜歡在靠車門的地方坐,他經(jīng)常觀察車門的臺階,上面有塵土,有紙片,有時還有痰,但很快就會被不經(jīng)意的人的腳帶走。上車的下車的一雙雙不一樣的鞋把上面踩得锃亮。王朗上車或者下車的時候,會停頓一下,他想自己在上面留下什么痕跡了?再過一段時間,他開始把早餐帶到車上吃,有座了他會打個盹兒。再過一段時間他開始討厭公交車上混雜的味道,這種味道讓他惡心,想吐。他開始想青草,還有牛糞。王朗開始厭倦這種無聊的重復(fù)。有天他買了份這個城市的公交地圖,抽了兩包煙,拽掉好幾綹頭發(fā),最后設(shè)計出三十二種上班的路線。這讓他很興奮,他開始憧憬新的一天的到來,他似乎聞到一股新鮮的味道,春天柳樹發(fā)芽的味道,還是水稻吐穗的味道,都像又都不像。端詳著被自己涂抹得如同密道一般的地圖,他感覺很有成就感??删驮谝凰查g,他被利箭射中。他猛然發(fā)現(xiàn)這三十二種路線,都是同樣的起點和終點。多么愚蠢啊——實際上自己選擇了另外一種重復(fù)。他幾乎要崩潰了。被揉成一團的兩個煙盒還有滿地的煙蒂似乎都在嘲笑他。他哭了,很無奈地哭了。第二天他又回到原來的站點,乘坐老公交車上下班。
對于王朗來說,辦公室也是一輛公交車,隨時會開動起來,不知道在哪一站他就會下去。王朗對同事的目光異常敏感,他能在里面咂出味道來。在到處是隔斷的辦公室里,他感覺自己是被遺忘的或者說是無足輕重的一枚棋子。他經(jīng)常利用去洗手間的機會,在鏡子里演示各種表情,那些僵硬的表情,讓自己別扭。晚上回到簡單的住所,那張小床有些硌人,不如家里的大炕舒服。他總是做同樣的夢,在泥濘崎嶇的山路上行走,最后跌到山澗里。醒來,一身汗,屋頂黑黢黢的,隱約能看到的輪廓像怪獸猙獰著就要撲下來。
有一個早過了退休年齡的老人經(jīng)常和王朗在早晨上班坐的公交車上相遇。無座的時候老人總是擠到座位邊,用那雙深陷的渾濁的眼睛盯住坐在座位上的人,滿是褶子的臉幾乎沒有表情。蟲子這時候就開始在坐在座位上的人的屁股上爬,用不了多久,老人就坐上了。如果有座他就靠在窗戶邊坐下,臉緊緊貼在窗戶上,向外張望。王朗這時候就會看見一個花白的頭顱一動不動,幾根翹起的白發(fā)隨著車晃動,仿佛秋天老家老屋房頂上的幾棵即將枯萎的野草。這讓他想起老房子里母親坐在馬扎上往灶爐里塞著柴火,灶膛里躥出的濃煙,嗆得她一陣陣咳嗽,母親跟里屋抽旱煙的父親說,小三在城里能吃得好么?露著草席的屋頂不時會掉下點塵土或者麥秸??块T口的屋頂上仍舊是那個蜘蛛網(wǎng),那只蜘蛛安靜地趴在上面,每天它重復(fù)著在自己設(shè)計的范圍內(nèi)等待獵物,它現(xiàn)在應(yīng)該比自己離家的時候大些了。凡是民工模樣的人想坐在老人的身邊,即使空著座位,老人也斜著腦袋用可以調(diào)動小蟲子的目光拒絕。每次人家只好悻悻地到別處找座。有幾次王朗坐在了老人的身邊,在嘈雜的車上,王朗隱約聽見他嘟囔著什么。王朗以為他要給自己說些什么,但是仔細聽也沒聽清楚。后來王朗才明白,他在自言自語。老人的自言自語王朗一直無法破解。老人從來沒有在王朗下車之前下車。王朗想,他到底是去干什么?看自己的兒女?不會這么勤吧?這個年齡了,為什么不讓兒女來看自己呢?難道是會相好?王朗想到這會忍不住笑出聲來。這個老人讓王朗枯燥的上班路,平添了些樂趣。
王朗無論在上班的車上還是下班的車上,老是有一種不知道自己將要在何處下車的感覺。但是每次到站后,他又總會鬼使神差地下車。有時候他想這個老人的目的地也許就是自己的目的地,他多次打算在周末的時候按平常的時間上車跟蹤老人,但是每個周末的早晨他總會賴在床上把打算推遲到下個周末。老人在王朗的想象中平添了一層神秘的色彩。
終于有一次,老人對王朗開口了,那是一個陰沉的早晨。王朗晚上沒有休息好,頭很痛,一陣陣地痛。他的身子隨著車子在擺動,昏沉沉的,車里鬧哄哄的聲音,仿佛是另外一個世界發(fā)出的。隱約中王朗聽見有人在自己耳邊說話,他睜開眼吃驚地發(fā)現(xiàn),老人坐在自己身邊?!翱煜萝嚵恕保先嗽谥貜?fù)這句話。王朗沒有明白,他注視著老人,等待答案?!吧宪囋缤矶家萝嚒?。王朗覺得有些像偈語。老人的聲音很低沉,有些像簫發(fā)出的嗚嗚的聲音。老人開始沉默。這是王朗和老人的唯一一次交流,盡管王朗沒有開口說話,或者說是老人的自言自語被王朗聽見了。
下車后離王朗的單位還有幾百米。要經(jīng)過一個大興土木的工地,這里過去曾是一所小學(xué)。工地上有的地方在澆筑,有的地方在拆除舊建筑物。那些轟隆的機器和埋頭苦干的建筑工人正在為這座城市的金融大廈加班加點。金融大廈的遠景規(guī)劃圖被制作成高大的廣告牌樹立在路邊。上面對這座大廈有著詳盡的描寫,但是王朗一直沒有停下來看一下。倒是工地邊的一棵枝葉茂盛的銀杏樹,每回都讓王朗看上幾眼,他一直想嘗嘗這棵樹結(jié)的果子是什么滋味,他的家鄉(xiāng)沒有這種樹木。那些青青的果子什么時候才能成熟,王朗每次經(jīng)過的時候總會這樣想。一天下班有些晚,天色已經(jīng)發(fā)暗。王朗經(jīng)過銀杏樹的時候看見那個神秘的老人在樹下撒尿,連不成線的渾濁液體,時斷時續(xù)地澆灌在銀杏樹的軀干上。王朗離得很近,他感覺那些液體有幾滴濺在褲子上,心里有些惱怒。老人看見他不好意思地笑了,一手提著褲子,一手撓著頭,訕訕地說,我小時候在這兒尿過尿。王朗對他的解釋感到莫名其妙,只是橫了他一眼,就走了。上車的時候王朗發(fā)現(xiàn)老人手里有幾個青青的銀杏果。王朗有些憤怒,作為農(nóng)村的孩子,他認為沒有成熟的果子是不能摘的,摘了就是糟蹋。
第二天王朗上班的時候,經(jīng)過那里,發(fā)現(xiàn)銀杏樹已經(jīng)被砍伐了,只留下剛剛露出地面的一段樹樁,樹樁的表面上凝結(jié)著白白的稠稠的液體,王朗知道那是銀杏樹的血液。那些散落在樹樁周圍的銀杏樹葉開始發(fā)蔫。他很遺憾沒有嘗到銀杏果。
第三天王朗經(jīng)過的時候,樹樁不見了。有兩棵高大的法桐樹在那里,枝葉繁茂。王朗以為自己眼花了,用手特意觸摸了下樹干,發(fā)現(xiàn)那樹是真的。
從那兒王朗就再也沒見過那個老者。有時候王朗會想起他,還有他的偈語,當(dāng)然還有銀杏果,如同公交車在站牌下停住,很快又駛走。
在上學(xué)的時候他有過一個心儀的女孩,但是由于學(xué)業(yè)和內(nèi)心的自卑,一有念頭,就被他自己給摁下去了。第一次對格格有印象的場景,王朗記憶猶新。當(dāng)時王朗就站在旁邊,格格眉眼和舉手投足之間與上學(xué)時暗戀的那個女孩很相似,以致王朗差點認錯人。格格倚在一個胳膊上文著骷髏的小伙子懷里。小伙子親昵地喊她格格。格格在那小伙子的懷里,剝開一塊糖,咬了一半,另一半塞在小伙子嘴里。王朗垂下目光,正好看見格格的臉仰著,長長的睫毛一抖一抖的,那眼睛里是那小伙子的臉。王朗一下子里掉進了井里。他想起一次下雨,母親在胡同口撿到一塊糖,糖紙都快被泥水洇透了。母親用水洗干凈,一點點把糖紙剝下來遞給自己吃,當(dāng)時王朗感到屈辱,粗暴地把糖搶過來,擲在地上,并用腳使勁碾爛了。王朗感到后悔,那糖肯定很甜,王朗用舌頭舔了舔嘴唇。
格格每天比王朗早上車,王朗很想知道她是在哪個站上的車。格格比王朗早一站下車,那是一個叫九百畝的地方。王朗還沒有去過。不過他設(shè)想過多次在那里下車,和格格偶遇的情景。這個念頭在他坐車的時候無數(shù)次燃燒起來,但是時間很短,就被自己的自卑淹滅。
有一個無聊的晚上,王朗去逛夜市。他有到地攤上買舊書的習(xí)慣 ,看書能讓他打發(fā)臨睡前那段漫長的時間.。買到幾本喜歡的書,他還順便給自己買了幾雙價格便宜的有些可疑的名牌襪子。回去的路上,王朗看見一群人在路邊圍觀,他湊上去看熱鬧。發(fā)現(xiàn)路燈下四個小伙子在打格格的男朋友,格格的男朋友已經(jīng)招架不住了。沒幾下他就被其中的一個小伙子踹倒在地。那些人的影子在路燈下張牙舞爪,有些像章魚揮舞觸角。王朗從那幾個小伙子罵罵咧咧的話中,聽出個大概,好像格格的男朋友欠他們錢不還。這四個小伙子一看那彪悍勁兒,就知不是善茬。他們出手狠,一會兒格格的男朋友臉上就見血了,他抱頭求饒著,但那伙人并沒有停下來的意思。圍觀的人越來越多,但就是沒人管。要是擱著平常,王朗是不會老看這種熱鬧的,但是這次例外。格格的男友一聲叫得比一聲慘,叫得王朗心里都抖了,但是他沒有勇氣上前去制止,他明白上去也是螳臂擋車。這時候從人群中沖出一個披頭散發(fā)的女人,一下?lián)涞搅烁窀衲杏训纳砩?。那幾個小伙子收住拳腳愣住了。那女人抬起頭聲嘶力竭地沖他們喊,你們別打他了,打我吧。王朗看見那女人滿臉淚水,原來是格格。其中的一個小伙子上去就給了格格一個耳光,很清脆,讓王朗心里的怒火燃燒起來。格格咬著嘴唇瞪著那個男人,渾身哆嗦著,燈影下臉色紙一樣白,有些瘆人。這時有個像領(lǐng)頭的人發(fā)話了,今天算你小子走運,有女人罩著。三天要不再把錢還上,把你腿給打折。然后他揮了下手,那幫人走了。格格爬起來,兩個膝蓋上都是土。她吃力地扶起男友,不知把他什么地方弄痛了,他罵了聲,逼養(yǎng)的,你小心點。格格誠惶誠恐地說著對不起。王朗很想過去幫格格一把,但不知為什么腳被粘住了。他看著兩個人上了出租車。人群散去,他還站在那里,嘴里有種酸不啦嘰的滋味兒。
一連幾天在公交車上王朗沒有看見格格,這個女人怎么樣了?這個念頭在他心里揮之不去。
終于有一天,他上車的時候看見格格一個人坐在那里。車里有人在聊天,有人在吵架,有人在打電話,有人在睡覺,有人在哄孩子。王朗知道格格不開心,他擠到她身旁,站在那里,用目光安慰她。他想說,我叫王朗,咱們認識下好么?這句話老是卡在嗓子眼里出不來,他就干咳了幾聲,咽了口唾沫。格格掃了他一眼,他趕忙把眼神兒挪到車外。這時另外一輛公交車擦身而過,他看見車窗里幾張模糊的臉。好久王朗都沒有把視線收回來。格格下車的時候,從他身邊走過,碰了他一下,一股眩暈的香味把他籠罩了,車上那些混合的味道消失了。他感到一把刀子捅進了胃里,他感到胃里一陣翻騰。他的目光被格格的背影牽著,戀戀不舍,直至被甩在車身的格格看不見了。他突然有了下車的沖動,可是車跟瘋了一樣地往前躥。
車上人有座沒座,王朗總是站在格格身邊。有人想從格格身邊擠過,他就用身體擋住格格,讓那人在自己身上擠過去。急剎車或者拐彎的時候,他的身體總能接觸到格格,盡管是瞬間,他都有麻麻的感覺??墒歉窀竦秸镜臅r間每天都在縮短,留給他的是長久的悵然。有好幾次,格格下車的時候,他不自覺地跟著走到了車門前欲下還留,直至車開動,他才清醒。
沒過多久,格格又有了伴兒,那是個年齡能當(dāng)格格爸爸的男人。兩個人在車上經(jīng)常做些親昵的舉動。這時候的王朗會突然失聰,世界靜止幾秒,聊天聲,吵架聲,孩子的哭泣聲,打電話的聲音,汽車引擎聲,大街上的喧囂聲消失又響起,消失又響起。格格和那個男人下車的背影,是他心里流出的血。格格的打扮越來越妖艷,換男伴的頻率也越來越快。但是王朗再也沒看見格格給那些男人分糖吃,有時候她也咯咯地笑,但在王朗看來那是憂傷的面具。隨著男伴兒的增多,王朗和格格的距離越來越遠,那股讓他眩暈的香味,再也沒有出現(xiàn)。有一天格格消失了,就像這座城市里的一座老建筑物,昨天還好好的,今天就不見了。每次經(jīng)過九百畝的時候,他總是想,如果在這里下車還能不能碰到格格。
有一個小男孩每天都由大人送他上車上學(xué),這個小男孩長得很可愛,唇紅齒白的。一上車,他總是面帶笑容很有禮貌地和大人告別。王朗覺得每天他的笑容和印章一樣。每次他從王朗身邊經(jīng)過的時候,他看見書包拍打著小男孩的屁股,書包上有一個唐老鴨沖他微笑。車一開,小男孩坐在座位上迅速把書包脫下來,從里面摸出一個游戲機,左右兩只手就開始忙活。一會兒緊皺眉頭,一會兒又舒展開。王朗在小男孩的身邊坐過,小男孩玩的是一個叫對打的游戲,他經(jīng)常扮演的是中國功夫少女,絕招是旋風(fēng)腿。什么印度法師、日本相撲手、空手道高手、美國陸戰(zhàn)隊士兵等等,只要中了中國功夫少女的絕招,就會眼冒金星,只剩下挨打的份兒。當(dāng)然中國功夫少女如果中了這些高手的獨門絕招,也會這樣。每當(dāng)這時候男孩會很不開心,又會咬牙切齒地開始下一局。有時候身邊有人經(jīng)過,蹭得他一側(cè)歪,他也不抬頭。這車里的熱鬧,估計也沒有進入他的耳膜,他人在車里,魂魄早到游戲世界去了。說來也怪,一到站,男孩會立即裝起游戲機,臉上又露出印章般的笑臉,迅速下車。王朗又會看見那書包拍打著男孩的屁股,書包上的唐老鴨微笑著和王朗告別。
王朗在收破爛的那兒淘到一個舊黑白電視。他用鐵絲彎了個接收器,但那電視只能收一個本地臺,有時候信號還一屏雪花。有一次王朗躺在自己的單人床上看本地臺一個關(guān)于如何戒除少年兒童游戲機癮的訪談節(jié)目,那個男孩出現(xiàn)在屏幕上。王朗看見了他印章一樣的笑容。他是作為一個正面的典型接受采訪的,隨同采訪的還有他母親,一個面如銀盤的女人。王朗感覺她應(yīng)該是一個單位的領(lǐng)導(dǎo),否則怎能這么長篇大論地侃侃而談呢?她的母親告訴電視前的人們,如果想叫孩子遠離電子游戲,要正確引導(dǎo)孩子,讓孩子多參加些有意義的課外活動。比如她的兒子先后參加過鋼琴班、美術(shù)班、科技發(fā)明小組等等。她經(jīng)常教育兒子要做有意義的事情,長大以后要為國家和人民作貢獻。她閱讀了很多有關(guān)兒童教育的書籍,經(jīng)常給兒子講名人們小時候如何如何有志向。她的兒子在學(xué)校每年都被評為三好學(xué)生,并多次在奧數(shù)、藝術(shù)比賽中獲獎。最后她說她的兒子從來沒有玩過電子游戲。王朗試圖在那個孩子的臉上看出點什么,但是沒有什么收獲。那個孩子還是那樣的笑臉。
第二天王朗在公交車上又看見了那個孩子,他上車的過程和過去沒有什么兩樣。只是坐下后,那孩子的手伸進書包里,一會兒抽出來,一會兒又伸進去。有人從他身邊經(jīng)過,他會側(cè)下身。這時候他的臉上沒有了笑容,眼睛發(fā)直,有些呆了。下車的時候,那男孩在王朗身邊走過,王朗看見那書包拍打著他的屁股,沉甸甸的,那上面的唐老鴨沒有笑。
后來王朗由于單位的上班時間進行了調(diào)整,他就再也沒遇見那個孩子。
日子就這么一天一天過去。有一次下班的時候,雨下得很大,雨打在路面上,濺起一個個渾濁的水花。王朗沒有帶傘。跑到站牌下的時候,身上都濕透了。風(fēng)一片片地往骨頭里鉆。天昏暗,不見行人和車輛,只聽見雨夾雜在風(fēng)里,噼里啪啦像豆子一樣落在地面上,開出一朵朵蒼白的小花。王朗抱著雙肩,跳躍。從頭發(fā)上滴落的水珠,把眼鏡弄得霧氣蒙蒙。后面發(fā)生的事情,有時王朗想起來,會有亦真亦幻的感覺。
一輛公交車從迷蒙中駛出,霧燈一閃一閃的,有些鬼魅。先是看見半個車身,然后緩緩地整個車身呈現(xiàn)在站牌下。車門剛打開,王朗就跳了上去,他從兜里掏出一張濕透的一元紙幣投進投幣箱,三步并做兩步地跑到了座位上。他哈下頭,然后不停地抿著頭發(fā),試圖把頭發(fā)弄干。車廂封閉很好,但是由于空氣不流暢,有股發(fā)霉的味道。過了好一會兒,王朗才暖和過來,這時候他才發(fā)現(xiàn),整個車里就他一個乘客。車窗似乎抹上了黑色的油漆,看不見外面的情景。司機留給他的是一個灰白的背影。雨刷機械地擦拭著打在擋風(fēng)玻璃上的雨水。微暗的車燈光傾瀉在大街上,仿佛公交車變成了一片樹葉,飄蕩在大河里,而王朗則是趴在樹葉上的一只螞蟻。雨敲打在車身的聲音越來越大,也敲在王朗的心里。這黑暗中的雨聲,讓王朗想起家鄉(xiāng)人們懷念逝去的親人吟唱的民謠。
車突然停了下來,咣當(dāng)門開了,上來一個人,坐在了王朗的前面。王朗突然發(fā)現(xiàn),自己想不起來在哪里下車了。站點叫什么名字?他苦苦思索。但是腦子里沒有一點印象。樹葉又開始飄蕩,王朗陷入恐慌之中。坐在前面的人回過頭沖他一笑,露出只有紅紅的牙床的口腔。王朗認出是那個神秘的老人,讓他感覺到奇怪的是,老人沒有帶雨具,但是身上卻是干干的。那幾根花白的頭發(fā)隨著車在搖動。難道雨停了?
“到哪兒下車?”老人問王朗。
王朗沉默,他在心里問自己,“到哪兒下車?”王朗看著老人有些發(fā)呆。
老人的目光如同一片羽毛輕飄飄的,隨時都會落下。
王朗苦苦思索自己每天既是上車又是下車的站點名字,那個名字隱隱約約,很調(diào)皮地在腦海深處跳躍,但王朗就是抓不住它。
“我要到這座城市的每一個地方都轉(zhuǎn)轉(zhuǎn),這座城市快見不到我了。”老人的聲音仿佛是從遙遠的地方傳過來。
車又到了一站,又上來一個人,坐在了王朗的身邊,只隔著一條走道。她拎著一把雨傘,從傘柄上滴下的雨珠,落在了王朗的鞋上,發(fā)出輕微的聲音。王朗從思索中被喚醒。他瞥了一眼身邊的人,怔住了,原來是格格。難道冥冥之中已經(jīng)安排好了?在這個雨夜,在這趟只有三個乘客的公交車上讓自己和她再次相遇。王朗鼓足勇氣決定把曾經(jīng)在喉邊滾了很多次的那句話說出來。
“到哪兒下車?”格格突然問王朗。
“在哪兒下車?”王朗眼里一片迷蒙。
“我也不知道在哪兒下車,于是我就找一個地方只在那兒下車。”格格的聲音很低沉。
“我在哪兒下車?”王朗反復(fù)地問自己,這個疑問越滾越大,滾成一座大山壓過來,讓他呼吸急促。
車又到了一站,又上來一個人,坐在王朗的后面。當(dāng)他矮小的身子經(jīng)過王朗的剎那,王朗認出是那個孩子。王朗回過頭看,那孩子從書包里掏出一個游戲機,聚精會神地玩起來。覺察出王朗在打量自己,他笑了,露出白白的牙齒。他把游戲機舉起來晃了晃,對王朗說,這是個假游戲機。
“你在哪兒下車?”王朗問這個孩子?!拔衣犜?,我是個好孩子。”那孩子低下頭擺弄著假游戲機。
王朗用兩個大拇指擠壓著自己的太陽穴,努力讓自己的大腦清晰起來,下車的站點很調(diào)皮,在他腦海很近又似乎很遙遠的地方跳躍著,隱隱約約。
王朗突然發(fā)現(xiàn)坐在旁邊的格格就是上學(xué)時暗戀的女孩。神秘老人在擺弄游戲機。那個小孩把臉貼在車窗往外張望。王朗趕忙揉揉眼睛,的確不是幻覺。王朗恍惚了。
也不知道過了多久,停了幾站。他想問公交車司機,讓他把所有的站點都報一遍,這樣他就肯定能想起自己要下車的站點。這個念頭一閃,王朗就站起來,跌跌撞撞地到了駕駛座后面。他發(fā)現(xiàn)司機伏在方向盤上,似乎睡著了。“師傅,麻煩你給報下站點?!蓖趵逝牧讼滤緳C的后背。但是司機沒有反應(yīng)。車依然平穩(wěn)地行駛著,擋風(fēng)玻璃上的雨刷勻速擺動,車燈打出的光傾瀉在濕漉漉的馬路上,由近向遠伸去,似乎在拼盡全力觸摸遠處的什么東西。
王朗想叫,可是卻發(fā)不出聲來,就像在夢里被溺住一樣?;剡^神,王朗轉(zhuǎn)過身,就往車門那兒跑。就在那幾步的距離中,王朗發(fā)現(xiàn),神秘老人、女孩、孩子都不見了,整個車廂里空蕩蕩的??謶忠幌戮吐拥剿谋亲酉拢瑤缀跻舷⒘?。
王朗使勁拍打著車門,拼盡全力呼喊,“停車,停車!”那聲音在他喉嚨里翻滾著,就是到不了口腔。他聽見的只是嗚嗚的哭泣聲。
咣當(dāng)一聲,車門開了。王朗逃下車,那感覺就像在洪水中爬到岸上死里逃生的人。雨已經(jīng)停了,但還有些霧蒙蒙的,空氣中彌漫著濕潤還有霉?fàn)€的垃圾混雜在一起的味兒。王朗回頭看了一下,那公交車的尾燈由亮變淡,漸漸消失在霧氣中。
這是哪兒?王朗用目光搜尋。銹跡斑斑的站牌,濕淋淋地站在那里,上面的站點模糊不清,但是王朗還是認出這就是自己每天早晨上車,每天晚上下車的地方。天上沒有月亮,只有幾顆慘淡的星星。剛剛的那一切,宛若夢境。王朗走在回家的路上,不時跳過地面發(fā)亮的水洼。他想,這一天又過去了。
第二天王朗又站在站牌下。那車按時駛來。咣當(dāng)一聲,門開了,下來一些人,涌上一些人,咣當(dāng)一聲門關(guān)上了。公交車的排氣管長嘆一聲,吐出一股黑煙,甩下孤零零、銹跡斑斑的站牌,就像昨天一樣,就像前天一樣。
徐永:1973年出生,山東省作家協(xié)會會員。在《長江文藝》、《當(dāng)代小說》、《星星》詩刊等文學(xué)刊物發(fā)表過中、短篇小說和詩歌。2001年年底辭職經(jīng)商后輟筆,2009年始重新業(yè)余寫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