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窗外,一盆竹,父親的竹。
“未出土前先有節(jié)。凌云深處總虛心”。我家遷到新居的八年中,它便煢煢地立在那里,堅如磐石。我很少刻意去留心它,那日偶然踱至窗前,一抬頭,便如陶淵明采菊東籬、偶見南山的驚鴻一瞥,那么淡淡然、悠悠然地瞥見了它,孤高,傲岸,使人不敢逼視。一時間,旁的花草卻無端成了陪襯。
還記得八年前,他不過是一捆參差不齊的細竿而已,若不是聚在一處,眼見便有折毀之虞,而今已然枝繁葉茂了。
八年,陽光雨露的八年,冰槍雪箭的八年,櫛風沐雨的八年!
晴日,又非烈日曝曬,最好是天朗氣清,惠風和暢,便見它隨風而舞。蕭蕭輕響。莫不是板橋的“民閩疾苦之聲”?
雨天,卻不似暴風驟雨,只舍在疏雨低迷、輕煙繚繞之中,看它青衫磊落,灑然亭立。實是得了東坡“一蓑煙雨任平生”之魂!
明月夜,玉蟾當空。皎潔得無半分纖塵,卻不一定要圓;再有清風徐來,竹聲蕭蕭,連那影子也毫不避諱,就著月光灑入室中,隨風顫動不已。此等良辰好景,實在難得得很,更何況是在重重疊疊的泥土森林的包圍之中,燈紅酒綠的夜色裹掩之下?幸得,我尚有一扇窗,一盆竹,一輪月。
但,葉雖茂而多缺,月雖明而難圓。人無千日好,花無百日紅。望著缺月殘影,我忽而又一陣釋然:殘缺,又何嘗不是一種美?太過完美的人生味同嚼蠟。人,終究是情感的動物,終其一生都在尋覓各種各樣的感情:悲歡離合,黯然惆悵,更有遺憾與悔恨。正是這些零散了的殘缺的鑲嵌,才使得人生這件工藝品散發(fā)出奪目的光芒。無需驚異,殘缺與遺憾本就是人生的翡翠瑪瑙。
夜已深。而竹未眠。
是的,它不同于尋?;ú?,非花非草非木,實是奪了造化之奇!
它就是這樣的特立獨行:春日,不與爛漫的山花一道招蜂引蝶;仲夏,也不似繁碩的夏花如緞似錦,只在夜里形影相吊,卻又不顯得孤凄難耐;秋意正濃,它一襲青衫在風中起伏不定,飄飄然有出塵之勢;朔風凜冽,未使它加以片縷,更吹不斷它的錚錚傲骨……
玉可碎而不可改其白,竹可焚而不可毀其節(jié),它持節(jié)、傲寒、長青,翩翩然有古君子之風。于是,與梅、蘭、菊齊名自是堂堂正正了?;?,便如姣美的容顏,免不了有凋殘襄朽的一天;而唯有我竹,無花只有節(jié),方能一如名士,閱盡事故而其質愈厚,長留人間。
有人曾言道:松令人剛,柳令人柔;菊令人淡,蘭令人幽——那么,竹呢?
竹,窗前的竹。后來我倒隱隱明白了為何父親要將它置于窗前。的確,只有那里才最適合于它,倚窗觀竹,我仿佛師于君子,漸悟人生。
感謝生活,感謝父親!每當靡靡之音伴著夜色來襲,幸得,我尚有一扇窗、一輪月、一盆竹。
責任編輯:吳華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