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獨(dú)明

那座墳就在路邊，村人對這座墳山從來就沒有畏懼過。放學(xué)的娃兒們?nèi)齼蓛傻亟?jīng)過，揪著溝坎邊一嘟嚕一嘟嚕的紅山楂，嘴巴里一邊嚼著，一邊就指著那刻著紅五星的石碑?dāng)?shù)叨著：那是俺爺爺，那是俺二大爺……滿臉的自豪神氣。趕集路過的老漢叼著長煙袋，蹲在墓石旁。眨著松弛的眼皮，吐著大口的煙霧，捧一壞黑土撒人墳塋的石縫里。煙袋在碑石上輕輕一磕，插向腰間，拍拍墓碑，悠悠轉(zhuǎn)去。

這天一早，厚松林的曉風(fēng)還沒吹起，就有一個干部模樣的老人吃力地上得山來。他將兩只旅行包費(fèi)力地一丟，就坐在了土路邊，仰著臉，長長地吁了口氣，然后就瞇起眼睛，看著棉絮般的云團(tuán)，綠生生的群山，那漫山遍谷的怪石奇樹覺得好爽眼……老人乘火車，倒汽車，折騰了整整一天一宿，下了車，不奔村，卻繞到這墳山來了。古人講究衣錦還鄉(xiāng)。眼下，他無官一身輕。白爽爽地一個丁，卻按捺不住地回來了。老人思念誰呢?想山?想水?想當(dāng)年住過的土坯小院?當(dāng)然，頂要緊的是那些故鄉(xiāng)親人們。在他官越當(dāng)越大、車越坐越小的時候，曾生疏過村里的父老鄉(xiāng)親。在那十年大亂時，他那在文工團(tuán)的媳婦死于非命，就又思念起了牛尾村。當(dāng)年的那件事就是跟隨自己多年的秘書一手操辦的，那個讓他心底最不安的媳婦。是真的不在人世了……

一陣山風(fēng)吹來。脊背涼颼颼的，老人不禁打了個寒噤，忽然就感到不可名狀的孤獨(dú)，頓時還鄉(xiāng)的歡暢心情被這陣山風(fēng)給吹得無影無蹤了，周圍的怪石都像對他眨眼睛。老人急忙站起身來。狠狠地跺了幾下腳——他決心找到媳婦的墓碑。隨著腳步的慢慢移動，老人仔細(xì)地瞅著石碑上一個個熟悉的名字。眼前浮動的全是伙伴們年輕的臉，心中就又是一陣悵然。老人瞇著已昏花的雙眼，貓著腰，固執(zhí)地尋覓下去。老人現(xiàn)在多么盼望能見到活著的媳婦——腦后挽著一個大發(fā)髻、身上穿一件暗紅色粗布衫的荃兒呵!她捧著一碗山里人釀就的粉紅的高粱酒，笑盈盈地送到自己的面前；突然人聲嘈雜，雞飛狗咬，是鬼子進(jìn)村了!荃兒麻利地塞過來一個包袱，還推著他：快走，快去找咱們的隊(duì)伍吧，別記掛俺和娘……他從牛尾村逃走，從湯北游擊隊(duì)到周保中領(lǐng)導(dǎo)的東北抗日聯(lián)軍第二路軍，東奔西殺。后來，他聽說牛尾村被鬼子踏平了，老娘和荃兒都沒了蹤影。進(jìn)城后，他幾番查找，人們說那村子只是一座荒草山。他不相信，也不死心，就瞅了個空兒帶上警衛(wèi)員，從省城發(fā)車直奔牛尾村，見到的只是一片萋萋荒草!他拄著一根干枯的樹棍，瞪著雙眼，慌亂地四下望著。是不是找錯了地方。年輕的警衛(wèi)員問道。他就噙著淚，瞧了瞧路口高石臺上那棵大白果樹，大樹已有二百多年了，他記得從小就仰望著樹冠。和小伙伴們爬上樹摘果……他眼中的淚水終于淌下來了。

開始有人來給他做媒了，省城歌舞團(tuán)的書記是他的老戰(zhàn)友，就給他介紹了個舞蹈演員，人當(dāng)然長得很漂亮，也十分溫柔。結(jié)婚后，他不知從哪兒弄來了幾篷香草栽到小院子里，幾乎天天瞧著，澆水，松土，不久香草竟開出了兩朵小藍(lán)花。到了秋后，來了兩場霜。那兩株小藍(lán)花就蔫蔫地垂下了頭。正值他的心思日趨平和時，突然有人告訴他：母親已經(jīng)沒有了，荃兒還活著!他真是一驚，而后又是愧怕，就忙取出幾百元錢，對秘書說道：你去找一找解放后新建的牛尾寨，幫我辦好這件事情。半個月后，那秘書就回來了，還帶回當(dāng)?shù)乜h政府開具的一紙“離婚證”，還有荃兒收款的押印。他內(nèi)心雖是沉甸甸的。但還是對秘書把這事辦得很圓滿，十分滿意。

……大山雀喳喳地吵了起來。陽光已繞過枝枝葉葉，投到地上一些花花影子，在帶露珠的烏拉草上跳躍。老人又轉(zhuǎn)到一座石砌的大墓前面，這墓基是塊褐色的虎皮石，碑上的字凹鐫進(jìn)去，字上還涂了黑亮的油漆，碑上方正中是一顆五角紅星，那么大，那么紅——這是烈士墓的光榮標(biāo)記。大墓的四周栽著馬尾松，猶如一排衛(wèi)士……老人端詳著，不由得肅然起敬——好考究啊，一定是位了不起的大英雄。但走近碑前時，待看清楚了，他的頭就“嗡”地響了起來，他簡直不相信自己的老眼了。那墓碑上黑白分明地刻著……老人兩腿一軟就跌坐在了草叢中。風(fēng)吹過來，草地浪一般地一涌一涌的。像老人起伏不定的心情。

老人正在發(fā)呆時，小徑上響起了清晰的腳步聲。那個人像是小跑來的，看見有一位陌生的老者坐在那里，便親熱地打了聲招呼：喲，好早啊，從哪疙瘩來的呵，老叔!老人就怔了一下。見是個穿紅色運(yùn)動衫的小伙子，忙問：哎。我剛上山來。這些墳……小伙子就問：你是去牛尾寨的吧?老人忙連連點(diǎn)頭。山里人對外面來的人總是充滿著好奇心，他就接著問：去俺們寨子。咋轉(zhuǎn)到這墳山上來啦?老人瞇著眼。滿臉的核桃紋都掬著親昵的笑。小伙子不等老人回答，又說：您老在這兒歇一會吧，我轉(zhuǎn)一圈就回來，給您老帶路。說完他就甩開大腳片子，跑走了。

時辰不大，那小伙子旋風(fēng)般地又轉(zhuǎn)了回來。走吧，老叔。小伙子一下拎起地上的兩個大提包，扛上肩頭，說：您老，是來串親戚的?老人說：哦。小伙子。你知道那……小伙子說：去哪家啦?您老說——老人就吞吞吐吐地說，哦，沒……什么，沒什么，有個老漢……小伙子就停了腳步。回頭納悶地瞧著老人：您老來看哪個老漢啦?老人說：我想看看幾個老兄弟，唉……幾十年都沒見面啦，我……想打聽個人哩。老人突然想起山里人都把小孩子稱作“娃兒”。就脫口道：你這娃兒。叫個啥?是哪家的哩?小伙子說：俺叫個多多，俺老爸就是米老疙瘩，是俺牛尾寨的老人啦，您老也熟識哩。老人聽了喉結(jié)滾動了一下，發(fā)出咕嘟一聲響說：米老疙瘩是你老爸?哦，哦。熟識的哩，我還得叫他老哥哩。老人心中暗想，唉，想摘個梨吃，偏偏就碰上看園子的。他就瞧了一下多多，說：哎，多多娃兒，你好像有個姑姑吧?當(dāng)他看到多多驚疑的目光，就沒再問下去。您老，姓啥哩?該不是姓梁吧?多多立刻就變了臉色。臉色變得酡紅。他停下腳步，一只厚實(shí)的大巴掌權(quán)在腰上，一轉(zhuǎn)身時。肩頭上的那兩只提包險些滑落下來。老人見他臉上的笑靨沒有了，雙眼還直直地盯著自己看，就忙提起了自己的小名，說：啥個姓吳，你叫我鬧鬼就對嘍!小伙子還是沒納過悶兒來，說：鬧鬼——叔?不像話，沒聽俺老爸說起過，我只聽他常念叨過有個叫梁萬山的老鄉(xiāng)……老人花白的眉下，閃著郁郁的光，探詢地問道：噢……那個梁萬山不是已經(jīng)早就死了嗎?剛才我就坐在他的墳堆旁哩。多多說道：俺們寨的冬至支書說，按啥原則上講，梁萬山是犧牲了的，俺的姑姑在文革那陣子也是造了個墳堆兒，就在后坡上哩。老人聽罷，額頭上就冒出了白毛汗兒：哦。哦，冬至當(dāng)了支書啦?他腳下一軟，說：你是說，你姑姑也造了個假墳堆兒，可是那梁萬山咋就叫“原則上”死啦?小伙子說：哎嗨，您老咋著這么大急?他就一把抓住老人的右胳膊，俺們牛尾寨的梁萬山是東北抗日聯(lián)軍周保中的隊(duì)伍，他光榮犧牲了。他的鮮血染紅了白山黑水啊!小伙子大著嗓門說道：您老走好。險些滑倒，您就

別鬧鬼啦——“原則上”嘛，要是沒死，俺姑姑憑啥逢年過節(jié)給他燒紙錢?老人就問：你姑姑?還活著?你剛才不是說已修了墳堆兒嗎?多多說：嗨，她可活得硬朗著哩。老人聽了這一番言語，心在顫抖，就覺得雙腿沉重。眼皮兒突突地跳，說：多多娃子，咱們在這兒歇歇腿吧。多多就拽住老人的胳膊說：鬧——鬼叔，別鬧啦，你看，到地方了。他說著朝前一指，見遠(yuǎn)處柳條墩上站著兩個黑黝黝的娃子，正伸著光腦殼向他們打探呢。老人被多多攙扶著走了幾步，又一眼瞅見坡坎上那塊大屋似的青石，它被歲月磨煉得溜滑，青亮。太陽光下，閃著幽幽的光，那石上“誓血國恥”四個大字，正氣凜然，突凸在山麓旁。那是在一次日本鬼子燒掠之后，受難的鄉(xiāng)親們倒臥在這大青石旁，流出的鮮血，已經(jīng)凝了。牛尾村中還有幾處殘煙余火，湯北游擊隊(duì)來遲了!他們就氣恨得把自己的腦袋瓜往石頭上碰。他自己呢?抽出了腰后的大斧頭，狠狠地砸下去，青石上就砍出了一道裂痕。就在這大青石旁邊，他們鑿了兩天。老鄉(xiāng)們送來的食物和開水，動也沒動，終于鑿出了這鐵鍋大的四個字。游擊隊(duì)員們用淌血的手。合著死去親人的血，把字染成了紅色。他們還流著淚，在大青石前發(fā)下血誓……老人滿眶淚水，直想伏在大青石上痛哭一場。只聽得多多像一個講解員似的說道：大叔，您老先別激動呵，俺冬至支書說，這是湯北游擊隊(duì)鑿出的，那會兒。這字都是鮮紅的，說是灌上了他們自己的血呢。老人就低沉地更正道：噢，是他們和死難鄉(xiāng)親們的血……多多就眨著一對烏黑的眼睛，露出驚詫的神色，只是一剎那像是想明白了，就問：那么您是……老人岔開說：寨子還有多遠(yuǎn)?多多說：再轉(zhuǎn)兩個彎就到啦，您老，沒來過?老人說：過去咱村在墳山那，可惡的日本鬼子……多多就打斷了他說：知道，知道，日本鬼子燒光了咱們的村莊。這是多少年的事了?這么多年您老咋沒來過?老人沉吟道：我一九五八年來過的，七六年——多多說：聽俺老爸說，一九五八年修的那墳山。

……

石崖上的黃花苦哎，

坎上的菜菔香，

苦噢香呵，

年年盤著咱的小山莊，

蔓兒上的瓜兒苦哎，

甸里的石頭光，

苦噢光呵。

個個戀著咱的石頭房。

……

歌聲從前面一個光光的土崗后面?zhèn)鱽淼?，這是老人從兒時就會唱的一支歌。那時候，他跟伙伴們背著柴擔(dān)扛著放羊鞭子，扯開喉嚨唱，三山五嶺都響徹。這是幾十年前的往事了，卻仿佛就是昨天發(fā)生的。這親切的山歌把老人的心拴得更緊了。多多興奮地扯了扯肩頭上的包，跑了起來，還一邊嚷道：老爸——有——個——鬧鬼——叔——來啦!老人的心就“砰砰”急跳起來，但他也加快了腳步，跟著轉(zhuǎn)過了那座土崗。在土崗后面的坡地上，一大群羊在靜靜地吃著青草。有一個老漢披著件土白色的羊皮襖，坐在塊虎皮石上叼著根煙袋悠閑自得地唱著。他聽到多多的喊叫。就戛然停了唱，慢慢站起身來，直憨憨地瞧著越走越近的兩個人。前面的老人就又急走出幾步，停住了腳，也打量著眼前這陌生的放羊老漢，腦海里就呈現(xiàn)出四十幾年前叫“米老疙瘩”的那個小伙子——只是現(xiàn)在那個油光的腦殼已長滿了絲絲白發(fā)，滑溜溜的嘴巴生出了縱橫的細(xì)紋。他就問：你——是米老哥嗎?我是。我就是鬧鬼的那個萬山呵。放羊的老漢渾濁的眼睛放出光彩，張大的嘴巴嘿嘿地傻笑著，那核桃樣的臉龐，露出了缺了齒的嘴。啥……鬧鬼?萬山……可能是不相信自己的眼睛，老漢一把掀掉頂在頭上干咸菜一般的布帽，使勁地摔在大石上，拍了拍自己僅存幾絲白發(fā)的頭頂，青筋暴突的雙手就抓住走近了的“鬧鬼弟”：是你嗎?萬山?你咋還活著?鬧鬼哩!米老疙瘩突然低聲地哭起來，兩個肩膀頭都在抖動。梁萬山也忍不住落下淚來。老爸，回吧?；丶胰ピ僬f吧。萬山大叔走了這么遠(yuǎn)的路哩。多多忙在一旁說道。啥萬山大叔?米老疙瘩抹了一把鼻涕，一甩說道，這是你姑夫哩，叫姑夫!多多就瞪大了眼：姑夫?梁萬山?他……他?忽然高坡上傳出了一個宏亮的聲響：哈，哈哈!是鬧鬼兄嗎?老萬山!這是個敦敦實(shí)實(shí)的壯老漢在喊，是剛才道邊那兩個禿腦殼小娃子送了信兒，把冬至支書給喊來了。

冬至支書走下坡來說：咋樣?多多?你還記得俺曾說起過那個鬧鬼的家伙能回來哩?這就來了嘛。梁萬山淚眼迷蒙地端詳著冬至那張紅臉膛，那滿頭的銀絲白發(fā)被風(fēng)掀起來，就悵悵然地說：冬至弟，老了啊。冬至說：咋后晌縣里就來了通知，說有一位省城里下來的干部要回咱寨里來，俺一尋思就是你啦——這十里八村的哪有這么大的干部哩?氣勢著呢!梁萬山忙說：別介紹，咱現(xiàn)在是平頭百姓了，你老弟……走哇，回家去!米老疙瘩在一邊興奮地催促著。說罌揚(yáng)揚(yáng)手里的干樹棍兒，趕著羊往坡后走，說：多多前頭里跑，給你姑送個信兒，你可要悄聲點(diǎn)，別嚇著她哩。多多應(yīng)著。飛似的跑了。他們一行人，走到有幾處大青石條壘的矮宅墻院。梁萬山就扯了一下冬至的袖子。放慢了腳步，怯聲地說：冬至老弟，荃兒——她還好吧?冬至斜耽著眼，半晌才沉著臉說：好嘛，她是俺大山里的杏子，苦仁呀!梁萬山又試探著問：那，她家里——也都好吧?冬至冷冷地一笑：她家里?家里的羊還是家里的雞?她單身一個人冷清著哩。說著。他瞧也不瞧梁萬山，就噔噔地走去老遠(yuǎn)。梁萬山就緊走了兩步，一把揪住了冬至的左胳膊說：老弟，求你說說家里的事吧，見著荃兒，我——我咋交代好哩?冬至聽著他抖抖的聲音。鼻子發(fā)酸，也動了心，就停住腳步瞧了梁萬山一眼，嘆口氣說：這么多年啦，你才來。才回來呀!好吧，咱向你匯報匯報，這么多年的事兒，憋悶著哩，快把心漚透了。冬至就重新擰了支大炮煙，遞給了梁萬山：吶，你也抽一口家鄉(xiāng)的煙吧，咱就在這歇歇腳。說罷，他們就坐在山道旁。冬至說：那是一九五四年吧。咱牛尾村出去的人都有了準(zhǔn)音訊，惟獨(dú)你這個大英雄是活不見人，死不見尸，鬧鬼哩。鄉(xiāng)親們就惦記著，鄉(xiāng)里縣里去打聽。誰知，那天縣里來了人，還帶著個斯文模樣的干部，說是省城里來的，要找荃兒。俺是牛尾寨的支書，也叫上了俺。他們帶來一筆錢，還有一張蓋著紅印章的紙。那人說簽個字吧，以后找不著梁萬山同志了。俺一聽就涼了半截，認(rèn)準(zhǔn)你是犧牲了。咱也不識幾個字兒，只瞅著那張紙難受。荃兒撲簌簌地直落淚，像是沒膽子哭，就問，俺家萬山咋犧牲的?在哪疙瘩?那人瞪瞪眼，就小聲說，這事你不必問了吧。組織上不讓問的事，準(zhǔn)不興說唄。荃兒哭得臉煞白。就沒有再問，劃了押后，收了錢。雙手捧著那蓋了印的紙，哀哀地回來了。后來。縣里書記把俺單個叫了去，說是你還活著哩。派來的人是跟荃兒辦離婚的，還叫俺維護(hù)原則——唉，虧心哪!打那時起，人們就都知道你梁萬山光榮了，咱們牛尾村又貢獻(xiàn)了一個。荃兒就這樣守了寡，那一年她才二十八歲呵。就有人勸她再走一步，她說想想梁萬山就心痛得難受，得

給他燒紙送寒衣。死在他家里頭。俺這個書記當(dāng)了沒嘴兒的葫蘆，只有盡心地照顧她。鄉(xiāng)親們把荃兒待為烈屬。處處高看她……冬至雙手在一起擰，骨節(jié)嘎巴嘎巴響。他接過梁萬山遞過的香煙，沉吟片刻后，又接著說：到了一九六六年，天下大亂那陣子，咱們牛尾寨天天有造反的竄來，這伙人個個兇得賽衙役，這個說梁萬山是走資派，那個說梁萬山是大叛徒。俺就告訴他們說梁同志早就在哈爾濱保衛(wèi)戰(zhàn)時犧牲了。有個家伙就把眼睛一瞪，他媽個巴子的，哈爾濱保衛(wèi)戰(zhàn)時那小子才四歲，馬占山能用那小兔崽子扛槍打仗?他就打耳刮子，再說不知道還挨耳刮子，他娘的。從那打聾了俺左耳朵。不管你扛是不扛，壓死拉倒，折騰夠了，還得管龜孫子們吃喝，咱這窮鄉(xiāng)僻壤扛不住哇。俺們一合計(jì)，干脆，就造個大墳，避避邪吧。米老疙瘩連夜就鑿了個石匣子，荃兒找了身你當(dāng)年的舊布襖。封到匣子里面。俺們仨個悄悄地，進(jìn)山，給你造了個革命功臣墓。過了幾天。又來了一伙造反的。這一回，哈哈!俺們氣粗啦——找哪個梁萬山?俺們這個當(dāng)年東北抗日聯(lián)軍的大英雄早犧牲啦，他是在葦子溝戰(zhàn)斗中壯烈犧牲的，他的墓地就在山里頭。幾個家伙爬上墳山一瞧，立馬就傻眼嘍。忙鞠了個躬，脖子一梗，滾他娘的蛋了!嘿，還真靈哩，比你小時候鬧鬼還靈!梁萬山聽呆了，見冬至閉了嘴，連忙問道：那……荃兒的墳哩?冬至說：俺們修了梁萬山“烈士”的墓地，清凈了一些日子。又有人來“大串聯(lián)”，找到荃兒叫她啥——反砍一刀?梁萬山說：反砍?那叫反戈一擊吧?冬至說：哦，是這。當(dāng)時也是亂套了，俺怕荃兒吃虧，還怕一來二去荃兒知道了你不要她的實(shí)情。傷了她的心吶。俺找了米老疙瘩又進(jìn)山去。連夜在北坡上立了個堆堆，再有來找荃兒的俺們就指著那墳堆堆說話。就這么著，也算保了荃兒。

這時前面山道彎彎。一棵蔭翳的大白果樹下聚著些鄉(xiāng)親。正齊刷刷地朝梁萬山他們張望。見他們走過來時就閃開一條道兒。只見多多攙扶著一位頭發(fā)花白的老嫂子，她顯然不很健壯，但仍是凜凜的身挑兒，睜大眼睛也向他這邊望著，似是受了驚嚇的樣子。她見梁萬山走近前來。又瞇縫起雙眼，漸漸地竟有些體力不支了。無力地依在了多多的身上，老鄉(xiāng)們有的開始落淚了，梁萬山不由得一陣心酸，連忙緊走了幾步，扶住了荃兒

到了晚上，鄉(xiāng)親們都走散了，荃兒的心情也平靜些了。她抿了抿蓬亂的頭發(fā)，輕聲對梁萬山說：俺有個物件，這么多年了，還一直留著哩。她說罷，就揭開炕席，撤出幾塊石頭，費(fèi)力地拽出一個黑糊糊的東西。你看，這是當(dāng)年成親時剩的酒呵，你隨湯北游擊隊(duì)走了，日本鬼子就來了，這群野獸把村里的東西燒了個精光，倒是它還埋在地窖里。荃兒說著抹抹那東西上的土。依稀還可以看到上邊有張發(fā)黑的紅紙，寫著個“喜”字……老酒倒在了大土碗里。頓時，滿屋生香。梁萬山瞧著，頭發(fā)脹，心在抖。只見荃兒又爬上土炕，挪開靠墻的被垛，悄聲說：還有哩!荃兒那張飽經(jīng)風(fēng)霜的臉此刻是那么甜甜地笑著，那一年，縣城里面來了人，給俺發(fā)了撫恤金，還有你這立功證，冬至支書就告訴俺，組織上要求保密，俺就把這紅證配了個木框，放在這被垛的后面，晚間俺偷偷地瞅瞅，心里就舒坦……沒人知道的。梁萬山看著，就像當(dāng)頭挨了一棒，不由地呆住了：鏡框里竟是那張離婚證!在紅色的框內(nèi)，在昏暗的燈下泛著紅色的光……

這一宿，牛尾寨里上了年紀(jì)的人幾乎都沒睡著，都在慶幸他們的大英雄竟然會活著回來啦，老人們都聞見那甜甜的酒香。哦，多么醇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