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西林
陸儼少是一位非常喜歡讀書的文人畫家,尤其喜歡閱讀古人詩詞。在中國古代詩人中,陸儼少最喜歡唐代詩人杜甫,用他自己的話說“我好杜詩,或亦稟性相近,筆墨多有郁勃之氣。”當(dāng)年陸儼少避難四川,“入蜀前行李中只帶一本錢注杜詩,閑時吟詠,眺望巴山蜀水,眼前景物,一經(jīng)杜公點出,更覺親切?!?《陸儼少自敘》)杜詩給予陸儼少這么多“點撥”,杜甫自然不會知道,然而在陸儼少的心中卻實實在在是一份情感,它如同一根文化長索,將陸儼少手中那管不朽的畫筆與杜詩以及蜀江山水緊緊地拴在了起,以至陸儼少用了大半生生命去演繹也沒有畫完,而他一生中的許多代表作品即由此而來。我們不妨浪漫地往后想一千年,當(dāng)我們的后人讀到陸儼少這些“筆墨中多有郁勃之氣”的杜陵詩意山水畫的時候,一條文脈不是將唐代的杜甫、今天的我們和未來的他們聯(lián)系到一起了嗎?
《杜陵詩意圖》作于1991年,為其晚年妙筆。縱138.5厘米,橫68厘米。此所謂“杜陵詩意”是指杜甫永泰元年(765)十二月一日所作三首七律,題目即為《十二月一日三首》,此為第首,作詩地點在云安即今四川云陽縣,地處川東長江沿岸。三首詩的主題是描寫“安史之亂”后離開成都身處漂泊境地的杜甫思?xì)w不得的感受。雖然作詩時節(jié)正逢臘月,但是夔蜀之地冬天暖和,才入冬即如見春,萬物復(fù)蘇,農(nóng)事亦忙,這讓漂泊在外的杜甫起了思家之念。這恰恰與1937年“七七”事變之后陸儼少攜家眷在四川避難時的情形相仿佛。相類的遭遇,共通的情感,甚至連身體狀況都為肺疾所累(杜甫一生為肺疾所累,陸儼少也因常年肺疾而至哮喘)的相同命運使陸儼少的畫筆與杜甫的詩歌非常容易聯(lián)通,這是陸儼少一生畫下大量杜甫詩意圖的重要原因。
這幅《杜陵詩意圖》與他的許多直幅構(gòu)圖的山水作品不一樣,沒有險峻的山峰,而是截取一段江水以平遠(yuǎn)構(gòu)圖營造既深且闊的畫境,其目的正是為了準(zhǔn)確體現(xiàn)詩意和承載杜甫的歸家之念。陸儼少以其最擅長的勾水法作精心描繪,在濃墨勾勒的礁石的襯托下,水天蒼茫,風(fēng)景廣遠(yuǎn),左岸一隊纖夫背牽馱船,逆流而上,極目遠(yuǎn)處,更有人形雁陣款款南飛,正所謂“一聲何處送書雁,百丈誰家上瀨船”。這是杜甫的詩眼,也是陸儼少此畫看似平淡實為著力的地方。何謂“百丈”?舊時四川人背纖,因岸邊多石,纖索易折,故將竹劈成六瓣,用麻繩連貫做成篾纜,是名百丈。陸儼少作古人詩意圖,態(tài)度嚴(yán)謹(jǐn),不是隨便畫一幅畫,然后找?guī)拙涔旁娡嬌弦活}了事,而是一定要讀懂讀透古人的詩后才展紙濡毫,這是他為學(xué)治藝的態(tài)度,多么值得后人學(xué)習(xí)啊如此佳作,出自晚年,尤可珍貴。
《九華山圖》則是陸儼少描寫杜牧詩意的一幅絕妙佳作。杜牧也是陸儼少非常喜歡的一位唐代詩人,文學(xué)史上有“大杜小杜”之謂,大杜即杜甫,小杜就是杜牧。然而大杜和小杜不一樣,大杜身世坎坷,作詩沉郁頓挫,小杜世宦之后,性格風(fēng)流瀟灑,作詩也多風(fēng)流旖旎。但是他的詩歌理論又非常正統(tǒng),他曾經(jīng)闡述自己的作詩態(tài)度是:“某苦心為詩,本求高絕,不務(wù)奇麗。不涉習(xí)俗,不今不古,處于中間。既無其才,徒有其奇。篇成在紙,多自焚之?!北M管杜牧所說與其所作的詩歌時有矛盾,但是他反對作詩奇麗艷浮則是千真萬確。陸儼少與杜牧有柜類的文藝觀,我想這是他喜歡杜牧的原因所在。
此作所繪詩意取自杜牧七律《宣州送裴坦判官往舒州,時牧欲赴官歸京》詩。當(dāng)年杜牧在安徽宣州(即今宣城)做官即將離任回京,他的朋友、一同從京城來宣州做官的裴坦也于此時受命赴舒州(治所在今安徽潛山)他任,兩人同時同地而來,卻陌路異地而別,一種愴然襲在兩人心頭。古人不比今人,我們今天即使千里之遙,上午分手下午乘上飛機不到傍晚又可以見面了,中間還可以打手機,發(fā)短信,網(wǎng)上聊天,而古人一別就被山水阻隔,從此難覓音信,甚至別成永遠(yuǎn)。所以古人非常珍視友誼,珍視大家在一起的日子,也重視道別。為什么我們今天讀古人那些描寫離別的詩賦詞章容易被打動?就是因為古人一旦分別見面太難,所以寫來凄婉纏綿,那是真情寫照。在古代“生離”和“死別”常??勺鞯韧^,從詩意的角度講,我們今天的生活不如古人,因為古人比今人更重視人與人之間的感情。
這首詩描寫的正是同事朋友之間的離別之情。杜牧作詩以擅長寫景抒情著名,尤其他的小詩比如七言絕句,短短二十八個字,往往寫得委婉曲折,清俊生動?!缎菟团崽古泄偻嬷荩瑫r牧欲赴官歸京》則是一首七言律詩,在杜牧的詩中被認(rèn)為是一首寫景非常成功的作品。前往舒州的路上要翻越九華山,杜牧那句“九華山路云遮寺”讓陸儼少起了畫興。陸儼少是傳統(tǒng)文人,一生中多遭坎坷,很容易體會到詩中的離別之情,并且感同身受。于是他取出平時不常用的舊包皮紙來作畫,這種紙纖維交錯,肌理顯明,紙質(zhì)柔韌而薄,宜于皴擦。也宜于發(fā)色發(fā)墨,更宜于呈現(xiàn)他所想營造的那種帶點滄桑意味的情感氛圍。畫以俯視的角度取景,山勢綿遠(yuǎn)峻偉,層次分明,中以云樹間隔,將巉巖絕嶺一路盤繞……此畫作于1975年,其時“陸派山水”風(fēng)格早已成熟,然而陸儼少在畫中繪山以斧劈皴,繪樹用唐寅法,這種手法在其風(fēng)格成熟之后并不常用,此刻陸儼少卻沒有套路化地按照自己業(yè)已形成的“程序”去作畫,而是根據(jù)詩的內(nèi)容和意境選擇表現(xiàn)手法,這讓我們看到了陸儼少多面藝術(shù)造詣的同時,更領(lǐng)略了他對各家技法綽綽有余的駕馭能力。畫中點睛人物更是陸儼少所擅長,人物(包括那匹馬)那么小,不見眉目,卻一副走遠(yuǎn)路的神態(tài),極為傳神,為這幅作品添了活眼。
顯然兩幅作品都令陸儼少感到滿意,故其繪后在畫的下方分別鈐下“朱燕因藏記”和“燕因藏儼少畫”印記,以作永念。這是陸儼少及其夫人的習(xí)慣,唯有滿意才這么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