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達(dá)利
那一段,我總想把它忘記,因為我不愿再重新體驗;但是,那一段,我又不得不面對,每每夜深人靜,它就歷歷浮現(xiàn)眼前,提醒我對它必須正視。今天,我噙滿眼淚,終于回首重拾,重拾決定我此后人生的那一段路程。
那樣的一段人生路程,到來時,卻讓我猝不及防:
憋在一所荒崗上的鄉(xiāng)間初中任教十年之后,我終于考上大學(xué),望見更遠(yuǎn)的地平線,誰知,就在畢業(yè)前夕,連續(xù)兩次蛛網(wǎng)膜下腔出血,卻讓我的命運陡然一變。醫(yī)院兩次下了病危通知,醫(yī)生斷定“不死即癱”,我最終還是被攙扶著步出病房。當(dāng)時的我,對著陽光,對著暖風(fēng),對著綠樹,滿心都只有驚喜,滿心都只有慶幸,完全忽略了耳邊的醫(yī)囑——不能咳嗽,不能激動,不能用力……完全沒悟出它的實際指向,就是不能工作,不能結(jié)婚。但是,隨著日子一天天過去,隨著我想重新找回生活中的位置,這些話所暗示的命運,才最終沉重地降臨。
象海邊的退潮,周圍對我的關(guān)切漸漸退隱——關(guān)系緊密的,怕深陷進(jìn)去后就將是無盡的責(zé)任,關(guān)系淡遠(yuǎn)的,好奇與同情最終都必然熄滅。于是,隨著日子一天天地流逝,我漸漸淡出了人們的話題,隨著日子一天天地流逝,我漸漸握不住了外在的任何聯(lián)系。陽光每天投進(jìn)我家門內(nèi),照見一個面色蒼白、表情落寞的兒子,一個滿臉焦愁、目光灼痛的母親,還有一個失望至極、日漸慍怒的父親。三個人或各坐一隅,或偶爾走動,但都互不相擾,互不出聲。
正是在這樣日子的堆積中,我這一生的那一刻,終于來臨:
在晚餐后同樣的沉悶過后,父親突然又象對母親,又象對我,更好象是對自己——在用了長長的嘆息作為鋪墊之后,他這樣幽幽地出聲:
“我家的這一房,就這么完了,就這么空了啊——”
這句話擊穿了我的軀體,灼痛了我的心靈……
他的老伴沒有應(yīng)聲,但我明白,這話已在她心中引起了回應(yīng)。
身為承受者的我,走了,只有走了。
我走出家門,要去尋找,尋找自己該去的地方。
我只這么走,當(dāng)時的我啊,只是這么走……
我不會忘記,這一生中那曾有過的短暫得意——終于有一天,握著大學(xué)錄取通知書的我,把以前的生活與村人的議論一次性截斷,心中盡管有“我輩豈是蓬蒿人”的得意,但舉止卻沒有顯出“仰天大笑出門去”的張揚,故意低下的頭與努力控制的步子,透露出多少故作的矜持!這樣走出小村目光的我,還不斷把這些東西再傳回到那里:小說獲獎,作品引起爭議,論文發(fā)表,即將談妥的省城工作機會,尤其讓許多家鄉(xiāng)人不會輕忘的,是在報刊上對家鄉(xiāng)的比喻,那個正一意遠(yuǎn)征的狂人,居然把生他養(yǎng)他的地方比喻成“泊滿破船的荒涼港灣”……
遠(yuǎn)去了,少年的愚昧與夢想;消逝了,青年的迷惘與狂傲……
我只是這么走,當(dāng)時的我啊,只是這么走……
終于看清了自己的命運,終于看清了周圍的環(huán)境,我就意識到必須有這個決斷,但這問題實在重大,對于當(dāng)時一無所倚的我來說,實在無力獨自處置,必須得找個人商議。我找的這個人,既不乏激情,不會只有聽眾的好奇而沒有心靈的共振;又極具理智,不至因入戲太深而忘了冷靜旁觀。右派家庭出身的他,有著不為人察的深沉。
坐聽汩汩有聲的河水,我開始攤開自己內(nèi)心對她的真實:和我一樣走過坎坷人生的她,戀愛時不是有夢的搭檔,困境中卻是穩(wěn)實的支撐,我當(dāng)初能夠逃過死神,她就是重要的保證。我不能忘記,病危中,她對我那一聲緊似一聲的呼喚,我不能忘記,病床邊,她那因我而一天老似一天的面容。我知道她跟我一樣既渴望愛情、又不習(xí)慣熱度的“老大難”心態(tài),我知道頑強支撐過我整個病程的她,疲憊的身心正尋找著什么樣的依傍和滋潤。正因為這樣,我才無法給出回應(yīng)——沒人的時候,我就提起褲管愁苦而又厭惡地瞅著,看見來人就趕忙放下遮住,都為這久臥病床后肌肉萎縮的雙腿,再加上行動稍快就心慌氣短,再加上那意思再明白不過的醫(yī)囑——正因為這么些原因,我能用任何方式回報她,但唯獨不能是情人,更不用說是丈夫。
伴著汩汩有聲的河水,我不隱瞞自己面臨的處境:——病床上吃喝拉撒的種種照顧,死亡恐懼中不止不息的柔聲安慰,讓我對她有了一種依賴,一種弟弟對姐姐的依賴,一種病人對醫(yī)生的依賴。我確實想到過,自己應(yīng)該主動斬斷這種不道德、不負(fù)責(zé)的牽系,可到了一無所有、一無所依的今天地步,我又不甘失去這最后的支撐,我又怕自己承受不了這最后的失去。此外,我還得承認(rèn),自己實際是偏偏還不甘心坐等結(jié)局。想一想散發(fā)著死亡氣息的醫(yī)囑,再想一想她面臨的洶洶眾議和各種“好心”勸告;想一想我和她之間連手也沒有碰過的所謂“戀愛”過程,再想一想我到底給了她何種情感的回饋與精神支撐;想一想我初愈后她的忽泣忽怒,再想一想最后一面時她目光的陰晴不定……繼續(xù)坐等的我,結(jié)局已經(jīng)十分清楚,可是,我又怎能甘忍既失掉最后的希望,又失掉最后的自尊?
我把這一切托盤交給他,就疲倦而又恍惚地閉上眼睛。
汩汩的水聲,長長的沉悶……
他嘆了口氣,瞟一眼身邊的我,低垂下頭;再嘆一口氣,再瞟一眼身邊的我,眉頭一壓,腮邊分明地突起兩個尖棱:“干脆——你!”他的手比成刀狀,用力向下一砍。
我懂了,懂了之后,是久久的沉默。
此后的好多日子里,我還在幻想小院的門會突然撞開,她會痛楚滿面地向我急急走來;此后的好多夜晚,我還夢見她守在我的床前,我仍然還在醫(yī)院,我寧可還在醫(yī)院啊,這樣,每次醒來,就能找到鎮(zhèn)定與信心……
得知自己已經(jīng)不配這一切,極度的絕望,蠶食盡最后的人性。我開始故意高高挽起褲管,然后挑釁地望著來人——你想笑嗎?好,我讓你笑夠!你想同情嗎?好,我讓你濫施同情!我漸漸象一個村婦,用最不入流的言辭,把她從里到外作賤個遍;象一個巫婆,恨不得用最惡毒的法術(shù),立馬招來她最慘的“報應(yīng)”……
實際,那河灘的決斷已出,我當(dāng)時的生命樂章,就已接近尾聲,它盡管仍可以延續(xù),但那都只是不可逆轉(zhuǎn)、甚至完全多余的漸弱漸息過程……
正因為這樣啊,此刻我的目光應(yīng)該再一次投向那里,為了那里殘存的自尊,為了那里遺落的人性……
但仔細(xì)想來,那段生活的記憶里,似乎并沒有當(dāng)時那半月形河灘的任何印記,看來,當(dāng)時的我就那么離去,漠然地離去……
我只是這么走,當(dāng)時的我啊,只是這么走……
天上默默尾隨著的,是一輪圓月,那對我難舍難棄的自然之母;地上默默跟隨著的,是我的身影,那對我步步相伴的最后友人……
我的兒時同伴啊,那些曾伴著我打柴、伴著我放牛、伴著我挖山的兄弟,此刻仍擁著古夢酣睡的山里男人們,我曾對你們的一切感到多么不忍,我曾對你們的一切感到多么不齒,但現(xiàn)在的我,卻只有一味羨慕,羨慕你們生命擁有的充實……
我生命歷程中所邂逅的女孩子們,你們都有幸成了妻子,成了母親,此刻的你們,會不會偶爾驚醒,因為此刻月下這顆靈魂的傷痛,而引發(fā)自己曾有過的少女心情?不管是我曾傷害過你,還是你曾傷害過我,我都在加倍償還——今天的我,終于讓你們一朝夢醒——此生不因這個人所累,該是多大的幸運!
明天的太陽啊,你還會一樣的新鮮和歡愉,明天的生活啊,你還會一樣的喧鬧和充實。你們誰都不會在乎,在乎我這粒小小浮沫的曾經(jīng)存在,你們誰也不會感知,感知我這粒小小浮沫的正在消失。只有在這環(huán)山合抱的偏僻小村中,一路辛苦的我,才能以某些斷片,最后給合成個誰也不懂、誰也不會深究的怪誕傳聞,在人們聽熟之后,就此消散無形。如此努力過的我,居然不僅輸?shù)萌绱藦氐?甚至最終不能證明自己到底是一個怎樣的真實!
月下的鄉(xiāng)村靜夜,誰聽到一個靈魂在慟哭,誰觸到一顆心在碎裂?萬能的上帝啊,我想不通,真的想不通啊,既然我前面本無出路,你為什么先給我點亮路燈?你既已引我前行,為什么又讓我這樣連出發(fā)的原點都不能回歸?我想不通,我真的想不通,對我這樣一粒滄海浮沫,萬忙的你竟有這等閑心,來施加如此的重負(fù),來施加如此的折騰!
正因為這樣,在這樣的時刻,我確實有理由回望靜夜中的一切,祭別自己曾經(jīng)走過的路程……
但仔細(xì)想來,當(dāng)時月下的心情,好象并沒有什么自憐或不平??磥?當(dāng)時的我就那么離去,漠然地離去……
我這么走著,只這么走著,如同一個夢游者,機械地讓黑暗中隱隱綽綽的路跡,把自己帶向遠(yuǎn)離人聲與燈火的地方……
我不知道自己這是在走向哪里,但背棄的方向卻十分明確。于是,我走出小村,走過小橋,徑直走向此刻仍然怕鬼怕神的村民最不愿意想象的地方,于是,這才悟到此行冥冥中的指向:
明月朗照,朦朦朧朧的輕霧,燈火點點的小村,如同浸入透明的水底。我的目光朝向小村相反的方向,延伸過田野,延伸到遠(yuǎn)處,延伸到那一排山巒,尋找著歸依。透出靜意的山巒,就在這時,造物主借助別樣的月光,也借助我別樣的心境,遠(yuǎn)遠(yuǎn)展示出超乎常人想象的奇境——
在對面的山巒上,也有一個小村,那是一個多少代已逝人們的小村,他們或高或低的居室,曾一直是活人最不愿目及的地方,但是,就在此刻,那里有幾座磚砌粉刷的永久居所,在月光照耀下,居然熠熠生輝,如同水底對著月光展開的貝殼,那種神秘的凈潔,那種深悠的靜謐,一下子,讓我意識中所有對死的恐懼,對死的逃避,全都了無蹤跡。
我這么沉穩(wěn)地走著,走著,但沒有直接走到那里,是因為路邊有一處地方,暫時留住了我——
面前一條更加清晰的路,把我指向一個暫時的休息處。那里有一個小小的柳林,柳林下是軟軟的草毯,草毯連接著布滿渾圓卵石的河灘,河灘前面,則是兩條河交織沖刷成的深潭。于是,我轉(zhuǎn)道步向那里,在柳林與深潭相對的位置,就地躺了下去。就這樣,幾乎夜夜失眠的我,居然轉(zhuǎn)眼就沉沉睡去……
我想,那里的夜風(fēng),應(yīng)該多少遍輕撫過我的面頰;
我想,柳林的光影,應(yīng)該軟軟地被覆著我的全身;
我想,如果真有水鬼,此刻應(yīng)該懷著索命的企圖,悄悄來到我的身邊,但不知為什么,卻并沒有驚擾準(zhǔn)備坦然領(lǐng)受一切的這個生命……
在夜風(fēng)與光影中,我這么睡去,同樣又是在夜風(fēng)與光影中,給什么東西拂醒。哦,對了,我聽到了聲音,我聽到,分明聽到,明亮而又細(xì)碎的樂聲,從林梢紛紛灑下,接著,就是柔柔的歌聲,她的歌聲,朱逢博的歌聲,從林梢飄落——
“我要送給你
一首情詩…….”
我聽到了歌聲,我還感受到了氣息,那種帶著花氣與草香的氣息,它輕輕地?fù)徇^我的面頰,如同一個林仙,讓我夢魂一驚之后,就調(diào)皮地飛了起來,停在半空,嘻嘻地對我笑望。真的,隨著歌聲的延續(xù),剛才那耳畔的氣息漸漸收去,收回到空中——
“它寫在夏夜
帶月的碧空里……”
各種樂聲加入,搖曳的光影,微拂的輕風(fēng),甚至天空的星星,也跟著發(fā)出銀屑般的撞擊聲——
“皎潔的明月,就是我的心,
滿天的星星,就是我的情……”
幾聲急促的鼓點,從我的心房振起,它確實不是出自外部,而是來自我的體內(nèi)。跟著,歌聲歡娛而又堅定,充滿著勸慰者的自信——
“這就是我要
給你的情詩……”
這里怎么會有她的歌聲?我是不是仍在床上,睡夢中無意把錄音機按響?不,這不是在床上,因為歌聲中,確實伴有夜風(fēng)的涼颯,伴有月光的清婉,伴有遠(yuǎn)離人居的意氛。這也不是一種幻覺,我知道,我已經(jīng)十分清醒,我此刻十分清醒,不信,再試試,原來磁帶中的這支歌會重復(fù)一遍。于是,我閉上眼睛,我不敢動彈,我怕擾破了這奇境,我小心等待、想印證這一奇跡的確實存在——
果真,樂聲還沒有逝盡,我又感受到她歌唱時的輕輕噴氣,我用面頰感受到的,我用耳廓感受到的,我用心靈感受到的,我感受到了這氣息中的花氣,這氣息中的草香,這氣息中的遠(yuǎn)離苦重人生。她的歌聲起來了,她的歌聲再次起來了,如同流淌中的山泉,在月夜中晶晶亮亮地劃出它的舞痕。這不是夢,這不是幻覺,這是一種確實存在的真實!于是,我一骨碌爬了起來,迎著從林冠、從天庭、從四面聚攏的歌聲和樂聲站起。林梢在歌唱,原野在傾聽,天空在回應(yīng)……歌聲的光波,在月光里四面蕩漾,前面樹蔭下柏油般黝黑的深潭,山上白得耀眼的那幾個墳塋,村莊里睡意沉沉的幾窗燈火,都在歌聲中,都在月光下,各安其所,相守相諧。
真得感激此刻的歌聲,真得感激此刻的神示,讓我一下悟出了世間的美意、人生的溫馨,既在花里、風(fēng)里、夢里,也在活著的你身邊,就在你身邊的一切里,剛才還想訣別的一切里!
你之所以沒有發(fā)現(xiàn),那是因為你還沒有嘗到;
你之所以沒有嘗到,那是因為你還沒有走進(jìn);
你之所以沒有走進(jìn),那是因為你還沒有圓滿你的生命!
是的,我還沒有圓滿自己的生命,在我已經(jīng)走過的那一階段,恰是一心求取、最為苦重的過程,人生并不只有這一過程,我應(yīng)該接著行進(jìn),行進(jìn)入下一里程。
對的,我應(yīng)該繼續(xù)行進(jìn)!
迎著歌聲,迎著月光,迎著那村莊與墓地、生命與死亡、絕望與希望等一切的一切都和諧共守的四野,我作了病后第一次深長的呼吸,隨著這聲呼吸,我的心地,象此時的天庭一樣,曠遠(yuǎn)而又澄明。
可能我的臉上浮出笑容,因為現(xiàn)在我還回憶得起來,當(dāng)時有一種歡樂,一種單純的歡樂,一種凈潔的歡樂,實實在在地在我心中生出。
我要走了,我要重回有燈光、有人聲、有悲喜的地方。
我清楚地記得,當(dāng)時曾回望過崗巒,這些話語,似乎仍在我胸間回響——當(dāng)時,對著那些遙遙示出善意的居室,我只想說聲“后會還得等些時日”,因為此刻就算我能與你們相伴,也肯定品嘗不到你們的幽趣。踏踏實實、辛辛苦苦地活過一生的你們,現(xiàn)在那小村里,一定正綿延著自己的血脈,現(xiàn)在這田野上,正無處不滿盈著你們生命的殷實,環(huán)護在自己生前的惠感中,即使千年無人光顧,也不會有給忽略的虛茫,即使萬年作一大寐,你們也會睡得沉沉實實。為了今后會有這樣的境界,我得暫時向你們揖別,把再會的時間推遲……
我清楚地記得,在揖別遠(yuǎn)處那些和悅之后,我不由自主地垂下目光,朝剛才躺過的草地望去,就在這時,映入我眼底的,是一幅永生難忘的映像,一個先是讓我驚恐、接著就讓我坦然、最后是令我親切的映像——
草地上,我剛才躺過的地方,赫然躺著,不不,是擱著,赫然地擱著,擱著一副骨骸,一副發(fā)暗的骨骸,那圓圓的頭顱,那方方的胸腔,那從頭顱到胸腔、再到髖骨的脊骨,再配上攤開的棒狀肢骨,令我五雷轟頂。當(dāng)時,我只感到一陣驚悸,早已植入血肉之中的鄉(xiāng)村文化,讓我有一種排斥與恐懼。但接著漸漸坦然,這不是正是自己將來的結(jié)局?!有朝一日,自己也會成為大地上的一副雕刻,于是,我就有了仔細(xì)審視地上另一個自己的心情。這平日里根本意識不到、更不可能這樣正面以對的自己,這會,我終于可以將你從頭到腳,反反復(fù)復(fù)地審視。當(dāng)時的我,如同一個剛剛出竅的靈魂,第一次得到機會,從半空中久久地俯看著這些年長伴自己的軀體,看著看著,滿心都是亦痛亦憐、相知相惜……
哦,這就是我,這就是我自己!
是的,這就是你,這就是你自己!
我曾經(jīng)那樣排斥,那樣地排斥過你呀,我曾經(jīng)那樣不滿意,那樣地不滿意你呀——我不是多少次幻想,幻想自己能不能長得更粗更壯、更高更大?我不是多少次悄悄曲起胳膊,幻想著那兩塊小小的凸起,立刻變成健美運動員兩臂那樣的肉棱?我不是多少次地對著鏡子,挑剔著自己的眉眼,挑剔著自己的口鼻……
現(xiàn)在想來,這是多么不公正啊——
小時候扛過多少大柴、挑過多少重?fù)?dān)的你啊,卻不象鄉(xiāng)里男人那樣歪起肩膀,想想,這是多么萬幸!
長期的營養(yǎng)不良與勞累,尤其是打小就患上的血吸蟲病,使得到了快二十歲的你,仍給同伴笑話“個子不足一米”,誰想竟能在二十歲后那遲來的短短青春期,一朝贏得了情場競爭中身材上的公平,想想啊,這是多么萬幸!
還有,已經(jīng)給醫(yī)生判定“不死即癱”,病危期間兩次出現(xiàn)偏癱的你,現(xiàn)在,居然手還能舞,足還能行,想想吧,想想你的現(xiàn)在,我真的沒有理由再貪心!
走,走吧,咱倆一道前行,我去找我的價值,你去找你的愛情……
我這樣走著,我的身,我的心,完全合一地走著。
我這樣走著,我的神,我的形,完全一體地走著……
我回來了。
我走進(jìn)家門。
那情境,仍鮮活在我的記憶深處:燈亮著,明晃晃的燈光,直穿過大敞的大門和大敞的院門,家一直在等,等兒子重回家門。
我回來了,兒子重回了家門。進(jìn)了門,我就見到母親,我知道了,徹夜未眠的她,正用這徹夜不熄的光,正用這徹夜不關(guān)的門,來堅守著一種決心,一種向命運之神宣示——不等回兒子決不罷休的決心。
母子碰面了,終于再次碰面,四目相對,四目交匯,母親先想笑,接著又想哭,但兒子沒讓母親表達(dá)成。我匆匆進(jìn)了房間,“好睡了,媽——”然后,我就放松地上床,放松地展開四肢,放松得如同仍在柳林。確實,我也沒有感覺出她此刻的什么異樣,或許是她已從我的平靜中,憑著母性的本能,找到了對于兒子的完全放心。
此后不久,由于我的不同變化,村里人開始議論:那個人“神經(jīng)”了,那個人肯定得了“神經(jīng)”——他天天清早跑步,跑得老遠(yuǎn)老遠(yuǎn),眼睛只對著前面,路上碰見來人,管他熟悉陌生,管他后輩長輩,他都一概不看也不吭聲,只那么往前跑,直楞楞地往前跑著……
是的,第二天一早,我就開始實施迎接人生新程的決定——
醫(yī)生不是說我不能情緒激動嗎?這不要緊,完全不再要緊,既已經(jīng)歷過這樣的大慟大悲、大波大瀾,今后還會有什么,能夠讓這顆心不能承受?!
醫(yī)生不是說我不能用力嗎?這也不要緊,今后也不會要緊,對于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人,提十斤重,就算作“用力”,但對于一個肩挑百斤的壯漢,挾五十斤重,也只能算作“輕”,既然這樣,那就從現(xiàn)在開始,先贏得健康,再贏得信心,最終贏得常人享受、我也應(yīng)該配得的人生……
我不知道心腦血管病愈之初能不能這樣鍛煉,但知道自己唯有這樣——
我寧可死在路上,也不能死在床上!
多少次啊,在漫長的山間公路上,迎著早霞奔跑中的我,迎著朝陽奔跑中的我,滿眼是淚,滿臉是淚,我這是在感激,感激造物主竟動用這樣的陣式,竟安排這樣的儀杖,來歡迎一個普通眾生的又一天來臨……
此后不久,由于我的不同變化,村里人開始議論:那個人“神經(jīng)”了,那個人肯定得了“神經(jīng)”——他總一個人捧著書,對著上面看一會,再閉眼想一會,接著就“咿咿呀呀、咪咪嘛嘛”,我們好幾次溜到旁邊,到底聽清了他唱的是什么東西,我敢肯定,那不是歌,那是啞吧才會發(fā)的聲音——你想,一個中學(xué)教師,一個大學(xué)生,居然會天天發(fā)出那種聲音……
是的,第二天開始,我就實施起人生新程中的另外一項附加任務(wù)——
假如上天再假我以時日,我一定要學(xué)到一種本領(lǐng),學(xué)到點那個人的本領(lǐng),能夠通過靈動的聲線,傳達(dá)出我心底里的種種感應(yīng)……
要實現(xiàn)這個目標(biāo),得學(xué)會與講話完全不同的歌唱發(fā)音。我托人買回本教材,對著它安排的步驟,一步一步跟進(jìn)。不知在哪一天,我居然在自己口腔中的某個部位,找著原以為歌唱家才有的金屬音色。我開始練歌,選為范本的,是她丈夫施鴻鄂的《牧歌》。選這支歌,決不是我錯以為它簡單,而是因為那種開闊壯美,正是我所需要,正是我所追求。每天的必練,讓我漸漸擁有了與那種境界相諧的心境,讓我漸漸擁有了支撐那悠長樂句的氣息。有一天,我錄下自己的聲音,盡管外錄混進(jìn)了很多雜音,但我仍然感受到一個新異的自我:這似乎是一個擺脫魔咒的王子,剛從千年睡榻上掙扎下地,正向著霞光映照的崗巒試探著腳力,途中盡管仍有點虛弱,仍有點力怯,但已克制不住滿心的狂喜;這似乎是一只初出蛹?xì)さ挠椎?無始無終的黑暗隧道終成過去,無始無終的絕望困守終成過去,它正迎著耀眼日光開始自己的初飛,欲碎的薄翅還承載不了它畢生的渴望,但已沒有什么可以再阻擋住它顫栗中的殉夢之旅。是的,是的,我就是那位王子,我就是那只幼蝶,我完成了重生,一次身心的完全重生……
此后不久,由于我的不同變化,村里人開始議論:那個人“神經(jīng)”了,那個人肯定得了“神經(jīng)”——他每天獨個兒走東走西,嘴角掛著只有他自己能懂的意思……
實際,那些日子里,除了同類,我隨時隨處都能邂逅相知——
路上的小草讀懂我的意思——當(dāng)我舉步欲行的時候,忽然注意到一株小草,正驚恐地仰望著半空上的巨影,好象預(yù)知了此生的艱辛,她早已作好幾手準(zhǔn)備——地上這位卑微的母親懷抱里,是一圈高高低低、大大小小的孩子,有的快要成人,有的仍嗷嗷待哺,這清醒、認(rèn)命的母親啊,只能用這種方式,隨時準(zhǔn)備著生命的接力……當(dāng)我小心挪開腳步的時候,明顯感受到她這一家子默默中的松緩與感恩……
床頭隨意攤開的書,照應(yīng)到我的所需——早已陳舊的它們,這會卻以新異的角度示人:一本地質(zhì)學(xué)通俗讀本,用詩一般的評言,描述著我所生活的這塊大地,作為亞歐板塊最后生成的大陸,是怎樣從海底隆隆升起,然后,再經(jīng)過怎樣漫長的年代,植物陸續(xù)登臨,最后才在前不久那個怎樣形容也不為過的短短一瞬,動物、人類才開始蹣跚……在這宏偉的變動中,我渺小的悲傷不僅不值得一提,相反,能夠植于其中,成為欣欣生命群落中的一株,擁有生命過程的快樂一瞬,這本該就十分難得,這本身就值得慶幸;一本介紹宗教常識的小書,讓我結(jié)識到許多先圣,我無法敬畏他們的上帝、主或者佛,但是,自己的這一段心路,讓我更深地悟到它們確實無不產(chǎn)生于“人的苦難達(dá)到極點之時”,幾乎所有宗教原野中呈現(xiàn)的精神意象,都讓我深深驚悚,因為它們有的來自徹底的失望,有的來自極度的恐懼,有的甚至直接來自于死感,多少曾跟我一樣深受世間物象所累所困的常人,卻以我根本不可企及的勇氣、悟性與耐力,最終臻及生命最深的寧靜和最高的凈明……
實際,在村里人議論我“神經(jīng)”的那些日子,我心思十分簡單,日子非常充實,經(jīng)歷過這一生中的那一段,我的生命渡進(jìn)了一遍新的風(fēng)景。我從此目無他物,只有既定的目標(biāo);我從此心無所憂,只有行動上的例行。
在那些夜晚,我依然常常擁歌而眠,但不再有以前那種自憐,而是一味的神往——“如果你是朝露,我愿是那小草……”盡管不是第一次聽她這支愛情歌曲,但第一次這樣感受到:一個確實值得人愛的自己,一個確實得到了愛的一生,這本來就是幸福,全部的幸福!
當(dāng)時的我,最心馳神往的,還是根據(jù)海明威《老人與?!纷V寫的同名歌曲——“有一個老人終日坐在海濱,望著藍(lán)天望著海,”這個有過夢境,有過奮斗,也有過生命最大收獲的老人,“他總是興奮地對著孩子們,述說一個老故事……”如果有一天啊,我也能夠用這樣的心態(tài),走進(jìn)這樣的老境,這,這該是多么幸福!這,這該有多少興味!
隔了長長的二十多年,不知不覺間,我就已開始這樣,“總是興奮地”,說起那個“老故事”……不過,歲數(shù)尚小的女兒卻沒有出現(xiàn)我期待中的反映,她可能還是不懂,但更可能是在有意排斥,排斥故事中的那個她父親——曾經(jīng)那樣悲鳴、那樣無望的卑微生靈,而全力維護她眼中的這個父親——這個在她膽怯時,他就是山,在她使性子時,他就是海的父親。是的,女兒,老爸這就收起,收起本該只屬于自己的“老故事”!走吧,咱們走吧,女兒,你看你老爸,此刻的你老爸,胸中無時不蕩漾著生命過程走向圓滿的陣陣溫馨,臉上無時不寫出生命果實走向老熟的一路歡欣,此刻,他正陪送著你,全身心地陪送著你——我的“小茉莉”,走上你沿途都是春風(fēng)、陽光、沿途都是父親祝愿的全新旅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