寶釧封在昭陽院,代戰(zhàn)西宮掌兵權(quán)。參王駕來問王安,講什么正來論什么偏。
--京劇《大登殿》唱詞
一
母親的洞房花燭夜被她自己攪得一塌糊涂,她將房內(nèi)一切可以破壞的擺設(shè)都弄了個稀巴爛,那閨中女兒的春夢也隨著瓶盞的破裂化作了亂糟糟的碎片,四處飛濺,響亮而震撼。無畏、不吝、不屈、剛強(qiáng),暴怒的母親充分展示了她北京朝陽門外南營房旗兵后代的氣勢,這種無羈的活力是她進(jìn)入的這家人所沒有的,她的舉動打亂了這家原本的秩序,一切都變得無章可循。史學(xué)家們常說,游牧民族對中原政權(quán)的入侵,為木僵的中原文化增添了活力,推動了中華文化的進(jìn)步。我也常說,母親嫁入葉赫那拉家族,如同在一潭沉悶的死水中扔進(jìn)了一塊石頭,一石激起千層浪,洞房花燭夜的鳴響不過是個簡單序曲,好戲還在后頭。天潢貴胄的葉赫家族早已脫離了當(dāng)年與愛新覺羅們,與大明官兵們戰(zhàn)斗的孔武驍勇,那些個浴血奮戰(zhàn),那些個勇猛追殺,早已成了遠(yuǎn)年故事,如同父親屋內(nèi)掛著的那口魚皮套寶劍,內(nèi)里銹蝕殆盡,空有個華麗皮囊罷了。葉赫家入關(guān)二百年,在京城這片繁華溫柔之鄉(xiāng)癱軟融化,向著規(guī)矩化、程式化、貴族化、完美化靠攏,有著百年不變的生活秩序和套路,有著錦衣玉食的富貴榮華,一旦面對母親這荒腔走板的突發(fā)事件,面對這不管不顧的瘋鬧,全家上下幾十口,人仰馬翻,竟無一人拿得出主意,無一人能出面勸阻。這種懦弱性情,至今還影響著這個家族的子弟們,安于現(xiàn)狀,與世無爭,不仆妾色以求榮,不效犬馬以求祿,永遠(yuǎn)地不開口求人,永遠(yuǎn)地大量能容,成了別一路人物。
母親姓陳,娘家窮,父母早亡,她要贍養(yǎng)兄弟,三十歲才嫁,媒人是劉春霖,中間搭橋的是她的表舅鈕七爺,代表他們陳家出面的就是她初中剛肄業(yè)的兄弟,叫陳錫元。陳錫元連話也說不利落,還是個不諳世事的大男孩。娶親前說好是作為填房的,葉四爺(我父親)的嫡福晉瓜爾佳氏六年前病故,留下幾個兒女,中饋空虛,沒有當(dāng)事的主母,由父親好友兼同窗劉春霖出面,托母親的表舅來說合,想促成這樁婚事。老大未嫁的母親在那個時代給人當(dāng)繼室是一條唯一的出路,北京城雖大,也沒有哪個老爺們兒三四十了還作為光棍晃蕩著,還在冥冥中等著誰。父親比母親大了十八歲,母親本已很不滿意,誰知洞房之中,帳幔垂下之際,新郎又坦言相告,西院月亮門內(nèi)還住著一位叫做蕓芳的張氏夫人,且言,張氏夫人已經(jīng)為葉家生養(yǎng)了七個兒女,再加上瓜爾佳留下來的,一共是……
任何一個新娘在此刻也不能平靜相對了,母親一掃欲做婦人的羞澀,立時柳眉倒豎,杏眼圓睜,二話沒說,一伸腿,把那只"兔子"(父親是屬兔的,土命,蟾宮之兔)蹬到桌底下去了,繼而是一場惡戰(zhàn),喊叫哭鬧,撕咬摳抓,蹬踹摔砸,奏出了一曲別樣的婚姻交響。
幾十年后我跟我的兒子談及這一幕的時候,我的兒子說,我的姥爺哪里會是蟾宮之兔,一定是那只叫做羅杰的流氓兔,這樣的事除了羅杰,別個誰也干不出來。所謂的羅杰就是美國動畫片里那只穿著背帶褲,齜牙咧嘴啃胡蘿卜,多嘴多舌多詭計的兔子,這樣的形象與我的父親相去甚遠(yuǎn),我的父親實則是個毫無心計,滿腹經(jīng)綸又永遠(yuǎn)快樂的北京大爺,懂禮儀,循規(guī)矩,尚藝術(shù),愛美食,無憂的生活造就了他無憂的性情,正如他對死的選擇也是充滿著快樂,沒有痛苦的。
用我兒子的理解,也就是中國現(xiàn)代青年的理解,我的母親是處于"二奶"的境地,即被我的父親冠冕堂皇地"包養(yǎng)"了,跟現(xiàn)今給二奶另選異地另購別墅的款爺們不同,我的母親是被包進(jìn)葉家院內(nèi),跟尚在的大奶包在了一起,用他的話說是一個白菜心里包了倆蟲子。
給人做小,別說我的母親,我也是不能接受的,我母親,一個賢淑勤快的女子,一個心勁兒高傲的美人,在閨中含辛茹苦幾十年,卻落了個當(dāng)小老婆的結(jié)局,讓人豈能心甘!鬧是必然的,我當(dāng)時若在,也一定會攛掇她鬧!
"萬鼓雷殷地,千騎火生風(fēng)",方寸之地的戰(zhàn)斗不異于沙場上的萬馬千軍,窮人家的女子豁得出去!
一個"豁得出去"鑄錠了母親以后在葉家的角色,但凡有什么為難的事,一定是由母親出面,像是日本憲兵隊上我們家"檢查",也得母親在前院抵擋,我父親只能是在西院側(cè)著耳朵聽動靜,那位真正的抗日革命者,我的三姐,早溜得沒了影兒。我在外頭受了氣,一定也是往家跑,搬我媽出去跟人家論理較真兒,我父親連大聲說話也不會,什么事到他那兒,都是"算了罷"。
問題是母親在洞房那樣鬧,能鬧出怎樣一種結(jié)果?
母親調(diào)侃地跟我說她那天的大打出手,全是瞎胡踢騰。我想,這就好比國家武術(shù)隊的教練跟街上的潑婦糾纏到了一塊兒,任你有天大的能耐,對方不接招,沒轍。母親說那天鬧到半夜才發(fā)現(xiàn)洞房里只剩了她一個人,滿地滿床的"輝煌戰(zhàn)果"是各種碎片的狼藉,只有桌面上那盞紅紗燈還在灼灼地堅韌不拔地亮著,對她是一種蔑視,更像是一種嘲笑。母親沖動地朝著紗燈掃過去,在觸到燈罩的那一刻又猶豫了,滅了這盞燈,房間內(nèi)將是漆黑一片,現(xiàn)如今能陪伴她的只有這盞燈了。那只"蟾宮之兔"不知什么時候不見了蹤影。
母親的念頭只有一個--馬上回娘家去!
想著門是鎖著的,出乎預(yù)料,輕輕一推,竟然開了,母親想,敢情是"兔子"在逃竄時忘記了鎖門。其實母親錯了,是父親壓根就沒想過要鎖門,蟾宮里的兔子,哪見過這轟烈陣勢,哪有過鎖人的念頭,倒是后來就范了的母親在葉家用鎖鎖過無數(shù)的人,包括她的子女,當(dāng)然也包括我。
母親出了洞房,才發(fā)現(xiàn)屋外是個不小的院落,游廊外兩棵樹,干枯的枝子讓人分不清眉眼,甬道上一個碩大的陶魚缸,墩在石頭座上圍著草簾子,往里瞅凍著一缸冰,看不見魚兒,盛滿一缸月影。院內(nèi)無人,也不見任何燈亮兒,也就是說,剛才她在屋內(nèi)吵鬧的時候,就是一個人在折騰,白費了許多工夫!
一只臟兮兮的小黃貓不知從哪兒竄出來,在母親的腳下纏繞,用脊背在母親的腿上蹭,把母親的心弄得一片溫柔。母親蹲下來摩挲那細(xì)軟的毛兒,眼里竟生出許多濕潤。也就是這只小黃貓,日后成了母親的鐘愛,同吃同睡,親閨女般地養(yǎng)著,后代繁茂無比,綿延不絕,一直到她老人家去世,黃貓的子孫們還房上房下,前院后院地尋覓,不肯離去。
母親后悔進(jìn)門的時候沒有記清來路,以致半夜三更在這陌生宅院里舉步為艱,眼前深深的庭院非她的娘家能比,在娘家,她站在房門口一眼就能望見大街門,現(xiàn)在呢,滿眼是房滿眼是樹,該朝哪兒走呢?
穿過一道院,沿著青磚鋪就的小徑來到一處寬展的園子,園里枝影婆娑,假山綽綽,月光下的三間花廳里有人在吹簫,簫聲悠悠揚(yáng)揚(yáng)時斷時續(xù),顯然是在練習(xí)。母親想,這家人也是怪,夜半還有人吹笛子,難道他就不困?如果當(dāng)時母親知道練習(xí)吹簫的是父親最小的兒子,是文弱順良的老七,怕是一件皮襖,一碗熱乎乎的粳米粥早送過去了。事實證明,后來老七和母親的關(guān)系最好,跟我的關(guān)系也最鐵,沒有"文弱"的老七,幾十年后父母那比較難纏的喪事便無人張羅,這個家中,只有言語不多的老七和我充當(dāng)了孝子角色,其他幾位爺壓根就沒指望上,沒添亂就是萬幸了。
這里顯然不是大門,母親趕緊往回折,七轉(zhuǎn)八轉(zhuǎn)又轉(zhuǎn)到洞房門口,往里看,那盞燈還亮著,一切如她離開時的模樣,憑著感覺又往南轉(zhuǎn),穿過一個夾道,過了一座垂花門,母親終于看到了一排南房東邊那座厚重的街門,三步兩步,過去就拔門閂。母親想得簡單,只要開了這扇門,順著胡同往東就是東直門,再沿著護(hù)城河朝南,一頓飯工夫就到了朝陽門。到了朝陽門就算到了家,朝外的每一個墻根每一個拐角她都熟悉得不能再熟悉了,到了南營房就如同魚兒回到了大海,葉家人再想把她弄回來是根本不可能的。
門閂不大卻很重,母親拉了幾下拉不動,急得渾身冒汗,再要換個角度時,猛然身后一聲輕輕的招呼,太太。
母親驚得一下貼在門扇上,不敢動彈。半天回過身來望,卻見身后站著一個婦人,那婦人不動聲色,表情冷漠,眼睛直視著母親,暗含著一種高傲與淡定。婦人裝飾素雅,不施粉黛,月白的琵琶襟上衣,黑色的褲子,褲腳鑲著黑色絳子,不顯山不露水,卻透著考究。全身上下最精彩的是那雙鞋,寶藍(lán)的緞面繡著淡綠的梔子花,深綠的壓口向鞋尖延伸,盤出一只翻飛的蝴蝶……明亮的月光下,這雙腳顯得光彩靈動,充滿生機(jī)。
母親看著眼前的婦人,料定就是"兔子"談及的那個張蕓芳了,在對方氣勢的壓迫下,不知怎的,窮丫頭竟然有些氣短,定神一想,反正往后也不在一塊兒過,怵她作甚,便說道,我要家走。
"要家走"是"要回家"的意思,朝陽門外貧民們使用的語言,這使得母親一張嘴就透了底兒,顯出了底氣的不足,就好像后來有人要裝港臺腔,一不留神卻突然冒出了自家老腔一樣,由不得人。那婦人說,要回家也沒誰攔著,得老張開門才行。
母親從婦人的話語里聽出了"不歡迎"的意思,越發(fā)堅定了走的念頭。
這時候,一個精瘦的男人披著衣裳,趿拉著鞋從南屋走出來了,睡眼惺忪地說,誰在門道里呢?
婦人說,有人要走。
老張沒理會婦人的話,把衣裳穿好了,提上鞋說,沒我這門還真開不了,它門閂上有機(jī)關(guān)不是,得把閂上的小舌頭扳下來,它才能打開,這個小舌頭呢,一般人還找不著,要不這院里的哥兒姐兒,貓兒狗兒的,都偷偷往外跑了還行?
老張說一口唐山的"老太兒"話,母親想,這個人心眼不錯,隨和,就是話忒多。老張后來成了母親的死黨兼莫逆,大約也與這天夜里的表現(xiàn)有關(guān)。我跟老張的關(guān)系也不錯,我那一口純正的唐山話,都是跟老張學(xué)的,韻味的純正,用詞的準(zhǔn)確,常常讓河北的作家們吃驚,誰也挑不出半點兒毛病。老張語言的活泛與詼諧,大眾式的調(diào)侃與夸張,讓我受益匪淺,他是我文學(xué)的"恩師"。
扯得遠(yuǎn)了。
老張問,這半夜三更的,誰人要出門?
婦人一指我母親說,喏。
婦人的一個"喏",讓母親很不受用,她感到了這女人從心里對她的反感和蔑視,母親后來對我說,那一個"喏"字幾乎把她氣個半死,即便不在這個家呆,她也不能輸在這個"喏"上,人窮怎么的,人窮也不低誰一等!這一來,母親的邪勁兒又上來了,她說,我是有名有姓的,家住南營房四甲57號,我不叫"喏",我叫陳美珍!
婦人立刻閉了嘴。
老張說,是太太了,太太要出門我自然沒有不開的道理,可是我開了街門,外頭還開不了城門,太太想家了也得等天亮不是,您回去早了親家還沒起來呢,堵了人家被窩可咋著呢?
母親看看剛剛偏西的月亮,也是有點兒猶豫,老張借機(jī)對母親說,要不我跟老爺言語一聲,就說您要回門,天一亮就備車,早去早回。
老張明顯是在給母親臺階下,新媳婦回門一般都是第二天,由新姑爺陪著,到新婦娘家去拜見親屬,表示兩家的親戚關(guān)系由此而認(rèn)定,而牢固。回門對出嫁的新媳婦是個很重要的儀式,頗有衣錦還鄉(xiāng)的意味,是初嫁女孩向娘家人炫耀婆家富足,自己有頭臉,丈夫溫順有能耐的機(jī)會。女方的親戚街坊們這天也要聚集在一起,對新郎評頭品足,搞些惡作劇,以試新郎的性情。母親在南營房的街坊碟兒,因為在該回門的日子被婆婆責(zé)令出來挑水,被眾人認(rèn)為他們家不合禮法,不懂規(guī)矩,在南營房地區(qū)就抬不起頭來。
可是母親壓根就沒想過回門這個程式,老張這么一提醒,她更認(rèn)為不可,讓那個大她近二十歲的男人明天跟著一塊兒回南營房,還要坐著他們家的轎車,那可真是生米做成熟飯,不是真的也成了真的。母親想的是從這個宅門里一出去,就再也不回來了,葉家再用八抬大轎去抬也不回來,在這場婚姻中她全被蒙在了鼓里,談婚時說新郎是"草莽之兔",大她六歲,結(jié)果一放定就成了"蟾宮之兔",又添了一輪,怪自己沒看清,硬著頭皮認(rèn)了,誰想到關(guān)鍵時刻又冒出個"夫人"來,并且這夫人還有著一幫大兒大女,怎么得了!
已然鬧了,就要鬧到底,先找著媒人討個明白說法,再退婚,不信就找不著說理的地方,大不了還有最后一招,抹脖子上吊,死給他們看。她的好朋友碟兒受不了婆家虐待,最后就扎水缸自盡了,喪禮盡管輝煌,驚動了整個朝陽門,可是有什么用呢,人死了,眼睛一閉什么也不知道了,這個世界上就永遠(yuǎn)沒有你了。現(xiàn)在還沒到那一步,先得出去把事兒理論清楚,她可不能像碟兒那么傻。
母親堅持讓老張開門,老張說得稟告老爺一聲,他雖是看門的,也沒夜里隨便開街門的權(quán)利。那婦人說,老爺忙了一天,累了,早在西院睡下了。
老張驚奇地看著母親,大概此時他終于鬧明白了,洞房花燭夜,新郎竟然睡到了另一位夫人的炕上,難怪新娘子不干了。
其實這一切都是母親自找的。
二
母親在乎名分,誓死不當(dāng)小老婆,這是她的倔強(qiáng)之處,我把老太太的事講給晚輩們聽,沒有誰感興趣,他們說這是一個老掉牙的,沒有一點兒新意的故事,他們拿老太太調(diào)侃,說九十年前在葉家演了一出《大登殿》,我的母親是薛平貴后娶的代戰(zhàn)公主,那個叫張蕓芳的張氏母親是先娶的王寶釧,公主再年輕漂亮有本事,也得到西宮去,王寶釧在寒窯等了薛平貴十八年,又老又丑,因為是先娶的,所以封在昭陽院當(dāng)正宮。
每逢談到這個話題,我的六姐總要糾正說,咱們的母親三媒六證都有,可不是作小的。的確,我母親的幾個女兒永遠(yuǎn)堅決地和她們的媽站在一個立場上,維護(hù)著母親的名分,不讓她們的媽吃半點兒虧。
母親進(jìn)了葉家門,三年后連著生了三個丫頭,肚子沒給她爭氣,這也是她的遺憾。父親不在乎這個,父親不缺兒女,母親不生兒子,他還有
七個兒子四個閨女,加上母親后來生的仨丫頭,兒女正好一半對一半,十四個。
十四個兄弟姐妹中我是老小,所以我就有幾十個管我叫姑爸爸,叫姨媽的晚輩,至于那一群讓我很難叫準(zhǔn)名字的孫輩,就更不計其數(shù)了。擱以前大伙或許會都住在四合院里,進(jìn)進(jìn)出出,熱熱鬧鬧地過大家族的日子,現(xiàn)在不行了,這些人東南西北,撒豆似的撒在全國各地,從沒有機(jī)會糾集在一起,基本誰不認(rèn)識誰,也無甚來往。過年時我會接些個電話,某侄孫從云南打來的,某侄孫從加利福尼亞打來的,某外孫從寧夏銀川打來的,擱下電話我會愣半天神,想不起這些孫們的模樣和他們是哪個的孫。我兒子說我已經(jīng)有老年癡呆嫌疑,我說,快一個連了,換你比我還得癡呆!
有一天我正在家寫小說《大登殿》,一個衣著入時,嬌小文靜的姑娘來找我,姑娘說是從北京來西安旅游的,奉了她太太的囑咐,來看望七姨太太。聽這稱呼,我知道,這是哪位姐姐的孫女來了。滿族人管祖母叫"太太",管母親叫"ne ne",絕非如今電視里面"額娘、額娘"地從字面上的傻叫,讓人聽著牙磣,只想咧嘴。"姨太太"非指小老婆的姨太太,是"姨祖母"的意思,女子叫得一點兒沒錯。一問,是六姐的孫女,她的祖母是我一母同胞的親姐姐。
姑娘說了她的名字,叫博美,我立刻想起了對門鄰居家養(yǎng)的那只雪白的,會站起來給人作揖的長毛小狗,那狗似乎也是叫"博美"。此博美和彼博美有共同之處,就是白,對門那個博美白得身上沒有一根雜毛,這個博美皮膚白得看得見青色的小血管;對門那個博美善解人意,見誰都會討好,這個博美舉止文靜,說話柔聲細(xì)語,有著小鳥依人的可愛。
我六姐年輕時屬于那種靜則婷婷玉立,動則娉娉裊裊的傳統(tǒng)美人類型,她的后代青出于藍(lán)勝于藍(lán),博美絕對繼承了我母親美貌的遺傳基因。
家里來了重要客人,我放下手頭活計,趕緊收拾房間,換新被套,算計晚上到哪家飯館去吃飯,一心想讓客人住得舒適隨意,似乎只有這樣才能表達(dá)出我的熱情,表達(dá)出我對胞姐后代的關(guān)愛。博美說來時太太交代了,不能給姨太太添麻煩,她已經(jīng)在招待所定了床位,飯也在外頭吃。我說招待所沒家方便,家里多好,想吃什么可以自己做,比如紅小豆粥,豆醬什么的,想出去逛,我陪著。
博美還是說在外頭住。
想的是年輕人有自己的生活習(xí)慣,我也不好再堅持了。
看到桌上電腦里的文字,博美很有興趣,認(rèn)真地讀了許久,末了說,姨太太寫的是太姥姥的事,這段事情我太太講過,挺有意思的,太姥爺和太姥姥"愿為連根同死之秋草,不做飛空之落花",讓我們小輩望塵莫及,好想也有那樣的經(jīng)歷。
博美的見地讓我驚奇,一個女孩能講出這樣的話,至少比我那個當(dāng)博士后的混賬兒子有水平。我那個三十大幾的兒子,最高境界也不過是在電腦前頭成宿成宿地玩"魔獸游戲",人不人鬼不鬼地糾集一大幫同好,連大洋彼岸的都能聯(lián)系上,"流れ云"、"高太尉"、"惡鬼MK"、"琉璃球"……有熊有虎,有刺猬有狐貍,配著叮啷當(dāng)?shù)囊魳?,把一場群架打得地動天翻。彼人一下班就奔電腦,飯也不吃,人也不理,連上廁所也一溜小跑。一看他那六親不認(rèn),魂不守舍的魔障模樣我就來氣,恨不得過去扇他倆嘴巴子把他抽醒了。
還是女孩好,女孩至少能坐在你跟前,談些個"連根同死"的情感話語,讓人心里舒坦,我這輩子遺憾的就是沒有女兒。
我說在北京見博美的時候她還上幼兒園,為演節(jié)目沒當(dāng)上小紅帽而是當(dāng)了紅帽的姥姥哭鼻子,我建議她去演大灰狼,她說大灰狼是男生演的,她是漂亮小女生,漂亮小女生只能演小紅帽。我對她祖母說,小小年紀(jì)就知道自己是"漂亮小女生"了,女性意識很強(qiáng),我照她這么大,什么心思也沒有,就知道吃。
六姐說,你這么大,混小子一樣,不是在房上就是在樹上,咱們后院幾棵樹都讓你爬遍了,我記得那年夏天你光著脊梁上了一棵棗樹,阿瑪在前院一聲咳嗽,你嚇得趕緊往下滑,前胸肚子被樹干劃得鮮血淋淋,老七往你的肚子上抹紅藥水、紫藥水,抹得跟花貍虎似的。那是幾歲?六歲吧,跟博美一個年紀(jì)。可這小丫頭片子精著呢,很知道自己漂亮的資本,一轉(zhuǎn)一個心眼兒,說不準(zhǔn)什么時候就把你轉(zhuǎn)進(jìn)去了。
跟博美說起這段往事,博美說,二十多年前的事您還記得,我那時候還沒上學(xué),現(xiàn)在碩士都畢業(yè)了,那時候為沒演上小紅帽傷心,后來在大學(xué)業(yè)余京劇團(tuán)唱青衣,在票友大賽上拿過獎呢,我太太說我的扮相跟她去世的大姐很像,有一回太太到我們學(xué)??础舵i麟囊》,哭得眼睛都腫了,我說至于嗎您,《鎖麟囊》又不是什么悲苦戲,"春秋亭"一折是出嫁,富貴榮華加熱鬧,有什么好哭的?您猜我太太說什么?
我說,不用猜我也知道,你太太是想起我們的大姐了,大姐是葉家的長女,是大格格了,舊時北京名媛義演,她唱的是大軸,演的就是"春秋亭"這場,轟動京城。都說大格格的藝術(shù)感覺特別好,秉承了你太姥爺?shù)乃囆g(shù)氣質(zhì)??上У氖撬捞缌?。
博美問我見沒見過大格格,我說在她臨死的時候見過一面,在阜城門外順城街她的婆家,一間小西屋里,人已處彌留狀態(tài),炕上連床整裝被臥也沒有,是一堆棉花套。一個大宅門光鮮艷麗的格格,嫁錯了人……
博美說,該不是給人做了妾吧?
我說,葉家的姑娘永遠(yuǎn)不會給誰做妾!
博美臉一紅,連著說了幾個SORRY。
我問博美大學(xué)是學(xué)什么的,博美說經(jīng)濟(jì)管理兼計算機(jī)軟件兩個專業(yè)。問在哪兒上班,她說還在尋找,一時沒有合適的。問談朋友了沒有,博美說正在處……
博美不光是個美人,還是個才女,想的是以我姐姐的嚴(yán)格家教,以葉家的文化熏陶,教不出一個品貌兼優(yōu)的淑女那才是怪事,立刻對眼前這女孩多了幾分喜愛。
拿出老相冊讓博美翻,博美夸贊了母親的天生麗質(zhì),說都生過三個孩子了,身材還是這樣苗條。博美指的是有一年夏天母親領(lǐng)著我們姐妹三個在北海"五龍亭"前的照片,照片是老七給照的,光線、快門都很講究。博美說她祖母和另一位姨祖母長得跟母親很像,言外之意是說我的相貌趕不上其他兩個姐姐。我說我更像父親。博美說,我聽說太姥姥最疼您。
我說,那是因為她把我生成這個模樣感到對不住我,堤內(nèi)損失堤外補(bǔ)。
博美看了我父母親結(jié)婚的老照片說了一句"珠聯(lián)璧合",眼神里泛出一片溫柔的光。
相片上的父母在那一刻其實談不上"珠聯(lián)璧合",三十年代的德國相機(jī),清晰地照出了飯店里結(jié)婚的熱鬧場面,賓客很多,父親穿著燕尾服,一手托著高禮帽,一手?jǐn)v著新娘,看父親那表情多少帶有玩世不恭的作戲成分,眼睛不看鏡頭卻往后甩,他身后站著的同樣裝扮的伴郎,即他在日本的大學(xué)同學(xué)王國甫,兩個人擠眉弄眼像是在演雙簧。而我的母親則是鳳冠霞帔,滿身錦繡,像京戲舞臺上的娘娘,像娘娘又沒有娘娘的作派,張著嘴一臉哭相。
我告訴博美,老太太在"新婚"的一大早,天還沒亮就跑回了娘家,窮人家的姑娘不怕跑路,撒開大腳片,一刻不歇地往朝陽門趕,沒一個鐘頭就到了南營房。到了家門口天剛亮,大街門竟然沒關(guān),母親想,她這一走剩下兄弟一個人,平時依賴慣了,剛離開一天,兄弟的日子便過得如此凄惶,鼻子一酸,眼淚就下來了。
推開房門,看見陳錫元連被子也沒蓋,四仰八叉地在炕上酣睡,叫起來,懵懵懂懂地不知所以,還問姐姐是否給準(zhǔn)備了炸糕、面茶。
母親看著炕上的陳錫元覺得陌生,一天沒看住就全變了模樣,頭發(fā)留了一個大中分,上頭膏了不知多少油,把枕頭洇得油乎乎一片。嘴里一股酒氣,臉上滿是油汗,黃警服,銅紐扣,牛皮帶,帆布綁腿大皮鞋,制服上的"巡044"標(biāo)志惹人眼目。母親問兄弟,睡覺怎的不脫衣服?兄弟說舍不得,這樣的好衣裳南營房四甲的人誰也沒有。
原來,陳錫元昨天送親,只把姐姐送到飯店就匆匆到警察局報到了,這是跟媒人原先說好的條件,給他介紹一個工作,媒人面子大,介紹他去警察局,就去了警察局,被分到朝陽巡警三科第四組,專管東岳廟到東大橋的路面治安。再細(xì)致說就是掄著警棍滿街溜達(dá),只要不出大麻煩,一個月就能拿到八塊大洋的薪水。陳錫元昨天下午穿上了警服,從昨天下午就是公家的人了,是個頂天立地的爺們兒了。流油的大中分是昨日上午送親的遺留,警服是昨天報到新發(fā)的,同事們七手八腳幫他穿上了,回家卻不敢脫,怕脫了照原樣穿不上,首先那個綁腿能打出花來就非一日之功。陳錫元見過景升東街的井大姨打的綁腿帶,老是松的,走著走著后頭就拖著兩根布條子。一個大警察,綁腿要是跟井大姨的腿帶一個水平,豈不窩囊。
陳錫元對他的行頭很滿意,盡管他的年齡配上這身披掛頗有沐猴而冠之嫌,也畢竟是個真巡警,不是假冒的。報到就發(fā)了四塊大洋,當(dāng)下被同仁們擁到照相館,照了稍息姿勢的八寸全身相。照相館有假槍,木頭的,自然要別在腰里,以壯聲勢,感覺頗為良好。照完相又跟著眾弟兄到東來順吃了一頓涮羊肉,酒喝了不少,誰付的賬不知道,誰送他回來的不知道,反正他現(xiàn)在是坐在家里的炕上,兜里一分錢也沒有了。
陳錫元說他吃完早點要去值勤,可是那根警棍卻怎么也找不著了,不知忘在了什么地方。就沖著姐姐發(fā)脾氣,說頭天上班就出此重大事故,如何向上峰交代,不是他姐姐耽誤工夫,時間還充裕些……話說著說著就有些不講理了。
我后來想父親和張氏母親的婚姻,其實完全是工作關(guān)系,父親不過是給自己娶了本活字典罷了,聘了個不付工資的秘書,他們之間很難有"愛情"可言,但是沒有愛情的婚姻竟也使文華大學(xué)士的后裔,子孫娘娘似的生了不少孩子。
母親盼著天晴,看著窗外厚厚的積雪,看著那被雪壓彎了的海棠枝條,心里越發(fā)煩躁。有個大孩子在院里拿篩子扣家雀兒,拉根繩,自己藏在魚缸后頭,探頭探腦地半天逮不著一只。母親問大蘭,逮雀兒的是哪個,大蘭說是老五,是故去老福晉的末生兒子,早早死了娘,沒人疼也沒人調(diào)教,招貓逗狗,穿房越脊,最不招人待見。母親讓大蘭告訴老五,雪地里逗引家雀兒不能用白米,得用陳年黃小米,這樣鳥兒才看得見。大蘭也樂得跟老五去逮鳥,換了黃米,不一會兒就逮了一只。老五高興地用手捧著,拿進(jìn)來給母親看,小家雀兒在老五手里驚恐地一聲聲叫喚,老五也學(xué)著家雀兒一聲聲叫喚,像是對話。母親看著眼前的老五,光腳穿著毛窩,棉褲短了一截子,露著腳脖,一張皴臉,兩個凍得爛了邊的耳朵,棉袍上的紐扣全都豁了,索性不扣,用根帶子攔腰一系。再看捧家雀兒的手,手上全是口子,指甲大約很久沒剪了,縫里全是黑泥。
如同看見院里的小黃貓,母親的心又軟了。小黃貓如今盤在母親的炕上呼嚕呼嚕睡得正香,炕沿下站著的老五名為大宅門少爺,卻是一副叫花子模樣,如果是自家的兄弟這副裝扮,母親得心疼死。這一想,鼻子又酸了。
老五沒理會母親的神色,討好地說,額娘喜歡它就把它送給額娘養(yǎng)著吧,趕明兒天兒好了,我上花市給額娘買只藍(lán)靛頦來,讓這只給它當(dāng)丫鬟。
大蘭拍了老五一巴掌說,說話別帶把兒??!
老五的一聲"額娘"叫得那么自然親切,好像就是從小在母親身邊長大的親兒子,從沒有離開過。母親立刻從心里認(rèn)可了這個兒子,眼神里溢出了無限愛意,對老五說,把雀兒放了吧,它還是個雛兒,沒了娘照應(yīng)怎么行?
老五說,沒了娘它還有爹呢,我就是它爹。
開始犯混了。
母親讓大蘭打來一盆熱水,將老五的皴手泡了,讓他坐在旁邊給他剪指甲,老五開始還覺著別扭,扭捏而不自然,掃了一眼母親平靜而慈祥的臉,兀地冒出了一股依賴之情,撒嬌地讓大蘭把那些剪下來的黑指甲給他用紙包好,說是明天上學(xué)送給先生留作紀(jì)念。母親說這樣齷齪的東西不能送人,老五說先生老批評他的手指甲長,其實他的指甲只有右手的長,因為左手不會使剪子,這回額娘可是幫他出了回氣。
老五一口一個"額娘",讓母親的心里舒坦極了。母親說,難道西邊的那個額娘不給你剪指甲?
老五說,二娘就會讓我背書,"吾有知乎哉?無知也"。我不愿意學(xué)習(xí),我就愛玩。
事實證明,我們家的老五的確也是玩了一輩子,養(yǎng)鳥養(yǎng)鷹,養(yǎng)狗養(yǎng)花,唱得一口皮黃,寫得一手章草,時而衣帽齊楚,時而破衣爛衫,廣播愛情嫖妓女,心地善良抽大煙,是葉家的另類。母親將老五稱作"我的老兒子",一直以親娘的身份呵護(hù)著他,縱容著他,老五最后被父親趕出家門,在鼓樓后門橋橋底下凍餓而死。
父親一走沒有消息,母親的重要心結(jié)是要在那只"兔子"回窩之前找媒人了斷此事,她看過京戲《大登殿》,知道先來后到的原則,"先娶的你來你為大,后娶的我來我為偏",按規(guī)矩,她得在過門的當(dāng)天到西院去正式拜見張蕓芳,認(rèn)定自己妾的身份,將張蕓芳喚作"姐姐",可是那只"兔子"省略了這個儀式,緊接著是無蹤影的逃竄,將一大堆麻煩扔在家里,自己去躲心煩。
母親不過去,張蕓芳自然不會過來,架子端得很足。
雪已經(jīng)停了幾天,隆冬的北京顯出了寒冷的威猛。北風(fēng)刮得雪沫子滿地出溜,全變作了細(xì)細(xì)的冰粒兒。
京津鐵路早通車了,老大卻又沒了影兒,讓大蘭打聽,說是大少爺上南京了,什么時候回來沒說。
母親不能再等了,母親決定自己上天津,媒人劉春霖跟"蟾宮的兔子"同船去過日本,去找他不怕他不見。上天津不比上天橋,畢竟是出遠(yuǎn)門,讓別人跟著又不合適,母親讓陳錫元跟她一塊兒去,打虎親兄弟,上陣父子兵,這個時候她能依靠的只有陳錫元了。
陳錫元很樂意這趟差事,權(quán)當(dāng)閑逛,正好沒事,說走就走,姐弟倆買了頭班車票,從前門火車站上車,三個鐘頭,一大早就到了天津。
陳錫元到天津有他自己的目的,聽同事說天津除了大麻花和"狗不理"外,還有一個著名的西餐館子,叫起士林,這館子與眾不同,德國人開的,男女招待都說外國話,吃的飯也是外國飯,到了起士林亞賽就到了外國,美利堅、英吉利、法蘭西、德意志,你想它是哪國它就是哪國。陳錫元一個小巡警,這輩子永沒有上美利堅的機(jī)會,上一趟起士林至少讓他長回見識,增加些吹牛資本,讓人對他刮目相看。至于找什么劉春霖,論什么嫡與庶的名分,他根本沒往心里去。走之前就跟姐姐談好條件,到天津一下火車,先去起士林吃西餐,吃飽了肚子再上狀元樓劉家。母親說吃西餐得好些錢,不如爛肉面實惠。陳錫元說,葉家的聘禮還沒動,幾百塊大洋他還拿得出。母親說,那錢將來咱們得還人家,咱們是奔著退婚來的,咱們還沒闊到胡吃海塞的份兒上。
陳錫元說,聘禮還不還從天津回去再說,反正葉四爺?shù)腻X我揣著呢。
母親說,還是用我做補(bǔ)活攢的錢吧,自個兒掙的,花著踏實。
去天津?qū)δ赣H來說是她一生走得最遠(yuǎn)的路,一個大字不識的窮丫頭,敢闖蕩天津五方雜處的地界,足見下的決心之大,拿出做姑娘時候的全部積蓄,到天津討要說法,也是對自己名譽(yù)、命運(yùn)的最后一拼了。
四
博美請我在飯店喝咖啡,現(xiàn)磨現(xiàn)煮的巴西咖啡豆,濃香四溢,跟我家里沖泡的"雀巢"是兩個檔次。我往杯子里使勁倒奶精,博美說最好什么也不兌,這樣味道最醇,能品出蒙巴納斯夕陽的味道。我不懂蒙巴納斯是什么,小心請教,才知蒙巴納斯是法國巴黎的一條街,那里的咖啡館最有名,畢加索、海明威、左拉、凡高、弗洛伊德等一些大師都曾是那里的???,夕陽西下,咖啡館里橙黃的陽光與飄蕩的咖啡濃香融合在一起,那是藝術(shù)家們的精神凝聚,是進(jìn)入至高境界的必須。
我也跟著各種代表團(tuán)走過不少國家,卻多如走馬觀花,體會不出日本洞爺湖的太陽和中國洞庭湖的有
什么區(qū)別,體會不出倫敦的麻雀是否比北京的更肥碩,在托爾斯泰莊園里溜達(dá),只是覺得那園子大,在馬克吐溫故居徘徊,只是覺得房子好。只好承認(rèn)自己感覺粗糙,缺少年輕人的細(xì)膩,當(dāng)然更缺少藝術(shù)的感受力。
賓館咖啡館的環(huán)境不錯,寬大的皮沙發(fā),柔和的下午陽光,茂密的熱帶植物,似有似無的某名人小夜曲,不引起你注意又在時刻關(guān)注你的英俊服務(wù)生,讓人產(chǎn)生一種慵懶虛幻的感覺,好像這里離塵寰很遠(yuǎn)很遠(yuǎn),那些貪污腐敗,那些以權(quán)謀私,環(huán)境污染、金融危機(jī)、有毒奶粉、硫磺饅頭、超標(biāo)農(nóng)藥,那些骯臟鄙俗、污濁下流都是另一個世界的事,這里有的只是無限優(yōu)雅高貴和一塵不染的閑適。
透過氤氳的熱氣看博美,似非凡間之物,素白的衫子,素白的裙,全身上下沒有任何首飾裝點,也幾乎看不出化妝的痕跡,想起了韓非子的名言,"和氏之璧,不飾以五彩;隋侯之珠,不飾以銀黃。其質(zhì)至美,物不足以飾之"。博美美得很自信,她知道該如何表現(xiàn)自己,這便是品位了。
博美見我看她,沖我笑了笑說,我太太說過,太舅爺跟太姥姥一塊上天津吃西餐,太舅爺一口氣吃了三個德國……
我說有這事,葉家人都知道陳錫元吃德國的笑話,其實那次上天津吃西餐不是目的,找劉春霖才是主要的,但是從天津回來,我母親忘記了主要目的,卻只記得起士林的西餐了。那次上天津,對我母親一生來說都是個大舉動,其艱難程度無異于今天山里的農(nóng)民砸鍋賣鐵到新馬泰去旅游。
博美說,太姥姥的做法有點兒矯情,看起來沒多大意思,其實不去天津,就在葉家呆著,誰能把怎么樣了?還不是錦衣玉食地過日子,男人寵著,兒女們敬著,里里外外一把手,誰能代替得了?
我說太姥姥有太姥姥的想法,處女無媒,老且不嫁,如果在媒人上出了問題,那可是天大的事情啊。我母親從小失去父母,與兄弟相依為命,自立自主慣了,不想依附哪個,這樣的事情她自己不出面,別人誰也代替不了。她的女兒們跟她一樣,也是一個比一個剛強(qiáng),一個比一個愛較真,我的六姐是這樣,我也是這樣。
母親和陳錫元到天津那天,天氣冷得出奇,俗話說,下雪不冷化雪冷,天津是個大風(fēng)口,主要是冷在了那風(fēng)。天上的太陽慘白慘白的,西北風(fēng)嗚嗚地響著,街上的電線在風(fēng)里搖蕩,風(fēng)刮得人站不住腳。陳錫元很知趣地沒穿警服,一身便裝,戴著皮帽子,抄著手,和母親走在租界的街上,兩人看著周圍洋房,看著外國巡捕,處處新鮮。
陳錫元一心要吃西餐,母親一心要找劉春霖,兩人商量不到一塊兒去,在街口不知往哪兒走。陳錫元說,這么早去敲劉家的門顯得太不懂規(guī)矩。
母親說,這么早西餐館子未必下板兒(開門)。
最后決定離哪兒近先上哪兒。陳錫元當(dāng)然先打聽起士林,街上人來人往,大伙都匆匆忙忙地走道兒,他朝人"哎"了幾聲,沒人理他。好不容易擋住一個穿呢子大衣的,想的是穿這樣衣裳的人肯定吃西餐。陳錫元說,這位爺,跟您打聽一下,起士林怎么走?
穿大衣的說,巴嘎牙魯?shù)哪模?/p>
那時候日本人還沒占領(lǐng)河北地界,陳錫元弄不清巴嘎牙魯在哪兒,又?jǐn)r住一個長袍馬褂,跟人家打聽起士林西餐館,巴格雅路怎么走。對方瞪著眼看著陳錫元,一言不發(fā),倒把陳錫元看害怕了,趕緊說,對不起您哪,我不問了還不行嗎!您請,您走您的道。
母親說,這人可能是個啞巴。
長袍馬褂對母親嚷,罵人哪你,你他媽是啞巴!
母親一個勁兒給人道歉,心里這個窩囊,只是埋怨他兄弟,怎么凈找些青皮問路。陳錫元又問一個,對方如同沒見陳錫元這個人,照直朝前走去。陳錫元往地上吐了口痰說,姐,你說凈是青皮,果真沒個紅臉兒的。
姐弟兩個找了個背風(fēng)的墻拐角,還沒站定,一外國巡捕用警棍敲了敲墻,指示他們走開。陳錫元說,先生,我找起士林。
巡捕朝前指。陳錫元說,姐,起士林不遠(yuǎn),就在前邊,咱們先上起士林。
兩人走了半天也沒見著起士林,陳錫元看見電線桿上靠著一個沒精打采的人,這類人他熟,在北京當(dāng)巡警沒少跟這樣的人打交道,這類人的痞氣賤氣,都在臉上掛著,不用張嘴你就知道他是屬于混混兒一類。陳錫元問起士林怎么走,混混兒一口天津話,指著旁邊的早點攤子說,給買套燒餅果子就告訴你。果子要新炸剛出鍋的??!
陳錫元摸出幾個銅板,買了一套,給混混兒送過來?;旎靸赫f,我說了油炸果子要剛出鍋的,就忘了說燒餅,這燒餅都涼了。
陳錫元說,天太冷,大爺您湊合吧。這會兒您告訴我起士林在哪兒,行了吧?
混混兒說,您老搭眼瞧,就在我身后頭。
陳錫元抬頭一看,混混兒身后是一座非常洋氣的小白樓,大玻璃門,兩個穿制服的站在門口,在大風(fēng)里挺得筆直,他簡直不能相信這就是飯館。
混混兒說,您老看嘛哪?
陳錫元說,我找起士林的匾呢。
混混兒說,那不是在墻上刻著呢嘛。
白樓圓形的門楣上有幾個英文字母:KIESSLING
陳錫元哪兒認(rèn)得洋字碼,狗看星星一樣裝模作樣審視了半天,對母親說,姐,咱們到起士林了。
那京腔分明摻雜進(jìn)了不少天津味兒,入鄉(xiāng)隨俗倒也快。陳錫元拉著母親就往里頭走,身后混混兒說話了,再給我碗豆?jié){,我告訴您一個天津的機(jī)密,您必須知道的天津機(jī)密。
陳錫元給了兩個銅板,讓混混兒自個兒去買豆?jié){?;旎靸菏樟隋X說,我跟您說,以后再問道兒,別管人叫大爺,天津沒有大爺。
陳錫元問天津的大爺都哪兒去了,混混兒說,天津的大爺都在廟里頭娘娘跟前兒囚著呢,是泥娃娃。真大爺?shù)迷谒箢^排著。您叫誰大爺,明擺著是說人家不是人。
陳錫元說,謝謝您指教,二爺。
混混兒說,這就對了。
陳錫元拉著姐姐往起士林走。起士林的玻璃窗戶外頭站著不少人,穿長袍的男子,裹小腳的婦女,領(lǐng)著丫頭小子的鄉(xiāng)下人,看拉洋片一樣隔著玻璃看里頭的人吃西餐。母親對兄弟說,沒吃過豬肉咱們看看豬跑就行了,別進(jìn)去了。
陳錫元說,那不行,看和吃是兩碼事,就像我平時看巡警跟現(xiàn)在穿上警服干巡警一樣,完全是兩種感覺,更何況咱們現(xiàn)在有錢,有錢干嗎不吃?
母親被陳錫元推進(jìn)了西餐館,他們沒想到外面冰天雪地,起士林里面竟然溫暖如春,找了半天火爐子在哪兒也沒見著。廳里響著優(yōu)雅的音樂,穿黑禮服的侍者托著盤子走來走去,小胯一送一送的,顯得輕盈而有風(fēng)度。后來我舅舅跟我敘述當(dāng)時情景時,反復(fù)強(qiáng)調(diào)說,人家上菜是"托",不像中國的跑堂的"端",舉止不一樣,給人的印象也絕對不一樣,有種教養(yǎng)在里頭。門里靠墻的沙發(fā)上,坐著幾個等座的人。母親姐弟倆的裝扮舉止,明擺著跟起士林的氛圍不協(xié)調(diào)。
侍者拿著登記簿問,先生貴姓?
陳錫元說,免貴,姓陳。
兩人心里都奇怪,怎么吃飯還問姓名。侍者看了半天登記簿,問他們預(yù)約過沒有,陳錫元不知什么叫預(yù)約,侍者告訴說就是提前訂了桌。陳錫元說沒有,說他打北京來,百十里的來還要預(yù)約?侍者說,要是沒預(yù)約,您二位先在沙發(fā)上候一會兒,有了空座位我來請您。
母親坐在沙發(fā)上,仔細(xì)觀察餐館內(nèi)部,小桌,鋪著潔白桌布,有鮮花插在瓶子里。藤椅,墊著絲絨厚墊。墻上掛著洋畫,精著身子的女人橫躺在絨布上。地上鋪著地毯,踩上去,厚而軟。吃飯的都很文明,小聲地說著話,也有的在看書,看報。幾乎所有的座位都是滿的,鋪子里沒有鳥籠子,沒有蟈蟈的鳴叫,也沒有人在這兒大聲劃拳……一個喝"藥湯子"的女人翹著小手指,正一小口一小口地抿。那小小的杯子依著母親一口就完,可是那女的喝了半天,"藥湯"竟然沒下去多少。一個男的,用叉子在繞面條,把面一圈圈纏叉子上,填進(jìn)嘴里。母親想,用筷子比這個方便多了,多此一舉,真是狗熊耍叉。
坐了一會兒,陳錫元熱了,他摘下帽子,解下圍巾,抱在懷里。旁邊女士,穿著露著半個肩的連衣裙,一雙纖細(xì)的腳,絲襪子,小皮鞋,跟陳錫元那雙姐姐給做的老頭大毛窩成了鮮明對比。陳錫元把自己的腳往后縮了縮。
纖細(xì)腳的主人沖他笑了笑,那是一個藍(lán)眼睛的女人。
陳錫元沖她欠欠身子。
侍者把姐弟倆領(lǐng)到一個靠窗戶的座位,侍者要將陳錫元的皮帽子、圍巾拿走,陳錫元怕丟了,死活不撒手,卻又不知擱在何處才好,尋了幾個位置,都不合適,最后終于放在腳底下。侍者手腳麻利地將一杯涼水和熱手巾卷擱在桌上,又遞過一個精致的本子說,這是MENU,您二位看看點什么?
陳錫元不知玻璃杯里泡著冰的液體是什么,拿來嘗了一口,一閉眼推開了。展開熱手巾,手巾很燙,很舒服地擦著,擦完了臉擦脖子,又將腦袋,鼻子使勁擦,連耳朵眼兒也沒落下,都很認(rèn)真地過了一遍,最后擦手,直至認(rèn)為將熱手巾使得很徹底了,才放在桌上。
白手巾已經(jīng)成了灰的。
母親小聲囑咐,撿最便宜的點。
陳錫元翻開硬本子一看,都是外文,看了半天點不出一個。侍者很有耐心地等待著。陳錫元充內(nèi)行地說,這兒不賣爛肉面?
侍者說有意大利面。陳錫元假裝吟沉了一會兒,指著菜單最上面的一行說,就是它!兩份,別太慢了,我們還有事。
侍者將本子一合說,知道了,您稍等。
的確很快,轉(zhuǎn)眼侍者端來兩大杯白色的冰激凌,上面各插著一面德國小旗。
陳錫元舀了一大口,冰得齜牙咧嘴。用小勺子敲著杯沿說,這是……
侍者說,您點的牛奶冰激凌。
陳錫元說,我點這個了?
侍者打開MENU告訴陳錫元,他剛點的就是這個。陳錫元說,行,我這是自作自受……
母親只嘗了一口,就將杯子推過來,她吃不慣這腥甜冰涼的東西。陳錫元將兩份冰激凌好不容易吃光,德國小旗子被挑出來,擱在了一邊。侍者過來招呼,問他再要點什么。陳錫元這回學(xué)乖了,指著下邊一行說,換個吧,來這個。
母親說,你一個人吃吧,我不習(xí)慣這里的奶腥味兒。
陳錫元對侍者說,那就一份。
侍者說他們這兒不論份,叫"客"。陳錫元不耐煩地說,那就一客!
一會兒,侍者端來一大杯紫色的冰激凌,上面插著一面德國小旗。
陳錫元不動聲色地吃了。吃半截圍上了圍巾。桌上放了三面德國小旗。
陳錫元還要點。母親說,你算了吧,臉都綠了。
陳錫元問侍者怎的本子里頭標(biāo)的都是一個味兒,侍者說陳錫元點的這頁是冷飲系列,全是涼的。陳錫元問有沒有茶,熱乎的。侍者說有COFFEE、 BLACK TEA、 COCOA、JUICY……陳錫元讓他說它們的中國名字,侍者說它們沒有中國名字,還沒給取呢。陳錫元指著旁邊喝咖啡的女人說,你就給我來壺跟她一樣的洋茶。
侍者說,那就是COFFEE了,我們這兒的COFFEE論杯不論壺。
陳錫元說,那就一杯CO……O……OE,要燙的,越燙越好。
侍者問要奶和糖不要,陳錫元說,該擱的你都給我擱齊了。
陳錫元問母親還吃什么,母親說她看也看飽了,她算明白了,這兒吃的是擺設(shè),不是飯。一會兒,侍者將一個碟子托著精致的小杯放到陳錫元面前,里面有大半杯棕色液體。陳錫元說,這就是CO么,怎么顏色淺啦,旁邊那桌可是黑的!你們是不是兌水啦?
侍者說,這是擱了奶的,先生。您剛才不是吩咐了要擱奶和糖嗎?
陳錫元不再說什么,一揚(yáng)脖,將咖啡全倒進(jìn)肚里。大聲嚷,算賬。
侍者將扣在桌上的賬單翻過來說,兩杯牛奶冰激凌,一杯香草冰激凌,一杯熱咖啡,加上服務(wù)費一共是三塊大洋,先生。
母親一聽,腿有點兒發(fā)軟,她做補(bǔ)活,兩個月不吃不喝也掙不了這些。陳錫元說,三塊,你怎不要三十?我上"東來順"吃涮鍋子,八個人也沒吃了三塊大洋!
侍者說,上面都有價格,我們是明碼標(biāo)價,先生。
出了起士林,陳錫元和姐姐站在馬路對面早點攤跟前,大口嚼著燒餅果子,大口喝著熱豆?jié){,燙得直吸溜,熱烈而酣暢?;旎靸焊糁R路問,您老在小白樓吃的嗎?
陳錫元從懷里摸出三面國旗,在手里搖晃著說,爺們兒今兒個吃了三個德意志!
博美聽我說完天津的故事,笑得直不起腰來,說我講得比她太太講得精彩多了,不愧是寫小說的。她遺憾的是沒有機(jī)會請她的太舅爺?shù)浆F(xiàn)代的西餐館來,要不一定是件比上起士林還有意思的事情。我告訴博美,陳錫元上起士林并非只是去開洋葷,他是有想法的。博美問有什么想法,我說,你太舅爺在上天津的時候就預(yù)感到他這個巡警工作干不長,新鮮勁兒一過他立刻覺出這不是他能干得了的差事,他告訴他姐姐,他的那個班長在街上逮來"壞人",也不打,只是在太陽地里曬,夏天只需一個下午,就蔫了,要錢給錢,要物給物;冬天也一樣,把人剝光了,放到院里去凍,不到兩個時辰,頭腦就不清楚了,你問什么他招什么,你說穆桂英大破天門陣,他說是他幫著打的。警察逼供了么?沒有,打人了么?沒有……總之,這個行當(dāng)有點兒缺德。
也的確,三年后陳錫元在朝陽門吉市口開了一間門面的酒鋪,他的酒鋪頗有起士林之風(fēng),小桌上鋪著補(bǔ)花桌布,這絕對比起士林高級,起士林充其量不過是白桌布,我舅舅的是帶補(bǔ)花的,這些桌布都是我母親給他做的,母親傾其全部手藝支持她的兄弟開店。桌上也明碼標(biāo)價地擱著一份MENU,里邊分類標(biāo)著二鍋頭、衡水老白干、竹葉青;拌豆腐絲、開花豆、花生米,也標(biāo)著汽水和爛肉面。汽水是東邊冷飲攤上的,爛肉面是西邊小面館的,有人點,隔著門嚷一聲就給送過來了。另外,陳錫元還請了燙著飛機(jī)頭的女招待,女招待穿著帶花邊的白圍裙,用盤子托著(是托,不是端)酒壺,花蝴蝶似的在鋪子里飛。女招待絕對是良家女子,姓常,我的舅媽。在以后的幾十年中,我的舅舅一直沒有離開過餐飲業(yè),公私合營后先在某單位食堂賣飯,后來調(diào)雙井小吃店炸年糕,退休的時候是南小街燒賣館賣票的……老人家深深地愛著這一行,無數(shù)次地被評為先進(jìn),除了歷史上當(dāng)過偽警察那段經(jīng)歷說起來讓他舌頭有點兒發(fā)麻以外,其他都很理直氣壯。他歷年的獎狀都在家里的墻上貼著,跟人說不上三句話就把人往墻上引,逢人贊美,便說,這是什么精神,這是起士林精神。
三杯冰激凌,影響可謂不小。
五
去天津,母親的收獲比她兄弟大。
吃飽喝足,該找劉家了。劉春霖中過狀元,是名人,一問天津人都知道狀元樓在哪兒,比問起士林方便。沒費多少勁兒,兩個人就來到了子牙河邊的一座小樓跟前。臨河是狀元樓的背面,正面在另一條街上,繞到前頭,見街門關(guān)著,敲了半天門,出來一個老頭,老頭說他是臨時在這兒住,看房子的。問劉狀元在哪兒,老頭說在哈爾濱道法國電燈房附近叫德鄰里的胡同里,并且說就是找著了,狀元也不會接見,中國想見狀元的人多了去了,哪能隨便就看,就是上北京萬牲園看老虎還得買票呢,現(xiàn)在老虎有很多,狀元就一個。
老頭一個人呆膩煩了,巴不得找人說話。母親和陳錫元趕緊走,邊走邊問,找德鄰里,如同問起士林一樣,問不出個所以然。還是陳錫元有主意,雇了兩輛洋車,一直就拉到了德鄰里狀元宅子門口,敢情離起士林沒幾步路。母親心疼錢,陳錫元說,花錢可省了事呢,要不咱們不知道還要兜幾個圈子呢。
母親說,才到天津半天,我怎么聽著你已經(jīng)滿口天津味兒了。
陳錫元說,姐,我愛天津。
陳錫元確實是愛天津,后來娶媳婦非天津姑娘不娶,我那位姓常的舅媽是天津徐州道口的閨女,和起士林也有關(guān)系,其父是騎著三輪車給起士林送點心的,起士林做的點心往各處送,也賣。三輪車是個方箱子,里邊一層一層地碼著點心,箱子外頭寫著洋文:KIESSLINGBADER,旁邊一行小字,"起士林點心鋪"。
德鄰里是外國租界,胡同很寬,很齊整,兩邊都是連體樓房,劉春霖住著兩樓兩底的獨門獨院。正要敲門,從里頭閃出來一個挎著書包的半大孩子,大概是要去上學(xué)。孩子問找誰,陳錫元說找劉春霖劉先生。孩子朝里頭喊說有人找,里頭傳出一個男人的聲音說,不見,關(guān)門!
母親上前一步,用手抵住門板說,我們是打北京來的,我是葉四爺瑞福的……太太,四爺和劉先生是日本同學(xué)。
孩子又朝里喊,是日本同學(xué)。
里頭男人說,日本同學(xué)凈是漢奸,沒好東西!
話是這么說,人還是出來了,一個穿著對襟棉襖的胖子,系著圍裙,可能是做飯的,棉襖上凈是油漬,手里還攥著一把香菜。
母親上趕著說自己是葉四爺?shù)募揖欤莿⑾壬o做的媒,這回專程到天津來,是來給先生道謝的,見一面就走,不多耽誤先生的工夫。
可能廚子見過并且知道"葉四
爺",閃過身把門開大了一點兒,讓我母親進(jìn)去,用香菜指著高處說先生在樓上寫字。
劉家院里很靜,也再沒見什么人,母親和陳錫元徑直上了二樓,木頭樓梯,一踩咚咚響,兩人不得不放輕了腳步。樓上很寬敞,一室一廳,廳里爐火燒得很旺,劉先生穿著棉袍正站在案前寫字,見母親上來也沒招呼,母親等劉先生寫完一個斗方,放下筆,才說她是誰誰誰。劉先生說,原來是瑞福的夫人來了。
母親怕錯過機(jī)會,開門見山地說這次來天津是想落實一件事情。劉春霖似有思想準(zhǔn)備,笑了笑,聽著母親往下說。母親說,當(dāng)初先生提親時并沒有說到葉四爺屋里還有一位夫人,她嫁過去以后才知道那位夫人已經(jīng)在葉家住了二十多年,生過一群孩子了,是媒人沒說清楚,還是有意瞞著也未可知,如若開始說了假話,這門親事她是完全可以不認(rèn)賬的,她娘家窮,但不賤,她還沒輪到給有錢人當(dāng)妾的份兒上……
母親一口氣說了很多,陳錫元頭次知道他姐姐原來還有這樣的好口才,豈不知這些話都是日日在葉家想著的,想了千遍萬遍了。
劉春霖讓母親坐了,低著頭緩緩地說,讓四太太傷神了,四太太若是不滿意,可以登報離婚。
母親沒料到還有"登報離婚"一說,一時蒙在那里。陳錫元說,我們不離婚,我們沒結(jié)婚,我們從根上就不認(rèn)賬。
劉春霖說,都知道四爺新娶了太太,哪兒能說不算就不算了。四太太要來天津這件事情,葉家大少爺早有信過來了,沒想到事情會鬧得這么嚴(yán)重,我本來認(rèn)為這是個不成問題的問題,怪我沒說明白。
陳錫元說當(dāng)初提親的時候,不但他和劉先生在,他的七舅爺以及父親的同學(xué)王國甫也都在場,那時候可沒聽到任何人提出葉家還有一個叫張蕓芳的夫人。
劉春霖說,張蕓芳不是夫人,是妾,四爺?shù)牡崭x瓜爾佳氏活著的時候她就是妾,從來沒有扶正過,將來也不打算扶正。你姐姐是四爺在"永星齋"餑餑鋪一見鐘情的,我不過從中把話挑明了,雖無父母之命,卻有媒妁之言,庚帖換過,大禮行過,主婚證婚都在,一切都是明媒正娶,怎能是小老婆?四爺是我的同窗,性情坦蕩,一生磊落,真要是納妾,這樣興師動眾豈不招人笑話。
母親讓劉春霖解釋張蕓芳的事情,劉春霖說四爺后院的事別人不清楚他是清楚的,張蕓芳是個才女,她的父親張銘洽是紫禁城內(nèi)的書按,品級不高,寫得一手館閣體的標(biāo)準(zhǔn)小字,有時候大臣們上奏的折子字跡不好辨認(rèn),要書按們重新謄抄附后,以便于上邊批閱。有一回張銘洽為西太后謄抄《嵩山文集》段落,按舊本《負(fù)薪對》原文抄錄,內(nèi)中有"彼金賊雖非人類,而犬豕亦有掉瓦恐怖之號……"句子,太后著人將原文拿來查看,卻是無此言論,滿清認(rèn)為自己是金人之后,便認(rèn)定張銘洽是影射侮辱大清,將張銘洽叫來問話,張銘洽以南蠻的倔強(qiáng)應(yīng)對,以頭顱擔(dān)保他沒有抄錯。西太后一怒將其罪發(fā)伊犁,舉家俱遷。其實張銘洽確是無罪的,只是抄錯了版本,他若按著"四庫本"抄"彼金人雖甚強(qiáng)盛,而赫然示之以威令之森嚴(yán)……"那就一點兒事沒有了,可見版本學(xué)的重要。張家西遷的時候張銘洽的女兒張蕓芳剛從安徽老家來京,水土不服,正在病中,太后推恩,特許此女留下來,病愈后再做處理。后來,張蕓芳和她的婢女劉可兒被充到內(nèi)務(wù)府副總管瓜爾佳府中做婢女,我父親娶瓜爾佳氏長女為妻,張蕓芳作為陪嫁隨著瓜爾佳的女兒來到了葉家,以其文才得到父親贊賞,收房而成為如夫人。劉春霖說,嫡庶關(guān)系不能混淆,不能顛倒,不許僭越,這是宗法制度再三強(qiáng)調(diào)的,當(dāng)然,現(xiàn)在已經(jīng)是民國了,可是以張蕓芳的家庭背景,以及四爺?shù)募彝ケ尘岸?,葉赫那拉本家姑奶奶的懿旨豈能違背,張蕓芳為奴為婢的身份是不能更改的。
母親心中一塊石頭落了地,臉上立刻多了些柔和,陳錫元仍不依不饒地追問,提親時說好的是"草莽之兔",怎的到放定就成了"蟾宮之兔"了,這兔子一上天就長了一輪,我原來算計著四爺比我姐姐大六歲,后來一下變成了十八……
劉春霖背著手在屋內(nèi)走來走去,沉吟了半晌說,"十八年來未謀面,二三更后便知心",別的都可以年齡而論,唯獨婚姻這事,年齡的差距不是門檻,我的女兒便是嫁了比她大十八歲的丈夫,兩情繾綣,琴瑟和諧,是對人世間的好夫妻。
狀元已經(jīng)把話說到這份上了,母親自認(rèn)身份不會比狀元女兒還高貴,再不說話,就此認(rèn)賬。
劉春霖說,四太太你放心,你跟四爺這門親事我是經(jīng)過深思熟慮的,四爺身邊沒你不行,長了你就知道了。
母親說,您說的是實話?
劉春霖點點頭。
從劉家出來,母親買了大麻花,買了空竹,買了楊柳青的胖小子年畫,還給老五買了一副兔皮的護(hù)耳,母親和她的兄弟坐了火車回北京了。在車上,陳錫元高興地說,姐,咱們這回是正宮娘娘了,這出《大登殿》唱得好,王寶釧十八年等來了薛平貴,姐姐十八年等來了葉四爺。
母親說,你這是哪兒跟哪兒呀。
陳錫元說,姐,你聽說了吧,狀元給他閨女選姑爺大了十八歲,我給你選姑爺也大了十八歲。
母親瞪了他一眼說,越說越離譜了啊!
車過楊村,站臺上有賣糕干的,所謂的糕干就是熟米面加糖做的粉,以補(bǔ)充小孩子奶水的不足。楊村是專門出糕干的地方,楊村的糕干經(jīng)銷全國各地,十分有名氣。陳錫元在停車的一會兒跑到站臺上,買了兩包糕干上來了,母親問他買這做什么,陳錫元說他要回去給自己打糕干喝,嘗嘗糕干是什么味兒。他打小吃的是人奶長大的,沒吃過糕干,這回他得補(bǔ)上。
母親笑他,他舉著包說,六大枚呢,姐,這錢得你出哇!
母親說,你身上不是有錢嗎?
陳錫元故意說,你不是說退給葉家嗎?
母親說,我什么時候說退啦?德行!
我盡量將幾十年前的這段往事說得有趣,我知道,以今日年輕人的觀念對老輩做法的理解會有差距,果然坐在對面的博美聽了我的敘述半天沒言語,那杯咖啡端在手里也沒喝,不知想些什么。半天她說,名分真有那么重要?
我說,難道現(xiàn)在就不重要了?我結(jié)婚的時候必須先到辦事處登過記才能去結(jié)婚旅行的,否則旅館里沒有結(jié)婚證兩口子不能住一處,有時公安局協(xié)同旅館的半夜就來查了……
博美說,還是觀念問題,現(xiàn)在誰管誰呢?大家都是怎么隨意怎么來,聽太姥姥經(jīng)歷過的那些事,就像聽傳奇一樣,跟您們比,我們這一代顯得太單薄,太簡單了,真希望能有你們那樣的閱歷啊。但畢竟社會進(jìn)步了。
博美的言論和我兒子的如出一轍,我兒子常在電腦前伸著懶腰號叫:"怎么還不打仗啊!"要不就痛不欲生地對我說,他生在了一個"無運(yùn)動"的時代,無聊極了,人生蒼白得像張紙,日子跟復(fù)印機(jī)印出來的似的,一天跟一天,一年跟一年沒什么差別。
我對博美說,其實我羨慕你們,生在這樣一個時候,我相信你的太姥姥也一定情愿嫁一個普普通通的北京小市民,過那平靜淡泊的日子,可是我們都不能,我們被卷入各種漩渦,漩得找不到自己,漩得頭破血流。這些年總算是風(fēng)平浪靜了,體味到淡中真味,人也老了。
博美說人生極其有限,她雖沒有我對日月由曲折變?yōu)楹唵危缮羁套優(yōu)闇\白的理解,但有一點她是知道的,抓住一切機(jī)會,享受短暫人生,為生命的每一刻制造出人生最高價值。
我聽著有點兒蒙。
兒子開車來接我回去,我爭著搶著付了咖啡錢,博美說她可以記賬,不用交現(xiàn)金。我說我是東道主,來西安哪兒有讓小輩花錢的道理!
博美沒說什么,掏出一個包交給我,說是在北京給我買的禮物,一條披肩,說我愛穿旗袍,披上這個最合適。
兩杯咖啡,兩塊小點心,價格五百多,我的感覺跟當(dāng)年舅舅上起士林近似,表面上裝得沒事一樣,免得讓博美看出姨太太的小家子氣。
在車上,兒子揶揄地說,心疼了吧?
我說,總不能讓客人掏錢,再說她還沒有工作。
兒子說,沒工作能住五星級?
我說博美說她住在招待所里,兒子說賓館也是招待所,人家順著您老太太說就當(dāng)真了,不住這兒她怎么會讓人記賬。
我說,你管她住哪兒呢?博美是親戚,論輩分你是人家的表舅,你是獨生子女,缺少親情觀念,除了那些魔獸,你誰也不認(rèn)識,哪天一停電,狗熊老虎全傻了眼,兩眼一抹黑!
兒子說,我不跟您說話了,咱們有代溝。
我說,最好!你以為我想說嗎!
回到家里,打開博美送的披肩,軟緞質(zhì)地,夾里,淡紫色,兩頭繡著藕荷色的芙蓉花,花心隱隱點綴著兩顆小玻璃,做工精致,高貴素雅,應(yīng)該算是我所有行頭里的上品。打開衣柜在各件衣裳上比劃著,好像件件都能配得上。
我對兒子說,女孩送的禮物就是比男孩送的可心,上回我過生日你給我送的什么呀,一只流油的烤鴨子。
兒子說,烤鴨子不好么?多實惠。
我說,我血脂高。
兒子指著披肩說,難道這個就好,什么顏色呀?
我說,顏色怎么啦?
兒子說,顏色不正,小老婆色。
我說,你給我住嘴!
晚上博美打來電話,感謝我下午的咖啡,告訴我說明天就走了,怕打擾我寫作,不再來告辭了。又說,她在網(wǎng)上查了,中國最末一個狀元劉春霖的女兒叫劉沅穎,嫁給了民國著名小說家徐枕亞,徐枕亞的代表作是《玉梨魂》,劉沅穎從喜愛作品到傾慕作者,得知徐枕亞妻子亡故,特別是讀了他的悼亡詞以后,更為感動,由此懨懨得病。劉春霖問女兒病因,劉沅穎取出《玉梨魂》讓父親看,劉春霖翻了幾頁說,"不圖世間還有如此才子!"于是托人給女兒說媒,將徐枕亞入贅劉家。結(jié)婚時,徐枕亞已近五十,劉沅穎三十歲。
六
從天津回來的母親儼然以女主人自居了,第二天一早就進(jìn)了廚房,葉家廚房的排場讓母親暗自吃驚,至少它比南營房隆記小吃店的廚房要大四倍,光灶眼就三四個。鍋里熬著小米粥,籠屜里蒸著肉包子,廚子老王在打雞蛋羹,羹里放了白果、雞肉和香菇。母親問是給誰做的,老王說西邊的二娘,母親問老王一個月要買多少米,多少面,油、肉、菜的開銷是多少,老王說府上的一切開支都是二娘管著,每月到了一號,劉媽就會把錢送過來,逢有另外開銷,臨時另外加錢,算得很清楚。母親問劉媽是誰,老王說是二娘屋里的,叫劉可兒,跟著二娘一塊兒嫁過來的,名為下人,實則是個女管家,屋里屋外,大事小事她全張羅……
正說著,劉媽進(jìn)來了,還沒邁進(jìn)門檻就說,老王,大早晨起來你就嚼舌頭,二娘可是有日子沒吃鹵口條了,正念叨著呢。
老王趕緊解釋說,太太這兒正問每月的開銷呢。
母親一看,進(jìn)來的就是那天夜里在門口堵她的"夫人",敢情不是什么"張蕓芳",竟然是女傭劉可兒,就覺著她有點兒欺主拿大。不客氣地揶揄說,我以為您是夫人呢。
劉媽是何等聰明的人,立刻聽出母親話里的意思,接過母親的話說,我怎么敢稱夫人,一個下苦的使喚人罷了,不是我們家小姐身子骨不爭氣,我可不愿意替她攬這一攤子,太太來了最好,來了也嘗嘗宅門里過日子的難處,跟小胡同里五斤面,二兩油的日子是沒法比的。
劉媽話里帶刺,第一層意思說明了張蕓芳也曾經(jīng)是大宅門的小姐,她本人是跟著小姐過來的,是隨時要維護(hù)小姐利益的娘家人,不是一般女傭;第二層意思是貶低母親的出身,話里話外透出了對南營房窮丫頭入主葉家的不滿。
母親這時候滿意極了,因為劉狀元的話在此刻得到了印證,妾就是妾,不能扶正。母親還特別注意到了大家稱她為太太,將西院的張蕓芳稱為二娘,就是說二娘到什么時候都是二娘,不會變?yōu)樘?,盡管她為葉家生了那么多兒女,原則上說都是替嫡妻生的,自己沒有撫養(yǎng)權(quán),可不么,就是那位有權(quán)有勢的慈禧老佛爺,夠厲害的了,生了兒子還不得交給東宮慈安養(yǎng)著,既然如此,那么這一院子兒女,她就是他們的媽,親媽!
三十歲的母親在葉家找到了母親的位置,媒人劉春霖在替父親選擇繼室時,沒給父親找個撒嬌犯嗲的小美眉來,也沒給父親找個徐娘半老的準(zhǔn)老太太來,三十歲,既是母又是妻,合適。
狀元考慮得很周全。
母親等著西院的張蕓芳來"請安",卻一直沒見那女人露面,劉可兒見天到廚房端飯,花樣翻新,翻得老王有黔驢技窮之感。細(xì)細(xì)算來,母親嫁到葉家整整一個月了,一個月來她竟然沒見過張蕓芳一面,那位懂得四書五經(jīng)的小姐,難道不懂得這規(guī)矩?
母親跟她的兄弟商量,陳錫元不會引經(jīng)據(jù)典,只會從他的范圍找經(jīng)驗,陳錫元說為這個他特意又看了回《大登殿》,那里頭交代得很明白,是代戰(zhàn)公主給王寶釧先行禮請安的,王寶釧端坐在椅子上就沒動窩,代戰(zhàn)見過禮后,王寶釧才過來攙扶,兩個人"呀呼咳咳"地寒暄了半天。目前西院的就是代戰(zhàn)公主,咱們是王寶釧,盡管咱們晚到了"十八年",咱們也是老大,老大自然要端著,本來人家就看不起咱們,咱們不能從一開始就跌了份。
母親認(rèn)為她兄弟說得有道理。
父親的幾個兒女都在外頭上學(xué),大部分住在學(xué)校,老大工作了,老大回來的機(jī)會最少,平時跑進(jìn)跑出的只有老五,老五學(xué)校離家近,又把念書不當(dāng)回事,他的影子在家閃得最多。
這天,看門老張領(lǐng)進(jìn)來一個巡警,巡警提著老五的書包,說是在巡警閣子里發(fā)現(xiàn)的,一看是葉家五少爺?shù)?,給送了來。這時候的五少爺正在學(xué)校"上學(xué)"還沒有"下課"。老張對母親說,這孩子得打,要是他阿瑪在,非得扒光了衣裳在院里晾他的"大白菜"不可。"晾大白菜"是父親整治他兒子們的絕招,無冬歷夏,兒子們犯了大錯就得脫得一絲不掛在院里罰站,光屁眼子讓人參觀的滋味不太妙,都是老大不小的人了,知道害臊,所以誰都盡量不犯錯。老五沒記性,仗著他下頭的兄弟老六早夭,很有倚小賣小的勁頭,大錯常犯,小錯不斷,他的"白菜"就晾得最為頻繁,動輒便被責(zé)令到前院影壁前頭站著。好在他不在乎,他說他身上的零部件大伙都很熟悉了,故宮里的寶貝皇上還得時不常從庫里拿出來看看呢,葉家也是一樣,要不大伙忘了這個寶怎么辦。
老五是天黑以后回來的,弄回一條白卷毛獅子狗,一進(jìn)門老張就給打了預(yù)防針,說巡警來過了,書包早送回來了,留神太太的雞毛撣子,還說后媽打前妻的兒子往死里打。有出戲叫《蘆花記》,《蘆花記》就是后媽給前妻兒子拿蘆花絮棉襖,看著蓬松,其實屁事不頂。老五問老張有止痛片沒有,若有他先吃兩片預(yù)防著。老張說他用不著挨打,也從不預(yù)備那東西。老五說那有點兒遺憾,便夾著狗一邊往里走一邊解紐扣,那些紐扣是母親新給裝上的,解起來挺費事。老五隨走隨脫,走到后院身上已經(jīng)一絲不掛,只剩下耳朵上帶著的兔毛護(hù)耳了。老五隔著門簾朝里頭喊,額娘,今天站幾十分鐘?
母親一看老五這樣,忙不迭地從屋里奔出來,不容分說就往屋里拽,讓大蘭快點兒沿路去找衣裳。其實不待母親拽,老五和他的狗已經(jīng)就勢鉆進(jìn)了門簾子。母親順手抄來一條毯子就往老五身上披,嘴里心肝肉地念叨,絕口不提逃學(xué)的事。老五摸著母親的脾氣,得寸進(jìn)尺地說,額娘,你不打我吧?
母親說,這算什么,那個陳錫元耍的花活能當(dāng)你師傅,他往狗尾巴上拴了一掛鞭,點著了扔戲臺上去了,戲臺上正演《武松打虎》,景陽崗上又冒出一只帶響的狗,上竄下跳,你瞧這亂吧。還有一回在亂葬崗撿了個骷髏,鼻子、眼里插上蔥蒜,澆一泡熱尿,往遠(yuǎn)處一扔,那骷髏就追著他跑……
老五說,骷髏真的會追人?
母親說陳錫元說能追大概就能追。老五便對陳錫元十分的敬慕,說陳錫元來了一定要母親幫著引薦,讓陳錫元帶他上亂葬崗去。老五說他看母親寂寞,上狗市給母親挑狗去了,花一塊大洋買了條小京巴,抱回來給母親做伴。上回原本說送鳥的,母親屋里有黃貓,怕貓把鳥吃了,就換了狗。母親夸老五仁義,老五越發(fā)得了便宜賣乖,說話舌頭也短了許多,說在狗市上來回走了好幾趟,才挑出這只來,這只的名字叫瑪麗,是他給取的,跟天主堂藍(lán)眼睛的修女瑪麗是一個名兒,他喜歡那個洋瑪麗,還跟洋瑪麗親過嘴兒。說著說著竟然和瑪麗一同爬上了炕,蓋著毯子,靠著被臥垛,伸著腿,舒服得不想走了。母親告訴大蘭,讓老王給做碗熱片湯來,要多擱胡椒多擱醋。老五補(bǔ)充說,用羊肉湯熗鍋,起鍋撒香菜!
沒一會兒大蘭就把片湯端來了,學(xué)廚子老王的話說,老五沒光眼子站影壁還喝熱片湯,邪門了!
老五吸溜著熱湯說,葉家改章程了!
看老五滿頭熱汗地吃片湯,母親問他回來怎不往西院跑,老五說二娘不管我們的事,母親說,不管事她干什么?
老五說,看書。
母親說,還有那個劉可兒呢?
老五說,她的心思全在她的小姐身上。
母親說,怎的不見你二娘出來?
老五說,二娘要能出來就好了,二娘病了。
母親問什么病,老五說他也說不好,老在炕上歪著,光吃好的,不長肉,怕風(fēng)、怕光、怕響動,還怕生氣,知道么,我就是把房點著了誰也不敢告訴她。
母親第二天一早就到西院去了,她不能跟個病人較勁。
西院門是個月亮圓門,內(nèi)里有四扇綠漆木頭影壁,寫著"四季平和"幾個字,這幾個字是張氏母親寫的,一直保留到"文革"以后,直到蓋防震棚時才被拆了挪作它用。影壁后頭是一架凌霄,因為是冬天,架上光禿禿的看不出什么意思。北屋前頭有兩棵桂花樹,桂花是南方的樹,長在北京十分難得,據(jù)說是張氏母親托人從老家弄來的,盼的是她將來的兒女們能"攀云折桂",像她的先祖一樣也當(dāng)文華大學(xué)士。
院子靜謐,彌漫著一股煮中藥的氣息。北邊一溜五間北房,西邊是三間廂房,沒有廊子,臺階也不高,窗玻璃很大,掛著窗簾。
沒等母親上臺階,棉門簾一挑,劉媽迎出來了,想必是剛才從里頭看見了。劉媽臉上稍稍有了點兒笑意,說正跟小姐念叨太太呢,太太就來了。母親說才聽說二娘身子骨不好,早該過來的,真對不住二娘。說著兩個人進(jìn)了里屋,母親看見南炕上半臥著一個老太太,老太太的炕頭枕邊堆了不少書,屋里沒有多余擺設(shè),靠墻全是從地到天的書格子,格子里裝的依舊是書。這些書是父親的,更主要是二娘的,因為除了這個病歪歪的老太太以外,別人幾乎從未觸動過它們。1966年"文革"之初,為了怕這些書招來麻煩,我和老七花了半個月時間捆扎,借了廢品站的平板三輪,每天蹬著車去賣"廢紙",先先后后賣了三百塊錢,四十多年前的三百塊錢哪,那得多少"廢紙"啊,那時候論斤賣,五斤二分錢。
回過頭再說母親們,炕上的老太太滿臉褶子,臉和頭發(fā)都是白的,嘴唇?jīng)]有一點兒血色,瘦得幾乎是皮包著骨頭,母親明白了,這就是張蕓芳,就是劉媽一口一個叫著的"小姐"了。說這個"小姐"七十了,大概沒人懷疑,說"小姐"是那只逃竄兔子的媽,大概沒人懷疑。
見母親進(jìn)來,張蕓芳往起坐了坐,劉媽從后頭用枕頭戧住,又用小梳子把那有限的幾根白發(fā)梳理了一下,張蕓芳這才正對母親說,衣冠不整,以這個模樣見太太,失禮了。
張蕓芳說著用手在腰上道了個萬福,在說話眼神的閃動間,母親才感覺到了只有這雙眼睛還有著靈動與生機(jī)。母親趕緊請了個蹲安,說不知二娘病得這樣厲害,過來得太晚了。
張蕓芳有氣無力地說,嚇著您了吧?對不住了。我本應(yīng)該過去給太太請安的,無奈身子不遂人愿,一直起不來,就這樣茍殘延喘地將就著,想的是早早將塵緣了斷,偏偏的老天遺漏,殘留幾根朽骨依然骯臟人間。
母親聽不大懂張蕓芳的話,她以她的形式表達(dá)著自己的感情,母親坐在床沿上,拉起了那雙骨瘦嶙峋的,蒼老的手,放在自己熱乎乎的手心里摩挲著,想的是大宅門空有一個冰冷的架子,里面缺少的東西太多,遠(yuǎn)沒有她在南營房小院里和兄弟兩人淡飯粗茶,柴米油鹽,過得熱火和充實。
張蕓芳說聽劉媽說過幾次了,老爺后續(xù)的太太年輕美貌又賢惠,今日見了果真如此,是老爺?shù)母庖彩侨~家的福氣,老爺有了照應(yīng),孩子們有了依靠,她這幾年懸著的心總是放下了……
母親想這個張蕓芳,年齡大概不會比父親已故的妻子更大,充其量也不過五十,怎竟老得這般模樣,當(dāng)年若隨了她的爹媽一塊兒發(fā)配新疆,是死是活那是命,有親人在身邊,總比給人做奴婢,當(dāng)小老婆強(qiáng)。似這般,人燈似的熬著,還要看古書,真是讓孔夫子給弄魔怔了。
張蕓芳指著炕上的針線笸籮說正在給母親繡鞋面,精神不濟(jì),一天也繡不了幾針……母親看見笸籮里頭是一雙正紅的,繡著蝙蝠的緞鞋,那是張蕓芳要送給她的禮物。劉媽說他們小姐的女紅在老家是出名的好,樣子都是自己畫的,色彩也講究,十里八里的人都來求樣子,老爺?shù)拇蟾x穿的鞋從來都是出自小姐的手……張蕓芳讓劉媽不要說了,說現(xiàn)在下不了炕,連鞋也省了,把以前做的鞋都送了人。母親便想起劉媽在門口堵她那天穿的寶藍(lán)蝴蝶鞋,看今日腳上,卻換了一雙褐色云紋繡鞋,想必也是張蕓芳的存物了。
張蕓芳讓劉媽叫出在套間畫畫的老七,就是半夜吹簫的那個,看年齡和老五不相上下,只是更清瘦,跟他的母親一樣面色蒼白。老七叫了一聲額娘,垂手站著再無話,張蕓芳非讓老七給母親磕頭,母親說進(jìn)門那天已經(jīng)正式見過面了,免了吧。張蕓芳說是替她磕的,母親說那更得免了,到底沒讓老七磕。張蕓芳指著老七說,這孩子太弱,不愛說話,將來我走了,最擱不下的就是這個,其他幾個都能顧住自個兒,這個老七不行……
老七聽他媽說他不行也不說話,依舊呆呆地站著。母親想,老五是瓜爾佳的末生兒子,老七是張蕓芳的末生兒子,兩個兒子性情作派竟是如此不同,真應(yīng)了那句老話兒,龍生九種,九種各一。
母親后來跟我說,作為女人,一定不能敞開了生孩子,這樣會把命都搭進(jìn)去,我的二娘就是一個例子。葉家十四個孩子,出自二娘的就有七個,中國家庭傳統(tǒng)的理想子女?dāng)?shù)目是"五男二女",事實上,僅我的二娘一個人,以她那弱不禁風(fēng)的身子,就生了五男二女。多產(chǎn)是張氏母親早早衰落的主要原因,據(jù)說她在生老七的時候曾經(jīng)血崩不止,被中醫(yī)彭玉堂倒懸于室內(nèi),幾度昏厥……以后身體一蹶不振,幾乎再沒出過房門。
二娘的屋里氣味很重,書的味道,中藥的味道,熏香的味道,我想應(yīng)該再加上一種病入膏肓的死亡味道。這種復(fù)雜的味道在西院的北房里持續(xù)了數(shù)十年,即便在二娘死后,還依然存在著,難怪"文革"老七和我收拾那些古籍時,我看到他不止一次地眼圈發(fā)紅,我知道他是想起他的母親了。
母親從二娘房里出來,似乎對父親多了一些理解,父親再"老",也不過四十八歲,四十八的男人正在壯年,應(yīng)該是人生的輝煌階段。母親不能想象,壯年的父親怎么會和一個行將就木的老妻躺在一個炕上,特別是就在自己和他的新婚之夜,他竟然和一個白發(fā)之人同床共枕。由此母親心里多了些酸楚,這是她在南營房做姑娘時所沒有的,她站在空曠的庭院里茫然四顧,心里突然掛念起出游的父親,已經(jīng)一個月了,不知道出去的他什么時候能回來。
沒有音信。
父親這一走,一年半。
晚上,我給六姐打了電話,說了博美來看我的事,我說我很喜歡這個淳靜的姑娘,跟那些浮躁張狂的現(xiàn)代女性比這是個鳳毛麟角。
六姐驚奇地說,博美到你那兒去了嗎?
我說,對呀,你不知道?
六姐說這個博美已經(jīng)離家出去許久了,前不久拿著一條緞子披肩來看她,她連同披肩和人一塊兒推了出去。我問是什么披肩,六姐說淡紫色,繡著芙蓉花,花蕊里鑲著兩顆鉆石,是從日本買來的,十幾萬日元,合人民幣一萬多塊。我問六姐為什么不要,六姐說,要是她掙的,哪怕是塊不值錢的手絹我也要,但是不是。
我問怎的"不是",六姐說這事她實在不愿意提。我說,你把話說到這份上了,不說也得說。
六姐說,這個博美不知是個什么性情,大學(xué)畢了業(yè),先在機(jī)關(guān)里當(dāng)公務(wù)員,又跳槽進(jìn)公司,后來倒股票,弄房地產(chǎn),結(jié)果哪樣也干不好,哪樣也干不長,到最后呢,嫁了個商人,有錢有房有別墅,也不工作了,揣著護(hù)照滿世界轉(zhuǎn),這月上巴黎,下月上夏威夷,再不就在家里跟她養(yǎng)的一群洋狗廝混,她自己不生兒子,管狗叫兒子,老大老二老三老四老五老六老七!
我說,跟咱們家的七位爺一樣。
六姐說,她找的男人比她大,大許多。
我開玩笑地說,大多少?大十八嗎?
六姐說,大二十八。
我一算,了不得了,這個孫姑爺快六十了!沒等我說話,六姐又說,這還不是問題所在,那個商人人家有老婆,明媒正娶的老婆,咱們這個是個??!要是舊社會,強(qiáng)娶豪奪,仗勢欺人,強(qiáng)迫她去當(dāng)小老婆,也有個說辭,可她呢,是自己愿意的,沒誰強(qiáng)迫她。
我現(xiàn)在是一句話也說不出了,我的母親沒文化、窮,尚且知道人窮志不短,為自己的名分而努力抗?fàn)帲撬暮蟠鷧s發(fā)生了逆轉(zhuǎn),心甘情愿地做母親不能認(rèn)可的事,這大概就是人們常說的"變異"了。
莫不就是她所說的"社會進(jìn)步了"?
年輕人哪,你缺了點兒什么……
六姐還在電話那頭啰嗦,話匣子既然打開了一時難以關(guān)上,說什么老爺子、老太太要活著得氣死,說什么葉家其他人要知道得笑話死等等。我把電話掛了,我還沒回過神來,我得好好想想。
那條美麗的披肩被我收到了柜子深處,再沒有拿出來用過。
原載《民族文學(xué)》2009年第1期
原刊責(zé)編趙晏彪
本刊責(zé)編關(guān)圣力
作者簡介
葉廣芩,北京人,滿族。1968年到陜西,中國作協(xié)全委會委員,陜西作協(xié)副主席。主要作品:長篇小說《采桑子》《青木川》等。作品《夢也何曾到謝橋》獲第二屆魯迅文學(xué)獎,《沒有日記的羅敷河》獲少數(shù)民族文學(xué)"駿馬獎"。
創(chuàng)作談:歷史的旋回碎片--寫在《大登殿》發(fā)表的時刻
葉廣芩
我時常地懷念舊時的北京,那些個困苦、簡陋、熱鬧、溫情,讓人留戀,也讓人一言難以道清。京畿之地文學(xué)素材豐富,隨手拾來不用修整便是一篇不錯的故事,內(nèi)中的風(fēng)土人情飽含了北京人的苦辣酸甜,也飽含了北京生活的點點滴滴。
21世紀(jì),一切向著標(biāo)準(zhǔn)化、概念化、規(guī)范化、統(tǒng)一化看齊,似曾相識的社區(qū),多胞胎般的連鎖店,無特色的車水馬龍,匆匆而過的陌生路人,讓人從中尋不到知音尋不到自己,匆忙焦躁中對京城往事更加懷念,那些個悲涼,那些個傷感,那些個拾掇不起來的零碎,如同一瓶陳放多年的佳釀,夜靜時慢慢品來悠遠(yuǎn)綿長,回味無窮。那是與窗外的喧囂浮躁完全不同的兩個世界,卻又是一脈相承,無縫無隙的兩個世界。細(xì)細(xì)想來讓人吃驚,這才幾年啊!
我母親的娘家是朝外南營房住戶,要活著已經(jīng)百歲了,從母親那里,我認(rèn)識了南營房,認(rèn)識了北京市民生活的另一面。那里給了我善良和溫情,給了我謙恭平和與善解人意,兒時的性格鑄造即便是走南闖北,即便是鬢間白發(fā)叢生,也是無法改變的。這是生活的饋贈,命運(yùn)的烙印。
年輕時,常常以為自己的家庭體驗是獨特的,對生命的理解是深刻的,有意無意地給自己的寫作加了載道的嚴(yán)肅與使命的莊重。人便變得有些別扭。現(xiàn)在想想總是淺薄。最近到朝陽門外辦事,面對著依舊輝煌的東岳廟琉璃牌坊,我體會到了以往生活細(xì)節(jié)逝去的無奈和文化失落的不安。這種感覺,也是我在故鄉(xiāng)停留,面對拆遷的四合院,一次又一次從心底翻涌出來的難以言說的疼痛和酸澀。那是對生命、對人生的別一番滋味。
這兩年將寫作舒緩下來,在農(nóng)村喝了一肚子柴鍋熬的苞谷豆粥便想到的諸多問題,泡于油膩腥膻的應(yīng)酬中,總不如"一簞食,一瓢飲,在陋巷"的舒展長久。文學(xué)和人一樣,淡泊相處,可以維持久遠(yuǎn),天地有大美而不言,民間有很多我們在熱鬧與喧囂中感悟不到的真諦,保持正常的生活態(tài)度,保持性情的平淡,文章的平淡,那才是將人做到了極致,將文作到了極致。
借《大登殿》來回顧一段姻緣,回顧母親的性情,姻緣在其次,目的是將老輩的信念傳達(dá)給今人,大家從片段細(xì)節(jié)中追溯歷史,品味人情、琢磨生活、感念今天。如能產(chǎn)生共鳴,那將使我欣慰。
對北京,對家人是一種難以說清的愛,這愛包括它的進(jìn)步與不足。一種責(zé)任也重重地壓在肩頭,那是作家的責(zé)任,是赤子對于家鄉(xiāng)的責(zé)任,無論北京還是陜西,這責(zé)任直到永遠(yuǎn)。
2008年12月12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