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開林
在封建專制社會,文士投筆從戎,冒死犯難,所為何來?說得好聽些,是為了扶國危,濟民困;說得難聽些,各自內(nèi)心都揣著熾如火、沸如油的升官發(fā)財?shù)乃侥?。這樣一明一暗的兩種愿望調(diào)和如羹,倒也在情在理,總之眾將士做的是風(fēng)險投資,風(fēng)險愈大,回報愈高。
總有些例外的人,例外的事,這曠蕩冷寂的世間才顯出若干滾燙熱辣的趣味來。試想,大家求仁得仁,求義得義,求官得官,求財?shù)秘?仁與義容或藏有貓膩,官與財卻貨真而價實。按理說,這回?zé)o論是誰都該喜出望外了,可是偏偏有這么一個人──雪帥彭玉麟──硬要拗著勁自訂“三不”原則:不受官,不私財,不要命。
雪帥訂立“三不”原則,曾招致兩種批評:溫和一點的,認為他樂于“矯情”;刻薄一點的呢,則懷疑他精于“作偽”。好在訂立原則的人終生恪守了原則,“矯情”也好,“作偽”也罷,這兩項指控最終都已被時間一一撤消。
粗粗掃一眼彭玉麟的履歷,上面遞次有湘軍水師統(tǒng)領(lǐng)、安徽巡撫、兵部侍郎、兵部尚書這些越做越大的官職,連國防部長都當了,王闿運還說他“未嘗一日官”,卻是為何?依我看,他的意思可分兩層,一是彭玉麟辭官是出了名的(當時有一種說法:“彭玉麟拼命辭官,李鴻章拼命做官”),除湘軍水師統(tǒng)領(lǐng)一職外,其他數(shù)職,雖是顯赫的二、三品大員,別人求之不得,他卻扔棄燙手的山芋似的,辭之再四。二是彭玉麟為人儉樸隨和,對位卑者能免去官禮,平等相待,“生平治軍嚴而不倨”。他還折節(jié)下士,樂意與他們結(jié)布衣昆弟之好,尤其喜歡跟墨客騷人相往還,當世稱之為高雅。
彭玉麟字雪琴,尊敬他的部屬和友人敬稱他為“雪帥”。倘若你純粹將他視為一介武夫,那就大錯特錯了。雪帥孤行畸意,詩酒風(fēng)流,原是才子本色。但不管如何,畫梅也好,寫詩也好,都還只是雪帥的旁技和小技,那他的正技和絕技是什么?
問得好,我若說出來,只怕會嚇你一大跳。他的正技和絕技是——殺人!
這樣一位儒雅書生什么不好干,卻偏要殺人,以斫斬戕戮為正技和絕技,豈非咄咄怪事?那么你很可能要問,他究竟有沒有非殺人不可的理由?
雪帥殺人,首先在戰(zhàn)場。雪帥身經(jīng)百戰(zhàn),激烈的鏖戰(zhàn)有湘潭之役、漢陽之役、田鎮(zhèn)之役、湖口之役、安慶之役、蕪湖之役、九洑洲之役,可謂無役不從。他治軍以勇氣為高,常說:“吾不令將士獨死,亦不令怯者獨生!”他身先士卒,幾度身負重傷,幾度深陷重圍,都殺出了一條血色生路。
一將功成萬骨枯,將軍在戰(zhàn)場上殺業(yè)深重,照例無可訾議。雪帥血戰(zhàn)江南,究竟殺了多少人?大抵是不計其數(shù)。單是九洑洲一役,湘軍水師就殲滅太平軍勁卒一萬余名。但未曾有誰像指斥曾國荃那樣,指斥他為“屠伯”。
雪帥殺人,其次在官場。湘軍于同治五年(1866年)裁軍后,雪帥不愿做官,遂在同治八年以兵部侍郎退居衡陽查江老家。清廷為了表彰雪帥的蓋世勛績,任命他為首任長江巡閱使,每年巡視長江水師一次,實為“得專殺戮,先斬后奏”的欽差大臣,比舊戲中的八府巡按權(quán)力還要大。十余年間,他盡忠職守,處決了許多不法官兵,一時間,被沿江百姓視為保佑平安,伸張正義的“江神”。
李鴻章有個侄兒橫行合肥,奪人財物,霸人妻女,地方官睜一只眼,閉一只眼,不敢過問。可他的運氣還是差了一點,偏偏撞在雪帥的刀口上,直撞得身首分離。雪帥查得實情,卻不動聲色,邀李家惡少上巡江船“聊聊天”,后者并未察覺此行有何不妥。見了面,敘過禮,雪帥的語氣頗為溫和:“聽說,有人狀告你霸占民妻,真有這回事?”李家惡少有恃無恐,神色驕橫地說:“確有此事!”雪帥聞言勃然大怒,下令痛加鞭笞,吃肉的皮鞭直抽得李家惡少一佛出世,二佛升天。安徽巡撫聞訊,風(fēng)疾火急趕來求情,雪帥開柵迎接,密令手下速將惡少斬首。巡撫還在字斟句酌,惡少業(yè)已命赴黃泉。事后,雪帥致書李鴻章,只是輕描淡寫:“令侄壞公家聲,想亦公所憾也,吾已為公處置訖矣?!彼o了李鴻章臺階下,后者心里恨得牙齒癢癢的,還得回信道謝!
長江兩岸恣意枉法,魚肉百姓的軍官,稍不留神,即成雪帥刀下之鬼。安慶候補副將(相當于旅長)胡開泰召娼殺妻,雪帥平生痛恨這等爛糟貨色,一刀就切了那狗頭;湖北總兵銜副將(相當于副師長)譚祖綸誘劫朋友發(fā)妻,還殺人滅口,州、縣官員與他沆瀣一氣,連總督都袒護他,雪帥照樣切下了他的狗頭,令一軍大驚,也令江岸上數(shù)萬名圍觀的老百姓拍手稱快。雪帥平常草帽芒鞋,素巾布服,作村夫子打扮,所以各處的官吏聽說他來了,都不知道該如何迎接款待,人人惴惴不安,心驚膽戰(zhàn),彼此不斷提醒對方:“彭宮保到了!”言外之意是:各安本分吧,免生事端,否則,腦袋就該搬家了!
雪帥曾作一聯(lián),時人津津樂道,上聯(lián)是“烈士肝腸名士膽”,下聯(lián)是“殺人手段救人心”。聯(lián)語中顯然含有大乘佛諦所倡導(dǎo)的“菩薩心腸,霹靂手段”的意思,倘若殺了一人,能救眾人,則“殺機沸天地,仁愛在其中”,是無可指責(zé)的菩薩行。亂世用重典,以殺人為手段,以救人為職志,好是好,但此事頗有難明之處,因為幾乎所有的強梁都宣稱自己殺人是為了救人,甚至是為了“解放全人類”,甄別起來,實在很不容易。你總不能說,任由他先四處殺人,看他殺對了,還是殺錯了,再作評定吧。殺一無辜便為不義,因此說,要從屠伯中找到一位義人,簡直比從狼群中找一只綿羊還難。世間有公道,有正義,都在一念之間,一念可以仁,一念也可以忍,一念即可以戕人性命,但若是冤殺了,枉殺了,一轉(zhuǎn)念卻不能使死者復(fù)生。
中國的順民和良民向來很容易滿足,只要舞臺上一通喧響的鑼鼓送出個黑臉的“包青天”,或“海青天”,唱唱作作一番,然后假模假式地鍘了皇親,或殺了幾個鳥官,看客就會直著嗓子歡呼:“真是大快人心啊!”一旦自己身遭不義之害,卻遲遲不見清官拍馬趕來,傻了眼,泄了氣,只得乖乖地縮起烏龜脖子,老實認命。
封建專制的特點,首先在于鐵血無情,高官大吏,少貪少瀆,已屬難能可貴,真正肯于和敢于為民鏟大惡除大憝的,其實罕見稀有。這罕見稀有的“霹靂菩薩”,如雪帥彭玉麟,即算用快刀切了一些罪不至死的人,狠了一點,酷了一點,但旨在懲惡勸善,有識之士也未忍厚責(zé)于他。
(摘自《隨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