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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陌生人的玩笑

      2009-08-17 09:53李晉瑞
      飛天 2009年13期
      關(guān)鍵詞:表哥

      李晉瑞

      那天,我吃過午飯,去曬太陽,剛到廣場就被一個小子攔住。那小子半大不大,十七八歲的樣子,穿一件記者和作家們愛穿的風(fēng)衣,雙手插著褲兜半倚在欄桿上,眼睛跟著行人左右亂轉(zhuǎn)。我從他面前走過,他攔住我,說要請我。我很納悶,以為他認(rèn)錯了人。他卻側(cè)眼瞟著馬路對面的咖啡廳,伸手拍我的肩膀。在別人眼里,我們就像是一對好久沒見的哥們兒。其實(shí),他正看著的咖啡廳,新開時間不長,門面裝得很考究,很豪華,很歐美,我知道,要我,就是扒光了衣服賣了屁股,也不夠進(jìn)去喝上一杯的。但他怎么會平白無故請我呢?我說,我飽了,哥兒們肚里滿膛膛的全是餃子。其實(shí)當(dāng)時我緊張得要命,我怕他騙我,就像馬三立的相聲那樣,逗我玩兒??伤f,吃飽了也不行,兄弟我今天非得請你。那決心,似乎我不接受他就會死一樣。

      于是,我稀里糊涂,被一個陌生人半推半搡拉進(jìn)咖啡廳,猛吃了一頓渴望已久又不可企及的西餐。飯后,那小子走了,把我一個人撂在街上,可誰知道我內(nèi)心里充滿了奇妙的幸福。我慢慢地往回走,朝著回家的方向,那種慢是我故意所為,生怕我走快了,哪一步把幸福丟掉一樣。走到我們小區(qū)門口時,我停了下來。小區(qū)離我所站的地方是一個長長的巷子,感覺起來有點(diǎn)像書上說的女人的陰道,而我住在里面卻沒有子宮那么溫暖,我必須得停下來。把領(lǐng)口上的扣子系住只是個借口,我實(shí)在不想回到家里因?yàn)槟赣H的嘮叨把一切毀掉,我坐了下來,幸福的心情也坐了下來,陪著我,滋潤著我,讓那身上本沒有多少溫度的陽光,變得暖烘烘的。

      那是一種言不由衷徜徉無比自顧自的不想讓人打擾又稍縱即逝的感覺,我小心翼翼地呵護(hù)著它,又美滋滋地一直往自己的內(nèi)心里鉆,鉆啊,鉆啊,鉆得越深幸福的感覺就扎根越深。

      “阿彌陀佛。”

      一個僧人誰知道什么時候站在了我面前。我不情愿地甚至頗為反感地抬起頭,看著這個除了帽子是黑色貂毛的(至少像貂毛一樣光滑、高檔),通體土黃,土黃色的布底鞋,土黃色的棉袍,胸前的念珠比手中的念珠大不了多少的僧人,心想他能從我這里得到什么?什么也得不到,我想這個渺小的我,離他那龐大的希望太遙遠(yuǎn)了。僧人卻無頭無尾地沖我說:

      “施主,你不必驚慌,這世上萬事有因緣,你我的今天啊,早在若干年前就注定了。”

      我想我給他的一定是一對怔怔的莫名其妙的眼睛。

      他坐了下來,就坐在我旁邊,很親切地給我講,說什么人本來是什么都可以看清楚的,外來的東西多了,就把我們的眼睛給彌障了,于是我們就看不清了,想不明了,至死活在一個糊涂的世界里。他說,那些放不下的,舍不棄的,想得到的,包括時間,都使我們變得越來越迷茫。

      “你是——”我是想問他和我說這些有什么用,我根本不關(guān)心這些,要是勸我出家的話,趁早打住。

      “你是我?guī)煾怠!彼f,“十五年前,我們在這里有過一面之交。”

      這里?十五年前,這里還是個花園,長滿密密匝匝的灌木和不像樣子的槐樹,花園中央有個鐘塔,一個仿歐式的鐘塔,以習(xí)以為常無人在意的聲音提醒著時間。我當(dāng)時在干什么?那時我還是孩子。他說,他也不知道我在干什么,當(dāng)時他在離我頂多三米遠(yuǎn)的地方向一對年輕男女乞討,他兩天沒吃東西了,他并沒希望得到錢,他看著他們手里的包子。女青年終于發(fā)現(xiàn)了他眼中的饑餓,把手中的包子遞給他,他滿心喜悅地準(zhǔn)備去接,包子卻被旁邊的男青年奪去了,他是女青年的朋友、戀人、同事都無關(guān)緊要,可他不該把包子咬一口,扔到地上,再用腳踩了幾下。悲慘的包子就可想而知了。他怔怔地站在那里,卻不是思索,他只是在猶豫要不要守住一個人最起碼的自尊,那是在大街上,多少人來來往往,又有多少雙眼睛。他試探著,慢慢彎曲身體,一邊用眼角的余光觀察四周,他看到了我,他說我正在微笑,在我的微笑里,他一下子意識到與自尊再不相干了,韓信胯下之辱只是在常人的眼里,他由此得到了力量,看到了光明,看到了前程。他毫不遲疑地彎腰揀起包子,順便把面子放下了,他連泥帶沙地把包子放到嘴里咀嚼,嚼出了生命的本真。他說,如果沒有我,就不會有我面前的這個智空法師。

      僧人沒說更多的話就走了,他只是路過。不過,他所說的事,我沒半點(diǎn)兒印象。

      我坐在路旁的椅子上,無求、無盼、無向往地看著街上的行人,懶洋洋地享受著被人們疏忽的陽光??闯鰜砹?我是個無所事事的人,無所事事也許是多余、失落、無聊的代名詞,可我想不明眼前人的忙碌與我的無所事事,相對于一個下午的光陰,又有多少實(shí)質(zhì)意義上的不同?

      一輛頂燈閃爍的警車,就是在這個時候從東向西駛過十字路口靠到路邊的,從上面下來兩個警察,一男一女,其中那個女的我認(rèn)識,是分管我們的片警,說實(shí)在,她要是脫掉那身制服,換上柔軟的裙子,還是個相當(dāng)漂亮的女人??赡芯炀鸵@得冷漠與威風(fēng)凜凜得多了,一雙眼睛如ⅹ光發(fā)射器似的,可他能把我怎么樣?沒有人能把我怎么樣。他們氣勢洶洶地向我走來,在我面前停下。我主動和他們說,剛才有人請我吃西餐,還有個和尚神神叨叨地和我說了一氣。其實(shí)我也知道他們不是為這來的,女警察扒開我的雙腿,站在中間,用阿姨一樣的手捧住我的臉,用阿姨一樣的眼神看著我。沒等她開口,旁邊的男警察就警告我,要老老實(shí)實(shí)地交待,否則我把你銬到樹上去。

      嘁,我才不吃這套,我白他們一眼。女警察使眼色把男警察支開,面帶溫和,一邊用眨動的眼簾,來說明我們的關(guān)系不錯,可她表現(xiàn)得太過了,她的睫毛幾次劃到我臉上。女警察是準(zhǔn)備好足夠耐心的,可旁邊的男警察催催催,催命似的。女警察就受影響了,意志就不堅(jiān)定了,她的眼神發(fā)生化學(xué)反應(yīng),信任與期待開始霧化,懷疑與失望越來越清晰了,好像我一開頭就在拿他們開玩笑。狗屁,我心想,只有老天爺才有工夫和你們開玩笑,他把你們分成這樣一撥那樣一撥,自己好呆到一邊去看熱鬧??烧l能把老天爺怎么樣?老天爺要失業(yè)下崗,所有的人都和我一樣了,那么多閑人可怎么辦?總不能讓他們脫鞋,解褲,排成一排,蹲到懸崖邊上沖著太平洋放屁吧!呵呵,如果面前的女警察撅著屁股,半彎著腰,蹲在懸崖邊上,朝太平洋放屁多有意思啊。我看到她脖子皮層下的血管熱血澎湃,耳廓邊上的絨毛被陽光照得金黃,不由得笑出聲來。

      男警察又在催:“走吧,就是耗到明天,這小子也就這毬勢樣兒?!?/p>

      既然這樣,還有什么好說的?我轉(zhuǎn)頭,把目光挪到女警察身后更為廣闊的地方。警察就知道工作到此結(jié)束了。男警察忍無可忍,動身先走。女警察不無失望地和我說:“狄俄尼索斯,再見!”

      “再見!”我高高地舉了一下胳膊,算作回應(yīng)。

      幸福,完全被摧毀。我從內(nèi)衣里拎出半瓶高粱白,往嘴邊一豎,天空被酒瓶頂?shù)美细?陽光便開始在我的酒瓶里東搖西晃了。

      不過,接下來該我姐出場了,每天下午這個時候,她都會出門。我姐愛穿高跟兒鞋,跟兒細(xì)尖細(xì)尖的那種,走路時,每五步半就會放緩腳步甩一次頭發(fā),所以她走路很有規(guī)律,大老遠(yuǎn)就能聽出來。但她脾氣極壞,缺乏耐心(也許只是對我),以往要發(fā)現(xiàn)我喝酒,她就會搶走,誰知道她為什么,也許她討厭酒鬼,可我知道她自己也喝的。她真的出來了,我趕緊咽下幾口,把瓶里所有的酒喝光,一滴也不剩,然后用舌頭堵住瓶口,閉上眼睛,看她怎么樣。

      很快,就聽到她在我身后停下來,她身上那堅(jiān)硬的金屬扣子還嚓嚓地磨到椅子的靠背。她抬起了胳膊,露出她引以自豪的手指,讓長長的指甲在我臉上劃動,那感覺很奇妙,有不可預(yù)知的危險,又交織著牽魂動魄的酥麻,拒絕,又想接受。我姐的耐心是很有限的,我必須在她發(fā)怒之前睜開眼睛。我看到我姐兩片豐滿紅潤的嘴唇,那應(yīng)該是安吉麗娜·朱莉的嘴,因?yàn)樗淖毂劝布惸取ぶ炖虻慕z毫不遜色。我姐伸手抓住我嘴里的酒瓶,眼神復(fù)雜,好像發(fā)現(xiàn)我臉上爬滿了蟲子。我笑了笑。她才沒心情和我浪費(fèi)時間呢,她拍拍我的臉:“喝吧,喝吧,總有一天喝死你!不過,我可告訴你,喝歸喝,可無論警察問你什么,你都說不知道!”

      莫名其妙!她知道警察問過我話?她在保護(hù)我嗎?她一定是怕我給她惹麻煩,她總說夠累了,也有莫名的火氣。我坐直了,準(zhǔn)備告訴她“我什么也沒說”時,她已經(jīng)扭著腰肢,頗為招搖地踩著斑馬線過馬路了。

      是啊,我們的鄰居蘇小然姑娘,失蹤了。

      那個女警察覺得我應(yīng)該知道一些情況。有一次她逗我說要給我介紹對象,問我喜歡哪類女人,林黛玉?王熙鳳?貂嬋?西施?趙飛燕?我一律搖頭。她咧嘴笑我,人不咋樣兒,眼光還挺高。我說,拿死人哄我有什么意思?再說,我喜歡什么人為什么要告訴她。偏不偏正不正,這時蘇小然騎車從我們面前經(jīng)過,那輕盈的身影滑冰一樣,我發(fā)現(xiàn)她一只鞋帶開了,隨著車輪在空中劃著圈兒。女警察眼睛噌地一亮,用手抿我后腦勺,夸過我眼力不錯。

      所以,剛才女警察上來第一句話就是:“小然丟了,你知道吧?”

      “當(dāng)然知道,”我說,“遲早的事兒。”

      “為什么,你看到小然了?”

      “嗯。”

      “什么時候?”

      “昨晚上?!?/p>

      “告訴阿姨,在哪兒?是男的女的?多大,長什么樣兒?”

      “蛇?!?/p>

      “什么!阿姨可不想聽你講童話。老老實(shí)實(shí)地說?!?/p>

      “我沒講童話。真是一條蛇,胳膊來粗。綠色的,背上有花紋?!?/p>

      聽起來不可思議吧,一個二十歲的姑娘怎么可能被一條蛇帶走。警察不會相信,其他人也不會相信??墒郎纤械耐?僅僅是童話嗎?兩只手緊緊抓住一段肉體,誰就敢承認(rèn)抓住的不是一段虛無?

      小然與蛇的故事很多人知道,我們小區(qū)一個自稱作家的男人,就很想寫成童話,但小然說,要寫我早寫了,還勞您大駕!小然非常清楚自己與那條蛇的關(guān)系,她說,在蛇面前她才是真的小然,那個唱歌、跳舞、找男生接吻、喜歡做愛的小然,不是她,真的小然陰柔、文靜、善良、知書達(dá)禮、自卑、充滿了恐懼。小然說,除了那條蛇,沒有人真正認(rèn)識她。我說不對,至少還有我。小然說你也算一個吧。所以,我和小然的關(guān)系是建立在某種超常之上、相通之中的,我們的世界獨(dú)立于常識的世界之外。

      這里,不得不啰嗦幾句,其實(shí)小然與蛇淵源已久,只是她沒有意識到。她和其他城市里的人一樣,所有時光被剛性的建筑與嚴(yán)格的制度、規(guī)則塞滿了,她的自然與自在完全退到了夢中。一天晚上,她夢到一條蛇從水塘里出來,那條蛇一邊上升,一邊向她靠近。她站在岸邊瞠目結(jié)舌,等蛇上岸時儼然變成了一個通體素裝、面龐俊朗的男子。小然沒見過白馬王子,她想象之中的白馬王子應(yīng)該就是那個樣子的,他站在她面前什么都不說,只是用眼睛看她,就讓她心里發(fā)酥,全身發(fā)麻了。第二天,她約同學(xué)一起去看蛇。在標(biāo)本館里,她把一條三十多斤重的蛇纏到脖子上??瓷吣情L長信子在她面前晃來晃去,同學(xué)們被嚇壞了,她卻大聲和他們調(diào)侃,說這蛇是她的新郎。那天同學(xué)們相機(jī)閃光燈頻閃的場景就常常出現(xiàn)在她以后的記憶里,相冊里她與蛇拍的照片也成了她以后最??醋類劭吹牟糠?。有一次,她告訴我,她的眼睛與蛇的眼睛蘊(yùn)含著同樣的東西,凄美與憂傷。不過,她覺得蛇不該是那樣的,《動物世界》里的蛇,兇猛、勇敢,可盤在她脖子上的蛇為什么那般服帖呢?在沒有見到那條蛇之前,小然認(rèn)為自己見到的只是蛇的標(biāo)本、軀殼。

      四年前的暑假,小然在大山里見到了真正的蛇,活著的蛇,生機(jī)勃勃的蛇,也就是后來她常常稱為老公的蛇?;貋碇?她就說,總有一天她會跟那條蛇走,嫁給它,做它的新娘。當(dāng)時,我還奇怪,怎么可能?蘇小然說,怎么不可能?做人有什么意思,我就是要做蛇的新娘。

      我問她:“怎么走?”

      “騎在它背上,它張翅膀,一躍身沖上天,然后看哪兒風(fēng)景好,比方說夏威夷、西西里島、馬答加斯加,就落到哪兒?!?/p>

      我算是看透了,小然比我還能胡侃。

      可她說是真的,不信你等著瞧。

      瞧個屁。我心想,讓你表哥帶你走還差不多。小然非常愛她表哥,也許她做夢蛇幻化成的男子就是她表哥。不過,她從不承認(rèn)。沒想到,小然真的被蛇帶走了。人們再想討厭她都沒機(jī)會了,他們視她為討債的魔鬼,說她把父母的積蓄全都花光了,還給她配了陰親,冠冕堂皇地說是為了小然,可小然需要嗎?有誰真正了解她?在她爬在床邊,耷拉著腦袋說“好吧,我死,我早一天死,你們早一天解脫”時,誰知道她有多痛苦。

      她的父母同樣充滿了痛苦,為她這個罪孽的存在,也為他們對這個罪孽的造就。他們完全把她看成一個罪孽了,根本不是他們的寶貝女兒,不是他們的希望所在,不是他們生活的力量,她的存在如一場噩夢在光天化日之下的繼續(xù),他們累了,無論是中止還是斷送,只想結(jié)束,其中包括他們自己。所以,他們毒咒般地對她說:“那你死啊,今天就死,現(xiàn)在就死!”

      可小然倔強(qiáng)著,頭倒在床邊,帽子掉在地上,露著一個斷筋葫蘆似的光頭。她一點(diǎn)兒都不絕望,當(dāng)然也談不上希望,她看著如蜘蛛絲一樣的哈拉子,慢慢拉長、拉長、拉長,直到拖到地上。她斜眼看著他們,她的父母,露出了堅(jiān)強(qiáng)的但也十分可怕的微笑。

      知道嗎?我一直站在小然一邊,一直會,即使是罪孽,可是誰造成了這罪孽,罪孽本身有什么罪?可惜我與他們之間永遠(yuǎn)隔著一層玻璃,沒有人愿意聽我好好講講小然,偏偏又沒有誰比我更了解小然,我恨我沒本事帶小然遠(yuǎn)走高飛,天上,地下,水里,土里,狗熊的鬃發(fā),鯨魚的肚子,哪都行,就是變成螞蟻、麻雀、灰老鼠、曲蟮都無所謂。

      整個下午,時間幾乎不在。我坐在椅子上,直到太陽落下,幾個遛狗人從面前走過,才起身回家。我們的小區(qū)很破舊了,千補(bǔ)萬丁,由兩排八棟蘇聯(lián)時期兵工廠常見的人字頂磚混結(jié)構(gòu)樓房組成。

      回到家,我媽問我,又喝了?我不用搭她話,知道她只是在例行公事。我囫圇吞棗把飯吃完,著急慌慌地回我住的地下室。這里說明一下,我們家只有兩間屋子,是我爸死后,單位照顧分的。我姐長大了,大家都覺得我不方便和她們住在一起,便有好心人讓出一間地下室給我。所以大部分時間我并不在家,我有時躲在屋里看書,或胡亂想點(diǎn)什么,有時到街上曬太陽。我媽根本無從知道我的行蹤,她下肢癱瘓了,能做的事情只是把紅塑料盆放進(jìn)被窩里接些屎尿,或提起我姐早給她身邊準(zhǔn)備好的暖瓶給自己倒口水,看電視,看電視,看電視。

      “別再喝了啊!”媽媽又來了,聽起來假惺惺的。

      我當(dāng)然會喝,我怎么可能不喝呢?我說:“狄俄尼索斯不喝,還是狄俄尼索斯嗎?”

      “誰?你說誰?”

      “一個朋友?!?/p>

      我媽當(dāng)然不認(rèn)識狄俄尼索斯,她只認(rèn)識王寶釧、薛仁貴、佘太君、穆桂英。她在背后罵我:“你就不能認(rèn)識幾個正經(jīng)人?”我跑下樓,推開屋門。小然蓋著被子躺在床上如個熟睡的公主。我雙膝跪下向她求饒:“親愛的,你的狄俄尼索斯回來了。親愛的,親愛的,真對不起,我真該死!你放心,為了得到你的寬恕,我會把我的全部,財富、生命,包括我的醉境,全都給你?!?/p>

      我在背我寫的詩。小然不笑,我沒有逗笑她的本事。我看她,看到春天柳絮飛舞的黃昏里奔跑的她,陽光一道一道斜照下來,照著長發(fā)發(fā)亮的她;看到細(xì)雨綿綿的早晨,打著花傘走在濕漉漉的小巷的她;看到倚在窗前,用木梳梳理頭發(fā)的她。

      我慢慢爬上床,鉆進(jìn)被窩里,將她緊緊摟住。我們的身體上面是一層一層的人,他們在關(guān)心以色列、巴勒斯坦,在擔(dān)心金融危機(jī)、房價、股市,在考慮如何教育子女或找個情人。

      想不起床,就不起床,反正起來沒事可做。外面,一群孩子在玩雪,他們的笑聲帶著腳底兒的雪屑和泥巴一起打到我的玻璃上。噢、噢噢,難怪屋里這么冷,原來下雪了,真可惜沒酒了。小然還躺在旁邊,我伸手拍拍她的臉。

      “嗨,還活著嗎?”

      “活得好著呢,他死不了!”

      “那你去看看,看看他是死是活?!?/p>

      我姐已替我媽倒掉尿盆,洗過臉,梳好頭發(fā),她自己正在刷牙。癱瘓的我媽非要我姐到地下室來看我。我姐嚓嚓嚓刷牙,把滿嘴的牙膏沫和不耐煩吐到盆里,推門出來。我趕緊用力咳嗽?!奥牭搅?他在呢?!蔽医阆驄寢寘R報。

      我撫摸著小然冰冷的臉,心想這該死的早晨為什么就沒有在昨夜消失,我為這鮮明的早晨難過。當(dāng)然每個早晨,總會有人站在鏡子前,看著自己,對,就是把目光投向陽光照亮的遠(yuǎn)方,也是看著自己,說,提醒自己打起精神來,新的一天開始了!一切黑暗、頹廢、自卑、倒霉、齷齪,都將過去??芍T如此類的游戲果真有效嗎?我這樣說,是因?yàn)樾∪粓?jiān)持認(rèn)為,她與早晨有著千絲萬縷的聯(lián)系,她甚至直截了當(dāng)?shù)卣f是早晨決定了她。因?yàn)樗窃?988年秋天的一個早晨被母親林語妃懷上的。

      那時,她爸爸蘇伯拉與媽媽林語妃已經(jīng)結(jié)婚五年,婚姻正陷入一場嚴(yán)重的危機(jī)。蘇伯拉痛苦不堪,他常常借外出之機(jī),尋找女人,以此來沖淡妻子林語妃在腦中的印象??闪终Z妃如魔鬼,一個叫人無法擺脫的魔鬼。他越是找別的女人,她的形象就越在自己心中變得完美,他簡直不知道自己如何是好。他開著一輛卡車在公路上,目不斜視,向前、向前,一直向前奔跑,好讓自己在拋置、剝落、放棄中忘記什么,駕駛室里發(fā)動機(jī)嗡嗡而響,他從鏡子里看,一眼就看穿了裝腔作勢的自己,他知道自己有多么可笑,多么的狗屁不是,而這樣的心情讓他意識到自己走上了絕境。他回想著最近一段時間的可惡,暮色剛至,還不到六點(diǎn)多鐘,他就把車停在路邊的小飯店門前,既不加油,也不給水箱添水,更不是為剎車片降溫,為的只是一個年紀(jì)輕輕、床上技巧倒挺嫻熟、經(jīng)驗(yàn)豐富的小姑娘,他和她已經(jīng)發(fā)生過五次關(guān)系,他都不愿意問起她的名字。他只是想用她打敗心中的林語妃,可是,他很快就發(fā)現(xiàn)毫無意義。他再次走進(jìn)了飯店,發(fā)現(xiàn)那姑娘沒一點(diǎn)可愛之處,脖子上竟然有一縷一縷的黑泥。他難以忍受,跑出來伏在方向盤上嘔吐不止。

      蘇伯拉痛下決心,要結(jié)束這一切。天亮的時候他回到家。妻子林語妃是醒著的,似乎剛醒。他到衛(wèi)生間里先進(jìn)行洗漱,眼睛卻不由得從鏡子里去觀察林語妃,最后索性讓目光匍匐進(jìn)了臥室。他看到臉蛋圓潤,身姿舒展的林語妃,看到了她的滿足與舒坦,她潤澤的嘴唇與透亮的眼睛,這完全是一夜浪漫的延續(xù),而非對一夜疲憊的修整,除此之外,他看不出什么東西。他覺得看到的只是一具光鮮軀體,或一個殼。他慢慢地捧起水,水從指間流走,無可阻擋的。床上的林語妃在伸胳膊,扭動身體,然后將頭枕在胳膊上,目光投向窗外。她的滋潤正好說明了他的不存在,他在哪里?在她那里,在這個家,他都找不到自己。他用指甲去摳面盆,也許那點(diǎn)殘留的香皂泥就是自己,他摸到了,但很快就會被林語妃清除得一干二凈??蛷d里的鐘表嘀答嘀答的,但哪一秒都不是屬于他。蘇伯拉定格在那里,指間的水落到面盆里,卻如重石一樣敲擊著他的心。這到底為什么?難道這就是自己想要的?屋里很熱,林語妃兩條赤裸的腿伸了出來,那腿沒有年齡,還像當(dāng)初,和當(dāng)年裙子下面的一模一樣。蘇伯拉無法忍受了,如毀滅前的瘋狂,他壓制著,故意把水撩得很響,故意把香皂盒碰到地上發(fā)出噼里啪啦的響聲。林語妃卻安然自若,五年了,她總是這樣。蘇伯拉機(jī)械地抬著手,水沿著胳膊流進(jìn)袖筒里,很冷,卻無法讓他冷靜。他不知道心中的烈火是怎么點(diǎn)燃的,屋里的空氣彌漫著清香,他翕張著鼻翼,試圖分解出不屬于林語妃的那部分,可他已經(jīng)沒有一點(diǎn)耐心了,如果再不發(fā)作身體就會爆炸。一種朦朧馬上將他籠罩,而噴發(fā)的火焰卻愈燃愈烈。他努力鎮(zhèn)定著,但終究沒能鎮(zhèn)定,當(dāng)腿一旦邁開就無法收住了。他跑出衛(wèi)生間,沒感覺跳躍便騎到林語妃身上了,瘋狂而粗野地拉開被子,與林語妃做愛。他要在她的身體里找到什么,也許是答案,也許是原因,也許是自己。林語妃是無所謂的,一次與無數(shù)次并沒有什么區(qū)別。

      這一幕,若干年后小然寫進(jìn)了小說。開始她無法想象一個女人被口口聲聲說愛自己的男人強(qiáng)暴的滋味,但當(dāng)小然也以身體體會到女人大地般的渾厚與天空般的無盡之后,就理解了當(dāng)時的林語妃。那具壓在女人身體上的身體算得了什么?他能在無盡中,尋找和捕捉住真正想要的東西嗎?他太盲目,太眼花繚亂了,所以,那只能是一次不計后果的危險游戲。蘇伯拉施盡招數(shù),體力耗盡,最終敗下陣來。他躺在一邊,側(cè)頭看著林語妃,她正慢慢合上雙腿,她的神情告訴他,她只是看了一場鬧劇。

      蘇伯拉懊悔不已,吁吁地喘著粗氣,可憐兮兮地向林語妃道歉:“對不起。”

      “沒這個必要。”林語妃并沒有怪罪他,她毫發(fā)未損。

      蘇伯拉倒自慚形穢,他說:“你說說吧。”

      “昨天晚上,我是一個人值的班?!绷终Z妃解釋說。

      “這我知道?!?/p>

      “那個同事又病了,好幾天了,我沒讓別人來頂班。”

      “這我知道。你喜歡一個人?!?/p>

      “是,晚上事少,根本用不著兩個人?!?/p>

      蘇伯拉腦子里馬上閃出一個偌大的機(jī)房,機(jī)房里除了嗡嗡的機(jī)器聲,再無別音,機(jī)房外是空蕩蕩的樓道,林語妃一個人呆在機(jī)房里,真的就不害怕?他說:“這些我都知道。我是問你,咱們兩個。咱們以后怎么辦?我受夠了!”

      “你想怎樣?”

      “我能怎樣?”

      “你還要我怎樣?”林語妃說,“我一輩子都?xì)г谀闶掷锪??!?/p>

      他們于是開始爭吵。蘇伯拉光著身子,跳下床,坐到沙發(fā)上哆嗦著雙手寫離婚協(xié)議。林語妃根本不在乎這些,知道他又在犯渾了。從那以后,蘇伯拉積極要求跑長途,但再也沒有在路邊的小飯店停過車。但林語妃沒有在離婚協(xié)議上簽字,她并不想離婚,除了這個形同虛設(shè)的婚姻之外,她還有什么?但很快她就發(fā)現(xiàn)自己懷孕了,小然開始在她的體內(nèi)成長。

      第二年夏天,小然在市中心醫(yī)院出生,蘇伯拉與林語妃的關(guān)系出現(xiàn)了轉(zhuǎn)機(jī)。他們把離婚協(xié)議燒掉,如葬送過去不愉快的歷史。晚上,他們躺在一起,雖然中間還有空隙,但再裝不下另外一個男人了。

      小然從小生活在自我感覺的幸福中。早晨,爸爸蘇伯拉會跑進(jìn)臥室來,把頭伸進(jìn)被窩里當(dāng)大灰狼,用舌頭舔她的腳心,把她的腳丫子含到嘴里,學(xué)著大灰狼的口氣:“哇,好鮮的小羊蹄子啊!”會拿著電動剃須刀,在她耳邊哧啦哧啦刮胡子,說自己是農(nóng)民伯伯開鐮割麥子。媽媽林語妃則在客廳里熨襯衣,擦皮鞋,或收拾家。

      但就在她十四歲那年,一切都改變了,整個生活顛了個個兒。那時,她還正做著作家夢,夢到自己橫跨亞歐大陸,肩背行囊,走在波伏娃與薩特的門前。她先去了薩特家,幾次伸手都沒敲門。又來到波伏娃門前,波伏娃在屋里看書,發(fā)現(xiàn)了她,投給她內(nèi)容復(fù)雜的眼神。這時,她被媽媽的哭聲驚醒,她聽到媽媽重復(fù)地問爸爸:“你說,還要我怎么樣?”

      “誰讓你這樣了?是你愿意,是你選擇的,沒有誰逼你?!?/p>

      “我還有選擇的余地嗎?”

      “有,你當(dāng)然有,你現(xiàn)在就有。”

      “好,那你……別碰我,離我遠(yuǎn)點(diǎn)兒?!?/p>

      小然從中聽出了父母矛盾的根深蒂固。接著是沉默。又過了一會兒,爸爸出來開門走了。

      爸爸真的走了,從此回家的次數(shù)更少,時間更晚了。媽媽和她提起爸爸,也由“你爸”變成了“他”。那個早晨在小然心里造成了很大的陰影,她的人生也變得搖晃不真實(shí)起來,她意識到自己其實(shí)是父母的一個錯。小然陷入沉默之中,從早到晚不說一句話,就像盼著早晨突然消失在某個夜晚一樣,盼著自己一覺睡下去再不醒來。

      一周后,賀家橋回來,一切全變了,緊緊摟著他的腰把他送到火車站、站臺上含情脈脈、蕩漾在愛情之中的林語妃,居然告訴他,把過去當(dāng)作記憶吧!我不會和你結(jié)婚了。賀家橋問她為什么。她說,一切都是老天爺?shù)陌才?我認(rèn)了,你也得認(rèn)。半個月后,林語妃與蘇伯拉閃電結(jié)婚。事情到這一步,賀家橋就沒必要再問下去了。賀家橋沒想到自己身邊潛伏的是一條狼。不久,賀家橋調(diào)離了天太。

      不到一個月,賀家橋也結(jié)婚了。和他結(jié)婚的女人是他隨便撿來的,隨便一天,隨便的一條街上,他在隨便的一條長椅子上坐下來。一個姑娘坐在旁邊。他看著前方,卻和姑娘聊天,貿(mào)然向姑娘求婚。他根本不怕姑娘站起來抽他耳光。撐開的雨傘擋在他們中間,賀家橋繼續(xù)把故事演繹下去,他掏出筆,撕下一片煙盒,在上面寫下自己的電話號碼,放到傘下。第二天,那姑娘來電了,他們很快就去正式登記。

      而蘇伯拉與林語妃的情形,并不像他們彼此預(yù)想的那樣,黃昏,林語妃和蘇伯拉到一邊是潺潺流水一邊是樹木的草坡上散步,蘇伯拉全身心體會林語妃,而林語妃卻融身于過去或記憶中。蘇伯拉問林語妃,是不是后悔了,如果后悔,她還可以選擇。林語妃坐到草地上,微微向前傾著身體,說還有什么用?;楹蟮诙?林語妃便開始提醒蘇伯拉,走路能不能挺直腰,老前爬著,像長了痔瘡;吃飯能不能別出聲;能不能別嚼著滿嘴的食物還講話;吃飽了能不能別打那個嗝兒,打嗝能不能到衛(wèi)生間去;刷牙能不能把牙刷洗干凈,每次牙刷上都留有牙膏;穿衣服能不能把內(nèi)衣穿得舒展些等等。蘇伯拉說行行行,一次改不了,兩次改,兩次改不了,三次改,總有改到你滿意的時候。但實(shí)際上他也知道這不是問題的所在與核心。

      沒堅(jiān)持多久,他們的矛盾終于爆發(fā)。

      外面冷風(fēng)習(xí)習(xí),有人去小然家了,先是她表哥,后來是賀家橋。他們在這個時候,去干什么?

      我媽聽著動靜,沖著我喊:“你不去看看嗎?”

      我說:“什么?”其實(shí)我知道她是想讓我去打聽一下小然家的情況。真搞不明白我媽為什么對小然家那么關(guān)心。盡管她也聽林語妃說自己活得夠難的了,說自己活著只是為母親與女兒,至于其他人,那全是社會的強(qiáng)加。林語妃看起來消極頹廢,如失去理想與動力。我媽卻堅(jiān)持認(rèn)為林語妃是在騙人,在蒙蔽,林語妃容貌姣美,氣質(zhì)特立,走到哪里,都會成為焦點(diǎn),這樣的人怎么會消極頹廢呢?我媽對蘇伯拉倒是充滿同情,縱然蘇伯拉有事情做得難以理解,她也認(rèn)為那都是苦于林語妃的所迫。這其中有一個原因是因?yàn)槲野?因?yàn)槲野炙涝谌思叶瞧ど系呐苏橇终Z妃的媽媽。我媽原以為讓他把做好的衣服送到林語妃家,對我爸的工作,和為我和我姐爭取到農(nóng)轉(zhuǎn)非的指標(biāo)有好處,因?yàn)榱终Z妃的父親是天太公司的一名領(lǐng)導(dǎo),誰想事情一件沒辦成,我爸就出事了。從那以后,我媽怎么看,都覺得林語妃完全繼承并發(fā)揚(yáng)了她媽的風(fēng)騷,只不過她更加深藏不露罷了。因此,我媽把很多精力用來監(jiān)視林語妃,并把逮著的蛛絲馬跡統(tǒng)統(tǒng)告訴蘇伯拉。有一次,她竟然去敲林語妃的門。林語妃當(dāng)然不知道原因,打開門,客氣地招呼她,讓她進(jìn)屋說話。

      我媽去只是站在門口探頭探腦對屋里掃視。當(dāng)然她一無所獲,屋里被林語妃收拾得一塵不染,這一定是對廝混的精心掩飾,這樣的收拾怎么會留下痕跡呢?她轉(zhuǎn)身下樓,看似無關(guān)緊要地把最重要的內(nèi)容以順便的口氣說出來:“你可真行啊,語妃!”

      林語妃身材修長,膚色嫩白,大眼小嘴,紅裙子,濕著頭發(fā),站在門里,不明白她的意思。

      “都聽不到你一點(diǎn)點(diǎn)的動靜?!蔽覌尳又f。

      “知道你身體不太好,怕影響你,我都要求小然盡量輕手輕腳。”

      “嗨,沒事兒!以后啊,你該干啥就干啥,放不開手腳,拿捏著,多憋屈得慌。聽不到你們的動靜,多叫人擔(dān)心啊?!?/p>

      林語妃不知我媽所云。不久以后,我媽就聽到了令她興奮的聲音,樓上的林語妃終于發(fā)狂地叫了,就是那種女人性事高潮、努力控制又控制不住、最終徹底釋放時才能發(fā)出的聲音。蘇伯拉出差了,蘇小然一夜未歸,林語妃能干什么好事呢?第二天,我媽把出差回來的蘇伯拉叫進(jìn)屋,中午就聽到蘇伯拉把林語妃給修理了。為了抓住林語妃更多的把柄,我媽一年四季都坐在床上,看著電視,一有動靜就透過竹簾看樓道里出出進(jìn)進(jìn)的人。蘇小然與她表哥的事情就是被我媽這樣發(fā)現(xiàn)的,因此,在我媽眼里,小然是個更糟糕更一塌糊涂的女孩兒。她跟我姐說,林語妃賤,蘇小然那個小×比她媽更賤。她甚至提醒我,不能靠近她啊,如果她要讓你上床,你可不能答應(yīng)。

      “那我以后不去她家了?!?/p>

      “不,你該去還是去。只是別讓小×妮子耍了你。”

      “呵呵,要是我愿意呢?”我故意氣我媽。

      “那你就別想再回來了。”

      事實(shí)上,我已經(jīng)和小然算是極好的朋友或密友了,因?yàn)橛行┰捤缓臀抑v,比方說,她說瘦男人下面大,鼻子大的男人下面也大。她用手指在我的額頭畫圈,一臉的壞笑。她坐在床上,我坐在她對面的椅子上。她眨著眼看我,像觀察一個新物種,看久了,就笑,笑完了,又看。她突然跳下床,光著腳丫子,跑到廚房取一瓶酒來,遞給我。

      “干嘛?”

      “干了!”

      “我?”我怔怔地看著她,“我沒喝過酒?!?/p>

      “那你喝過水嗎?”

      小然從我手中奪走酒瓶,用牙咬開,仰起脖子,就往嘴里灌,咕嚕咕嚕的,和喝水一樣。天啊!我怎么能讓小然這么喝呢?我馬上搶過來。小然的臉已緋紅起來,眼睛透靈靈的,一邊抹著嘴角一邊說心疼我了吧?我點(diǎn)點(diǎn)頭,她看著那酒,我就把它倒進(jìn)嘴里了。她雙臂抱膝,坐到床上,叫我狄俄尼索斯。我側(cè)眼看她,她微翹著下巴,半瞇著,紅潤著雙唇,好看極了。喝完了,她把酒瓶拿過去套到大腳拇指上,殘酒沿著玻璃內(nèi)壁慢慢匯成滴狀,滑到瓶口,濕潤著她的腳指。她問我:“像什么?”

      “沒長毛的老鼠?!?/p>

      “知道我想的是什么?——你的小雞雞!”

      她半抬著臉瞟我,又伸手從褥子下摸出煙來點(diǎn)上,樣子很老練,裊裊的煙云讓她的眼神變得蕭條、蒼老、疲憊,又縹緲、虛幻、無目標(biāo)、無意義。酒瓶被她從腳趾上拔下來,她把嘴里的煙吐進(jìn)去,又遞給我,問我什么味兒。我說煙味兒。

      她哧哧地笑,“可憐的孩兒!就沒有雞尾酒的味道?”

      “我沒喝過雞尾酒。”

      “你怎么什么都沒有過,那你干過女人嗎?”她又笑,“沒有。”她替我回答。她向后一躺,蹺起一條腿,用腳指示意我過去。我不知所措地把手擋在了兩腿間,她的腳是那么的好看,可露在外面的腿又那么強(qiáng)大,甚至可以說有點(diǎn)剽悍?!肮??!毙∪皇暣笮ζ饋怼K念^向后仰著,雙手高舉著,煙灰落到了她臉上,她說,“你好可愛!”她猛吸一口煙,把剩下的多半截兒扔到地上。她跳下床,在拉我起立的同時直接把我的褲子脫了下去,一切都暴露在她面前了,不知道她看到?jīng)]有,在她說“好丑啊”時,已經(jīng)又蹦到了床上。她一臉的難受,把被子抓過來,把頭埋進(jìn)去嗚嗚地哭,歇斯底里,不知道緣由的。

      那段時間,她極其反常,要么安靜,一聲不吭,要么興奮,張牙舞爪,可我知道她一定是出了問題。她的枕頭下面老是放著安眠藥和止痛片,她老說頭痛,莫名其妙的痛。沒過多久,她去了爸爸的老家,一個叫姆西瓦的山村。姆西瓦背靠大山,面朝平灘,村莊在郁郁蔥蔥的樹叢中,白天浮云當(dāng)空,夜間繁星如織。小然遠(yuǎn)離了城市,卻接近了爸爸。她看到了小時候爸爸常常給她講的,姆西瓦人下地回來,舀一瓢冷水牛飲,姆西瓦人端碗坐在樹下一邊吃飯一邊聊天,姆西瓦人人如此,天天如此,沒哪個穿西裝打領(lǐng)帶的家伙來告訴他們這樣不對。

      小然就是在姆西瓦見到那條蛇的,她說從沒見過那么帥氣那么富有神韻的蛇。當(dāng)小然被確診為鼻癌之后,蘇伯拉專門到鄉(xiāng)下去找過那條蛇,想除掉它。林語妃罵他瞎折騰,講迷信??伤坏貌怀姓J(rèn),蘇小然煩躁的眼神,在看到與蛇的相片時,就會平靜下來,甚至她咽不下飯,把碗摔到地上,狂亂不安時,只要一提到蛇,就會安穩(wěn)下來。小然常??粗蜕叩南嗥l(fā)呆,總說一句:“我受夠了,受夠了!”林語妃要去奪她和蛇的相片,她就把水果刀比到自己脖子上。他們哪里知道小然的內(nèi)心?他們說小然是在耍潑,發(fā)瘋了,可如果他們看到過她的《蒲公英》的話,就不會這么說了,小然在里面寫道:

      人們都到城里去看紅火了。我躺在床上,望著一盞就要熄滅的燈。燈盞里的油不多了,它亮不了多久,看來等不到他們回來,我就會耗盡體力,悄然死去。我不知道該不該留戀這個世界,也許該想想表哥,那個令人喜歡又叫人討厭的男人??晌覍?shí)在沒有力氣了,眼皮都無法抬起。表哥,我還想堅(jiān)持一下,想看到你的臉,想讓你在我身邊。你知道嗎,他們騙了我們,你并不是我表哥,你是舅舅抱來的兒子,可他們就是不讓我嫁給你。還是想想我們同床的感覺吧,我也只有想想的份了,即使你決定離婚,來娶我,我現(xiàn)在這個樣子,也不會接受了??晌?不知為什么,就是特想你,想躺在你懷里,死在你懷里。哥,我聽到了我的聲音了,你能聽到嗎?我真的要死了,要死了……

      “小然!”有人在叫我。

      我睜開眼睛,看到表哥站在面前,他雙唇微閉,看上去一點(diǎn)兒也沒有說話的意思。他好像就這樣看了我很久。天啊,這段時間我去了哪里?為什么要閉上眼?可惡的燈,為什么不能再亮一點(diǎn),讓我把表哥看個清楚?哥,過來抱抱我吧,我是那么想你,哪怕過來摸摸我的臉??墒?他就是不過來。寒風(fēng)從門縫襲來,搖晃著奄奄一息的燈,如奄奄一息的我。我的身體開始變冷,慢慢失去知覺。我真的要去了,這個世界與我無關(guān)了。這世界太安靜了,我害怕,我都能聽到我心跳的聲了,它正在變?nèi)?正在變冷!

      顯然,小然在乎的根本不是那條蛇。

      我還是上樓去了小然家,為自己,也為小然。

      她父母坐在客廳沙發(fā)上,茶幾對面的木折疊椅上坐著賀家橋。我在門口站了一下,便進(jìn)了小然的臥室,她表哥在那里。

      蘇小然的表哥打開小然的電腦,里面全是空的。他拉開寫字臺的抽屜,里面放著幾本雜志,還有幾張蛇的圖片,那些圖片都用針扎過,用刀劃過。他來到小然的床邊,用手觸摸著床單,如撫摸小然的臉。可惜這個家伙從不看小然的小說,如果他看過,就知道小說里,那個不相信與表哥有血緣關(guān)系,想方設(shè)法搞到舅舅、舅媽與表哥的血型,結(jié)果果然發(fā)現(xiàn)她與表哥不是真表兄妹的女孩子,就是小然了。小然知道后,逼問她媽媽,林語妃說出了實(shí)話。她跑到表哥樓下,哭了半宿,直到夜深人靜,才打車回家。這是她決定去姆西瓦之前發(fā)生的事,姆西瓦回來,她就去學(xué)校辦了休學(xué)手續(xù),在家專門從事寫作。終于有大塊的時間做自己喜歡的事情了,小然卻更加沉悶。

      客廳里,賀家橋在安慰林語妃:“事到如今,就只好等等看了。你們兩個可不能倒下!”

      蘇伯拉很客氣地說:“不過,你放心。如果這孩子實(shí)在找不回來,那些錢我們會還給你的。”

      “看你說的。咱不提那碼事。”賀家橋說。

      “姑父,用不著謝他,不就十萬嘛,想還他,從我這里拿就行?!毙∪坏谋砀绮逶捳f。

      “沒你什么事!”林語妃在客廳里呵斥他,“你還添什么亂?”

      賀家橋趕緊說:“這是我家賀慶的心愿,伯拉、語妃,你們別往心里去?!闭f完,他就找借口走了。

      小然的表哥神秘兮兮地低聲問我:“是不是你把小然藏起來了?”

      我裝著沒聽到,反問他:“什么?”

      他說:“如果是,也別說出來!”

      小然討厭死那個賀慶了。她說過,就是把她扔到深山老溝里喂狼,也不要和賀慶配什么陰親。

      這我知道,她表哥也知道。

      小然與賀慶的事,是小然從姆西瓦回來后發(fā)生的。從姆西瓦回來后,小然依然在無盡的煩惱中無法解脫,她與父母同在一個屋檐下,卻形同路人。她看著一對虛偽的夫妻,終于因?yàn)樗妮z學(xué)變得真實(shí)了,一盞燈照著三張陰暗死氣的臉。她說,這家也叫家嗎?

      “怎么不叫了?”林語妃一下把碗筷■到桌上,“我看你是長大了,翅膀硬了啊!”

      “她本來就是大姑娘了。”爸爸說。

      “你有什么資格說話?”

      林語妃氣壞了,她已經(jīng)三天沒理蘇小然,沒和蘇小然說一句話了。她不停地做家務(wù),把家里的床單、被罩、枕巾、沙發(fā)套洗了一遍又一遍。小然也滿腔火氣,忍了幾忍,最終還是把話挑明了,她把積壓在心頭多年的話說了出來:“你們別以為都是為了我,我告訴你們,我不需要,我受夠了,受夠了!”

      “好,我也受夠了,”林語妃說,“大家都受夠了!”

      “好啊,你終于還是把話說出來了?!?蘇伯拉說。

      那天晚上,小然睡得出奇的香,她睡在了安詳?shù)膶庫o與酥軟的踏實(shí)之上。半夜,屋外傳來打鬧聲,打鬧是明打明的,沒有一點(diǎn)的顧忌、隱晦、回避。被吵醒的小然穿過客廳,直接推開父母的門。滿臉酒氣的爸爸正坐在媽媽雙腿上,一只手揪著媽媽的頭發(fā),另一只手在媽媽的胸上亂擰亂掐,兩只乳房上已經(jīng)紅一塊紫一塊了。小然居然沒有絲毫的同情,她甚至認(rèn)為那樣的爸爸,才真正像個爸爸。她就站在門口,媽媽使出渾身力氣,把身上的蘇伯拉推下去,趕緊用薄被裹住身體。兩個女人,一對母女,彼此看著,現(xiàn)實(shí)的清晰,讓她們無法用眼中的迷霧遮蓋。

      第二天,小然就去了人才市場,在那里,遇到了賀慶。熙熙攘攘的人群中,賀慶身穿白色網(wǎng)孔T恤,很清秀,很爽潔,他好像左右顧盼,但沒有半點(diǎn)遲疑地朝蘇小然走來。蘇小然并沒多看他一眼,她正和一家公司洽談工作內(nèi)容及勞動報酬,那家公司要她留下聯(lián)系方式,這時一只手突然就搭到她肩上,她扭頭看到了賀慶。她跟賀慶來到了賀慶家。賀慶特能侃,油腔滑調(diào),目中無人,顯擺他優(yōu)越的條件。她告訴他毫無興趣,可他說他父親是賀家橋時,本來決定離開的她,就決定留下來了。她向他要的工資是每月二十塊錢,如果能提供衛(wèi)生巾,一分不要也可以。而她的工作,只是住在他家,只要讓賀慶的媽感覺偌大的家里不只她一個人就行。

      不久以后,賀慶就與蘇小然混到一起了,但并不是真正意義上的。他們只是一次次地做愛,甚至做愛成癮。賀慶發(fā)現(xiàn),每一次做愛,無論他多么盡心盡力,和小然的距離絲毫不會改變,他們相互撫摸,彼此接吻,身體跌宕,忘我陶醉,但他不滿足,因?yàn)檫@不是他想要的,他要在蘇小然這里得到任何女人無法給予他的東西,他愛她。小然也對賀慶說,愛,愛,愛!不愛,怎么還和你做愛呢?可那些話太空洞了,如黑暗中飄浮的羽毛。賀慶就傷心地哭。小然不耐煩地提醒他,少給老娘討厭啊,老娘生來就是壞女人,破女人,見異思遷,神經(jīng)病??蓭啄陙?小然卻與賀慶保持著無法定義的關(guān)系,時斷時續(xù),她有時恨賀慶,覺得他難纏,無聊,有時又急不可待地需要他。

      兩個月前,賀慶發(fā)生意外死于車禍。賀家橋說,他兒子閉上眼前說的最后一句話,就是娶蘇小然。那時小然也已經(jīng)不久于人世了,癌細(xì)胞已經(jīng)在她的全身擴(kuò)散。

      可我知道,小然的表哥看不上這小子,認(rèn)為賀慶只是個擺花架子的家伙,而他小小年紀(jì),已經(jīng)是一個擁有五百萬資產(chǎn)公司的經(jīng)理了。我看著他很認(rèn)真地收拾著小然書架上的書,他并不稀罕那些書,甚至對它們充滿仇恨,他認(rèn)為是這些書,書中的天真爛漫害了小然。我?guī)退?發(fā)現(xiàn)一本《結(jié)構(gòu)人類學(xué)》,列維·斯特勞斯的,遞給他。他不懂我的意思,對我說:“你喜歡,就拿去!”這可能是我與他最大的不同,如果他多讀些書的話,這個世界上就有兩個人理解小然了。我沒再呆下去,帶著《結(jié)構(gòu)人類學(xué)》離開了小然家。在樓道里,《結(jié)構(gòu)人類學(xué)》卻被小區(qū)里好事的作家拿去,他還譏笑我一個傻子也看這書。我能把他怎么樣?哎!

      回到家,我姐正披頭散發(fā),往腿上套一雙絲襪。她裹了一件長羽絨大衣,穿著棉拖鞋,去小區(qū)門口的市場買菜。我跟在她后面,她問我跟著她干什么。我說不干什么,其實(shí)我是到街上的垃圾桶里揀礦泉水、啤酒瓶或易拉罐,屋里太冷了,如果沒有酒,我真不知道晚上能不能挨過去。我剛撿完一個垃圾桶,就聽到有人在身后問我:“哥兒們,最近手頭緊?”

      我扭頭一看,從那熟悉的風(fēng)衣,就認(rèn)出了是請我吃西餐的小子,他正心不在焉地朝著我姐的背影看。他問我:“認(rèn)識?”

      “當(dāng)然。”我說,“那是相當(dāng)?shù)恼J(rèn)識!”

      “我也認(rèn)識。”

      這不奇怪,我知道認(rèn)識我姐的人多著呢,我姐也說她認(rèn)識很多人。

      “呵呵,是你們小區(qū)的吧?”

      “她是我姐?!?/p>

      他呵呵地笑了:“太有意思了,真是太巧了,咱們真是太有緣了!”他像小流氓一樣拍我屁股,“走吧,咱們?nèi)ツ慵??!?/p>

      我不明白他的意思。

      “走吧!”他就像狗一樣抬起腿,讓我看看他的褲襠。

      我把那小子帶回家,告訴他我媽可真是個好裁縫,她高超的縫制手藝好多年沒有施展了,這樣可以讓她露一手了。那小子見我媽,就像見他媽一樣,他把褲子脫下來遞給我媽,自己就躲進(jìn)我姐的屋子里看我姐的巨幅相片了,他大贊我姐漂亮,還說什么如果有這么一個漂亮的姐姐就好了……

      誰知,我因此竟釀成了大錯。

      那小子走后,我姐回來發(fā)現(xiàn)錢包里的錢不見了。她問我那人是誰,我說是一個朋友。他叫什么,什么朋友?我說不知道。住哪里?我說不知道。

      那天中午,我被罰不準(zhǔn)吃飯。我餓著肚子又到街上閑逛,坐在椅子上,正好碰見小然的表哥,他“狄俄尼索斯”、“狄俄尼索斯”地叫我,說明他根本不知道我的名字。我不想理他。他還是走過來,要我?guī)兔Π研∪坏臇|西搬走。我說那好,你得先請我吃東西。

      我和他進(jìn)了附近的肯德基,選二樓靠窗的桌子坐下來。我像松鼠一樣,捧著漢堡吃,從他那回憶連連的眼神里,我看出他想和我談?wù)?。他從?nèi)心里承認(rèn)我比他更了解小然,他說:“小然這幾年不容易!”

      “當(dāng)然!”我說。

      她童年天真爛漫,當(dāng)發(fā)現(xiàn)自己的媽媽夜里精心打扮,只是為了躺到床上自慰后,就開始后悔過去的爛漫了。過去變得讓她惡心,她一直活在一種欺騙之中,虛假之中。有人說賀家橋回天太擔(dān)任經(jīng)理,純粹是為了她媽媽,那樣,他可以利用她媽值夜班的時候在他的辦公室里幽會。也就是自從賀家橋回到天太后,小然父母的關(guān)系急劇惡化的,她爸爸一連兩周不回家,一回家,就是酗酒,然后酒氣沖天地?fù)溥M(jìn)臥室對她媽媽毒打。每次,她爸都大呼小叫。她媽要么忍氣吞聲,要不就像段木頭一樣麻木。過后,她爸癱在地上哭,她媽則求她爸,在外面找個女人吧!這不是我的錯,也不是你的錯。而她爸求林語妃,咱們離婚吧。小然恨透了媽媽,甚至看到爸爸騎在媽媽身上都想說,活該,還是打得輕,這樣的女人,就該打。她真的把圣潔與骯臟混淆到了一塊。

      我和小然的表哥說:“你以為一個女孩子兩手空空地離開家,容易嗎?我永遠(yuǎn)也忘不了,小然那天離開時的神情。她走過我身邊,好幾次停下來?!?/p>

      “可她不該那么糟踐自己?!毙∪坏谋砀缯f。

      怎么是糟踐?怎么不是解救?他是說賀慶配不上小然,賀慶那小子有點(diǎn)娘娘腔,辦事優(yōu)柔寡斷,愛吹噓,再說,在沒有遇到小然之前,賀慶閱女無數(shù)??伤睦镏?當(dāng)賀慶以八零后年輕人的無所謂與開放和小然聊天時,小然只是在做自己的事情,在想自己的將來。說實(shí)在,賀慶開始并沒有把小然當(dāng)好姑娘,她處處流露出來的處世不驚、大大咧咧和無拘無束,加上她低開領(lǐng)、短裙子,躺在沙床上常常能露出內(nèi)褲的裝束,哪一條都讓賀慶覺得小然是個經(jīng)世很深開放到隨便的女孩。一個下午,趁著媽媽去打牌,賀慶經(jīng)過一陣子設(shè)計好的嬉笑打鬧后,把小然抱在懷里。小然并沒有推托,只是在他壓到她身上脫她內(nèi)褲時,向他叫停。他怔怔地看著她。她若有所思。

      小然說:“我不能白給你?!?/p>

      “你想要什么?”賀慶心想,只要她開口她就完了,他和她做上這一次,以后就是她求他,他也再不理她了。小然掃視屋里,讓賀慶猜。賀慶哪有心情,他只想趕快開始接下來的事情,只要不是星星、月亮、結(jié)婚戒指就行。蘇小然就說要一個金框子,鍍金的也行。賀慶心不在焉地接了一句,裝你的婚禮照?蘇小然告訴他,遺像。他嗯嗯地答應(yīng)了,他脫掉了她的內(nèi)褲。他萬沒想到那是小然的第一次。事后,他看著小然的身體,感覺一個完美的雪梨被自己無端咬了一口。

      “她為什么要告訴你這些?”

      我回想著當(dāng)時的小然,“她是這么說的。她說,到后來,她不知道干什么的時候,就找人做那事。她有一個暗語,她會說‘我餓了,凡是能聽懂這句話的人,她就和他做?!?/p>

      “真他媽的!”小然的表哥罵了一句,“是為了錢?我知道為了逼她上學(xué),家里不給她一分錢,我給她,她又不要?!?/p>

      “不是,但是給,她也不反對。有的男人第二天會帶她去商店,可有一個人,她是次次都會要錢?!?/p>

      “誰?”

      “賀慶?!蔽艺f,“不光這些,她每次還把和別的男人的細(xì)節(jié)講給賀慶,每個細(xì)節(jié)都講,然后就和他做。完了,讓他掏錢?!?/p>

      “變態(tài)狂。”

      “和小然在一起過的男人,很多。”

      小然的表哥臉色煞白,他盯著我,問:“你呢?”

      “什么?”

      “這里面——也包括——你?”

      我呵呵地笑了,雞肉從我嘴里掉出來。我說:“怎么可能?”

      “那段時間她住在哪里?賀慶家?”

      “早不在了。”

      賀家橋無意間發(fā)現(xiàn)她是林語妃的女兒,就不讓她在他家了。從賀家橋家出來,小然隨便到附近的城中村,找了一間每月租金只要一百五十塊錢的房子,直到我一次無意在菜市場遇到她。那時,她已經(jīng)瘦得不成人樣兒了,我以為她是在減肥,她說不是減,是食欲不好,有好幾個月根本吃不下東西。她提著一把香蕉,無精打采,毫無光澤,更別談神韻。她問我要不要去她家坐坐。她搖搖晃晃地帶我穿過很窄的巷子,打開大鐵門,又穿過光線很暗、兩邊放著自行車與雜物的過道,左拐右拐,上到五樓。她的屋子更是不堪形容,九平米大,靠窗的地方用鋁合金隔出一個不到一米寬的廚房,里面擺著臟兮兮的電磁爐,廁所在一進(jìn)門的右邊,小得只能容下一個人,還是坑式便池,便坑前放著塑料桶。靠廁所的那面墻,放著一張雙人床,床與廚房之間是一個兩開門的帶穿衣鏡的柜子,柜子旁邊擺著一臺丟掉殼的電腦,一盞十分簡易的臺燈,擺放在床頭的靠背椅子上,臺燈旁放著煙、打火機(jī)、煙灰缸,她的鞋和臟衣物,就扔在地上。我問她:“你不是寫文章嘛,稿費(fèi)呢?”

      “還不夠交水電費(fèi)的,再說,我也懶得去寫?!?/p>

      “我覺得不對勁兒!回家之后,就告訴她父母,帶他們找到了她?!?/p>

      “可那已經(jīng)晚了?!?/p>

      “是,她的脖子上長出了兩個疙瘩,一天比一天大。他們帶她去醫(yī)院做了檢查,診斷為惡性腫瘤。”蘇小然的表哥眨眨眼簾,把淚收了回去。

      “她開始不配合治療,只想死。后來,她突然不想死了,她想堅(jiān)持治療下去?!蔽艺f。

      “到那個時候,誰都會配合治療的?!?/p>

      “不是的?!蔽蚁肫鹆四谴稳メt(yī)院看她,她用非常微弱的聲音偷偷告訴我:“我爸抱我媽了,他們的手握在一起?!蔽覇栃∪坏谋砀?“你知道她為什么放棄治療,不配合嗎?”

      “她想死,她討厭這個世界?!?/p>

      “不,還有一個原因?;煏纛^發(fā),她不愿意讓你看到她的樣子。所以,她寧愿讓賀慶守在她身邊?!?/p>

      “好好好,不說了?!毙∪坏谋砀缱屛掖蜃?。

      我向蘇小然的表哥提出要買瓶酒,他很慷慨地給我一張五十元的大鈔。

      我們一起去收拾小然的東西,邊收拾,邊聊天,講一些小然的過去,比方說他結(jié)婚的時候,小然送他風(fēng)鈴,因?yàn)槁曇舨粔蚝寐?他換成了新娘女朋友送的,小然哭了,把煙頭摁在自己手腕上;比方有一次小然和他外出,小然要和他合影,他說有什么好照的,小然轉(zhuǎn)身離開,無論他怎么央求她都不往他身邊站。許多許多的事情,只有他講的部分,再把小然講給我的另一部分加在一起,才能變得完整?!捌鋵?shí),很多時候,”我說,“我們活在片面中,部分中,真正的整體,誰也無法看到?!毙∪坏谋砀缈次?跟我說:“是小然這么說吧?”我沒有作答。

      收拾完之后,我用小然表哥給我的錢,買了三瓶高粱白,藏到了地下室。

      天快黑的時候,我姐突然叫我跟她走,不知道干什么,我跟在后面,她一路上盡打電話了。我們?nèi)サ牡胤骄谷皇桥沙鏊?那個熱心的女警察等在門口,她領(lǐng)著我們穿過過道,在一扇門前停下。她輕輕拉開一條縫,讓我往里看,我一眼就認(rèn)出那天進(jìn)我家偷我姐錢的小子了,他手腕上的銬子閃閃發(fā)亮。

      “你可認(rèn)準(zhǔn)了啊!”

      “當(dāng)然?!?/p>

      “這是個慣偷,沒正當(dāng)職業(yè),大本事沒有,就干些偷雞摸狗的事兒?!迸旄嬖V我姐,一邊和我說,“要有蘇小然的消息,也一定告訴阿姨,說不定,阿姨一高興,給你介紹個女朋友!”

      門里那個小偷在和警察評理,說偷我姐的錢是活該,這錢本來就是他的,只不過他給了我姐,可他覺得給得冤枉,因?yàn)槲医悴]有讓他滿意。

      女警察問我姐:“你們認(rèn)識?”

      我姐說:“不認(rèn)識?!?/p>

      “真的不認(rèn)識?”

      “也許以前見過,但記不起來了。”

      我姐拿回丟掉的錢。在回家的路上,她掏出十塊錢,要我去買酒。我不敢接受。

      她很真心地說:“去吧,姐給你的。算是獎勵?!?/p>

      我搖搖頭說:“是我不該認(rèn)識那小子?!?/p>

      “不,為你替我保守秘密。其實(shí)你知道姐是干什么的?!?/p>

      “你說你在一家電臺做夜班編輯?!?/p>

      “你相信?”

      “至少,媽相信?!?/p>

      “所以,姐要謝謝你!”

      這和我印象中的姐不一樣。其實(shí),我真不知道我姐是做什么的,她做什么,我才不管呢。我們回到家,小然家有很多人在吵,聽聲音有蘇伯拉、林語妃、賀家橋,還有一個女人,應(yīng)該是賀家橋的妻子吧。我媽又想讓我去探聽。這次,我姐發(fā)話了:“你還是先管好你自己吧!”

      但樓上的吵鬧聲還是傳了下來,從有一句沒一句的話語中,能聽出來,賀家橋利用了自己的兒子。因?yàn)樗拮釉卺t(yī)院里遇到兒子出事那天晚上的急救大夫,大夫說,賀慶根本就沒有急救,出事當(dāng)時就死了。那賀家橋?qū)幵改贸鍪f,給賀慶配陰親,根本不是賀慶的遺愿,純粹是一個圈套。這十萬恰恰是小然一年多來住院花去的費(fèi)用,這正好是賀家橋長期以來與林語妃關(guān)系曖昧的證據(jù)。林語妃說冤枉,賀家橋罵自己的妻子混賬,他們站在自己的立場爭吵不休。最后,林語妃說,小然是把家里的錢花光了,還借下了外債,但這錢既然不是賀慶的所愿,小然與賀慶的陰親還是取消了為好。賀家橋一再強(qiáng)調(diào),賀慶是這個心愿的,只是沒機(jī)會說出來。

      小然,你看看,這個世界,確實(shí)是不由你,不由我,不由任何人,每個人都想主宰,決定,操縱,可最后呢?

      外面起風(fēng)了,呼呼的。我喝了一瓶酒,又把第二瓶喝下去了,頭暈暈的,很快就睡著了。臨睡前,我還想第二天就給小然找一個喜歡的地方安置她。她以前問過我,人死之后,被火化會不會痛?我說,等我試過了再告訴你。她就說,人火化一定很痛的,要是埋土里多好,那樣就可以會變成樹,就可以借著樹的花呼吸空氣、樹的葉享受陽光了。我說,那我就變成一只鳥兒,落到樹上給你唱歌。

      夜很深了,一輛警車駛進(jìn)我們小區(qū)。兩個警察帶著那個小偷直接來到我的住處,他們本不抱希望,可當(dāng)刺眼的手電光照到床上時,他們就恨不得踹我?guī)啄_了,他們沒想到真的被一個傻子耍了。那個小偷,也被眼前的景象驚呆了,他說:“看。我說的沒錯吧,那次吃飯,這個傻子說過的?!?/p>

      其實(shí),他完全是胡說八道,我從來沒有告訴過他一句關(guān)于我和小然的事。

      兩個警察拉開被子,想揪我起來,可他們拉不起來了,我的身體與旁邊小然的一樣冰涼。他們說我是醉死的,也許說是凍死的,無所謂,反正是死了。我卻因禍得福,從此和蘇小然永遠(yuǎn)呆在了一起,因?yàn)閷λ麄儊碚f,處理的無非只是兩具尸體。

      2009年正月里的一個晚上,大雪紛飛,我們小區(qū)的那個作家和智空法師,坐在小偷曾經(jīng)請我吃過西餐的咖啡廳里,探討一些根源性的本質(zhì)性的基礎(chǔ)性的問題。作家說,他最近在看列維·斯特勞斯的書,斯特勞斯認(rèn)為,結(jié)構(gòu)不是人為的結(jié)構(gòu),而是無意識的世界的基本模型。從這個意義上說,結(jié)構(gòu)主義顛覆了傳統(tǒng)的以人為主體的主體主義哲學(xué)。因此,作為個體的生命的選擇,在很多時候都是受潛在的很多結(jié)構(gòu)所決定的。智空法師問,你是想說那個結(jié)構(gòu)是神,是上帝嗎?作家說,不知道,因?yàn)槲也涣私馍衽c上帝。智空法師說,我不了解結(jié)構(gòu),更不了解結(jié)構(gòu)主義。

      兩個人會意地笑了笑,不再談?wù)撨@些深奧的東西了,而把話題轉(zhuǎn)向世俗。作家說自己之所以寫作,是想和更多的陌生人熟悉起來。而智空法師說,二十七年前,他把一對從火車站騎自行車回來的戀人逼到玉米地里,當(dāng)他的面做了一次愛,為的是向躲在不遠(yuǎn)處的“加里森敢死隊(duì)”成員證明自己的勇敢。事后,他并沒有被吸收,那幫可惡的家伙騙了他,說那只是一個玩笑。他突然就糊涂了,想搞清楚玩笑與人生、玩笑與他、玩笑與那對戀人之間存在著什么內(nèi)在聯(lián)系,于是出了家。

      責(zé)任編輯 趙劍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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