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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多多叔叔的最后一天

      2009-08-17 09:53
      飛天 2009年13期
      關(guān)鍵詞:老九雞窩嬸嬸

      爾 雅

      早上,多多叔叔在院子里走來走去。天還沒有完全亮。他從院子的一邊走到另一邊,手里拿著一把镢頭。那樣子,就好像有什么東西擋住了他,他要把它們刨開。在院子里轉(zhuǎn)了五六圈,多多叔叔停在雞窩旁邊大概兩尺遠(yuǎn)的地方,果然就開始刨起來。頭撞在地面上,丁丁當(dāng)當(dāng)?shù)?就跟撞到另一把頭上一樣。那是因為地面被冬天凍住了。

      多多嬸嬸聽見了響聲。她還打算多睡一會,但是多多叔叔把她吵醒了。她根據(jù)聲音就可以知道,多多叔叔是在距離雞窩兩尺遠(yuǎn)的地方。她說:“老不死的,你把雞給吵醒了。”接著她又說,“那地方是一棵樹,前年才挖掉的,你忘了?”

      多多叔叔停下來,仔細(xì)想了一想。多多嬸嬸說得對,這地方從前的確是一棵樹,前年的時候把樹挖掉了,多多叔叔存心把樹坑挖得又深又寬,免得落下什么東西。當(dāng)時沒有找到什么東西,現(xiàn)在當(dāng)然也不會有什么東西。多多叔叔沮喪的是,自己竟然忘記了這地方從前是一棵樹。

      吃飯的時候,多多叔叔一直沒有說話,似乎在考慮什么事情。實際上每年到了這個時候,多多叔叔都是這個表情,就好像天氣一冷起來,他的嘴巴就被凍僵了,就沒辦法說話了一樣。多多嬸嬸早就習(xí)慣了。

      多多嬸嬸說:“院子都讓你挖得底朝天了,還是沒有找到什么嘛?!?/p>

      她接著說:“你爸也糊涂了,要不然,怎么就會今天說在雞窩旁邊,明天又說在豬圈旁邊呢?”

      她又說:“要不就是你沒有聽清楚,下回你爸跟你說話的時候,一定要聽仔細(xì)?!?/p>

      多多叔叔還是沒有說話。多多嬸嬸也知道,她說話從來都沒指望多多叔叔會回答。不過她的話還是有些道理的。多多叔叔的父親也許會記不清楚東西放在什么地方了,因為至少是一百年前的事情了,就算是別人,也會記不清楚的。因此他每次跟多多叔叔說話,都會說一個不一樣的地方。多多叔叔也問過他,為什么每一次說的地方都不一樣。結(jié)果還沒有來得及回答,他父親就走了。但是不管怎么說,院子里肯定有個東西,那個東西埋得很深厚,不花一點工夫是找不到的。東西一旦找到,事情就好辦多了。

      吃完飯,多多叔叔又在院子里走動起來。后來他站在雞窩跟前,仔細(xì)觀察那個用土坯和枝條砌起來的雞窩。這個雞窩差不多有三十年了??墒嵌喽嗍迨蹇此谋砬?就跟它是突然從地上長出來的一樣。雞窩里的雞這時候已經(jīng)睡醒了,正在院子里搖搖擺擺地走動。它步伐蹣跚的樣子很像是多多叔叔的。每走一步,蓬松的羽毛就會掉下來一兩根。那是一只公雞,也是多多叔叔家里唯一的一只雞。

      多多叔叔說:“我爸說的是雞窩?!?/p>

      多多嬸嬸說:“老不死的,你要挖雞窩?”

      “我爸說的就是雞窩,”多多叔叔肯定地說,“是我沒有聽清楚。”

      多多嬸嬸看了看院子,到處都是多多叔叔翻起來的土,看著就像是胡亂犁過的土地一樣。多多嬸嬸嘆了口氣。她說:“也就剩下雞窩沒有挖了——要是雞窩下面也沒有呢?”

      “肯定有?!倍喽嗍迨逭f,“這次我不會記錯的?!?/p>

      多多嬸嬸還是有點問題要問,不過她一時半會想不起來什么。后來她看見在院子里散步的那只公雞。因為它發(fā)出一聲愉快的叫聲。多多嬸嬸的問題就是這只雞。說:“你把雞窩挖掉了,雞怎么辦?我們就剩這一只了?!?/p>

      多多叔叔看著那只雞。這的確是個問題。

      “賣掉吧。”多多叔叔說。

      “賣掉吧?!倍喽鄫饗鹫f,“只好賣掉了,不然它看見你把它的家給拆了,它肯定很難過?!?/p>

      多多嬸嬸的這句話好像勾起了她的什么心事,她忽然顯得有些難過,就好像她就是那只雞。她習(xí)慣性地用手做出一個擦眼淚的動作。但其實她的眼淚并沒有流出來。她這些年的眼淚流得太多,差不多已經(jīng)沒有眼淚了。

      “要是賣掉雞,”多多嬸嬸說,“賣雞的錢夠不夠裝一臺電話?有了電話就可以打給蘋果了?!?/p>

      多多叔叔當(dāng)然覺得多多嬸嬸的話很無知。他有點沒好氣地說:“那得十只雞才行,你有十只雞嗎?”

      多多叔叔抱著那只雞走到鎮(zhèn)子里。這一天是趕集的日子,多多叔叔看見數(shù)不清的人涌到街上來,就像是數(shù)不清的蟲子。多多叔叔很快就被卷入到人群里,他覺得自己都沒有邁開步子,就已經(jīng)到達(dá)街道的寬闊處了。有個人看見多多叔叔,就大聲地問起來:“多多叔叔,你抱著雞干什么?”

      多多叔叔含含糊糊地答應(yīng)了一聲。他不想解釋得很清楚。這時忽然有個東西在他腳底下爆炸了,轟的一聲,多多叔叔感覺到自己的耳朵嗡一下,就跟有一團(tuán)熱乎乎的泥巴糊住了耳朵,什么也聽不見了。多多叔叔的身體顫抖了一下,抱在手里的雞掉到了地上。多多叔叔趕緊去抓雞。那只雞在很多人的腳下竄來竄去,身上的羽毛像雪片一樣飄??雌饋磉@只雞也被響聲嚇壞了。多多叔叔擔(dān)心雞會被誰的腳踩死,他幾乎是爬在地上追那只雞。結(jié)果等他抬起頭來的時候,他發(fā)現(xiàn)街上的人已經(jīng)給他騰開了一塊地方,他們圍成一個圈,正在看著多多叔叔喘著氣,跟一只老邁的猴子一樣匍匐在地面上,抓那只雞。他們在哈哈大笑。多多叔叔這時候能夠聽見他們的笑聲了。

      “多多叔叔,”有個人說,“這顆炮響不響?跟炸彈一樣對不對?買幾顆回去放吧?!?/p>

      “他聽不見,”另一個人說,“他被剛放的炮炸成聾子了。”

      另一些人又笑起來。

      “你們別逗多多叔叔了,”有個人說,“沒看見多多叔叔在抓雞嗎?多多叔叔,好好抓,不然雞就飛走了?!?/p>

      多多叔叔努力去抓雞??墒撬X得自己的力氣不夠用了。他奮力向前,差一點就抓住了;但是那只雞歡快地叫了一聲,從他的手里又?jǐn)[脫了。多多叔叔只是抓到了一把雞毛。有幾根雞毛落到他的頭上和臉上,多多叔叔看起來就更是滑稽,簡直就像是真正的馬戲表演。多多叔叔的這個樣子讓大家覺得更有趣了。他們發(fā)出越來越響亮的笑聲。多多叔叔那時候覺得,他要是抓住這只雞,他就會把它掐死。

      這時候有個人從人群里擠進(jìn)來。他手腳很麻利,一下子就捉住了那只奔跑的雞。然后他對圍觀的人們說:“都散了吧,散了,散了?!?/p>

      人們都散開了。多多叔叔坐在地上,喘著氣。他認(rèn)出來了,幫他抓雞的這個人是張偉大。張偉大在西安,過年的時候才回到許鎮(zhèn)。他長得跟從前不一樣了,臉像是一個剛出鍋的大饅頭。據(jù)說他掙了很多錢,但是他不向別人顯示他有錢。那是因為張偉大有文化。每次他在許鎮(zhèn)的街道上見到多多叔叔,總是很熱情地打招呼。多多叔叔對他的印象不錯。

      張偉大蹲在地上,把雞遞給多多叔叔。他又遞給多多叔叔一顆煙。

      “多多叔叔,”張偉大說,“你抱著雞干什么?”

      “呃,”多多叔叔說,“呃?!?/p>

      多多叔叔喉嚨里涌上來一團(tuán)痰,開始咳嗽起來。接著那口痰出來了,他把它吐到一邊的地上。他感覺輕松多了。

      “多多叔叔,你是要賣這只雞嗎?”

      “呃,”多多叔叔說,“賣。我是擔(dān)心它被狼吃掉,這里冬天有狼。”

      “哦,”張偉大說。他看著多多叔叔手里的那只雞,“可是多多叔叔,這只雞恐怕賣不掉了,你看,雞毛都掉了。”

      多多叔叔低下頭看手里的雞。的確,這只雞的一半的毛都掉了??雌饋砗茈y看。

      “多多叔叔,你把雞賣給我吧?!?/p>

      “沒關(guān)系,賣不掉就不賣了。”

      “你賣給我,”張偉大說,“我正好想買一只雞。”

      這時候張偉大的電話響了,他就從口袋里取出電話接上了。他的電話看上去很高級,發(fā)出金子一樣的光亮。多多叔叔看著他放到嘴邊的電話,他的嘴唇又肥又滋潤,就像是兩片新鮮的肥肉。多多叔叔看得簡直有點入迷。張偉大接完電話,看見多多叔叔還在看著他的電話。

      “多多叔叔,你有什么問題?”

      多多叔叔說:“呃,我是說,你的電話很高級,一定是高級電話?!?/p>

      “一個電話而已,”張偉大謙虛地說,“其實電話都是一樣的,無所謂高級不高級。”

      “往哪里打都可以?”多多叔叔說,“往深圳打也可以?”

      “可以啊,”張偉大說。這時他想起來了,“哦,多多叔叔,你是想給蘋果姐姐打電話對吧?打吧,就用我的電話。你有沒有號碼?你找找號碼,我?guī)湍銚?。?/p>

      多多叔叔揭開棉衣的紐扣,在里面的衣服口袋里找了很長時間,找到一張油膩膩的紙條。上面有一串?dāng)?shù)字。張偉大拿過去,看著上面的數(shù)字撥電話。多多叔叔顯得很緊張,他都聽見自己的心跳的聲音。張偉大把電話放到自己的耳朵上。

      “多多叔叔,你的號碼不對,是空號。你聽。”

      他把電話放到多多叔叔的耳朵上,多多叔叔聽見電話里有個女人說:“對不起,您撥打的電話是空號,請查證后再撥?!?/p>

      “應(yīng)該能打通,”多多叔叔不甘心地說,“蘋果說的就是這個號碼?!?/p>

      “多多叔叔,深圳的電話經(jīng)常會變的,等你問清楚了我再幫你撥,好嗎?”

      多多叔叔在心里嘆口氣。他說:“好?!?/p>

      張偉大又遞給多多叔叔一顆煙卷?!芭?多多叔叔,蘋果怎么樣?我好久沒有見到蘋果了。蘋果有幾年沒有回來了?”

      “十一年,”多多叔叔說,“蘋果走的時候你還在上大學(xué),那時候你瘦得就像是一只猴子。”

      “時間過得真快。蘋果姐姐長得真漂亮?!?/p>

      多多叔叔說:“蘋果今年會回來的?!?/p>

      多多叔叔覺得自己這句話說得沒有力氣,于是他又加重語氣說:“今年肯定會回來?!?/p>

      “回來就好,”張偉大說,“我也想見見蘋果姐姐呢。哦,多多叔叔,我差點忘了,剛才說好的我買你的雞。你說說多少錢,我好給你錢。”

      多多叔叔在心里計算了一下。這只雞要是不掉毛,能賣35元的樣子;可是剛才它在地上跑,很多毛都掉了,肯定就不值35元了。就算不掉毛,賣給張偉大也要便宜一點,他抽了張偉大的兩顆煙卷,每一顆至少值兩元呢。也就是說,要是多多叔叔的這只雞沒有掉毛,他就可以給張偉大說:“這只雞就賣30元好了?!钡乾F(xiàn)在雞的毛掉了很多,看起來很難看;這樣一只難看的雞,怎么好意思跟他說賣30元呢。

      看見多多叔叔很為難的樣子,張偉大笑了。

      “多多叔叔,這樣好不好,我不知道一只雞賣多少錢,我給你一百元買你的雞,你看行不行?”

      這個數(shù)字嚇了多多叔叔一大跳。但是接著他看見張偉大掏出一張嶄新的錢,遞到他手里了。多多叔叔慌慌張張地說:“多了,這只雞不值這么多?!?/p>

      “值呢,多多叔叔,你把錢裝好,把雞給我吧?!?/p>

      “還是給多了,”多多叔叔說,“你不能給我這么多?!?/p>

      “哦,是這樣的,多多叔叔,多給的就算是我的一點心意吧,因為我還有事情要請教你呢?!?/p>

      “我能知道什么呢?”多多叔叔說,“我什么都干不了,我都快死的人了?!?/p>

      “多多叔叔,你還能活二十年呢,”張偉大說,“我的事情也只有你才能幫忙?!?/p>

      “呃,那是什么事情?”

      “我是在搞一項研究,”張偉大說。他又遞給多多叔叔一顆煙卷。這是他今天給多多叔叔的第三顆煙卷?!岸喽嗍迨?你是許鎮(zhèn)最后一個姓許的人,可是一百年前這地方都是許家的人,所以這里叫許鎮(zhèn)。對吧,多多叔叔?”

      “對,”多多叔叔說。想起自己的祖先,多多叔叔覺得很自豪,“這里都是我們家的,整個鎮(zhèn)子都是,還包括四面山上的土地,河里的河流,所有這里生長的樹。呃,連天上飛的鳥都是我們家的,因為有一次,一個外鄉(xiāng)人打死了許鎮(zhèn)的一只老鷹,我太爺爺就叫人把他捆起來,扔到河里去了——那時候河水很寬很大,一匹馬掉進(jìn)去也能沖走的,還有——”

      “這些事情我都知道的,多多叔叔,”張偉大截住了多多叔叔的話,因為他要是不截住,多多叔叔會一直說下去,“我想知道的是,許家這么大的家族,為什么就會突然消失了呢?到底發(fā)生了什么樣的變故呢?你們許家到底和我們張姓家族發(fā)生了什么樣的沖突,然后這里就成了張家人的地方呢?這是我最感興趣的地方,一個家族的滅亡就和一個民族的滅亡一樣,都是值得研究的。多多叔叔,你明白我的意思嗎?”

      “呃,呃,”多多叔叔感覺到喉嚨里面又堵了一團(tuán)痰,于是開始咳嗽起來?!斑@個說來就話長了,”多多叔叔說,“再說,有些事情我也沒弄清楚,得想一想才行。”

      張偉大笑了,他看起來很滿意?!岸喽嗍迨?”他說,“我不是要你今天說這些事,我明天到你家里來,你再細(xì)細(xì)講給我聽,好不好?”

      多多叔叔手里攥著那張一百元的錢,走進(jìn)郵局。他是來看看有沒有蘋果寄來的信或者錢。在最初幾年里,蘋果每年會寫一封信來,或者寄一些錢來。但是后來就沒怎么寄錢了;三年前收到蘋果的一封信(信里有一個電話號碼,就是多多叔叔懷里裝的那個),之后就什么都沒有了。不過多多叔叔還是相信,每年到了過年的時候,蘋果會寫信或者寄錢來。因為蘋果在每一次來信里都會說,她過得很好,她很快就會有很多錢;等到她有了錢,她就會回來了。實際上每年的這個時候,多多叔叔都會每天去一趟郵局。郵局里的老九經(jīng)常開多多叔叔的玩笑,他說:“多多叔叔,你就跟在郵局上班一樣啦,你比我還積極。”

      老九在鎮(zhèn)上的郵局里上了三十年的班。多多叔叔看著他一點一點像一塊面團(tuán)一樣發(fā)酵,最終變成一個胖子。而且他越來越胖了。多多叔叔開始到郵局等信的時候,老九已經(jīng)胖得連說話都斷斷續(xù)續(xù)的了。老九就讓多多叔叔幫忙,從縣里開來的班車上搬運郵包,再從郵局搬運郵包到班車上。多多叔叔很愉快地干這些活。因為每一次他會想象蘋果寄來的信就在郵包里。他幫老九干活就可以增加來信的希望。但是,大部分情況下,多多叔叔總是會失望。

      郵局里有七八個人圍著老九。他們每個人的手里都舉著一張匯款單子。老九正在喘著氣給他們數(shù)錢。多多叔叔站在一邊,透過人群的縫隙他可以看見老九,這樣老九就能夠從這個縫隙里看見他。要是老九看見他,正好也有蘋果的信,老九就會跟往常一樣,趁著多多叔叔走神的工夫,把那封信扔過來。那封信就跟一架飛機(jī)一樣,準(zhǔn)確地飛到多多叔叔的臉上。

      老九數(shù)一會錢,就抬起頭看一下郵局里的人。他可能早就看見多多叔叔了。不過多多叔叔懷疑老九沒有看得很清楚,因此多多叔叔再一次往開闊的地方挪了挪,這時候他能夠看見老九的一張臉盆那么大的臉了。他故意發(fā)出一聲響亮的咳嗽。他的咳嗽聲里還帶來一股很粘稠的氣味。老九終于看見多多叔叔了。

      “多多叔叔,”老九的表情很嚴(yán)肅,就跟不認(rèn)識多多叔叔似的,“你可不要在郵局吐痰,這是政府的地方,你要是吐了痰,我就要惡心死了。”

      “呃,”多多叔叔說,“我沒有吐痰。”

      但是多多叔叔這時覺得嗓子里真有一團(tuán)痰涌上來了,而且他的肚子里還有點惡心。于是他離開了郵局。他把那口粘乎乎的痰吐到街道上。多多叔叔頓時覺得舒服多了。

      多多叔叔手里的那張錢濕乎乎的,快要被他捏出水來。街道上的人少了一些。多多叔叔不知道要買一些什么東西回去。也許是需要的東西太多。不過多多叔叔感覺到這張錢有點古怪。他感覺到有點糟糕。多多叔叔不知道他為什么會有這樣的感覺。

      多多叔叔打算穿過擁擠的街道的時候,他又一次看見了張偉大。張偉大站在一群人中間,正在說話。他其實看見了多多叔叔,因為他一邊說話,他的眼睛就朝著四周飄來飄去,還像縣長那樣揮舞著手臂,就跟對著許鎮(zhèn)上的所有人發(fā)表演講那樣。但是,他假裝沒有看見多多叔叔。

      張偉大的本家侄子張三元這時說:“偉大叔叔,你怎么那么傻呢,你就等于是給多多送錢嘛,你給我一百元,我給你買五只雞?!?/p>

      “你不懂這里面的深刻道理,”張偉大神秘地說,“了解一個家族的衰亡過程是很有趣的?!?/p>

      “我是不懂,”張三元說,“可我知道一百元能買幾只雞。你要是錢多得花不完,你就送給我嘛,你多送我?guī)讖?我就不用開商店了,再說,你把錢花到我身上,總比送給一個傻子強(qiáng)嘛,對不對,偉大叔叔?”

      “多多叔叔不是傻子啊,”張偉大說,“我看多多叔叔很清醒,一點都不像是傻子?!?/p>

      “千真萬確,”張三元說,“多多傻得都不知道自己在干啥了,要不信你凌晨三點鐘到街道上看看,多多就在街上走過來走過去,你問他是誰,他不知道,你問他在干啥,他就會說在找他爸——可是他爸都死了有一百年了。你說他是不是傻子?”

      他們開始哈哈大笑起來。

      多多叔叔突然覺得心口有些痛,就像是有一塊石頭堵在那里。他一時間喘不過氣來。多多叔叔覺得,自己的手里要是有一把刀,他眼睛都不用眨一下,就會朝著張三元的肚子捅上那么兩三刀??墒撬麤]有力氣。多多叔叔要是和張三元打架,他就會像一只小雞那樣被張三元拎起來。

      多多叔叔從人群里擠進(jìn)去。他把那張濕乎乎的錢舉到張偉大的鼻子跟前,多多叔叔說:“你的錢還給你,你把我的雞還給我?!?/p>

      張偉大吃了一驚。接著他和和氣氣地說:“多多叔叔,你是怎么了?你的那只雞已經(jīng)賣給我了。”

      “我不賣了,”多多叔叔說。這句話讓他覺得很痛快,就跟吐出一口濃痰那樣,“我不賣了?!?/p>

      多多叔叔抱著那只雞回到家里的時候,發(fā)現(xiàn)有個人已經(jīng)在等著他了。多多叔叔看見這個人,他感覺腦袋就轟的一聲,變得跟門扇那么大。唉,多多叔叔最不愿意看見的,就是這個人。他一直希望這個人已經(jīng)死了。變成他看不見的空氣,或者變成河道里的一堆沙子。這個人就像是多多叔叔的噩夢。但是,現(xiàn)在他回來了。他還是那么瘦,可是他的肉就跟風(fēng)干的熏肉那樣堅硬和結(jié)實。多多叔叔這時候才知道,這個人根本不會消失。他正在吃著一顆多多嬸嬸洗得干干凈凈的蘋果。蘋果的汁液流得滿嘴巴都是。多多叔叔認(rèn)得這顆蘋果是多多嬸嬸留下來,準(zhǔn)備過年的時候才吃的??墒嵌喽鄫饗鹂偸呛艽蠓?就算是一條狗進(jìn)了院子,她也會拿出最好的東西給它。

      這時他看見多多叔叔說:“多多叔叔,我給你拜年來啦?!?/p>

      多多嬸嬸說:“老不死的,這是張飛呀,你不認(rèn)得了?”

      接著多多嬸嬸看見他懷里抱的那只雞:“你把雞抱進(jìn)房子干什么?你出去好半天,一只雞都賣不掉?”多多嬸嬸就從他懷里把那只雞抱走了。她把雞放到院子里。

      多多叔叔說:“呃,認(rèn)得,燒成灰我也認(rèn)得?!?/p>

      “哈哈,多多叔叔,你這是咒我呢,”張飛說,“我是真心給你拜年來的,你看看,我給你拿了這么多好東西?!睆堬w一面說,一面翻他擺在桌子上的東西,那是一包茶,一包紅糖,一包白糖,還有兩包奶粉?!霸趺礃?多多叔叔,你要是有兒子,我就比你兒子還孝順你呢?!?/p>

      “你有五年沒回來了吧?”

      “是,多多叔叔,我在新疆干了五年,現(xiàn)在我回來了。”

      “一定掙了很多錢吧?”

      多多嬸嬸這時候說:“張飛有本事,掙了很多錢呢,你看他的臉就知道他掙了錢了?!?/p>

      “掙了,”張飛說,“我跟你們不說假話,我們是一家人?!?/p>

      “掙了錢就不用回來了,”多多叔叔說,“新疆多好,滿地都是錢。”

      “掙了錢就要回來,”張飛說,“要不然別人就不知道了,別人不知道就跟沒有掙錢一樣,我說的對不對,多多嬸嬸?”

      “對,”多多嬸嬸說,“人活一張臉,樹活一層皮。”

      “哦,多多叔叔,我今天來是要告訴你,我今后就不去新疆了。過完年我就要修房子了?!?/p>

      “修么,”多多叔叔說,“你有錢你就修。”

      “木材和磚頭我都買好了,過完年他們就運來。我買的是好木材?!?/p>

      “修么,”多多叔叔說,“有錢就能買上好木材。”

      “多多叔叔,那你的意思是你沒有意見?”

      “想修你就修么,”多多叔叔說,“是你自己的事情?!?/p>

      “好。那過完年我就把木材搬到這里來?!?/p>

      “你是啥意思?”多多叔叔說,“你把木材搬我這里是啥意思?”

      “修房子,”張飛說,“我在這里修房子。你看看吧,多多叔叔,這房子都破得不能住人了?!?/p>

      “我的房子破了,那是我的事情,”多多叔叔說。他這會感覺自己的身體和聲音都開始抖動起來,嗓子里又有一團(tuán)痰要往上涌,“你修房子就應(yīng)該在你家里修?!?/p>

      “唉,多多叔叔,你真是有點老糊涂了,”張飛說,“咱們從前說好的事情么,我這幾年沒提這事是因為我在新疆掙錢嘛,我現(xiàn)在回來了就得按從前說的辦,因為我想修房子了。”

      “再吃一顆,”多多嬸嬸拿了一顆蘋果遞給張飛,她和和氣氣地說,“再吃一顆,這個蘋果甜。”

      “我不吃啦,多多嬸嬸,我跟多多叔叔說正經(jīng)事呢?!?/p>

      “你的錢我會還你的,”多多叔叔說,“蘋果回來就會還你的。”

      “哈哈,還?多多叔叔,你拿什么還?你都還了十年了。你也不算算,加上利息是多少錢了,你這輩子都還不了啦。蘋果十幾年都沒回來,現(xiàn)在是死的還是活的都說不清呢,她要能回來早就回來了?!?/p>

      “我日你媽的,”多多叔叔突然罵了一句,他覺得自己已經(jīng)沒有辦法控制自己的身體和嘴巴了,“蘋果好好的活著呢,要死也是你這樣的東西?!?/p>

      “多多叔叔,你好好說話嘛,你不能隨便罵人,鄉(xiāng)長見了我,也不會這么隨便就罵人的?!?/p>

      “我在這里住了七十二年了,”多多叔叔說,“你狗日的就這么想把我趕走?”

      “我可沒有趕你的意思,”張飛說,“我只是說要修個好房子,房子修好了你和多多嬸嬸要是想來住,就盡管來住,我到時候把你們接過來,你們想住多久就住多久,你就當(dāng)是你新修的房子。我們就跟一家人一樣。修房子的時候,你們就住到我家里去,我那里的房子也破了,但是比你現(xiàn)在的房子還要好一點么,你說對不對,多多嬸嬸?”

      多多嬸嬸這時候沒有說話,她到院子里去了。院子里開始下雪了。多多嬸嬸在院子里走過來,又走過去,看上去打算掃雪的樣子。

      “你是想把我趕到山上去?”多多叔叔說,“住到你的破房子里,直到把我們凍死?”

      “我可沒這么說,多多叔叔,”張飛說,“我那里離鎮(zhèn)上只隔一條河么,你想到鎮(zhèn)上來,走十分鐘就到了?!?/p>

      “我在這里住了七十二年了?!倍喽嗍迨鍑@息了一聲。他感覺到眼睛里濕乎乎的,然后有一股熱乎乎的水蒙住了眼睛。

      “你要是把我的錢還給我也行,”張飛說,“連本帶息一共是,”他伸出指頭在那里算了一陣,“一共是三萬二千六百五十二元?!?/p>

      這個數(shù)字多多叔叔是無法想象的,他簡直有一點茫然。看上去就像是一個傻子。

      “你要還不上,多多叔叔,那我過完年就要修房子啦,”張飛說,“你要是不讓修,我就叫一輛推土機(jī)來,把房子推掉了。明白不,多多叔叔?”

      “啊——啊!”

      多多嬸嬸這時發(fā)出一聲尖利的喊叫。突然間,她就像一匹憤怒的馬那樣沖進(jìn)房子里來,手里舉著一把掃帚,朝著張飛劈頭蓋臉打下去?!拔胰漳銒?你不得好死!你要是用推土機(jī)推房子,你把我先推成肉碴碴!你這個狗日的,你把我們禍害成這樣還不夠啊——”

      張飛慌慌張張躲避的時候,臉上挨了幾下打。他的一張臉變得跟豬肝子那樣紅。他說:“他媽的,你敢打我!”接著他突然伸出手,朝著多多嬸嬸推了一把。多多嬸嬸簡直是不堪一擊,立刻就像是一堆麥草那樣散落到地上了。她的身體開始抽搐起來,嘴角冒出一團(tuán)一團(tuán)的白沫,就像是嘴巴里放進(jìn)了洗衣粉。

      張飛看了一眼倒在地上的多多嬸嬸。他一點都不慌張。他說:“多多嬸嬸,你不能隨便打人么?!?/p>

      唉,多多叔叔感覺到孤單,感覺到自己很沒有力氣。他看著多多嬸嬸倒在地上,可是自己的手和腳都不聽使喚。于是他坐在地上,看著多多嬸嬸躺在地上的樣子。等到他可以動了,他就把多多嬸嬸搬到炕上去。多多嬸嬸沉重得像是一麻袋糧食。他拿了一個毛巾給多多嬸嬸擦了臉,又給多多嬸嬸蓋好被子,干完這些事情,他的力氣又沒有了。他喘了好長時間的氣。于是他挨著多多嬸嬸躺下來。多多嬸嬸就是這樣的,平常她看起來結(jié)實強(qiáng)壯,從早到晚都在忙來忙去,不停地干這干那,就好像不知道勞累似的,實際上她還不如多多叔叔。但是多多叔叔覺得她不會就這么死掉。她舍不得多多叔叔。

      多多叔叔想了一想他自己的日子??墒且幌肫饋硭秃芎俊K茈y想的清楚。后來他睡著了。

      多多叔叔感覺自己是十多年前的那個樣子。他正在走過許鎮(zhèn)的街道。這時候他碰見了張飛。張飛說,“多多叔叔,你要修房子啦?”

      “還沒有呢,”多多叔叔說,“許鎮(zhèn)的消息傳的這么快?”

      “多多叔叔,多少錢就能把房子修起來?”

      “五千元,”多多叔叔說,“我手里有兩千,還差三千?!?/p>

      “多多叔叔,我借你三千元?!?/p>

      “你真好心,”多多叔叔說,“可我不著急,等我把錢湊齊了再修?!?/p>

      “你湊齊了還我就行,”張飛說,“你先修房子么。我手里正好有三千,也沒地方花,再說,我們就跟一家人一樣,你花錢就跟我花錢一樣么?!?/p>

      多多叔叔算了算,自己要湊齊五千元還得半年時間。他是真想提前把房子修起來,因為最近就有一個修房子的好日子。所以他就真的跟張飛借了三千元。多多嬸嬸把那些錢縫到他衣服的里層,然后他就到縣里去買木材和磚瓦。多多叔叔往縣里去的那天突然覺得心神不寧,他總覺得要發(fā)生什么事情,因為他剛剛出門,就看見一匹馬淹死在河道里。河水其實很淺,但是那匹馬就是被淹死了。多多叔叔就不想去了,但是張飛說:“多多叔叔,趕緊去嘛,今天縣里的木頭好價錢,再不去就買不到又便宜又好的木頭啦?!?/p>

      結(jié)果那天在縣里挑好木材要付錢的時候,多多叔叔發(fā)現(xiàn)那五千元不見了。之前他就坐在車上,然后又在茶攤上買了一杯茶,吃了一個餅子。那些錢都不知道是什么時候沒有的。多多叔叔當(dāng)時就暈過去了。怪不得早上看見一匹淹死的馬。他醒過來之后,坐在縣城的馬路上哭了一會。后來,多多叔叔沿著公路往回走。他一個人走了很長時間,因為從縣城到許鎮(zhèn)有八十里遠(yuǎn)。路上,他又看見一頭驢子被一輛汽車撞死了。多多叔叔嘆息一聲,他問自己說:“那么多錢已經(jīng)不見了,難道還要發(fā)生更不好的事情嗎?”

      結(jié)果有一天,多多叔叔家里的十頭豬突然就死了。多多叔叔還沒有來得及找見鎮(zhèn)上的獸醫(yī),也沒有來得及把它們賣出去。本來那些豬可以賣一個好價錢,因為那時候有個城市里來的卡車正在收購鄉(xiāng)下的豬肉,他們說:“城市里的豬都是垃圾喂養(yǎng)的,而鄉(xiāng)村的豬是綠色的。”而多多叔叔急于把它們賣出去,是因為他要還掉張飛借給他的錢。那些錢莫名其妙消失了,他修房子的計劃就此停止。其實那些豬要是肯再多活一天,多多叔叔就可以把它們?nèi)抠u掉。城市里的卡車拒絕收購多多叔叔死掉的豬,因為“他們懷疑這些豬是被毒死的,會帶來不明原因的飲食安全隱患?!倍喽鄫饗饘χㄜ嚽笄?流了一臉盆那樣多的眼淚和鼻涕,卡車上的人最后“出于同情買下這些豬”,但是多多叔叔得到的是一筆很少數(shù)字的錢,只是比白送要多一點。

      那時候多多叔叔覺得,自己簡直跟大病了一場似的。死了的念頭都有過。張飛說:“多多叔叔,你欠我的錢慢慢還,我不著急。”多多叔叔聽了這話,顯得很羞愧的樣子。因為就算張飛真的不急著要錢,他也不曉得從哪里弄這筆錢回來。又過了些日子,張飛說:“多多叔叔,你欠我的錢慢慢還,我不著急?!倍喽嗍迨逶僖淮温犃诉@話,臉上越發(fā)的羞愧起來。

      “多多叔叔,”張飛說,“其實我倒是有個辦法,要是你同意,你就不用還錢了?!?/p>

      “呃?世上還有這么好的事情?”

      “有,”張飛非??隙ǖ攸c了一下頭,“有?!?/p>

      接著張飛花了半個小時的時間,總算含含糊糊地說出了他的意思。多多叔叔弄明白之后,立刻堅決地說:“不行。”但是張飛一點不驚奇多多叔叔的回答,他反而做出很有把握的表情。“多多叔叔,不著急,你回去想一想吧,這種事情是要好好想一想的?!?/p>

      蘋果那時候是許鎮(zhèn)最漂亮的女人。她沒有考上大學(xué),正在打算去往大城市。許鎮(zhèn)的一些人甚至詛咒蘋果說,這樣的女人不會給男人帶來好運氣。而正是因為她,多多叔叔的豬才會死去。許鎮(zhèn)的女人應(yīng)該丑陋一些,只有相貌上平常的女人才能夠吃苦耐勞,一心一意伺候男人。

      不過多多叔叔覺得事情不是這樣。難道一個女人長得漂亮就會帶來不好的運氣嗎?他倒是認(rèn)為這是一個事先設(shè)計好的陰謀。他覺得是張飛使用了邪惡的法術(shù)。因為張飛死去的父親就是一個出名的陰陽師。他父親曾經(jīng)用法術(shù)讓許鎮(zhèn)的一個女人赤身裸體在街道上奔跑。他還能夠從一棵樹飛到另一棵樹,就跟一只鳥那樣。要不是他有一次被狼吃掉,他也許能夠讓蘋果心甘情愿地走進(jìn)他們家里,成為張飛的女人。因為他可以讓女人的靈魂從身體里飛走,讓女人連自己的名字都說不上來。張飛肯定從他的父親那里學(xué)到了法術(shù),然后他就讓多多叔叔的錢突然消失,又讓他的豬突然死去。可是多多叔叔又想,如果是這樣的話,他又有什么力量來和張飛對抗呢?何況,那三千元是一個很大的數(shù)字。之前他存起來的兩千元花了他二十多年的時間,所以他得等到八十歲才可以湊齊這筆錢。

      多多叔叔很多個夜晚都在想這些問題。其實一直到張飛牽著一頭騾子,帶著一個隊伍來娶親的時候,他都沒有想明白。他只是覺得,事情差不多也就這樣了。但是出乎他們的預(yù)料,蘋果不見了。她神秘地消失了。一年后多多叔叔收到蘋果的信,信里說,她在南方的一個城市里。蘋果說,她突然離開是因為她仇恨許鎮(zhèn)。而且假如可以的話,她也仇恨自己的父親和母親。許鎮(zhèn)的人也在險惡地揣測說,像蘋果這樣漂亮的女人,到了大城市里,不知道要禍害多少個男人;而且他們也說,蘋果要是不顧忌自己的臉面和廉恥,也可以掙到足夠多的錢。只是那錢是骯臟的。多多叔叔有時候也有這樣下流的念頭。那是因為多多叔叔實在不曉得怎么能夠還得上張飛的錢。

      可是蘋果一直沒有回來,她也不愿意給更多的錢給多多叔叔。那時候,張飛突然變得暴躁起來,他有一次把多多叔叔打倒在許鎮(zhèn)的街道上,而許鎮(zhèn)的人們圍著他,就像是看一條狗那樣。因為許鎮(zhèn)的人們認(rèn)為多多叔叔是一個騙子。多多叔叔家門口的兩棵樹也被張飛鋸走了。那是多多叔叔的爺爺栽下的樹,足有一百年的光景了。

      結(jié)果張飛遭到了報應(yīng),第五年的時候,他家里的兩頭騾子突然死了,接著他家里裝滿糧食的一間房子著起火來。張飛差一點被燒死。張飛那年離開了許鎮(zhèn),到了新疆。張飛走之前對多多叔叔說:“多多叔叔,我還會回來的。等我回來,你要是還還不了我的錢,我就要在你家里修新房子啦。”

      這個人出去了五年。這五年里,多多叔叔一直認(rèn)為,他已經(jīng)死了。

      “唉,”多多叔叔嘆一口氣,然后他覺得自己哭了,“這就跟做了噩夢一樣?!?/p>

      這時候他又看見父親了?!鞍职?”多多叔叔說,“你說這到底是怎么回事?”

      “人活著就是要受罪,”他父親說,“許家的運勢到了盡頭了?!?/p>

      “我的太爺爺,你的爺爺是許鎮(zhèn)的大富翁,”多多叔叔說,“整個許鎮(zhèn)都是我們家的。為什么到我爺爺和你手里就成了窮人?”

      他父親沉默了一會。“一個家族要富起來得花很多工夫,可要是衰敗起來,就容易多了。”他父親說,“戰(zhàn)爭、土匪、火災(zāi)、法術(shù)、家族里的爭吵,隨便一件事情,就可以毀壞所有的財產(chǎn)和好日子。人的生命也一樣,看起來堅硬,可實際呢,和一棵草一模一樣。一陣風(fēng)也能折斷?!?/p>

      “可是,你不是說院子里埋了好東西嗎?我挖了那么多的土,還沒有看見。”

      “有,”他父親說,“你很快就能挖出來了?!?/p>

      “你在跟誰說話?”多多嬸嬸問。

      多多叔叔醒過來了,他發(fā)現(xiàn)自己的身體黏糊糊的,出了很多汗。“我爸,”多多叔叔說,“在說院子里埋了東西的事情。——你好了嗎?要不要喝水?”

      “好了,”多多嬸嬸說,“不好也要好好活著,不然那狗日的要占我們的家。”

      “雞沒有賣。本來賣給張偉大了,后來我又要回來了?!?/p>

      多多嬸嬸在做晚飯。這時候天已經(jīng)黑了。還下著雪,雪把院子里的土全都掩蓋起來了。院子就跟多多叔叔夢里頭的白天那樣。多多嬸嬸說:“老不死的,你做得很對,雞就是不能賣給張偉大,他是在侮辱你呢。他人模狗樣的,其實和張飛一樣,都不是好東西。都在盼著你死。”

      “你說蘋果會不會回來?這狗日的把我們忘了,這莊園就是讓別人占了她都不心疼,”多多叔叔說,“她根本就不喜歡這里?!?/p>

      “會回來的,”多多嬸嬸說,“我剛才夢里見到蘋果了,她開了一輛車回來了,車上裝滿了餅干、罐頭,還有很多錢。我都數(shù)不過來。”

      “車上不會裝罐頭和餅干的,”多多叔叔說,“許鎮(zhèn)上罐頭和餅干多的是。”

      “我剛才還看見一只喜鵲,”多多嬸嬸說,“蘋果明天就會回來?!?/p>

      “下這么大的雪,哪有喜鵲?”

      “你的眼睛什么都看不見:”多多嬸嬸說,“就算有一百只你也看不見,聽不見?!?/p>

      吃飯的時候多多嬸嬸又說,“明天你就把雞宰了。我們倆好好吃一頓。我們得好好活著?!?/p>

      夜里多多叔叔拆掉雞窩,在拆掉的那塊地上,開始用镢頭挖。那塊地比別的地方要柔軟一些。多多叔叔不停地挖下去,直到他被隱沒在土地里面。多多嬸嬸說:“老不死的,你不能明天再挖么,這么大的雪,不怕凍死?”多多叔叔沒有停下來。多多嬸嬸又說了兩遍,多多叔叔還是裝作沒有聽見的樣子。多多嬸嬸于是躺在炕上睡著了。她其實已經(jīng)習(xí)慣于多多叔叔在她睡著的時候忙碌的情形了。

      多多叔叔挖到半夜時分,在比他的身體還要深的坑里面,挖出一節(jié)完整的骨頭。他把骨頭放到一邊,繼續(xù)挖了一些時候,但是此后就什么也沒有了。這時候他一點力氣都沒有。他在坑里休息,喘氣。

      凌晨時分,多多叔叔穿過許鎮(zhèn)的街道,過了一條河,爬到半山的一塊平地上。滿世界都是厚厚的積雪。多多叔叔覺得自己的眼睛比白天還要亮。他簡直什么都看得清清楚楚。那地方是多多叔叔的父親和爺爺和太爺以及太爺?shù)母赣H的墳?zāi)?。多多叔叔在墳?zāi)骨白艘粫?。他手里拿著院子里挖出來的骨頭。

      多多叔叔說:“爸爸,你說的埋在地里的東西就是這個嗎?”

      但是他父親沒有回答。滿世界都被白色覆蓋和埋葬了。

      天快亮的時候,張偉大出現(xiàn)在許鎮(zhèn)街口南面的一面斜坡跟前。他要在這里撒尿。他打了一整夜的麻將。他正想走到斜坡的一側(cè)撒尿,因為那里有一塊低洼,可以擋風(fēng)。結(jié)果他被一個東西擋了一下,摔了一跤。張偉大爬起來,轉(zhuǎn)身又踢了一腳那個東西。他說:“他媽的,難怪老子一夜都輸,原來是這個東西作怪?!闭f完他開始撒尿。撒尿完畢,他往回走的時候,又看見了那個東西。他摔倒的時候把它上面的雪蹭掉了。

      張偉大發(fā)出一聲恐懼的驚叫。那個硬邦邦的東西就是多多叔叔。他夜里從那面斜坡上摔下來。然后他就被大雪埋葬了。許鎮(zhèn)最后一個許姓家族的人,許多多,在冬天的某一個夜晚,死了。

      責(zé)任編輯 趙劍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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