佚 名
弟弟出生的那年,計劃生育抓得正嚴(yán),村里有生二胎的人家,不是要躲到外地就是被罰款。只有弟弟,是光明正大生下來的老二,這并非因他家有權(quán)有勢,而是因為他的哥哥患有先天性腦疾。俗話說,就是弱智。
一
母親揮著手里的一根小竹竿,對哥哥說:“永遠(yuǎn)不許碰弟弟,記住沒?”因為擔(dān)心哥哥會傷害弟弟。父母更不許哥哥進(jìn)他們的房間,即使是吃飯,也讓他在自己的小屋里吃。哥哥經(jīng)常偷偷蹲在父母的房門外向屋里望去,看到弟弟時,就笑得口水順著嘴角流了出來。
其實哥哥很小的時候,也曾被深深疼愛過,只是當(dāng)年齡相仿的孩子已經(jīng)學(xué)會說話、走路時,他卻目光呆滯,講不出一個字來。檢查出是腦疾后,爺爺奶奶把怨氣撒到母親身上,母親便把委屈強加給了哥哥,經(jīng)常因為一點小事就打他一頓。
二
他從小是被同學(xué)喊著“傻子他弟”長大的,他對這個稱謂憎惡至極。所以他看著總是對著他傻笑的哥哥,心中充滿厭惡。
一次他又因為“傻子他弟”這個稱呼和同學(xué)廝打起來,他被那個同學(xué)壓在身下,忽然對方的身體輕飄飄地離開了他,是哥哥出手了。
他從未見過哥哥使這么大的力氣,哥哥把那個男孩橫空舉起,摔在地上。男孩頓時在地上滾著喊疼。他害怕了,他們?nèi)橇说?,父親一定會揍他的。那一刻他恨透了母親,為什么生一個傻子給他當(dāng)哥哥。他用力推了哥哥一把,氣憤地吼:“誰讓你多管閑事,你這個傻子?!备绺绫煌频盟さ降厣?,傻呆呆地看著他。
那天,父親讓他和哥哥并排跪在地上,竹竿無情地落下來時,哥哥趴在了他的身上,忍痛顫抖著說:“打,打我?!?/p>
有一天,城里的親戚帶來了他們沒有見過的糖果,母親分給他八塊,留給哥哥三塊,這樣的事情不是第一次發(fā)生,他理所當(dāng)然地接受了。次日清晨,哥哥在窗外敲著玻璃對他傻笑,踮著腳把一只手伸過來,臟兮兮的掌心里是兩塊糖。他愣了愣,沒有接。哥哥再次伸手時,已變成三塊糖。是哥哥僅有的三塊糖,他含糊地說:“吃,弟吃。”
不知為什么,這次他突然不想要了,哥哥著急得跺著腳說不出話來,干脆把糖紙剝開,往他嘴里塞。
當(dāng)他吃下糖時,他清楚地看到哥哥眼里流出了淚水。
三
他拿到大學(xué)錄取通知書那天,父母樂得合不攏嘴,哥哥也高興得又蹦又跳。其實哥哥并不明白什么是大學(xué),但是他知道,弟弟給家里爭了氣,現(xiàn)在再也沒有人叫他傻子,而是叫他“君旺他哥”。
他離開家的前一天晚上,哥哥還是不肯進(jìn)他的屋子,而是從窗外遞給他一個花布包。他打開,竟是幾套新衣服。都是幾年前姑姑給他們哥倆做的或是城里的姨媽送的。
原來,這么多年,哥哥一直沒有穿過新衣服。可是,他和父母卻從未注意過。此刻,他才發(fā)現(xiàn),哥哥穿在身上的衣服磨破了邊,褲子短得吊在腿上,滑稽得像個小丑。他鼻子微微發(fā)酸,這么多年,除了兒時的厭惡和長大后的忽視外,他還給過哥哥什么呢?
哥哥還是多年前傻笑的模樣,只是眼里多了幾分期待,他知道那意味著什么。盡管哥哥不知道他在不斷地長高,不知道衣服的款式已過時,令他無法再穿出門。但他還是假裝收下了衣服,高興地在身上比量著問:“哥,好看不?”哥哥很用力地點頭,笑的時候嘴巴咧得很大。
他在紙上寫了兩個字:“兄弟。”他指著“兄”字對哥哥說:“這個字讀‘兄,‘兄就是哥哥;又指著‘弟字,這個字讀‘弟,弟弟就是我?!值艿囊馑季褪窍扔懈绺?,才有弟弟。沒有你,就沒有我?!?/p>
那天,他反復(fù)地教,哥哥卻堅持讀那兩個字為“弟兄”,不連續(xù)卻很堅決地讀:“弟,兄?!弊叱龈绺绶块T時,他哭了。哥哥是在告訴他,在哥哥心中,弟弟永遠(yuǎn)是第一位的,沒有弟,就沒有兄。
四
對一個農(nóng)村孩子而言,大學(xué)生活顯得分外精彩,他幾乎忘記了自己還有個患腦疾的哥哥。
那次母親在郵局給他打電話時,哥哥一起去了。母親絮絮叨叨地說了很多,末了,母親說:“跟你哥也說幾句吧。”哥哥接過電話后,許久沒有聲音,又是母親接過來說:“掛了吧,你哥哭了,他在胸口比畫著,意思是他想你。”
他本想讓母親再把電話遞給哥哥,他想告訴哥哥,等自己回去教他寫字,給他帶只有城里才有的糖果和點心,可是,他張了張嘴,卻應(yīng)了句:“那就掛了吧?!币驗樗吹綄嬍彝瑢W(xué)好奇的目光,他不想讓他們知道他有一個傻哥哥。暑假,他買了糖果和點心,路上,他塞了一塊糖在嘴里,忽然想起兒時哥哥強行塞進(jìn)他嘴里的糖,忍不住喉頭發(fā)緊。糖在嘴里泛著微微的苦澀。
第一次,他回到家里就找哥哥,滿院子地喊:“哥,哥,我回來了,看我給你帶什么來了?”只是,他再也沒有找到那個只會對著他傻笑的哥哥,那個年近三十還穿著吊腿褲子的哥哥。父親老淚縱橫,痛苦地告訴他:“一個月前,你哥下河去救溺水的孩子,他自己也不會游泳,把孩子推上來,他就沒能上來……”父親蹲在地上痛苦失聲地說:“我們欠那孩子的太多了!”
他一個人坐在河邊,對哥哥的記憶時而清晰,時而模糊。他從口袋里掏出那張紙,上邊寫著“兄弟”,那是他的字;下邊是歪歪扭扭的不容易辨認(rèn)的兩個字,只有他能看得出,是哥哥寫的——“弟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