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向力(蒙古族)
鼻腔的記憶
我對城市的味道有自己的甄別和記憶……
剛跟父母從內(nèi)蒙古草原進城的時候,覺得城市味道怪怪的,琢磨了半天,終于想明白了,城市的味道就像塊長久沒有沾到雨水的雨布,灰塵味道濃厚。第一次住進六層樓的時候,石灰味道要等你走在路上幾分鐘后,才會消失。
那時的傍晚,我時常向樓下看。周圍都是平房,或者日本式的二層小樓。其實我是在搜尋同齡的孩子。對面廚房時常傳來炸魚的味道,他家總吃炸魚。有時候炸魚的味道有點臭,那是魚不新鮮了。我很想告訴他家,你家魚不新鮮了。后來才逐漸知道,新鮮魚很少用來油炸,但新鮮的魚比較貴。
那時孩子們玩的游戲都差不多,除了捉迷藏,或者123紅綠燈外,也沒什么了。但我覺得那是女孩子的游戲,離我太遙遠。我是穿褲衩滿世界跑的小子,而小子就應該喜歡摔跤,抱著對方角力,把對方弄倒,弄哭。然后鄙視對方,或者安慰對方。當然鄙視對方是因為對方本想欺負你,結(jié)果被你欺負了。安慰對方是因為對方摔不過你,你主動欺負了對方。對方一哭的時候,我鼻腔就立刻能聞到一股酸酸的味道。
我所就讀的小學離我家很遠,但離我媽很近。學校里充滿了圖書的味道,因為一樓是書店。我媽就在一樓書店上班,而我則在三樓的教室讀書。我絕對是個不折不扣的淘小子。但老師開始都會喜歡我,因為我有一張誠實的臉和結(jié)實的身體。我上小學期間,前后轉(zhuǎn)了三次學,都因為淘氣,讓老師對我刮目相看,老師覺得我是火星來的小子。每次進新學校,氣味都不一樣,唯一相同的是,班級里的汗味。
這次也不例外。小王老師一看見我,就喜歡上了我。為什么叫她小王老師呢,因為她個頭很小,也就一米四多點。其實她歲數(shù)不小了。她問我新學校好不好?我說好。她問我為什么覺得學校好?我說:“學校可以給我知識,有了知識就能學習更多的知識?!钡倚睦飬s想對老師說:“學校當然好,有人可以跟我摔跤,還有好看的女生坐同桌??梢栽谶\動會上大顯身手,沒什么比鮮花和掌聲更讓我心滿意足了。”但我那時就學會了掩飾自己的內(nèi)心世界,因為說實話的結(jié)果,往往不盡我意。而且我一旦說假話后,鼻腔里會有種空蕩蕩的土腥味道,就像置身在空空的土坑里。
小王老師收留了我。她覺得我是個老實又踏實的孩子。但就在上學的第一天,我就把同班的體委武輝的腦袋打破了。因為站隊的時候,他用接力棒挨個打我們同學的手,嘴里還喊著:“站好,站好。”他那表情和狀態(tài),讓我覺得自己如同一名排隊的苦力,而體委武輝就是兇狠的黑監(jiān)工。當他打我的時候,我就奪過接力棒,砸破了他的腦袋。我一直有個毛病,現(xiàn)在也改不了,就是除了我父母外,誰打我,我都要還手。而每次沖動的時候,鼻腔里就有種干草的味道。干燥讓我直想往鼻孔里滴冰水,滅火。
教研室里除了粉筆和黑板的味道外,還有墨水瓶子味,十分濃烈。怎么聞都是教研室,看來這味道不屬于我。武輝腦袋包著紗布低頭抽泣。我最討厭男生哭。我爸說過,男子漢流血不流淚。男生一哭,身體就會發(fā)出牛糞的味道??奁哪猩褪且欢雅<S,酸酸的沒用。
武輝首先承認他打人不對,但我不該用棒子打他腦袋。我一直保持沉默。我很不耐煩。每到這個時候,低頭認罪的我,鼻腔里就會有種土腥味。成年后有時出錯,一樣會有土腥味出現(xiàn)在鼻腔里。或許是因為低頭的緣故吧,氣息從地上毫無顧忌地,直入我鼻腔。我的確不該打破他腦袋,應該打他的手,但那又不過癮。為此,我主動道歉,并和武輝手拉手一起走出教研室。那時候孩子被打破腦袋,最多去醫(yī)院弄兩針,然后戰(zhàn)士般在教室里顯擺自己腦袋上的紗布。不像現(xiàn)在,孩子受傷,做父母的首先想到能從“兇手”那里弄多少醫(yī)藥費。
我在學校走廊里,主動放開武輝的手。我瞧不起他,甚至告訴他,男子漢不能哭,哭算什么,只會把身上弄出牛糞味,酸酸的。武輝說,要是不哭,他就會被批評。哭是表示服軟,老師不會批評哭泣的人。武輝說我身上有他爸的味道,我對此形容很好奇。他爸的口頭語是,有事說事,哭什么?哭尿包子,沒出息。
不打不相識,武輝成了我來城市后的第一個朋友。他妹妹和我們同年級,但不在一個班。她是班級的學習委員,總是一副高高在上的感覺。第一次見他妹妹武彩,就覺得她身上有冬天的清冷味道。頭發(fā)一絲不茍地梳在腦后,紅領巾很舊但干凈地系在脖子上。臉色較黑,碎花粉紅色布衣服,藍色的褲子,鞋帶和球鞋都很白,估計時常偷班里的粉筆蹭鞋面。
武家兄妹中午吃飯要去公安局的飯?zhí)谩N业谝淮芜M公安局就是跟這兄妹倆進去的。不過是吃飯。飯?zhí)美镉袧饬业陌游兜溃m然還有別的菜,但都被包子味道遮掩了。我要了五個大肉包子,并發(fā)現(xiàn)他們兄妹倆沒我一個人能吃。
武彩瞪著精明的眼睛看著我說:“你把我哥打了,他請你吃包子,你一個人還吃我們兩個人的。你和我哥也成了朋友,以后你要幫他打架?!蔽艺f:“欺負他就是欺負我。我一定幫你哥打架?!蔽洳屎懿桓吲d地說:“看你就是愛打架的,知道打架不好嗎?打架要蹲監(jiān)獄,一頓飯一個窩窩頭還帶個大眼,沒有肉包子吃?!蔽矣X得這個武彩對我有成見,但妹妹比哥哥武輝厲害。她說話的時候,嘴巴里都是青菜味道。
武輝他爸高高大大,第一次在食堂見面,就覺得他爸身上有動物園里野獸的味道。我媽總說我也有那味道,怪不得武輝說我有他爸的味道。他爸說小孩子打架不好,以后盡量別打架,有情況找老師。然后又教訓武輝,沒能耐就別欺負人。你們班都是窩囊廢,現(xiàn)在來了這個蒙古小子,你這滿族小子就有兄弟了,以后別仗勢欺人,今天哭了沒有?武輝搖頭。他爸低頭吃飯,然后抬頭問:“沒哭?真的?”武輝堅定地點頭。他爸笑了,然后捏了捏武輝的肩膀說:“你也要抓緊鍛煉。你這蒙古兄弟夠壯,和他學學摔跤?!币宦犨@話我樂得差點把桌子弄翻。我掩飾著驚喜,鼻腔里充滿了牛肉干的味道。我一開心牛肉干味道就很濃烈。
我當時在二班,是個普通班。三班幾乎都是本校老師或者什么領導的孩子。一個老師孩子名字我忘記了,只記得他長得比我高大,圓盤大臉,三角眼,大嘴岔子,在上樓的時候,他故意踩我的腳,因為我穿的是雙新白球鞋。我當然不會讓他踩我的新鞋。雖然我打他不過,那我也得吐他一臉唾沫,絕對不能忍讓,因為忍讓對壞蛋來說就是縱容。他力氣比我大,把我按在地上,揍我的鼻子,當時我覺得酸酸熱辣的味道從我鼻腔里流出來,那可能是鼻涕和鼻血。我感覺雙臂失去了力氣。糟糕,流淚了,那絕對不是被打哭的,而是鼻子酸得不能控制淚水而已。
我掙扎中看見武輝在喊老師,而凱子就在那個時候,抬起露著大腳趾的膠鞋,踢了那家伙的大臉。這下可闖禍了,大臉盤上的鼻子被凱子踢斷了。我聞到了凱子身上濃重的汗味。覺得他那時的面目像紅臉關公。事后,凱子被開除了,而我被記了大過處分,并在課間操的時候,在全校師生面前讀我的檢討書。我
委屈著讀完了深刻的檢討。或許天性使然,我竟然在全校師生面前,說大臉盤子先踩了我的新鞋,然后騎在我身上打破我鼻子,是凱子幫我打了他,凱子是我的朋友。操場當時彌漫著頭皮油的味道。千萬雙眼睛都看著我,不知道是羨慕還是嘲笑。我的班主任為此差點把我生吞活剝。也就從那以后,這個班級的味道開始陌生了。我失去了對這個班級的嗅覺。
接下來我只能轉(zhuǎn)去新學校,從此再沒見過凱子。有次逃學去看凱子,他家那里已經(jīng)拆得面目全非,滿鼻腔灰塵味道,不好聞。我轉(zhuǎn)學離開那天,武輝和他妹妹送我到校門口。武輝悄悄告訴我,他的鼻腔里都是尿臊味,因為他妹妹昨天竟然奇跡般地尿床了。
二十年后,我在街上看見過凱子,他拎著編織袋,滿大街找塑料瓶子。我喊他,他似乎不認識我,竟然問我,是不是有什么貨要出賣。我說:“把你家的紙炮都砸了,耳朵震聾了。你伸手就能抓住蒼蠅?!惫烙嬎麚炱茽€時間太長了,也太自由了,可能把童年忘了。他啞笑看著我。他身上依舊汗味十足,但缺乏了童年那般的濃烈。
藍街早沒了,禮堂早沒了,都換成都市的面貌,無非是高樓大廈,車水馬龍的嘈雜。每到深夜的時候,秋蟲呢喃,空氣緩慢流動,才能把我的鼻腔喚醒,才能恍惚地聞到城市昨天的味道,那是少年的味道,我內(nèi)心的味道。
地質(zhì)宮的裙子
地質(zhì)宮,原是偽滿政府修建給偽滿末代皇帝溥儀的皇宮。樣子很是宏偉?;疑乃鄩Γy路清晰。五根紅色的大柱子,像如來佛的五根手指,能把孫悟空握在手心,我們時常穿梭在五根紅柱子后,捉迷藏。樓頂碧綠的琉璃瓦遠遠看去,閃閃發(fā)光。后來地質(zhì)宮改為地質(zhì)學院,占地面積很大。
地質(zhì)學院的宿舍走廊里,充滿肥皂和洗衣粉味道。為走近路,我們時常穿越他們的宿舍樓。女生的宿舍樓我們也穿越過,那些女生特別喜歡洗頭,經(jīng)??匆娝齻冾^發(fā)濕漉漉,用毛巾包著都滴水。她們時常說著南方話,臉色紅潤得像桃子,她們身上總散發(fā)出像水果糖的味道。
灰色的主樓里充滿了倉庫味道,還有濃烈的柴油味道。據(jù)說用柴油擦地,干凈明亮。主樓的一樓里有個恐龍骨架,據(jù)說那是化石,但不知道真假。還有各種石頭,他們說有天外來的隕石和地球深處的礦石。我們都把那恐龍骨架當真的,還假裝知道某些石頭的來歷,并為此激動地爭吵。還時常冒充大學生,來回走入學校的教室和圖書館。我們總覺得自己很像大人,流竄在地質(zhì)學院并沒人阻攔我們。其實人家門衛(wèi)只把我們看作地質(zhì)學院的家屬而已。
大學的圖書館里,書墨味道十分濃厚。那些書架的木頭似乎被汗水浸泡過,木質(zhì)加汗味融合,怪怪的。我們當時十分羨慕大學生,尤其是女大學生。覺得她們穿著各式裙子,十分漂亮。胡蘿h樣的小腿,有點羅圈,不過很結(jié)實。
我們時常半夜拿著鍬,悄悄潛入地質(zhì)宮廣場的安靜處,四處瘋狂地挖坑,據(jù)說有的人挖出過槍。槍對我們的吸引太大了。晚上土腥味比白天重,還有草皮的甜味,還有鐵鍬的腥味,味道進入鼻腔,那感覺十分自由,夜空、星斗、草地、伙伴、鐵鍬、汗水、緊張,的確過癮。
夏日的傍晚,地質(zhì)宮廣場是居民茶余飯后溜達的廣場。地質(zhì)宮前面有兩個足球場,單雙杠,鏈球場,網(wǎng)球場什么的,當時都不收費。我喜歡玩單雙杠,把自己弄強壯,跟牛犢子似的,走到哪里都被人稱贊體格好。被人夸獎的時候,牛肉干味道就會襲擊我的鼻腔。
地質(zhì)宮的味道是青草和貴婦人的裙擺味道。其實貴婦人的裙擺到底什么味道,我沒聞過,只是從電影里看到,然后去體會。像電影《黑郁金香》里的女人,裙子閃亮擺動,戴著白手套的小手搖晃著小扇子,那味道一定很特殊??傊看蔚降刭|(zhì)宮,都有青草和裙擺的味道鉆入我鼻腔。青草味道好解釋,因為有很多草坪,但裙擺的味道不知從何而來?;蛟S是我的幻覺?聽說幻覺也能導致鼻腔出現(xiàn)未曾聞過的味道。
中學假期的味道和平時有明顯的不同,尤其是早晨。以往上學的時候,味道都是一樣的,雖然日日清新但很俗套。放假了,鼻腔里的味道竟然每天都是新鮮的。我們這批小小少年,開始蠢蠢欲動。我們抱著吉他,在傍晚有點神秘的味道中,開始在路邊彈唱。
那時在街邊彈唱,被視作不文明行為,我們年紀小,所以警察也就不管我們。當時講這是有傷風化的。其實那時的歌曲比現(xiàn)在健康多了。最多就是“美酒加咖啡,我也要喝一杯”,哪有現(xiàn)在的歌詞勇敢,什么該死的溫柔了,愛死昨天了,死了都要愛了。那時人的意識還沒開花,都在萌芽狀態(tài)。
一連幾天彈唱下來,我看見不少穿著裙子的漂亮姑娘,還有不少便衣警察。我同學“大嘴”認得他們。因為“大嘴”他爸就是公安局的。
在一個星期六的傍晚,我們唱完第三首歌,一個穿紅色連衣裙的女生,梳著馬尾巴,竟然主動請我們吃冰棍。這對于我們幾個破小子來說,也是破天荒頭一次,這女生沒有什么羞澀感覺,膽子巨大。說實在話,那是我們第一次被女生請,還是個穿紅裙子的漂亮女生,眉毛濃黑細長,眼睛形如彎月,鼻子小巧,嘴巴好看,小腿也不像一般的胡蘿卜形,應該是很漂亮的白蘿卜形。她身上的味道,仔細聞去,竟然是牛奶味。
她家住東朝陽路,而我們是西朝陽路,中間隔著地質(zhì)宮。按照當時的江湖規(guī)矩,我們東西朝陽路應該是仇家,彼此都充滿著憎恨。我們這邊是百姓和軍警教師的家屬,他們那邊是地方領導的區(qū)域??扇思沂莻€渾身奶味的美女,還穿著高貴的裙子,還主動請我們吃冰棍,這絕對是我們的榮幸。而仇恨只能繁衍更多的仇恨。所以我們決定放棄仇恨和矜持。女生叫裙子,名字十分奇怪。她說自己剛從美國回來。我們一聽,又有點害怕,因為當時我們雖然小,但知道美帝國主義總是瞧不起我們?!按笞臁本托÷晫ξ覀冋f,裙子是不是美帝派來的奸細?沒準刺探我們的軍情。
我們被“大嘴”的話逗得哈哈大笑,你“大嘴”能有什么軍情,就是上廁所忘記帶手紙而已。裙子和我們交流,她說不許問女生的年齡,那是最不禮貌的行為。也不許問名字,那也顯得不禮貌,大家一起開心,才是最重要的。我們都響應著,有美女陪伴,絕對是快樂又重要的事情。
她也會彈吉他,也十分有一套,甚至比我們彈得好。裙子還告訴我們,吉他是來自西方的樂器,有西班牙吉他與墨西哥吉他。國外那些吉他手,穿著牛仔靴、牛仔褲、牛仔帽,系著漂亮的牛仔皮帶,長發(fā)披肩,確實很酷。第一次聽見“酷”的詞匯,就是少年時代裙子告訴我的。過了多年以后,滿大街才開始??帷?/p>
我們一起送裙子回家的時候,她并不同意,因為路上散步的人還有很多。我們繼續(xù)背著吉他與她貧嘴,嚷嚷著要送她回家,最后無奈,她只好從我們中間選一個人送她。在我們的團伙中,我應該是最出眾的,無論是體格還是面貌??伤谷徽伊恕按笞臁彼退?。在我們大家失望的哄笑中,“大嘴”背著吉他,屁顛屁顛地跟在裙子身邊。我很沮喪,“大嘴”在裙子身邊,就像美女領著背吉他的哈巴狗。
接下來的傍晚,幾乎都和裙子一起彈吉
他尋開心。她的裙子似乎多得穿不完,紅色、藍色、白色、紫色、綠色、牛仔裙、碎花裙,還有很多。她喜歡在吉他節(jié)奏中轉(zhuǎn)圈,那時裙子穿的裙子就飛舞起來,然后她就做一個經(jīng)典動作,就是捂住裙子。后來我成年后,才知道她那是模仿“夢露”呢。不過當時她轉(zhuǎn)裙子捂裙子的動作,給我的刺激太大了,那感覺十分神圣,十分高貴,在青草地上做這個美麗的動作,正結(jié)合了我的鼻腔味道,青草和裙擺,高貴的味道。我當時無法抒發(fā)激動的情緒,就只能嗥叫,狼一樣的嗥叫。裙子十分欣賞我的嗥叫。她說我具備了男子漢的味道。但臨走的時候,她依舊要“大嘴”送她。沒辦法,她是我們禿小子里的天使和女皇,有權(quán)選擇保鏢,可“大嘴”是我們團伙最瘦弱的家伙。
那天我家來了客人,是遠方的親戚,按照規(guī)矩我應該作陪,但裙子是我心里的孫悟空,來回地蹦跳折騰我,讓我如坐針氈。還沒等吃飯,我就私自跑出家門。我無法跟父母解釋我的內(nèi)心想法。我當時還不會以無法為有法,因為當時還沒那么深的修行。我知道開心后的結(jié)果,就是被父母批評。不過為了裙子,也值得。
她教我們的曲子我一直記得,她說當時國外正流行“香蕉女郎”的歌曲。后來這首歌曲的確流行到大陸了。就是費翔唱的《惱人的秋風》。我們當時跟她學英語歌詞。我十分努力,學得最快,發(fā)音最準。裙子表揚了我。在她的牛奶味道中,我的牛肉干味道顯得更濃了。
“大嘴”送她已經(jīng)成了我們大家的習慣,但假期就要結(jié)束了,美麗時光即將離去。我在思考送裙子什么東西做個紀念呢?想來想去,記得我爸上次開會得了一個紀念品,是個水晶的電影膠片,這個禮物她一定喜歡。我爸對那些身外之物,似乎不那么看重。再說為了裙子,被打一頓也無所謂。起碼我對得起裙子。裙子的裙子總是來回換,我們即將分手那天,她穿的是條藍底白色的碎花裙子,十分清雅別致。莊嚴的地質(zhì)宮,清雅別致的碎花裙子,稍帶傷感的微笑,讓我們大家都知道分別在即。我們都用大笑來抵擋分別的憂傷。裙子也不例外,那天她顯得過分開心。跟每個人合作唱歌,還跟每個人擁抱。但就是不抱我。這讓我十分焦躁。我們都巴望時間停住,就在那一刻永遠停住。
終于到了分手的時間,她指名要我送她。她揮手和哥們告別。我第一次如此靠近地走在她身邊,內(nèi)心是甜蜜和苦澀的。我清楚這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路上我們都沒說話,走到東朝陽路的高干區(qū)路口,在一叢小樹林邊。我先站住,把禮物給她,她十分喜歡。她從小挎包里,拿出一個小盒子,送給我,要我回家再打開。其實我迫不及待地想打開,但她提出要求,我得尊重。
天色越來越晚,我們都不知道應該說什么,但似乎有好多話要說。我看著她,她看著我。我想她抱我,給我點熱情。她終于抱我了,還親了我的嘴巴。我發(fā)誓這是我的初吻。她的嘴唇潮濕,嘴巴里還有巧克力味道,有點甜。我有些眩暈。
裙子家的大門關上了。我在她家門口站了很久才離開。滿鼻腔都是她的味道,我那天晚上沒洗臉,沒漱口,想保留住她的味道。她送我的盒子里面,是條牛仔皮帶,扣子是牛頭,皮帶是黃色的小牛皮。她只送了我一個人禮物,還有她的香吻。
裙子走后我們再也沒去地質(zhì)宮彈琴,似乎對吉他失去了某些含義和力量。但她的裙擺和青草的味道一直留在我鼻腔里,久久不能散去。我不知道她的名字,她的年紀,但我知道我們彼此喜歡過,那是初戀的味道,這是我少年時代的私有財產(chǎn),誰也別想奪走。
地質(zhì)宮廣場經(jīng)過修建,已經(jīng)成了文化廣場,草坪早沒了,網(wǎng)球場也沒了,以前的樣子找不到了,青草地大部分被覆蓋了大理石。舊樣子,只有從舊照片和記憶里尋找了。要是有時間穿梭機,我一定花錢來一次旅行,看看自己的過去。
責任編輯陳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