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 熱(蒙古族)
一
“孫局長遭官司,木井池房權(quán)歸誰?”
本報特訊:我區(qū)北部著名古跡——康熙木井池,現(xiàn)在正經(jīng)受著有史以來的一場難以斷定的官司。一個自稱桑根的人向法院提起訴訟,訴訟請求中自稱,他是這座木樓唯一的合法繼承人,并訴稱此樓現(xiàn)在的主人,本縣原某局局長孫少雄是非法侵占木樓。桑根強烈要求孫少雄返還其非法侵占的財產(chǎn)。
這座木樓建于康熙二十九年,呈三層塔形木樓,建筑風格奇特,傳說是康熙皇帝所建。據(jù)法院的人透露,這座木樓“文革”前歸屬于一個名叫扎木蘇的人。后來扎木蘇的女兒托婭嫁給了孫少雄,十幾年前扎木蘇去世并留下遺囑,這座木樓由托婭繼承,可是剛在辦理完繼承手續(xù)不久,托婭卻突然去世。桑根自稱是扎木蘇的養(yǎng)子,據(jù)他說,扎木蘇老人還有一個養(yǎng)子叫白音,二十年前和他一同出走了,現(xiàn)在是死是活不知下落。誰是木井池的合法繼承人?是孫少雄還是桑根、白音?這一切是真是偽?一團團的疑云引起了廣大市民的廣泛關(guān)注,此案正在進一步審理中。
晚報上這篇豆腐塊大的新聞,一個月前就被阿拉坦剪下來放在自己的辦公桌上,他已經(jīng)看了幾十遍。自從第一眼看到它,阿拉坦的心就沒有平靜過,因為他就是報紙上所說的二十年前出走的白音。
阿拉坦點燃了一支煙,煙霧繚繞中再次瞇細了眼睛。他那高大健壯的身軀陷在歐式老板椅里,棱角分明的臉再次現(xiàn)出嚴肅莊重的神情來,油黑又略帶卷曲的短發(fā)覆蓋著飽滿的頭顱,雕塑般地挺立著,再加上下頜那一絲不茍修剪得寸把長的濃密胡須,使他整個人看上去既粗獷強悍又溫文儒雅。如果沒有二十年前的變故,他白音一定會成為一名出色的騎手,縱馬馳騁在草原上,飛揚著長發(fā),縱情地高歌,大塊吃肉,大碗喝酒——這曾一度是他全身心投入的生活……而今,年近四十的阿拉坦已完全喪失了吟鞭東指的豪邁,他早已不屬于他的草原了。是那場變故,讓他無奈地選擇了一種完全不同于祖輩的生活。
二十年前,因為木樓,因為報道中所說的那個孫局長孫少雄,因為扎木蘇老爹把托婭嫁給了這個惡棍,這個流氓,他和桑根放火燒了孫少雄的“狗窩”后被迫離家出走。
二十年來,阿拉坦曾努力地想忘掉自己這段生活的歷史,然而,那段辛酸而富有傳奇色彩的生活經(jīng)歷卻深深地烙印在記憶深處。他忘不了那神奇而又令人質(zhì)疑的木樓,忘不了那養(yǎng)育了他,疼愛著他,讓他心生敬畏的扎木蘇老爹,忘不了干媽的溫情,更忘不了那個讓他和桑根都神魂顛倒的美麗善良的干姐姐托婭……
自從二十年前離開那草原小鎮(zhèn),他就發(fā)誓不再回去,永永遠遠地離開那塊傷心地,所以,盡管有幾次因為工作他幾乎就要到了那個小鎮(zhèn),但他最終還是控制住了自己強烈的思鄉(xiāng)情緒。他不是一個不念舊情的人,恰恰正因為他有情有義,他才怕自己再次陷入一場紛爭之中,既傷害了自己又傷害了別人?,F(xiàn)在他想馬上趕回去,自從看了那篇報道后他就下了很大的決心。
阿拉坦的心情一直很沉重,那篇豆腐塊大的報道分明向他傳遞著他最不希望發(fā)生的事實:結(jié)實的扎老爹死了,憑他的健康狀況,他完全可以成為百歲壽星的,怎么只有七十多歲,說死就死了呢?難道出了什么意外?還有銘刻在他心中的托婭姐姐也死了,她還不到四十歲呀,怎么正值青春年華就死了呢?還有托婭姐姐的額吉,報紙上怎么沒有提到她?她現(xiàn)在怎樣?是生是死?還有別后音訊渺茫的桑根,報紙上說他已回到了家鄉(xiāng)同孫少雄打起了官司,他什么時候回來的?生活得還好嗎?一連串問題紛至沓來,攪得阿拉坦食不甘味,夜不成眠……
阿拉坦下決心回去,一半是為了這場官司,因為他是一名出色的律師,他知道怎樣去尋找相關(guān)的證據(jù),更知道怎樣去打這場官司才能把木樓從孫少雄手里奪回來。另外還因為康熙木井池本身,他懷疑它傳奇般來歷的背后,一定藏著眾多不為人知的秘密。早在十年前他讀大學時,就曾想破解康熙木井池之謎。憑著自己在木樓生活多年的那段感受,憑著自己第六感官的驅(qū)使,他饒有興趣地查找了一系列相關(guān)資料,凡有關(guān)康熙皇帝到過北方的記載幾乎都查遍了,可惜沒有一處提到康熙皇帝到過自己的家鄉(xiāng)——龍泉。那為什么人們都眾口相傳木井池是康熙所建的呢?特別是木樓主人扎木蘇老爹為什么也這么說呢?
“阿拉坦,電報——”
正當阿拉坦又拿著那豆腐塊大的報道發(fā)呆時,管收發(fā)的年輕姑娘把電報扔在他的辦公桌上。
這份電報是家鄉(xiāng)的法院拍來的,電文說:此案正預(yù)審理,請速來參加訴訟。
原來幾天以前,阿拉坦曾給家鄉(xiāng)的地方法院拍去電報,電文說:本人是貴院受理的桑根訴孫少雄房權(quán)糾紛一案中所涉及到的二十年前出走的白音,是扎木蘇的養(yǎng)子,本人請求以第三人的身份參加訴訟。
現(xiàn)在法院讓自己速去參加訴訟,看來該動身了。
二
兩天后的黃昏,阿拉坦回到了自己的家鄉(xiāng)龍泉,回到了他曾居住過的,至今仍魂牽夢繞的康熙木井池前。
阿拉坦神色凝重地佇立在蒼茫的暮色里,面對著木樓,他仔仔細細地打量著,無限深情地撫摸著……它還是二十年前的樣子:三層塔形木樓,樓檐下雕有飛龍、火鳳以及僧像。粗粗的紅松支柱上,雕刻著形態(tài)各異大小不等的圖像,只是圖像已大都不很清晰,有的甚至已被風雨吞噬掉了。樓頂長約六七米、高約一米的石條上非常醒目地雕刻著據(jù)說是康熙帝親筆題寫的草書——康熙木井池,鐵畫銀鉤,點橫豎撇,如煙霏霧結(jié),若斷猶連,大有“龍飛鳳舞”之態(tài)。
據(jù)說康熙帝沒有到過這里之前,這里曾是一座古寺,古寺西北百步有一古井,常年噴涌溫泉,號稱“龍泉”,此寺因而得名為龍泉寺。龍泉寺坐北朝南,后依海拔一千二百米的獅子嶺,前有溝壑彎曲南伸,與西拉木倫河交匯。寺殿依山勢而建,高低層疊;寺院周圍林草茂密山花爛漫百獸歡騰溪流奔涌。大殿遼闊敞亮,四周有石刻勾欄,山門為歇山頂,四邊檐角翹起;前殿為硬山式建筑,四周有回廊,殿前有臺基和月臺,東西兩側(cè)設(shè)有配殿,殿前石階下各有石獅一尊,呈臥式,翹首凝視西南。至于后來為什么改頭換面并稱為“康熙木井池”,據(jù)說那是因為康熙帝擊敗噶爾丹后,曾專程到龍泉寺焚香拜佛洗木盆浴,給寺廟留下大量的金銀珠寶,令其修葺一新,并親自用草書體為此樓題寫了名字“康熙木井池”。從此以后,康熙木井池名聲大噪,世代相傳……這些耳熟能詳?shù)膫髀勗屔倌陼r的阿拉坦激動不已,愛幻想的他常常把自己置身于時間隧道,在逆流的時光中,他成了侍衛(wèi)成了將軍成了小僧……而今,聽說康熙木井池已被孫少雄改裝成旅游觀光洗浴的賓館。據(jù)專家考察,這里的天然地下溫泉最高水溫可達八十三度,含有四十多種化學元素,其中稀有元素有鎵、鉬、鎢、鋰、鍺、鍶等,水中的鐳、鈾、氡、硫化氫的含量較高,對風濕性關(guān)節(jié)炎及各種皮膚病有顯著療效,對胃病、高血壓、肝炎等疾病也有一定的療效。故此地的溫泉遠近聞名,素有“圣水”之稱。據(jù)說西藏活佛九世班禪曾到這里“坐湯”。當?shù)氐拿晒拍撩?/p>
更是把這里當作治療各種疾病尤其是風濕性疾病的療養(yǎng)勝地,康熙木井池自然成了他們的首選,那神秘的傳說,那美妙的木盆浴,曾令多少療養(yǎng)觀光者流連忘返……
阿拉坦住進木樓二樓的一個單人房間。
阿拉坦清晰地記得這房間原是托婭和額吉的臥室。嚴格地講,托婭和她母親并非木樓里的成員,而只是千千萬萬洗木盆浴的來客中的一對母女。聽說在阿拉坦沒有被扎木蘇老爹收養(yǎng)之前,托婭和她母親并不在木樓長住,后來,扎老爹認托婭為干丫頭,阿拉坦和桑根又認托婭母親為干媽時,托婭和額吉才長住下來。
阿拉坦躺進溫度恰到好處的木盆池里,半閉著眼舒展著四肢,盡情地享受這美妙的沐浴。輕柔薄薄的霧氣,在阿拉坦的四周旋轉(zhuǎn)而又升騰,氤氳祥和地籠罩著,形成一層溫熱柔軟的半透明的紗。阿拉坦的腦海里突然閃現(xiàn)出二十年前的一幕。也是在這間屋子里,也是在這木盆池內(nèi),也是這般情景,他聽到有少女在唱歌,他輕輕地推門走進去,一下子驚呆了:秀發(fā)披垂的托婭姐姐斜倚在薄霧繚繞的木盆池里,懷抱馬頭琴,全身赤裸著正如癡如醉地唱著:
成鹽雖然有滋味,
不能一下子吃一斗,啊嗬噥!
你心里雖然喜歡我,
可是不能跟我走,
我的情哥,啊嗬噥!
紅糖雖然甜在心,
不能一下子吃一斗,啊嗬噥!
你雖然和我有情分,
可是不能見我的面,
我的情哥啊嗬噥!
……
曼妙的歌聲,粉妝玉琢般的妙齡女子,把阿拉坦帶入了一個令他銷魂的心醉神迷的世界,他感到自己輕飄飄地飛了起來,酥酥軟軟地正在融化成水,升騰成霧氣……
正當阿拉坦神思恍惚漸入佳境之時,兩記重重的耳光飛落而來,原來是扎老爹。阿拉坦捂著火辣辣的臉跑開了,但那幅美妙的少女出浴圖卻永遠鮮活地定格在自己的記憶深處,二十年來一直像電影鏡頭般不時地閃現(xiàn)!
阿拉坦還記得,在自己和桑根出逃那天,扎老爹和額吉在這屋里不知和托婭說了些什么,致使本來一直尋死覓活的托婭一下子變得深沉而又冷靜,她像長者一樣去勸說他和桑根。她告訴他們,老爹之所以這樣做是事出有因,日后他們會明白的。
他和桑根什么也沒明白就出逃了,這回他要弄明白,自己和桑根到底應(yīng)該明白什么呢?
咣咣咣有人敲門,阿拉坦披上浴巾極不情愿地開了門。敲門的是剛才接待他的服務(wù)員,見到阿拉坦半裸的樣子,她一下羞紅了臉,丟下一句“孫局長請你上樓去喝茶”便匆匆地走了。
阿拉坦關(guān)上門,漫不經(jīng)心地穿起了衣服。他想,孫少雄這小子消息好靈通啊,他請我去喝茶,用心何在?去還是不去?衣服穿利索后,他決定去看看,一則看看這個仇人啥熊樣了,二則也好探探他的虛實。
阿拉坦懷著復(fù)雜的心情登上了三樓,在服務(wù)人員的引領(lǐng)下推開了三樓最大一個套間的房門。他一眼就看到了二十年來一直像魔鬼一樣潛伏在自己記憶深處,讓他恨得咬牙切齒的惡棍。他還是那樣桀驁蠻橫盛氣凌人:凸起的額頭,高聳的鼻子,肥厚的嘴唇,黝黑的膚色,賊亮的眼睛,一臉的橫肉。只是比原來胖多了,眼角也有了細密的皺紋。此時的孫少雄站在地中央,雙手叉腰,目光閃電般掃視了一遍阿拉坦,這個二十年前差點讓自己葬身火海的年輕人如今越發(fā)儀表堂堂英氣逼人,健壯挺拔的身材,犀利明亮的眸子,棱角分明的臉,挺括人時的裝扮,看來這小子混得不錯!
“是白音內(nèi)弟吧,要是那把大火燒大了,我們可就只好到閻王爺那里會面了……快快快,屋里坐屋里坐!”
孫少雄快步迎了上來,強行拉住阿拉坦的手,笑呵呵地說。
“是呀,還是孫局長消息靈通呀!”
阿拉坦一邊說,一邊不客氣地一屁股坐到了沙發(fā)上。
“法院的人說你要回來,我估計你準到這兒來住?!?/p>
孫少雄說著也坐到了沙發(fā)上,不過,他的目光始終未離開過阿拉坦的臉。
“看來,我們相見得感謝這場官司了!”阿拉坦回敬道。
“聽說你是搞法律的,其實這場官司沒有必要去打,這你到法院就會更明白了,來,喝茶?!?/p>
孫少雄從一個很年輕的女人手里接過茶,端到阿拉坦面前。
“扎老爹什么時候死的?怎么死的?”
阿拉坦喝了一口濃茶突然問。
“十二年前的五月,生了一場大病。”
孫少雄點燃一支煙,一邊吞云吐霧,一邊慢條斯理地說。
“那么托婭呢?”
“那年九月末,難產(chǎn)死的?!?/p>
孫少雄耷拉下嘴角很悲傷的樣子。
“從那以后,額吉就失蹤了?!睂O少雄接著說。
阿拉坦聽后一震:額吉并沒有死,她失蹤了。如果能找到額吉,那么就能弄清所有的問題,包括扎老爹和托婭的死。憑著天生的敏感,阿拉坦覺得額吉的失蹤與扎老爹和托婭的死有關(guān),而他們的死肯定與木井池有關(guān)。
阿拉坦回到自己的房間,他一再思慮孫少雄所說的“這官司沒有必要去打,你到法院就會更明白的”是什么意思?難道是——他決定明天就去法院了解情況,并要盡快地找到桑根……
三
“桑根訴孫少雄木樓房權(quán)糾紛一案,本庭立案受理后,通過調(diào)查,案情基本清楚,‘文革前木樓的所有權(quán)屬扎木蘇,扎木蘇有三個養(yǎng)子,托婭,桑根,還有你,二十年前你和桑根出走了,托婭嫁給了孫少雄,十二年前的五月扎木蘇因病去世,死前立下遺囑把木樓贈給托婭,托婭隨后也不幸于同年九月病逝,托婭的母親也失蹤了,另外托婭有一個婚生子、一個養(yǎng)子。桑根起訴到法院后,不知為何卻突然提出撤訴,案情就是這樣?!卑⒗沟椒ㄔ汉螅袷聦徟型ニ就ラL向他通報了案情。
他是一名出色的律師,他知道如果按司庭長介紹的案情,他和桑根并不能得到木樓的一絲一毫。
按繼承法規(guī)定:繼承開始后有遺囑的按遺囑繼承,扎老爹立下遺囑,木樓由托婭繼承,托婭死后沒有遺囑,按順序繼承,木樓的一半屬孫少雄,另一半分別由第一順序繼承人:配偶孫少雄,托婭的婚生子和養(yǎng)子,托婭的母親共同繼承?,F(xiàn)在額吉失蹤了,木樓理所當然歸孫少雄和他的子女了。
他知道怎樣從另一個角度來打這場官司,他向司庭長提出這樣幾個問題:
一、扎木蘇老爹的遺囑是真是偽?
二、即使是真的,是否有充分的證據(jù)證明此遺囑為扎木蘇老爹真實意愿的表示?
三、托婭是否自然死亡?
如果以上三點有一點是否定的,那么這個案子就會翻過來。
“關(guān)于扎木蘇遺囑的真?zhèn)?,司法鑒定結(jié)果是出自扎木蘇之手,關(guān)于是不是扎木蘇真實意愿的表示,按審判實踐可以推定為真實意愿的表示,至于第三點,我們需要證據(jù)?!?/p>
司庭長解釋說。
阿拉坦把扎老爹的遺囑復(fù)印了一份,他要回省城親自鑒定一下,便和司庭長握手道別了。
阿拉坦回到木樓,又躺在木盆池里。他想著這個案子的前因后果:扎老爹把木樓交給托婭完全在情理之中,但托婭把木樓交給孫少雄是完全不可能的,因為她并不愛孫少雄,她嫁給孫少雄就是為了保住木樓,何況額吉又不明不白地失蹤了……
在阿拉坦兒時的記憶里,那個苗條秀美
舉止輕盈慈眉善目聲音柔美的漢族額吉始終是個神秘的人。他不知她最初的家在哪里,只知道她有時消失在茫茫的草原上,有時出現(xiàn)在不遠的森林處。就是出現(xiàn)在木樓上,也神不知鬼不覺。她和扎老爹之間一定有著一些秘密,不僅僅在男女關(guān)系上,在其他方面也許還有著一種更為神秘的聯(lián)系,這秘密又似乎與木樓有關(guān)。阿拉坦清楚地記得小時候的一天夜里,自己突然從睡夢中醒來。屋里黑洞洞的,整座木樓都在黑暗中沉睡。忽然,他聽到一種極輕的腳步聲,極有節(jié)奏地踏擊著樓板,不一會兒,腳步聲沒有了,只聽見嘎嘎吱吱的開門聲,像是開啟一扇塵封已久的門。阿拉坦悄悄地溜出屋,正好見到兩個人影一閃飄進了二樓最里邊的那間小屋。那是一間沒人居住的小屋,終日上著鎖。阿拉坦好生奇怪,他踮著腳尖跟了上去。門沒有關(guān)嚴,透出淡淡的燈光,阿拉坦從門縫望去,只見扎老爹拿著一張紙,額吉端著兩根紅蠟燭,兩個人走走停停,停停走走,像是在尋找什么東西,阿拉坦當時很害怕,趕緊悄悄地溜了回去。
這件事二十幾年來一直刻在阿拉坦的記憶里,他也因此開始懷疑這座木樓,往事讓他陷入深思之中……
“從省城來的白音在這里面嗎?”屋外有人喊。
阿拉坦很驚訝,這里竟有人知道他來到這里,于是他麻利地穿好衣服。打開門,一個又高又壯的漢子鑲嵌在門框里,寬闊的額頭,黑亮的眼睛,高高的鼻架,突起的顴骨,卷曲的胡須,黃黑的頭發(fā)——活脫脫又一個扎木蘇老爹。
“桑根弟——!”阿拉坦激情澎湃地撲了上去。
“白音大哥——!”桑根一下子把阿拉坦抱了起來。
二十年前的那個深夜,他倆就是在這里分手的。
那是個風雨交加電閃雷鳴的深夜,阿拉坦和桑根雙雙跪拜在扎木蘇老爹和額吉面前,等待著老爹和額吉的最后決定——到底把托婭嫁給誰。兩天前,被關(guān)押批斗了一周的老爹突然回到了木樓,一家人又驚又喜,可老爹鐵青著臉,一句話也不說,只是狠命地抽煙,一個勁地嘆氣,樓上樓下不停地走動,一天過去了,一夜又過去了,扎老爹依舊如此。這可急壞了全家人,他們齊刷刷地跪在老爹面前,懇求他說出原委,一向剛強的老爹仰天長嘆,老淚縱橫,他說造反派頭頭孫少雄放他回來,條件是三天后把托婭嫁過去,否則就一把火燒了木樓。全家人一下子全傻了,他們?nèi)f萬沒有想到那個耀武揚威的孫少雄竟然狼心狗肺地提出了這么一個傷天害理的條件,豈不把扎老爹逼上絕路!他們知道木樓是扎老爹的命根子,托婭也是老爹的心頭肉,這叫老爹如何取舍?阿拉坦和桑根一聽孫少雄要打干姐姐的主意,氣得怒發(fā)沖冠青筋暴起,繼而顧不得羞臊,他們哀求老爹不要把托婭往火坑里推,趕緊把托婭嫁給他們當中的一個。老爹的臉在抽動,額吉也一下子變得冷酷無情起來。
她把哥兩個轟了出去,一人給了一記重重的耳光。阿拉坦和桑根被打傻了,并非額吉用力過大,而是額吉從未打過他們。他們不知道自己錯在哪里,愛干姐姐有什么錯?要娶干姐姐又有什么錯?他們從樓里跑了出來發(fā)瘋般地狂奔,他們要殺死孫少雄這個流氓這個惡棍。于是,趁著月黑風高,他們找來足量的汽油和柴草點燃了孫少雄的住處。他們自以為不會被他人所知,于是潛回木樓再次向老爹跪求。
“白音弟桑根弟,你們聽老爹的聽額吉的吧,我決定嫁給孫少雄了,有些事你們還不知道,將來你們會明白的……”
早已哭成淚人的托婭突然止住了哭聲,神色凝重而又凄然地對兩個弟弟說。
這時,木樓外傳來喊叫聲狗吠聲敲門聲,伴著風聲雨聲雷鳴聲響徹夜空,放火的事敗露了。阿拉坦和桑根不得不含淚告別了親人,告別了木樓,告別了家鄉(xiāng),開始了漫長的流浪生活……
二十年來,阿拉坦時常在想托婭姐姐那句“有些事你們還不知道,將來你們會明白的”的話是什么意思?我們到底不知道些什么呢?老爹和額吉到底對托婭講了些什么才讓她改變主意?難道與木樓有關(guān)?與我們的身世有關(guān)?阿拉坦百思不得其解。
四
康熙木井池的對面是一家茶館。茶館由一座大蒙古包和幾座小蒙古包組成。大蒙古包是用來招待一般客人的,小蒙古包除一座是主人的起居室,其他幾座都是用來招待貴賓或熟人的。在阿拉坦的記憶里,那圓圓的蒙古包是牧民用木頭和毛氈搭成的。聽扎老爹講,那圓房子的四面各有一個老佛爺,就像蒙古包祝詞中所唱的那樣:
從南面望一望,
蛋形的白氈房。
五臺山的文殊菩薩,
摸過預(yù)的氈房。
從西面望一望,
白蓮的圓氈房。
拉薩的班禪大師,
摸過頂?shù)臍址俊?/p>
從北面望一望,
雪白的圓氈房。
南海的觀音菩薩,
摸過頂?shù)臍址俊?/p>
從東面望一望,
溜圓的白氈房。
黃教的宗喀巴大師,
摸過頂?shù)臍址俊?/p>
……
怪不得這家茶館經(jīng)久不衰呢,原來是有老佛爺在保佑呢!阿拉坦曾孩子般地這樣想。
其實這家茶館的經(jīng)久不衰完全歸功于它的主人經(jīng)營有道。那是一個瘦小枯干卻精神抖擻的孤老頭子,人們不知道他姓什名誰,只管他叫茶老爹。茶老爹的茶香甜爽口遠近聞名,只是數(shù)量有限——每天只熬十壺,無一例外,而且這個茶老爹又是一個極講茶道的人,所以要想喝上茶老爹純正的蒙古奶茶就得起個大早排個長隊了。
每天清晨,太陽剛一露臉,茶老爹準時地熬好第一鍋奶茶,無論春夏秋冬、寒來暑往均以太陽初升為準。??蛡儊砹耍枥系缫逊藕昧艘粡垙堊雷?,桌子中央擺上一大盤炒米,與大盤相伴的是一圈小盤,分別盛著黃油、酸奶油、奶豆腐、奶嚼口、奶皮子、奶酪等。客人們圍桌而坐,這第一碗茶必是由茶老爹親自斟上雙手托起獻給客人。而盛茶的碗既不是瓷的也不是銀的而是自制的木碗。開始喝茶了,茶老爹退回自己居住的蒙古包,再由小子們上前服務(wù)。茶老爹的茶沒有明碼標價,喝茶的人只需走時隨便賞一些錢放在蒙古包門口那古老的木箱里,即使不賞錢,茶老爹也從不追著去要的。
桑根請阿拉坦去喝茶,他還帶去了一個美麗動人的姑娘,桑根介紹說是他的情人,將來要娶她做老婆的,她是孫少雄的小妹妹,名叫孫敏,大學畢業(yè),今年二十五歲。阿拉坦目瞪口呆地望著桑根和孫敏,他怎么也想不明白,桑根哪根神經(jīng)出了毛病,怎么偏偏要去和仇人結(jié)親。桑根似乎猜透了阿拉坦的心思,一邊招呼著他喝茶,一邊自言自語道:“我知道天下女人有的是,可我就愛死了這個女人?!彼呎f邊在那女人的臉上狠狠地扭了一下,那女人痛得大呼小叫起來。
阿拉坦感到很倒胃口,他想拂袖而去,但轉(zhuǎn)念一想,剛見面就翻臉也許會誤大事,另外他早就想找機會接近茶老爹,想從茶老爹那里打聽一下木樓的事,托婭的事,尤其是額吉的事。
“桑根弟,這場官司你準備怎樣打?”
喝著茶老爹的奶茶,阿拉坦耐著性子尋找著話題。
“法院你不是去了嘛,事情還不明擺著,她哥哥拿著扎老爹的遺囑,法院的人說我們沒有繼承權(quán),我怎么辦?”桑根淡淡地說。
“難道就這樣算了?”阿拉坦有些惱火。
“不算又能怎樣?我……”桑根欲言又止。
“你有的是錢,爭那破樓干啥?我早就說過,我人都給你了,還跟我哥哥過不去,是不是太小氣了,過去的事嘛,用一句官話來說,那是歷史造成的呀……”孫敏斜眼瞟著桑根,嬌里嬌氣地說。
“狗屁!”
桑根“呼”地站起來,怒沖沖地罵道,隨即丟下孫敏和阿拉坦揚長而去。
阿拉坦愣愣地望著發(fā)呆的孫敏,他不明白,這么漂亮的大學畢業(yè)生為什么偏偏愛上了自己哥哥的仇人,并能忍受對方的粗野,難道是為了錢嗎?
這時喝茶的人陸續(xù)地離開了茶館,孫敏也早已不知去向,只剩下阿拉坦仍舊坐在茶桌前呆呆地出神。
桑根怎么了?
茶老爹又來倒茶了。阿拉坦拉住茶老爹,告訴他自己就是二十年前對面木樓里的常到他這里來聽故事的小白音。茶老爹愣怔了半晌,又細細地打量他,而后機敏地環(huán)顧四周,神秘地趴在阿拉坦的耳邊悄悄說:“你額吉還活著!”
“真的?她在哪兒?”阿拉坦興奮地跳了起來。
茶老爹悶聲不響地搖了搖頭。
阿拉坦有些失望,但他還是謝過了茶老爹。他相信茶老爹的話。額吉還活著,這比什么都重要,只要找到額吉,也許就能弄清所有的秘密了。
從茶老爹的茶館出來,阿拉坦決定去看看托婭和扎老爹。
扎老爹和托婭的墓修在木樓以北的敖包山上。這里曾是他和扎老爹、額吉、桑根、托婭常來的地方。每年五月大祭的時節(jié),扎老爹都要帶上他們前來祭祀,帶著全羊奶酒錢幣等,老爹每每還要唱上幾段頌詞:
巍峨的敖包山上。
白云如哈達飄蕩。
溫暖的木井池呀,
為四方帶來吉祥。
在山上凸起的敖包,
擺滿了祭物和亡靈。
手捧西拉木倫的奶酒,
虔誠地把木井池稱頌。
牽來剽悍的追風馬,
趕來肥碩的牛和羊。
請你接受莊重的敬意。
獻上五彩綢條的酒觴
……
敖包依舊,祭祀的人卻陰陽兩隔……怎不叫人痛斷肝腸!
時值深秋,敖包山上涼風習習清冷肅殺??蔹S的蒿草雜亂地掩映著兩座瘦小的墳丘,沒有墓碑無人修整,就像廢棄已久的家園,荒涼衰敗得令人心痛!阿拉坦拔去墳前的蒿草,清理出一小片空地,然后屈膝跪拜點燃了紙錢,一時間往事洶涌淚眼模糊。他知道自己是扎老爹最疼愛的養(yǎng)子,盡管扎老爹有時對他很嚴厲,可那深邃的眸子里時時顯露出來濃濃的愛意,每時每刻都在撫慰他幼小的身心,他喜歡撲向老爹的懷抱,被裹在他那寬大的羊皮大襖里,任憑扎老爹那曲卷的胡須酥酥麻麻地觸碰自己的面頰,癢癢地笑著傾聽扎老爹那節(jié)奏鮮明的心跳……還有托婭,那美貌如花的姐姐,一直是自己夢想的新娘啊
當阿拉坦拖著疲憊的身心離開敖包山時,夜幕降臨了。他匆匆地返回木樓,他想盡快見到桑根,他有一肚子話要對桑根說,尤其是額吉還活著的消息,這對他們來說太重要了。他走到桑根門前,剛要敲門,屋里面?zhèn)鱽砼藡舌恋恼f笑和男人粗重的喘息。
“這個混蛋!”阿拉坦在心里罵道,他一轉(zhuǎn)身回到了自己的房間。
睡到半夜,阿拉坦莫名其妙地醒來,警覺地傾聽,整座木樓靜悄悄的,遠處有蛙在鳴狗在吠。突然他聽到樓內(nèi)傳來“嚓嚓”的極輕腳步聲,自遠而近,那聲音急切而又飄忽,緊接著傳來一聲女人的尖叫。阿拉坦急速地沖出房門,借著木樓走廊內(nèi)淡淡的燈光,他看到一個高高瘦瘦的白發(fā)人,穿著黃袍,向二樓最里面的那間小屋奔去,轉(zhuǎn)眼間便鉆進了那間小屋,小屋斜對面的樓梯上站著半裸的孫敏,看樣子她剛從桑根那里回來。
阿拉坦顧不得多想,他飛快地沖到小屋門口,一腳踹開了屋門,按著了氣體打火機,圓睜著兩眼向里面搜尋,結(jié)果什么也沒有看到。
“鬼!有鬼!”瑟瑟發(fā)抖的孫敏驚恐地大叫。
“有什么稀奇的,這里經(jīng)常鬧鬼。”這時樓內(nèi)聚集了好多人,說話的是一個迷人的少婦。她站在二樓與三樓之間的樓梯上,身披淺藕荷色睡裙,風姿綽約容貌秀麗。她的身后站著孫少雄。阿拉坦知道她是孫少雄后娶的女人。
“都回去睡覺吧,是她看花了眼,鬧的什么妖,扯淡!”
孫少雄聲色俱厲地轉(zhuǎn)向?qū)O敏。
在孫少雄威嚴的目光注視下,眾人漸漸散去,整個樓梯內(nèi)只剩下孫少雄、阿拉坦和桑根。
“恐怕這樓真的有鬼!”阿拉坦話中有話。
孫少雄沉默著,兩眼直勾勾地盯著那半開半關(guān)的小屋,好半天,才慢慢悠悠地上了樓。
“我真的看見有人進去,是一個白發(fā)人,穿著黃袍,等我追進屋就什么也不見了?!?/p>
桑根拉著阿拉坦走向那間小屋。他們打著打火機,借著跳躍的火光,仔仔細細地察看:樓板上有清晰的足印,紅松支柱上有被人動過的指痕,屋內(nèi)還彌漫著殘存的淡淡油松香氣,這一切都表明,確實有人剛剛來過??墒侵灰娺M沒見出,難道會土遁不成?正當二人困惑之時,打火機滅了,黑暗立時吞噬了他們,耳邊隱約響起粗重的喘息和悠長的喟嘆,一陣寒氣襲來,阿拉坦和桑根驚出了一身冷汗,他倆趕緊逃了出來。
阿拉坦回到自己的房間,怎么也睡不著了。他想那個白發(fā)黃袍人會是誰呢?他是怎么來的又是怎么走的?他突然想起自己小時候偷看到扎老爹和額吉在那間小屋里尋尋覓覓的情景,一下子興奮起來:額吉!也許是額吉!
五
早晨,法院來人告訴阿拉坦要在近日開庭審理這宗木樓糾紛案。阿拉坦聽后決定今天就回省城,鑒定一下扎老爹遺囑的真?zhèn)巍K页鲎约簭那氨4娴囊槐驹系瓕懙某~,又到對面樓上拍照了那幾個據(jù)說是康熙帝親筆題寫的“康熙木井池”幾個字,他打算也趁機鑒定一下。
一切收拾停當,快十點了,可去縣城的班車十二點才到。阿拉坦想和桑根告別一下,他敲了敲桑根的房門,好長時間門才開了。他見桑根披著上衣穿著短褲,一臉的睡意,而在他的床上,孫少雄的老婆穿著短裙,一件柔姿紗蝙蝠衫還沒有穿上,不用問,一切都明白了。阿拉坦感到一股怒火,挾裹著羞恥感燃遍了全身,他真想狠狠地甩給桑根兩記耳光,但他忍住了,只是恨恨地罵道:
“你這個渾小子還有人味嗎?早知這樣我何必回來!”
“白音哥,你聽我說……”
桑根追出來對憤憤而去的阿拉坦喊,阿拉坦全然不理地沖下了樓。
在縣文化館,阿拉坦費了好多唇舌才借到一本清末一名秀才寫的縣志,在卷十中,他看到這樣的記載:在縣城西南二百三十里,康熙帝和撫巡大將軍和碩裕親王破噶爾丹于烏蘭布通,后康熙帝在龍泉寺浴木盆澡,建“康熙木井池”……合上縣志,阿拉坦長吁了一口氣,是啊,自己總算為木樓的身世找到了一點點證據(jù)??墒菫槭裁丛系v的那個關(guān)于木樓的故事卻遠非如此呢?難道那只是一個天方夜譚般的傳說?
據(jù)扎老爹講,康熙帝和噶爾丹大戰(zhàn)了三天三夜,直至尸橫遍野血流成河之后,才終于大獲全勝??滴醯埤堫伌髳?,下令原地休整,殺牛宰羊犒賞三軍。而他則帶了幾名貼身侍
衛(wèi)策馬揚鞭游獵去了。時逢盛夏七月,林木蔥蘢花香四溢,山間群獸騰挪百鳥婉轉(zhuǎn),好一幅生機勃發(fā)喜慶祥和的塞外畫卷!康熙帝在這樣的良辰美景中一路策馬狂奔,竟沒有射殺一只動物。直到晌午時分,正值又饑又渴之時,忽見不遠處的一片林間空地上有幾間木房,便飛奔過去。但見那木房玲瓏小巧,紅黃兩色鮮艷欲滴,門縫間逸出縷縷霧氣。這時不遠處走來一位鶴發(fā)童顏的長者。長者說,此地名曰龍泉,地下有溫泉噴涌而出可供沐浴,既活絡(luò)祛風、舒筋除痹又益壽延年。長者指著門縫間逸出的輕霧說那是木盆澡池冒出的熱氣??滴醯叟d致大濃,于是酒足飯飽之后,推開了一間木房的門。
一股熱浪襲來,緊接著便有略帶甜膩的熱氣包裹住康熙的龍體,康熙帝只覺得周身的每一個毛孔都張開來呼吸,一種從未有過的膨脹了的快感充盈了康熙帝的全身。與此同時,康熙帝的目光更是被木盆池里的一幕牢牢地吸引了過去:一個長發(fā)披垂的妙齡女立在霧氣里,凝脂般的肌膚上凝結(jié)著晶瑩的水珠!也許是開門聲驚動了那女子,女子把頭轉(zhuǎn)向了門口,驚鴻般的一瞥之間,她那曲線優(yōu)美的身軀立刻滑入水里,只露出一張粉面含羞的臉兒,鑲嵌著一雙濕漉漉毛茸茸黑亮亮略帶驚慌滿含嬌羞的大眼睛……
后來,康熙帝為她修了木樓,并親筆題名“康熙木井池”。
再后來,那女子便獨自經(jīng)營那座木樓并和一個洗木盆澡的男子相好,生了扎老爹的爸爸的爸爸的爸爸,抑或是爺爺?shù)臓敔數(shù)臓敔敗?/p>
這段富有傳奇色彩的傳說,阿拉坦從小就懷疑它的真實性,但扎老爹一家世世代代口口相傳,他又不得不半信半疑??蓱{著自己在大學讀書時查閱資料的經(jīng)歷,阿拉坦認為這木樓的來歷也許并非如此。
從縣城到省城要坐一夜的火車,阿拉坦靠在車廂的一個座椅上思緒萬千。他想到自己坎坷的半生,想起了苦命的母親,眼前便浮現(xiàn)出母親留給自己的最寶貴財富—那封椎心泣血而又蕩氣回腸的信:白音我兒:
額吉自知必將不久于人世,于是匆忙之間給兒寫下這封信,待兒日后長大成人也好對母親、對自己的身世有個比較清醒的認識……
母親自幼生長在草原,二十歲那年父母相繼去世,同年年底在一個風雪交加的夜晚,一個過路的漢子敲開了母親的門。他身染重病凍餓交加。已經(jīng)上氣不接下氣。母親趕緊為他生火做飯煮湯熬藥,才救回了他一條命。那是一個鐵塔般的漢子,高大魁梧,相貌英俊,性情溫和且彬彬有禮。額吉一下子愛上了他,他也不可救藥地愛上了母親,那是一段多么值得懷念的日子!我和他——你的父親,我們出雙入對形影不離。突然有一天,他說他該回去了,因為他還有很重要的事,是與祖先有關(guān)的事,他不能不孝。母親見留不住他,只好為他收拾行囊灑淚而別??赡某邢胛乙阎樘グ到Y(jié),額吉已有了你。你這個頑強的小生命不可抑制地生長著,第二年十月便呱呱墜地了。從此以后,我們母子便相依為命。額吉一邊悉心地照料你,一邊期盼著你的父親能夠突然回歸,可是望穿了雙眼泣干了眼淚,仍不見他的蹤影。但母親不怪他,他不知道你的事兒。眼瞅著你一天天長大,越來越酷似你的父親,做母親的便心生感激:是他把你送給了我,讓我成為一個完整的女人,一個剛強的母親。望著健康活潑聰明伶俐的你,是一件多么幸福的事!從咿呀學語到蹣跚學步再到奔跑如飛……我的兒子,是你溫暖和慰藉了母親這顆凄涼的心……
多想永遠地陪伴著你,呵護著你呀,我的兒子!多想在自己的有生之年為你找回你的父親,我的兒子!多想把自己平生所學的那些漢文全都教給你,讓你超過你的母親,成為像你外祖母那樣學識淵博的出色漢人,但你又太小了,母親只能教你說漢話識漢字,像當年你外祖母教母親那樣(母親希望你今后學漢文)??墒遣∧砹?,它不可抗拒地摧毀了母親的健康,最終會奪去母親那日漸虛弱的病體。母親并不怕死,只是還有心愿未了,還有牽掛尚在呀……
記住,我的兒子,母親是愛你的,是永遠愛你的,父親也是愛你的,只要他知道你是他的兒子。所以,為了你的父親,要保留自己的蒙名,做一名出色的騎手,但你也有從外祖母那里一脈相承過來的漢人血統(tǒng)。你還能成為一個出色的漢人。無論怎樣,我的兒子,母親都相信你一定會堅強地活下去。一定會堂堂正正地做人,健健康康地成長,你是母親生命的延續(xù),是母親在這個世界上存在過的最好證明,所以,必須照顧好自己,我的兒子母親死后,你舅舅會養(yǎng)大你,你要爭氣!母親保佑你……
那年,阿拉坦才六歲。一個六歲的從未與父親謀面的男孩一夜之間又沒了母親!
一個月后,一個過路的漢子敲開了舅舅家的門,他說他很有錢,要收養(yǎng)一個男孩。舅舅起初一口回絕,后來不知那人施了什么法術(shù)說服了舅舅。于是舅舅得了一大筆錢和一大群羊,他小白音便隨了那漢子來到了草原的另一邊。那個漢子便成了他的養(yǎng)父,就是扎木蘇老爹。這些都是茶老爹像講故事般講給他聽的,那年他九歲。
阿拉坦為此感到慶幸:有了扎木蘇老爹的疼愛,有了托婭姐姐的呵護,有了干媽媽的溫情,他白音才無比快樂地成長著。聰明伶俐的他喜歡學習,尤其是愛聽故事;否則的話,關(guān)于木樓他就不會比桑根知道得更多……
阿拉坦又想起了自己出逃的往事,他一邊打工,一邊自學,常常是衣不遮體,食不果腹,但他懷揣著母親的信,知道母親在看著自己,他只有一個信念:一定要堅強地活下去并且要出人頭地……他果然做到了。兩年后恢復(fù)高考,他一舉高中,畢業(yè)后留在省城成了一名出色的律師,娶妻生子,過上了溫馨幸福平平靜靜的日子??蓻]能平靜多久,一篇豆腐塊大的報道又把他拉回到他曾不愿想起,卻常記起的往事,他知道自己平靜不了啦……
阿拉坦又想到了桑根。據(jù)說桑根是一個洗木盆澡的女人的私生子,被扎老爹撿到后,由額吉養(yǎng)著。桑根同自己出走之后,先在達里草原放了十幾年馬,后下海經(jīng)商做起了皮毛生意,竟成暴發(fā)戶?,F(xiàn)在他回來了,說是為扎木蘇老爹和托婭姐姐報仇來的,可他不但和孫少雄的妹妹胡搞,又和孫少雄的老婆打得火熱,是桑根變得少廉寡恥了還是另有打算?
阿拉坦就這樣一路想來,想得他昏昏沉沉頭痛欲裂。
省法醫(yī)鑒定中心有幾名阿拉坦的同學,因此,阿拉坦送去的材料很快就有了結(jié)果。鑒定結(jié)論有兩點:
一、扎木蘇的遺囑是出自扎木蘇之手。
二、“康熙木井池”幾個字不是康熙的真跡,但模仿得惟妙惟肖。
關(guān)于扎老爹的遺囑,阿拉坦并不抱什么大的希望,一則法院的司庭長說做過鑒定,二則扎老爹把木樓交給扎婭完全在情理和邏輯之中。當時,他和桑根出走了,額吉老了,扎老爹又再也沒有別的親人。至于“康熙木井池”幾個字的鑒定結(jié)論,似在意料之中又在意料之外,這讓阿拉坦很是興奮。因為他早就懷疑木樓的來歷,現(xiàn)在終于找到了一點值得懷疑的證據(jù)。
阿拉坦回到家中,幾杯酒下肚,他便把不曾說過的關(guān)于木樓、關(guān)于過去和現(xiàn)在的一切一股腦地說給了妻子。妻子聽得目瞪口呆,老半天回不過神來。她萬萬沒有想到自己的丈夫
竟有著如此這般的身世背景,更想不到竟有這么多與他有著千絲萬縷的聯(lián)系而又沒有搞清楚的秘密。而在此之前,她只知道丈夫是個孤兒,沒有父母和兄弟姐妹,甚至連家鄉(xiāng)都沒有什么記憶。她傻傻地看著自己的丈夫,想著丈夫所說的一切,恍如穿越了時空隧道,翻撿出千年前的故事。但她馬上拉回了思緒,突然覺得自己的丈夫至少有一處搞錯了。于是她說:“你們家鄉(xiāng)的縣志大概搞錯了。康熙二十九年八月初一黎明,清軍與噶爾丹軍在烏蘭布通展開大決戰(zhàn),康熙帝的舅舅佟國綱戰(zhàn)死在烏蘭布通的將軍泡子。當時的康熙帝只坐鎮(zhèn)波羅和屯——現(xiàn)名隆化的那個地方指揮,勝仗之后,他也沒有前往你的家鄉(xiāng),而是去了多倫。另從康熙出塞的幾次看,康熙帝也沒有到過你的家鄉(xiāng),只去過巴林王府,看望他下嫁的女兒?!?/p>
“這是真的嗎?你敢肯定?”阿拉坦再次興奮起來。
“是,千真萬確!”
阿拉坦不會懷疑妻子的話,因為她是清史專家。
“從你家鄉(xiāng)的位置看,它應(yīng)該距離元最后一個都城應(yīng)昌不遠?!卑⒗沟钠拮咏又f。
“是啊,我的家鄉(xiāng)就在應(yīng)昌路上,康熙木井池距離應(yīng)昌古跡也只有一百多華里?!卑⒗够貞?yīng)道。
“據(jù)史料記載,明兵攻陷大都后,元惠宗帶領(lǐng)三宮后妃、皇太子、皇太子妃先逃往上都,后在應(yīng)昌府落腳。應(yīng)昌府是為元皇姑魯國大長公主建的營宅。元惠宗就病死在應(yīng)昌?;葑谒篮?,其子愛猷識里答臘在應(yīng)昌繼位,史稱北元。后明派大將李文忠攻克應(yīng)昌,北元嗣君北走,其他五萬余人被俘。李文忠攻城時,北元的將領(lǐng)看難以取勝,就放火燒了應(yīng)昌城。但奇怪的是,北元的貴族及皇親國戚們大部分不知去向,似乎在人間蒸發(fā)了。史書上沒有留下有關(guān)他們的記載,也給這段歷史留下了一段空白?!?/p>
阿拉坦的妻子一邊查資料一邊說:“史料中倒是記載那個叫龍泉的地方應(yīng)該有一座龍泉寺,建于元初期或中期,元后期又建過龍興寺。據(jù)野史記載,當時元惠帝敗北逃難應(yīng)昌時,曾有大臣或皇族到龍興寺避難?!?/p>
阿拉坦“哦”了一聲,他似乎明白了什么,可轉(zhuǎn)念一想又越發(fā)茫然了。
六
從省城回到木樓,阿拉坦想找桑根說說有關(guān)木樓的事,尤其是木樓的來歷。剛走上三樓,就聽到有女人在哭號,再往里走,才知道是孫少雄在毒打自己的妻子??磥韺O少雄氣得要死,叫罵不斷氣喘不勻,而他的妻子似乎也不甘示弱,一邊哭號一邊撕心裂肺地吵嚷。阿拉坦隱約聽到“叫你偷漢子”一類的指責,知道桑根與那女人的事讓孫少雄知道了,此時的孫少雄一定像一頭暴怒的獅子,正在發(fā)泄一個男人難以下咽的“活王八”之氣。阿拉坦突然覺得孫少雄和那女人都很可憐:一個男人摟不住自己的老婆,一個女人到自己丈夫以外的男人身上尋求滿足,其結(jié)果自然是兩敗俱傷。但他很快地就不再去想這件事,徑直走進桑根的房間。只見桑根坐在沙發(fā)上,翹成蘭花樣的手指捏著一支長長的雪茄煙,正神氣十足地顛著二郎腿,滿臉喜色地側(cè)耳傾聽門外傳來的叫罵聲,一副得意忘形的架勢。阿拉坦一下火了,他上前一步,厲聲說道:
“你還是個男人嗎?都是你惹的禍,怎么不去拉架?”
“要的就是這個結(jié)局?!?/p>
桑根慢條斯理地說著,瀟灑地站起身,做了個漂亮的“請”的手勢。
啪!阿拉坦狠狠地給了桑根一記耳光,對他吼道:“你小子哪像我的弟弟!”
桑根被打愣了,等他回過神來,阿拉坦已經(jīng)飛奔下樓。此時的阿拉坦心里七八下,他搞不懂自己這是怎么了,怎么會發(fā)這么大的火?難道是“憐香惜玉”?可她畢竟是孫少雄的老婆,孫少雄活該當“王八”,可那女人有什么錯……他知道是桑根勾引了她,一個寂寞難耐活力四射卻得不到理想情愛的女人很容易就上了鉤,甚至不惜毀了自己,可桑根他……
桑根追到了樓下,攔住阿拉坦,見他兩眼潮紅,兩頰濕潤,知道他心中難過,因為阿拉坦這些年還是第一次打自己。阿拉坦繞開桑根要走,桑根急道:
“前天夜里,我見到了那個白發(fā)黃袍人,她太像額吉了,我見到了她的臉……”
“真的?”阿拉坦急切地脫口而出。
“千真萬確!”桑根堅定地回答。
那白發(fā)黃袍人真的是額吉,那么說額吉真的還活著?;钪鵀槭裁炊愣汩W閃?為什么只有在夜深人靜之后才出現(xiàn)在木樓?她白天在哪兒?以何為生?她形單影只飄忽不定,她是怎樣走進木樓又怎樣迅速逃離的呢?這一切究竟都是為了什么?
這一連串的問號加上一陣陣馬上要見到親人的喜悅一股腦地涌向阿拉坦的中樞神經(jīng),他興奮得不得了。他知道,要想盡快地找到額吉,弄清事情的真相,只有不辭辛苦地到那間小屋對面的房間去守候。那是一間從不對外開放的浴室。聽桑根講,他與孫敏的第一次乃至以后很多次的魚水之歡就發(fā)生在那里。于是阿拉坦和桑根商議,讓桑根設(shè)法弄到一把鑰匙。
第二天晚上,阿拉坦和桑根走進神秘小屋對面的浴室。
浴室很敞亮也很氣派。里間有兩個浴盆,兩張?zhí)梢危粋€落地穿衣鏡。外間一張方桌,兩只沙發(fā)一個茶幾,還有一張裝飾華麗的席夢思紅松木床。床上鋪著藕荷色的繡花床單,床頭豎著兩個同樣花色的枕頭,同樣花色的簇新棉被橫放在床尾,床頭上方懸著橘紅色的菱形璧燈。床的對面是一幅巨大的西方裸體油畫,一群全裸或半裸的女子形態(tài)各異豐腴秀美低眉順目千嬌百媚。怪不得桑根和孫敏會在這里幽會。
這兒的確適合幽會!
桑根說,這里的一切都是孫敏的創(chuàng)意。孫少雄就這一個小妹妹,從小嬌生慣養(yǎng),自從大學畢業(yè)回到木樓就獨占了這浴室,當然她還有自己的閨房,只是從不讓外人進,就是他桑根也不例外。
桑根又說,孫敏是一個極其風騷的女人,占有欲極強,無論哪個男人,只要被她看上,她準能把他搞定。只不過她很會內(nèi)斂,不了解她的人,尤其是男人,往往會被她秀麗的外表,優(yōu)雅的淡吐所迷惑,誤認為她是一個淑女
看著越聽越茫然的阿拉坦,桑根似乎知道阿拉坦在想什么,于是接著說:“我搞孫敏,是為了搞垮他!”
阿拉坦明白了:桑根是在報復(fù)!那么,對桑根而言,同孫敏勾搭,就是一場殘酷的戰(zhàn)斗!他把埋藏于心底的仇恨盡情地發(fā)泄在那個嬌喘吁吁的女人身上,那個女人哪里會知道,那疾風暴雨似的肉體撞擊不是源于情愛,那狂亂癡迷的胡言亂語更不是對于自己嫵媚的回報,那是一種征服,一種掠奪,一種最原始的發(fā)泄……但阿拉坦又能說些什么呢?他能理解桑根。桑根至今孑然一身,是因為他的心中只有托婭,托婭才是他要娶的新娘。但他不可能沒有欲望,他需要女人。而當仇恨和欲望疊加在一起時,他那強悍雄健的體魄里蓄滿生命的激情怎能不噴薄而出!它會像令人上癮的毒汁一樣去澆灌那個風騷的女人,那么結(jié)果呢?阿拉坦不敢再想下去了。
桑根看了看神色越來越凝重的阿拉坦,接著說:“至于孫少雄的老婆我倒是有些可憐她,甚至喜歡她。她父親貪污公款本有牢獄之災(zāi),是孫少雄救了他,為了報答孫少雄,她嫁給了這個大她二十幾歲的男人。她不喜歡他,
但她必須哄他開心,供他玩樂。孫少雄高興的時候心肝寶貝地叫著,一不高興,那女人便成了出氣筒,尤其是那個獸性十足的老東西有時吃足了性藥,竟整宿整宿沒完沒了地折騰她。你也看到了那個女人,容貌秀麗身材迷人舉止優(yōu)雅性情溫順,如果不是孫少雄的老婆,沒準我會領(lǐng)她私奔,可她目前是我報復(fù)孫少雄的一個籌碼。我勾引了她,她發(fā)瘋般地愛上了我,就是要讓孫少雄知道,他占有了我們一個姐姐,我就要占有他一個妹妹一個老婆,讓這倆在他眼皮底下整天晃的女人誰也離不開我,我可以想怎么干就怎么干!這叫一報還兩報……”
阿拉坦聽得心驚肉跳。
阿拉坦明白桑根是在復(fù)仇,這種方式更殘忍,更能打垮人。但他不贊成傷及無辜,可也沒有力量阻止桑根這樣做,因為孫敏早已成了桑根性愛的俘虜,而孫少雄的老婆更是把桑根視為生命中的男人,至于結(jié)果,阿拉坦真的不敢多想,他決定搬出木樓。
七
阿拉坦和桑根在那間神秘小屋對面的浴室里守候了幾夜一無所獲,便從木樓搬了出來。他們住到了縣城。孫敏知道后馬上追了過來,和桑根住在了一起。緊接著,法院下來了出庭傳票,讓他們?nèi)蘸蟮纳衔缇艜r到審判庭出庭。
阿拉坦接到出庭傳票后非常著急:到現(xiàn)在還沒有找到額吉,也沒有找到相關(guān)的證據(jù)。那么三日后的開庭就將意味著他們徹底輸了。額吉你在哪里呢?那個白發(fā)黃袍人真的是你嗎?阿拉坦找桑根商量,決定夜里再回那木樓,再去那小屋,再去尋找一下那應(yīng)當存在的東西。
夜間十二點,阿拉坦和桑根出現(xiàn)在木樓里。他倆悄悄地走近二樓那神秘的小屋,兩個人緊張得幾乎喊出聲來:有人!他們看到淡淡的光從門縫間瀉出,還聽到輕微的聲響。
誰?額吉?
桑根給阿拉坦擺手,示意闖進去,阿拉坦擺手制止了。他要聽聽動靜,看看情況。他們又向門口靠了靠,想順了門縫向里瞧瞧。正在這時,門動了一下,他倆趕緊閃身躲進對面的浴室。不一會兒,小屋的門開了,孫少雄從屋里走了出來,手里拿著一根燃著的蠟燭。
他去小屋干什么?難道也是去找什么東西?
目送孫少雄慢慢悠悠上了三樓,阿拉坦和桑根急急忙忙地鉆進了那間神秘的小屋。
小屋依然如故,還是散發(fā)著淡淡的松香味。只是,三根粗粗的紅松支柱已被人用刀挖過,墻壁上掉下幾塊木板,地板也被人掀翻了好幾塊,圓圓的笨重木盆池也被人動過……看來,孫少雄確實在找什么東西。
阿拉坦和桑根仔仔細細地搜尋著小屋內(nèi)所有值得懷疑的地方,結(jié)果還是一無所獲。桑根有些泄氣。阿拉坦說,我們還有一線希望,而且也許只有這一線希望了——明天去找茶老爹。
桑根和阿拉坦給茶老爹說了好多好多好聽的話,茶老爹就是不理睬他們。桑根沉不住氣了說,不跟你這個臭老頭子磨牙了,我們自己去找額吉。茶老爹吹胡子瞪眼直盯著桑根,桑根嚇跑了。阿拉坦忙向茶老爹道歉,說都是找不到額吉急的,您老大人不記小人過。茶老爹吹吹立起的胡須說:“今天是你托婭姐姐的祭日?!闭f完,氣鼓鼓地走了。
托婭姐的祭日?怎么忘記了?怪不得茶老爹陰陽怪氣,是他心情不好——他一向最疼托婭的。
阿拉坦趕緊去追桑根,他要和桑根一起去祭奠托婭姐姐。
扎老爹和托婭長眠在敖包前一片荒草叢中。想當年,阿拉坦、桑根和托婭經(jīng)常到這里來,他們不厭其煩地玩一個“娶新娘”的游戲:他們用石頭圍一個“房子”,讓托婭坐在“房子”里,桑根站在“房”門口,阿拉坦騎著“馬”敲門,此時桑根唱道:
早晨的太陽剛出來喲
你們?yōu)樯督虚T?
是饑了是渴了?
要飯是有只要不怕涼
不怕臟喲——
我端出一盆你們就回馬喲
別攪了我家壹汗吃飯梳妝喲——
阿拉坦接著唱道:
我們不是要飯不是要喝你家的涼水
我們不是沒有家喲不是沒有姓
我們是草原深處的牧民
家就是我們的蒙古包姓白名音——
聽說喲,聽說——
你家有個美麗的壹汗
長得就像駱駝花喲
活鮮鮮嗬咿嘿……
唱歌能叫百靈羞
繡花能把花繡活
我家也有少年郎喲
英俊粗獷有的是力
騎馬如風飛喲
歌唱能降云
我說他們是天生的一對
地配的一雙喲兒嘿……
今天就把她來迎娶喲
吹打彈拉娶進門
哈嗬嘿喲……哈嗬嘿……
阿拉坦不覺潸然淚下,桑根也在一旁開始抽泣——想當年自己暗戀托婭,唯恐爭不過白音,于是時時處處賠著小心逗姐姐開心。姐姐鮮亮明媚的容顏,輕盈飄逸的舞步,美妙動聽的歌喉,曾叫他桑根多么迷戀啊!而今物是人非,生死相隔,怎不叫人痛徹心扉!
太陽快落山了,桑根和阿拉坦才覺得該回去了。他們凝望著剛剛添了新土的墳丘,默默地祈禱親人安息。
“我們只能在這兒找到額吉,只要她還活著,她今天晚上一定會來,一定會來!”桑根突然大叫起來。
阿拉坦心里一亮:是呀,茶老爹已經(jīng)告訴我們怎樣找到額吉了。只要額吉還活著,哪怕她只有一口氣,她今天就一定會出現(xiàn)在這里!阿拉坦和桑根躲到墓后的那片小樹林里。
夜來臨了,深深的,靜靜的。沒有月亮,也沒有星星,厚厚的云層壓在敖包山上。不一會兒,天邊亮起了幾道閃電,一下子照亮了沉睡的草原,緊接著便是幾聲悶雷,轟隆隆地響徹了夜空,驚擾了敖包山的肅穆和寧靜。樹林里有小動物在跑,有不知名的鳥在哇哇怪叫。墓地前,高高密密的野蒿在左右搖擺,空氣中彌散著陰冷潮濕的氣息,挾裹著幾顆大大的雨點砸在阿拉坦和桑根的臉上,他們哆嗦了兩下。突然,又有幾道閃電劃過夜空,那耀眼的白光把整個敖包山照得如同白晝:一個人影,瘦瘦高高地立在墓前,那飄飛的白發(fā),那被夜風吹得卷起一角的長袍?!邦~吉!額吉!”阿拉坦和桑根驚呼道,于是不顧一切地向墓地奔跑……
八
在縣供銷社招待所的一個包間里,阿拉坦和桑根緊緊地圍坐在額吉身邊。額吉一面流著淚,一面撫摸著他們的頭,滄桑的臉上堆滿了悲切:“孩子,盼你們,盼你們回來,二十年了,額吉時時刻刻都在盼,盼瞎了眼,盼白了毛發(fā)……”
阿拉坦和桑根這才發(fā)現(xiàn),額吉不但毛發(fā)全白,還瞎了一只眼。
“孩子呀,這二十年來你們是怎么過來的?你們的扎老爹臨死時還喊著你們的名字,他不放心你們呀!他讓我等著你們,無論如何要等你們回來,好告訴你們好多好多你們不知道的事,好讓你們守著祖宗,守著這份大的家業(yè)?!?/p>
額吉頓了頓,接著說:“孩子,你們不知道,你們倆還有你們的托婭姐姐都是扎老爹的親骨肉……”
“什么?這不可能!”阿拉坦和桑根驚呼道,他們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這是真的,孩子,你們都是他的親生兒女,我還是托婭和桑根的親生母親?!?/p>
桑根一邊放聲大哭一邊撲到額吉懷里。他以前就一直把額吉當成親生母親,可萬萬沒有想到,她真的就是自己的親生母親。那種血濃于水的激情一下子澎湃起來,他只想在
母親的懷抱里哭個痛快。阿拉坦倒顯得比較沉靜,他似乎早就有一種預(yù)感——是母親的信,是老爹對自己的態(tài)度。記得出逃前的那一刻,老爹哆哆嗦嗦地把那封母親的信交給自己,滿眼的焦灼和不舍,似有千言萬語要說。但他什么也沒有說,只是把自己緊緊地抱了又抱。現(xiàn)在那種預(yù)感,那種模模糊糊的潛意識一下子變成了現(xiàn)實,他不知道自己是該喜還是該憂,但他還是不能自己地流下了眼淚,為母親為自己為扎老爹,他猜想扎老爹一定有一些迫不得已的苦衷,否則的話,他不會隱瞞自己親爹的身份……一陣暢快淋漓的宣泄之后,阿拉坦和桑根問起了托婭和扎老爹。
額吉擦了擦眼角,深吸了一口氣,語氣平靜地說:“你們走后,托婭就嫁給了那個惡棍,那個披著羊皮的狼是很風光地迎娶了你們的姐姐,因為他知道,年輕漂亮能歌善舞的托婭會為他掙來足夠的面子。剛開始的時候,孫少雄對你們的姐姐還比較有情有義,時間一長便喜怒無常疑神疑鬼起來,托婭的日子就不再好過。好在托婭是個性情溫順的人,從不和他正面沖突。別看孫少雄在家里橫行霸道,在外人面前,對你們的姐姐還算有尊有敬。如果不是你扎老爹病重,如果不是病重的扎老爹對托婭說出了那個天大的秘密,你們的姐姐也不至于年輕輕地就送了命。”
額吉喝了幾口阿拉坦遞過來的香茶,喘息了一會兒,接著說:“你們扎老爹的祖先是元皇族,兵敗后帶著家眷財寶逃到了這里,削發(fā)為僧逃過了追殺,就在這里扎下了根基。這木樓就是后人為了祭守祖先所建,代代相傳,到你們扎老爹這兒,已是第十八代了。木樓不遠處有一群古墓,古墓里有你們的祖先,還有一份大的家業(yè)?!?/p>
阿拉坦和桑根聽得張大了嘴巴。
“孫少雄最初不知道這些秘密,他是在你們扎老爹病重向托婭講述時偷聽到的。他逼扎老爹說出古墓的位置,扎老爹不從,喪盡天良的他竟踢了老爹致命的一腳,本來老爹還可以多熬些時日。你們托婭姐姐的死也是那惡狼下的毒手,他一心想得到那群古墓的財寶,先是甜言蜜語地誘騙你們的姐姐,想讓她說出真相,不能遂心所愿之后,就兇相畢露。當時你們的姐姐懷了孩子,都快要生了,酒醉后的孫少雄竟狼心狗肺地硬說那是野種,非壓出來不可,結(jié)果你們的姐姐就死在了他的身下。孫少雄千方百計地遮掩自己的暴行,謊稱托婭難產(chǎn)而死,又怕罪惡敗露吃官司,就把我軟禁在木樓二樓的一個房間里。要不是茶老爹幫我逃了出來,我也早被他害死了。我東躲西藏風餐露宿四處流浪,人不人鬼不鬼的整整二十年,就是為了等你們回來,把一切都告訴你們,交給你們?!?/p>
這時,早已淚流滿面的桑根再也聽不下去了,他跳起來,牙齒咬得咯咯直響,一字一頓地說:“我、一、定、要、報、這、個、仇!”便發(fā)瘋般地沖出了房門。
阿拉坦追了出去,但很快又返了回來,因為額吉在叫他?!坝伤グ桑^一會兒他會好受些。”額吉一邊說一邊讓阿拉坦坐下,說她還有更重要的事要對阿拉坦講。
額吉告訴阿拉坦,木樓里藏著一張圖,只有按著那張圖才能找到古墓,才能打開古墓。木樓里有一個暗道,二樓最里面的那間小屋里最西邊的紅松支柱是假的,只要找對開關(guān),它會自動開啟。順著紅松支柱下去,是一個洞,這個洞有兩個分岔,一個通向茶老爹的茶館,另一個通向木樓西側(cè)的一個墓,洞口就是墓門口。而那張尋墓圖就藏在木樓內(nèi)的假紅松支柱內(nèi)。
額吉嘆了口氣,接著說:“自從茶老爹告訴我你們回來的消息,我就想把尋墓圖取出來,可去了幾次,都被人沖撞了,沒有取成?!?/p>
額吉還說,托婭早就察覺孫少雄有害她之心,于是早早地寫下了遺書和遺囑,也藏在紅松支柱內(nèi),只要拿到它們,就能告倒孫少雄,打贏這場官司。
額吉最后告訴阿拉坦,她要趁著天還未亮,趕緊回到她住的老樹林里去取幾樣東西,這些東西還能告訴他康熙木井池的幾處秘密,再準備準備,明天夜里回一趟木樓,從紅松支柱里取出那些東西。
阿拉坦本想留住額吉,一則剛剛見面舍不得讓額吉走,二則額吉這幾天去木樓也許比較危險。但他勸不住額吉,要陪她去額吉又不干,何況后天就開庭了,他必須有所準備,必須提前和法院以及公安機關(guān)打聲招呼,告訴他們關(guān)于康熙木井池的一些事情。他想找桑根陪額吉去,但是沒有找到。
阿拉坦的心七上八下的,很不是滋味。按理說他該高興才對:額吉找到了,身世明了了,還有一份大的家業(yè)在那兒等著自己。但他就是高興不起來,甚至還酸酸澀澀非常難過。他還有一種不踏實的感覺,自己也不知是為了什么。
上午,阿拉坦去了法院和公安局,但他們都不太相信這非常玄乎的事。
下午,公安局來電話讓阿拉坦速去,說桑根出事了。阿拉坦心驚肉跳地趕到公安局,公安局的人告訴他桑根被捕了。
據(jù)公安局的人講,這天中午,桑根和孫敏喝了好多好多酒,是在桑根的包間里喝的。后來,他們發(fā)生了性關(guān)系,此時的桑根不知何故竟完全喪失了人性,他把酒杯和酒瓶塞進了那女人的陰道,那女人大出血死了……
這消息不亞于晴天霹靂,阿拉坦的大腦頓時一片空白。一
阿拉坦怎么也想不到桑根竟然做出這等駭人聽聞令人發(fā)指的事。他后悔自己太粗心大意了,怎么就沒有想方設(shè)法地找到他,難道就沒有發(fā)現(xiàn)桑根是發(fā)瘋般跑走的嗎?
整個下午,阿拉坦煩躁不安憂心如焚,為桑根的舉動,更為這舉動的后果。他知道桑根犯下了不可饒恕的罪過,會付出生命的代價!也許桑根他并不是真的想要害死孫敏,也許他真的曾想一腳踹開她,僅此而已??赡菍O敏,也許早已習慣抑或是迷戀了那種充滿野性和狂暴的肉搏,她才毫無戒備,何況兩個人又都喝了那么多的酒??磥砩8潜粴獐偭?,他迷失了心智,他最不能接受的也許就是自己刻骨銘心的暗戀和生死不渝的愛人竟是自己的親姐姐,而且死得那樣凄慘!阿拉坦知道桑根比自己更愛托婭,是那種滲透到骨髓里的愛。難怪他得知一切真相后,復(fù)仇的心達到了極點。阿拉坦為桑根痛惜,也為那個不幸的女人痛惜。她只知一味地享受男人的情愛,孰不知那甜蜜酣暢的情愛背后潛伏著巨大的殺機……她最終成了桑根獻給扎木蘇老爹和托婭的祭品。
夜,寧靜而又祥和。
好大好圓的月亮懸在空中,清輝流瀉,繁星點點,眼前的一景一物都清晰地浸潤在融融的月色里。阿拉坦大睜著兩眼望著窗外,他似乎什么也沒有想,可那排山倒海般的思緒還是鋪天蓋地而來:他惦記著額吉,又牽掛著桑根,還放不下那些百思不得其解的問題,諸如與木樓有關(guān),與扎老爹有關(guān),與額吉有關(guān)的一系列問題。
天快亮了,阿拉坦還是沒能睡著。他斜倚在床頭,想著天亮后該做些什么,該怎么向額吉說桑根的事……
突然,電話急促地響了起來,阿拉坦一躍而起抓起了電話。公安局的人告訴他,夜里康熙木井池失火,讓他速去現(xiàn)場。
阿拉坦的心一下子涼了,他預(yù)感到一定又有了更大的不幸。
果然,木樓已經(jīng)化為灰燼,燒焦的尸體就有十幾具:額吉、孫少雄、孫少雄的妻子和孩子,還有幾個是洗木盆澡的旅客。有人介紹說,昨天傍晚孫少雄的妻子瘋了,她樓上樓下地瘋跑,喊著桑根的名字。后來孫少雄紅著眼回來,把她綁上吊在房梁上打。幾個旅客實在看不下去,就一齊勸說孫少雄放了她。誰知當人們熟睡之后,她竟點著了一樓倉庫里的兩桶汽油,結(jié)果……
毫無疑問,那時額吉正在木樓取東西。
一陣錐心般的疼痛彌漫開來,阿拉坦感到前所未有的凄涼和傷感。
那個慘劇的制造者,那個瘋癲的女人,在混混沌沌中點燃了木樓,解脫了自己,也葬送了許多無辜的人,包括自己的孩子!也許是她無法面對桑根的被捕,也許是她再也忍受不了孫少雄的折磨,也許是她終于看破無望的愛,恨極了世上的人,也許是……但無論怎樣,康熙木井池已化為烏有,所有與木井池有關(guān)的秘密也已葬身火海,成為永久的秘密
正當阿拉坦陷入痛苦的沉思冥想之時,清理廢墟現(xiàn)場的警察們發(fā)了一個黑洞。阿拉坦想進去看看,可現(xiàn)場已被公安人員封住。幾小時后便有文物專家和考古工作者來往穿梭于那個黑洞。公安人員還告訴阿拉坦,這木樓底下有文物,上邊要派武警來換防他們。
又有消息說,在一暗道的石匣內(nèi)發(fā)現(xiàn)了一宗家譜,從家譜所透出的玄機看,這里極有可能是北元的一位塔布囊(蒙語:駙馬)的家族墓。
幾天后,阿拉坦在幾家大的報紙上相繼發(fā)現(xiàn)了有關(guān)康熙木井池的消息。消息說,“康熙木井池”雖被燒毀了,但卻燒出了一個驚天的秘密……朱元璋攻入大都后,元順帝撤離到蒙古草原,繼續(xù)稱帝,史稱“北元”?!氨痹睍r期,在蒙古草原上仍有一些顯貴的駙馬在那里稱汗。后來,這些顯貴駙馬一下子在草原消失了,如同蒸發(fā)了一般……沒有人知道他們?nèi)チ四睦?,最終葬在了何處?!翱滴跄揪亍钡牡叵峦诰颍瑯O有可能揭開這些秘密。但遺憾的是,據(jù)說尋墓圖已被燒毀,而墓葬埋得又非常隱秘,要想揭開這個玄機,還需要時日……
責任編輯齊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