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海亮
十月的護(hù)城河邊寒氣逼人。燈火掉進(jìn)河水,像水彩滴上宣紙,迅速洇擴(kuò),模糊不清。幾抹小的色彩從水中跳出,輕輕晃動著,將女人的臉,映照得五彩斑斕。
他和女人已經(jīng)在石凳上坐了很久。石凳有些涼,讓他的肚子極不舒服。剛才他給女人講了一個葷的笑話,逗得女人開懷大笑。女人的笑聲貼著河面飄得很遠(yuǎn),驚得河邊的棲鳥撲楞楞飛。笑著笑著女人就不笑了。她輕輕扭動著身子,對他說,不要。
他沒有說話,一只手輕輕解著女人胸前的一粒按扣。可是他遇上了麻煩,那個按扣緊緊地關(guān)閉著,任憑他怎樣努力,也解不開。這樣他就不得不再加上一只手。再加上一只手,也解不開。他有些急了。他突然覺得面前的女人有些陌生。她似乎被兩扇蚌殼緊密地保護(hù)起來。她的身體,與他毫不相干。
女人說在這里不好吧……天太冷了,不要。她的身體向后仰著,頭歪向一邊。他還在對付那個扣子,那個扣子仍然固執(zhí)地向他關(guān)閉。他有些惱火。他把頭埋到女人胸前,用牙齒咬著那粒該死的按扣。
女人說還是讓我來吧。她推開他,坐正,整一下凌亂的頭發(fā)。他眨一下眼,女人已經(jīng)露了雪白。他知道她的皮膚已經(jīng)松弛,腰間堆滿贅肉;他知道她的乳房已經(jīng)下垂,大腿粗壯臃腫??墒乾F(xiàn)在,在淡淡的月光下,在水波彈出的五彩燈光下,女人依然是那般嫵媚動人。
興奮與緊張混雜到一起,讓他周身燥熱。他把嘴湊了上去。
女人說這樣不好,這樣不好。卻已經(jīng)軟了身子。
突然他聽到一聲斷喝,干什么的!聲音毫無征兆地響起,就像他們旁邊的那棵合歡樹在喊話。可是合歡樹不可能說話,說話的是兩個年輕人。兩個年輕人突然從暗處躥出來,每個人的耳朵上都戴著很大的耳環(huán)。兩個人是什么時(shí)候走過來的,什么時(shí)候站到他和女人面前,他們竟然都沒有發(fā)覺。他看見兩個年輕人的手里各提一根手腕粗的木棒,兇神惡煞般瞪著他和女人。
女人慌慌張張地把剛剝下來的衣服往身上套。他拿身體堵了女人,朝兩個年輕人笑笑。他說干什么呢小伙子?
臉上就挨了結(jié)結(jié)實(shí)實(shí)的一巴掌。那個小伙子用足了力氣,一巴掌抽過來,身體竟隨著慣性在原地轉(zhuǎn)一個圈兒。他用手里的木棒指了指他,說,把錢包拿出來。聲音不大,可是卻帶著令人不寒而慄的威脅。
他護(hù)著女人,他感覺女人在發(fā)抖。他知道現(xiàn)在女人肯定非常害怕。他想女人真是可憐,自己真是可憐。他說我沒有錢包,我這一輩子都沒有用過錢包……又是勢大力沉的一巴掌,把他打翻在地。他的牙齒碰到了那棵合歡樹,很痛。他想自己的嘴角肯定已經(jīng)流出血來,摸一下,卻只摸到了口水。他從地上爬起來,慌慌張張從口袋里往外掏錢。他掏出了兩張,一張五十塊的,一張五塊的。他說就這么多了。你們,放過我們。
一個年輕入把錢接過去揣進(jìn)口袋,又把手伸進(jìn)他的口袋里亂翻。他翻了一會兒,抬起頭沖另—位年輕人說,真的沒有了。另一位年輕人就用嘴努了努女人,說,也翻翻她。
他想沖過去,卻被一只手狠狠地掐住了脖子。年輕人的手在女人的身體上不停地游走得仔細(xì)并且具體。他看到女人臉色蒼白,緊閉的眼睛里流出淚水。年輕人一邊摸索一邊叫罵,終于,再一次抬起頭,對掐住他脖子的年輕人搖搖頭說,空槍!
那只手就松開了他的脖子。呼吸突然變得順暢,他被瘋擁而入的冰冷空氣嗆得不停地咳嗽。他一邊咳嗽一邊走向女人。他走得搖搖晃晃,兩只腳好像踩著無邊無際的棉花團(tuán)。終于他走到女人身邊,緊挨著她坐下。他說你沒事吧?
女人倒進(jìn)他的懷里。她不說話,身體卻抖得更加厲害。
你們,轉(zhuǎn)過身去!一個年輕人命令到。
他們就轉(zhuǎn)過了身。
從一開始數(shù),數(shù)到一百!另一個年輕人命令到。
他就開始數(shù):一,二,三……
數(shù)到三十的時(shí)候,他停下了。他知道兩個年輕人已經(jīng)跑遠(yuǎn),口袋里揣著搶他的五十五塊錢。女人還在發(fā)抖,他從來沒有見過她抖成這樣。女人胸前的那??圩記]有系好,風(fēng)寒不斷往她的衣服里鉆。他伸出手,幫女人系上那??圩?。他一邊輕輕拍打女人的背,一邊安慰她。他說沒事了。他們走了。沒事了。不怕。
過了很長時(shí)間,女人才慢慢平靜下來。雖然她的身體仍然在輕輕地抖,不過目光里已經(jīng)不見了驚恐。她摸摸他的臉,她說痛嗎?
他說沒事。
女人說讓你不要來這里,你偏不聽;早說過這一帶晚上不安全,你偏不聽;早說我們早一點(diǎn)離開,你偏不聽。
他低了頭,不反駁,表示對自己所犯錯誤的全面認(rèn)同。
女人說我們走吧。
他說再呆一會兒。
女人說還是回去吧!一會兒再來什么人的話,麻煩就大了。
他說再坐一會兒。好不容易來一趟。
本來已經(jīng)站起身的女人,不得不再一次坐下來。遠(yuǎn)方的夜空升起一朵燦爛的煙花,在女人的眼睛里霎間熄滅。然后,幾秒鐘后,他們同時(shí)聽到遠(yuǎn)處傳來悶雷似低沉的一聲。
這時(shí)他想調(diào)節(jié)一下氣氛。他笑著對女人說,剛才,本來我已經(jīng)漸入佳境了,想不到被這兩個小王八蛋打攪成這樣。
女人無奈地笑笑。
他說我們重新開始吧。
女人說你瘋了?
他說怕什么。那兩個小王八蛋早走遠(yuǎn)了。
女人說那也不要。
他說要。
女人說不要。
他說可是我現(xiàn)在特別想。
女人說我們還是走吧。
他突然攥住女人的手,使勁往懷里拉。他的動作迅速并且掩蔽,讓女人沒有絲毫的心理準(zhǔn)備。他說你看看,我是真的特別想。
女人低叫一聲,猛地抽回了手。她說天啊,你真行!雖然看不確切,但他知道,此時(shí)的女人,肯定羞紅了臉。
女人的話讓他想起從前。那時(shí)女人最喜歡說的一句話就是“天啊你真行”。女人說這句話的時(shí)候大多在夜里,伴隨著低一聲高一聲的呻吟。女人的這句話讓他的虛榮心得到了極大的滿足。其實(shí)女人沒有夸張,那時(shí)候的他,的確“真行”。當(dāng)然現(xiàn)在他也“真行”,剛剛從驚嚇中回過神來,短時(shí)間內(nèi)再一次變得昂首挺胸,就是“真行”的最好證明。
他溫柔且堅(jiān)定地?fù)ё∨?再一次把嘴湊過去。女人的呼吸漸漸變得急促,身體再一次不安地扭動。伴著女人的扭動,他的手急不可耐地動作起來。可是,那一粒該死的按扣,再一次打斷了他的連貫。眼前的女人,也再一次變得陌生起來。
他停止了動作。他想等待女人說“讓我來吧”??墒桥藳]有說。女人說了另一句話。女人說,天太冷了。別脫衣服了。
是這樣。他想,女人怕冷,將就一下算了。他感覺很傷心。他想這到底算怎么一回事?他和女人深更半夜來到寒氣逼人的護(hù)城河邊,為一次魚水之歡,卻只能“將就一下算了”。這感覺當(dāng)然不會舒服,就像穿著襪子洗腳,就像穿著襯衣洗澡。很難想象這種事會發(fā)生在他的身上。都快60歲的人了,還像個小伙子般沖動。
將就一下算了。他嘆一口氣。
可是他還是沒能將就成。事實(shí)上,那聲吼叫是在他有了“將就”想法的同時(shí)響起來的。聲音在距他們?nèi)迕滋幈?那聲音雄壯威武,震懾力十足。那聲音把地面震得抖動,把女人從他的懷里彈出。
干什么的?!
猛抬頭,他看到兩個灰色的身影。兩個身影迅速向他靠近,眨眼間就來到了他們的近前。兩個人都空著手,卻長得高大魁梧。前面一個人再問,干什么的?
他嚇傻了?,F(xiàn)在,他也不知道自己是干什么的。
警察!來人一邊喊一邊從懷里摸出一個小本子,沖他晃了晃。他感覺那個小本子有點(diǎn)像以前的糧油證,照片模糊不清。
問你話呢!干什么的?
沒干什么。他說。他感覺自己的聲音有些生硬,其實(shí)他本想把聲音軟下來的。身邊的女人又開始抖了,越抖越快,越抖越塊。
沒干什么?警察跨前一步,看看他,又看看女人,再看看他。最后警察把目光鎖定在女人臉上,怒喝,是不是賣淫的?
女人不說話,只是抖。
他說您怎么能這樣說話呢?您看她像賣淫的嗎?
那你抖什么?警察繼續(xù)盯著女人。
她害怕。他替女人回答。
沒干壞事為什么害怕?警察問他。
他沒辦法回答了。他認(rèn)為警察的這個問題可笑并且多余。于是他不再搭理警察。他轉(zhuǎn)過頭問女人,能走嗎?女人輕輕點(diǎn)了點(diǎn)頭。他就扶起女人,想離開。
都不許動!警察們一起高喝。他看到兩個警察同時(shí)前腿弓后腿蹬,同時(shí)把一只手伸進(jìn)懷里。這樣的姿勢他在警匪片里看過多次,非常熟悉。他想他們這是要干什么?摸手槍?摸手銬?摸催淚彈?摸手雷?
他和女人就很聽話地站在那里不動。不動,嘴卻沒有閑著。他在努力為自己爭辯。他說,我們是夫妻。
夫妻?警察把眼一瞪,你以為我白癡?
我們真是夫妻。
那好。身份證拿出來。
沒帶。
那怎么證明你們是夫妻?
我們真是夫妻。我不敢欺騙政府。
你叫什么?
……
我問你叫什么?
……
怕了吧?我就知道你們不可能是夫妻。
可是我們真是夫妻。
家住哪里?
……
我問你家住哪里?
……
不敢說是吧?怕你老婆知道是吧?
她就是我老婆。他灰著臉指指女人,我們真是夫妻。
夫妻會深更半夜跑到河邊鬼混?如果她真是你老婆,你還會一副如饑似渴的樣子?
……
我們,真的是夫妻。
你叫什么?她叫什么?家住哪里?
……跟我們走一趟。
不去。
你說不去就不去?我們是警察!
我們是夫妻!
還要我們親自動手?
好———吧!他突然站著起,沖向警察,往下撕扯著自己的衣服。他說我可以告訴你我叫什么,也可以告訴你她叫什么,也可以告訴你我們家住哪里,還可以告訴你我們的身份證號碼!可是我搞不明白你們?yōu)槭裁匆臀覀冞^不去!他越說聲音越大,最后幾個字幾乎是嘶喊出來的。
那個警察一下子愣住了。他說我們在執(zhí)行公務(wù)!你這么激動干什么?
他說我沒激動。他看一眼女人,女人把頭垂得很低,似乎自己真的犯了什么滔天罪惡,正在接受警察的審訊。
接下來的半個小時(shí),他不停地跟警察們解釋。不過他最終沒有把剛才遭劫的告訴他們,他想如果自己說了,多事的警察肯定會帶上他和女人去派出所里錄口供,這樣的話,今天晚上別想回家了。兩個警察不停地向他和女人盤問,越問嘴巴越大,越問眼睛越圓,越問表情越迷惑。最后兩個警察把腦袋轉(zhuǎn)到一起,鼻子對著鼻子眼對著眼說,他們好像真的是夫妻啊!似乎他們是夫妻,是一件多么令人嘖嘖驚奇的事。
終于,警察們盤問夠了,轉(zhuǎn)身離開。兩個人邁著悠閑的步子,似乎還打了幾個心滿意足的飽嗝。他看了看女人,拍拍女人的肩膀,卻喊住了警察。他說,等一下!
警察們就回過頭來。還有事?
他說別把這件事說出去。
警察說怕什么?你們不是夫妻嗎?
他說是夫妻。那也別把這事說出去。
那警察就寬容地笑笑,說,行。你們可真浪漫。然后兩個人迅速拐進(jìn)凍青叢,不見了。他認(rèn)為那個警察的最后一句話,極具諷刺意味。
這時(shí)候他突然感到冷了。似乎只是一霎間,冷風(fēng)就將他的衣服咬透?,F(xiàn)在應(yīng)該是凌晨一點(diǎn)到兩點(diǎn)之間,石椅上沾滿露水,有些潮濕。他把外衣脫了,替女人披上,他說,天是有些冷。
女人說,回吧。
他說不。為什么要回?我們接著再來。
女人說不要了?;匕伞;厝ノ覀冊賮?好不好?
他說回去還能來嗎?
女人沒說話。她握了他的手。女人的手,潮濕并且冰涼。
他閉上眼睛,靠住冰冷的椅背。現(xiàn)在他想罵人。他想咬人。他想打人。他想殺人。他想大哭。他想大笑。他想嚎叫。他想自殺。悲哀在心中一點(diǎn)一點(diǎn)地積聚,變成坨,淤成塊,積成很大的一團(tuán),堵得他喘不過氣來。仿佛每一個角落都是人,他不知道,這世上,還有沒有一個真正無人打擾的場合?還有沒有那樣一個地方,可以讓他和他的女人,安放一張舒適的安安靜靜的床?
他和女人慢慢往回走。這時(shí)候本該還有一輛回家的末班車,可是他們的口袋里已經(jīng)沒有分文。他和女人盡量挑著路邊的陰影處走,顯得鬼鬼祟祟?!恢朗裁磿r(shí)候,又會從黑暗中突然跳出兩個流氓或者兩個警察。他怕突然有恐怖的聲音在他身邊響起:干什么的?!
一段回家的路,他們走了一個多小時(shí)。半路上他們歇了一會兒,他抽掉一支煙,女人打了兩個噴嚏。那時(shí)候他的手本來是搭在女人肩膀上的,女人的噴嚏突然響起來,他一驚,急忙抽回手。
他們走進(jìn)小區(qū),躲著徹夜不滅的小區(qū)路燈。他們艱難地走到自家單元的樓下。在那兒,他們恰好碰到正走下樓來的兒子。
他對兒子說,剛下班?
兒子說是啊。您和媽去哪兒了?
他躲著兒子詢問的眼神,說,出去轉(zhuǎn)了轉(zhuǎn)。他看到自己的兒子顯得非常疲憊,臉色浮腫,兩個眼袋清晰可見。他說你別這么拼命。以后也不要這么晚才下班。累壞了你自己是小事,萬一把那些姑娘們累壞了,就不好了。
聲控?zé)敉蝗幌?面前一片黑暗。女人又打了兩個噴嚏,聲控?zé)粼僖淮瘟疗饋怼?/p>
兒子說沒辦法啊,活這么急,只能加班加點(diǎn)。其實(shí)她們累些也高興,在我這里干一天,頂在國營廠干三四天呢。您和媽怎么這么晚才回來?
他說不是告訴你剛才出去轉(zhuǎn)了轉(zhuǎn)嗎?
兒子說那也不能這么晚才回啊。街上那么亂。
他為自己點(diǎn)著一支煙。他說你還是注意一下,別不當(dāng)回事,真把姑娘們累倒一個,可就麻煩了。錢不是一天能賺完的。
兒子撇了撇嘴。他說賺什么錢啊。能不賠錢就不錯了。一開始做,沒經(jīng)驗(yàn),明年可能會好一些。這時(shí)聲控?zé)粼僖淮蜗?兒子的話也隨之剎住。
他跺了跺腳,燈再一次亮起來。
兒子說沒什么事我先走了,明天我再來。你們也早點(diǎn)休息。
他說哦……哦,你先等一下。
兒子就站住了。
他開始輕輕地咳嗽,胸膛里似乎吹著一只哨子。女人搶過他的煙,在墻上按滅,然后將煙蒂扔掉。他向女人笑笑,然后看了看兒子。他說難道你不打算出去租個房子嗎?
兒子說租個房子?為什么要租個房子?在這里不方便嗎?
他說不是不方便。我是說,總這樣下去,總這樣把家當(dāng)成廠房,也不是個辦法。
兒子說那也得先這樣。租個房子,租金倒是小事,被人舉報(bào)咱們開地下工廠,可就麻煩了。工商,稅務(wù),營業(yè)執(zhí)照,工人的上崗證,麻煩著呢。上面再罰我一筆錢,可怎么辦?
他說,倒也是。
兒子說所以只能先這樣將就著。等賺些錢,等條件都成熟了再說。
他說,倒也是。
兒子說您怎么了爸?
他說沒怎么。我隨便說說。你快回去休息吧。這么晚了,別讓小娟擔(dān)心你。
聲控?zé)粲譁缌?。他、女人和兒子站在黑暗?誰也沒有出聲。一會兒,兒子輕輕地說,我先回去了爸。
他說回去吧。路上小心點(diǎn)。
他并沒有著急上樓。他蹲在樓道里,又點(diǎn)上一支煙。女人說怎么還不上去?他說我抽根煙,你先上去吧。女人說那我也等等。他不著急上去,當(dāng)然是理由的。兒子剛剛給那些姑娘們下了班,他知道這時(shí)候,正是姑娘們洗涮和換衣服的時(shí)間。他怕撞上個大紅臉。
抽完煙,他輕手輕腳地上了樓。他沒有敲門。他盡量不弄出聲音。他怕洗涮完畢的姑娘們已經(jīng)睡著。他在黑暗中摸出鑰匙,打開門,和女人一起走進(jìn)屋子。屋子里很安靜,姑娘們真的已經(jīng)睡下了。
他打著打火機(jī),小心翼翼地和女人往他們的房間里挪。客廳里擺了六臺萬能機(jī),只在中間留出一條狹長的縫隙。到處堆滿了未加工完的繡品和一捆捆的布匹,他的客廳完全是一個車間和一個倉庫的混合體。其實(shí)不止客廳是這樣,各個房間都擺滿了萬能機(jī),住著兒子從近郊招聘來的姑娘。白天她們在這樣狹小的空間里蹬著萬能機(jī),到了晚上,她們就睡在房子的各個房間各個角落。他知道客廳里睡了六位姑娘,晚上,這些姑娘們拿塊布簾簡單地一扯,地上鋪一床被子或者一個涼席,就可以躺下睡覺。夜里他常常會被姑娘們?nèi)ハ词珠g的聲音以及說夢話的聲音驚醒。醒后,就再也睡不著了。時(shí)間久了,他甚至能夠分辨出哪一句夢話來自于哪一位姑娘。比如,他知道那個嘴角有一顆紅痣的睡在屋角的姑娘最喜歡說的一句夢話就是:哦,我的郎君。
他和女人進(jìn)了屋子,關(guān)好了門。幾分鐘后他再一次出來,再一次小心翼翼地繞過萬能機(jī)和隨便扯起的布簾。他在洗手間里刷牙洗臉,躡手躡腳得就像做賊。一會兒,他洗涮完畢,端一盆水出來,再一次艱難地?cái)D過那條狹窄的過道,擠到他和女人的房間。他對女人說,洗洗臉吧。
兩個人上了床,躺下。盡管輕輕地翻身,可是那張床還是發(fā)出了很響的“嘎吱嘎吱”的聲音。他靜靜地躺了一會兒,突然輕輕地對女人說,我們?nèi)サ厣纤?。女人睜開眼。女人點(diǎn)點(diǎn)頭。女人說,嗯。
他們把被子鋪到地上,兩個人并排著躺上去。女人說你想要就要吧。他說能行嗎?女人說怎么不行?不管了,我們什么都不用管了。他說你會叫的。女人說叫也不管了。不管了,我們什么都不用管了。
他思考了幾秒鐘,然后擁緊了女人。他擁了女人很久,卻不見行動。于是女人把暖烘烘的身子向他貼緊,說,開始吧。他仍然沒有動。女人說你放心我會咬住嘴唇我不會叫的。他就開始吻女人的嘴唇。他吻得很仔細(xì)。就像初戀。就像一位小伙子吻一位姑娘。他們吻了很久,像兩條纏繞在一起的蛇。終于女人的呼吸變得緊促,女人開始了今夜的第三次扭動。
他卻突然停下來。他松開女人,滾向一邊。他像一座山般倒下。他看著女人的臉。他無限悲涼地說,不行了好像。怎么回事啊?
客廳里響起那個姑娘說夢話的聲音。她發(fā)出一聲幸福甜蜜的嚎叫:哦,我的郎君!那聲音又細(xì)又長,柔軟堅(jiān)韌,隨著夜空,飄出了很遠(yuǎ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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