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　平

“阿要吃飯哉?進(jìn)來。進(jìn)來?！?/p>

至周莊時已近午,小面館門口發(fā)福的老板娘,招呼聲秤鉤子般地抓人,進(jìn)了門卻愛理不理。我們點(diǎn)了四碗面,牛肉的雪菜的,她卻竭力推銷“萬三面”。何為萬三面?我們問?！斑@都不曉得啊?”她驚訝著,拿濕手在圍裙上揩,“沈萬三是我們老祖上嘛!”法國人不曉得拿破侖,美國人不知道華盛頓,口氣不無自豪。出門回首,招牌果然是“萬三面店”。大年初一,街道的電線桿子肩挑著紅燈籠,店鋪的玻璃門上春聯(lián)映得紅彤彤,然而“蹄膀”比春聯(lián)還厲害,肉紅肉紅的,胖乎乎地坐在盆子里,沐浴般著稠稠的湯汁,暖色調(diào)的琥珀色流油淌蜜,直讓人吞口水。聽導(dǎo)游介紹,沈萬三生于明代富可敵國,連朱皇帝都向其求援修建中華門。家院中供奉著石牛,一身農(nóng)骨的沈極嗜蹄膀,離了它有如小孩離了奶。今日周莊街頭,數(shù)不清的豬蹄店:“萬三總店”,“萬三分店”,“萬三老店”,可謂:周莊無處不豬蹄,豬蹄無店不萬三。

飛檐斗拱的大牌樓上,大字“周莊”是領(lǐng)導(dǎo)人題的,游人抬頭掉帽地仰視。檢票口前十幾頭布牛翹首迎客,肥溜溜的牛兒肚里竟亮著電燈。進(jìn)入游覽區(qū),“中國第一水鄉(xiāng)”,“中國的威尼斯”,一頂頂中國特色帽子,并不討喜。倒是河流恬靜地可愛著,像安慰你的心情似的,斯斯文文地流動,泛一些清清淺淺的波紋。岸邊柳樹種得稀疏,清瘦的裸枝低低地垂下,喜臉愛羞似的,輕拂的絲絳,芽苞的新綠已小心地發(fā)育一點(diǎn)春天。船娘的槳櫓斜斜入水,咿呀咿呀地?fù)u,和著曼妙的身姿,把小舡的犁波吻向石埠頭。婦人穿靴站水里漂衣裳,嬉戲的水花咬住有溫度的腿子,一漾一漾地畫圓圈。胡琴試弦先是啞啞的,怕撞破什么似的,接著起了脆脆的笛音,《茉莉花》來自橋端的店鋪。賣琴的,賣筆的,賣鞋的,賣帽的,賣紫砂壺的……紫砂光赤小人兒只寸把高,握著小雞兒當(dāng)街“小便”,早來的“春雨”博得一陣陣樂。拱石小橋如扇如虹連接兩岸,小瓦屋多是些客棧或飯店:“家庭客?！薄稗r(nóng)家酒館”,一只籮,兩只籮,三只籮,總有五六只篾籮擺成一溜兒,碧綠的小白菜,鮮嫩的青豆頭,大葉子生菜,也有油菜和芫荽?！稗r(nóng)家小菜,又可口又便宜!”招徠生意的姑娘俏立河畔,也像一棵棵帶露的鮮菜。聽見伊們悄聲私語:必是吃過了哦,嘻嘻,瞧那牙嘴兒!客人留不住,吳儂軟語說笑甜得汪。

隔河見一群魚鷹,停落在一條小船上,怕起飛跑了,拿相機(jī)搶拍。過了橋才知它們被縛船上,想飛也飛不了。十二只魚鷹正好一個班,放哨般地分立船舷兩側(cè),爪子像握槍那樣牢牢地抓著木杠,———那灰黑的“手”原有蹼兒,跟鴨腳板一樣,難怪敢作潛水健將了。漢子說了句什么,如同聽令了一聲“稍息”,鷹們扭動起靈活的脖子,把上灰下黃的長喙兒伸向空中,有的低頭在腳上啄一下,像那里有魚似的?！棒~鷹照相,魚鷹照相!”漢子以魚鷹攬客,尖額尖下巴,人似有鷹的血統(tǒng)。同魚鷹合影,只收十塊錢,還外贈相框,我們覺得很合算。小船上有凳子,艙體油得黃亮亮,一股桐油香。漢子扶我們上船,小舡蕩蕩悠悠,魚鷹也搖晃起來,啊啊地鳴叫著,像在說“你們不會乘船啊”;又紛紛撐傘般地扇開了翅膀,比半個船身還要長,準(zhǔn)是想保持平衡呢。漢子拍照時,鷹們顯得很配合,昂著腦袋亮相,憨態(tài)直逼企鵝。邊打印相片,漢子邊聊起魚鷹家世。是他家祖?zhèn)飨聛淼?從爺爺輩起,他們和魚鷹一代一代,生息繁衍。頭上長白毛的,漢子說,像老年的人一樣,它們是魚鷹中的爹爹奶奶輩。壽命有多長?也和人一樣啊,牙口好身體好的就活得長,否則就短。他說,一般情況下,侍候得好,活個三四十歲沒問題。魚鷹每天吃多少?實(shí)在不多,有一斤小魚足夠,當(dāng)然,最好再來點(diǎn)豆腐。

魚鷹也愛吃豆腐?

嘿嘿,漢子不無壞地笑,人都愛吃豆腐,鷹又豈是好的!

魚鷹會不會抓魚?

當(dāng)然會抓,不然我養(yǎng)它千嘛!漢子說,一年有八九個月在湖里撲騰,他和魚鷹一起上下班。難怪像個班長了。我們說。班長笑了。就點(diǎn)將似的點(diǎn)一只魚鷹的腦袋,說:哪,就是我們這一位,今年抓了一條26斤的。大鯉魚被它叼著了,逮進(jìn)艙里還一蹦一跶,那家伙很不服氣嘛。魚鷹抓魚不吃?說笑的喲。天下魚鷹一般灰,哪有魚鳥不吃魚!出湖前先用燈草扎它的脖子,不然的話豈有不貪污的?就像那些當(dāng)官的,要沒有法律治著,豈能不腐敗?

交談并沒影響生意,說話間,漢子又做妥了幾筆“魚鷹照相”。說好的十元照相,出像框時卻說:十元的是半身像。不如來個全景的劃算,你看全景的多漂亮,鷹也漂亮人也漂亮,只收二十塊,半包香煙嘛。我們乖乖地補(bǔ)交。他說,要是抱著魚鷹照,那還得貴些。我們走時,漢子又迎來一批顧客,十二只魚鷹乖馴地立著,船兒搖晃起來,它們扇動翅膀,啊啊地鳴叫。

門前小簍子里攤著蠶繭,白白的像剛扯下的棉,紙牌上寫著“繭一元一只”。桌上擺著各種石頭,雨花石雞血石玉石等,墻上印著紅紅的“金石篆刻”。貨架占了三方墻,塞滿了蠶絲被?？套值昙鏍I蠶絲被,也零售蠶繭。店主自稱是山東嫂嫂,濃眉白臉兒,無端讓人想起潘金蓮,生意實(shí)在的好。向顧客推介蠶絲被,她將被子取出攤開,拿手拍拍說,百分之百桑蠶絲,如假認(rèn)罰。不時有孩子遞一塊錢買蠶繭,拿在手里上上下下?lián)u,聽繭里發(fā)出聲音。孩子問:寶寶怎么不講話?她說:蠶早已經(jīng)“走”啦!語氣些些的殘忍?？陶聲r她的眼睛時常溜開,去照顧絲被與蠶繭?？痰对谒掷飫?吱吱吱像耗子嚼米,三下兩下完工。我們嫌字兒有點(diǎn)不“像”。她道:哎,怎么就信不過嫂嫂呢?篆字嘛就得這樣寫!

必是區(qū)別于“李鬼”,賣牛角梳的便當(dāng)街?jǐn)[個電動打磨機(jī),瘦匠人埋頭拿小鋼鋸鋸牛角,牛角屑往下落,像紛紛揚(yáng)揚(yáng)的初雪。來自天然與手工,每一把都獨(dú)具個性,恰逢牛年,牛角梳很旺銷。賣毛筆的是東北人,一副藝術(shù)家的大胡子,介紹著各式各樣的毛筆,有用竹根做的,有拐杖形的,竟然還有羚羊角的,大胡子熱情地拿出試筆紙,忙半天終于沒做成生意,把筆遠(yuǎn)遠(yuǎn)扔進(jìn)筆筒,贈送小半句國罵,像是給他自己的。美國石油大亨買下“雙橋圖”贈予偉人鄧小平,是因?yàn)楫嫾谊愐蒿w人們才蜂涌向“水墨周莊”。莊子里的畫店比夏天蚊子還多,無一例外地展示一幅“雙橋”贗品。畫家道:“畫像啊,五十元一幅,保證畫得肖!”自稱是市國畫院借調(diào)來的,他指著一本攤開的加了塑封發(fā)黃的簿子,自稱某年某月獲過某某大獎。一小幅“富安橋冬雪圖”售價八十元,一朵朵雪花全是“留白”,“你想啊,一天能畫幾幅?”那,怎會有滿屋子的畫?哦,他說,多是畫家朋友放這里寄賣的。嗨,這年頭畫家多得沒地方放。捋捋頭發(fā)打開笑臉,迎接又一個可能的買主,他幾乎嘆息著說,在周莊畫家最不值錢,還不如賣萬三豬蹄。窄窄的小弄堂,走在里面像走在腸子里,小腳老太太坐在側(cè)開的小門里,面前的凳子上放一只小小的帶耳銅盆,拿塊濕毛巾總要給你手心里醮水,讓搓擦銅盆耳朵,“搓一搓啊,可以試試運(yùn)氣的?！崩先说陌櫦y映在盆里,小巷背后,悠悠的河水。

地處昆山,昆曲不可少,戲臺搭在后街,卷起了竹簾,演的是《打金枝》。郭子儀夫婦雙壽,七子二婿全到齊,單單少了六兒媳郭曖之妻———公主李金枝。公主唱:本當(dāng)過府去拜壽,細(xì)思量君拜臣來無此理。小郭曖少年意氣憤而回宮,打碎紅燈唱道:君臣名分雖有定,你嫁與郭家是郭家媳,哪有兒媳不把公婆拜?臺下滿滿的觀眾,天開始下小雨了,公主白:打呀?叫你打怎么不打?!哼!我量你也不敢打!!話趕話使得小郭曖惱羞成怒,白:我———一甩袖打向公主,小雨濕發(fā),觀眾一齊“啊”了一聲,竟忘了頭頂無傘。

街拐角的招貼畫店里,民國或更早以前的裸女,她們圓潤的乳房“春色關(guān)不住”,大著膽子跳出粉色的輕紗,如調(diào)皮的白兔。畫紙稍有些泛黃,她們卻依然豐滿與白皙,歲月和塵埃并不能使乳房干癟下去,或許這就是藝術(shù)的意義吧。一種大清時代的西洋鏡,像最古老的那種蓋頭照相機(jī),戴北方帽的大爺牽驢般地守在它旁邊,拱著手笑咪咪地招徠:把眼睛對準(zhǔn)孔上這么一瞧,嗨,您啦,美國倫敦西洋景兒,準(zhǔn)讓您像慈禧老佛爺那樣大吃一驚。大爺喜眉笑眼,嗨,不多,只收您三塊錢!篩子大小的雜貨攤,出售一種小小的迷你形燈盞,燈座和燈罩加起來只麻雀大,卻五臟俱全,棉線做的燈芯,續(xù)上油,鼓兒燈亮了,火光如豆,很暖手。又有一種木制玩具,白胡須老者把它轉(zhuǎn)得響響的,低頭看,那是四只小雞雛兒,個個伸長著喙兒,篤,篤,篤,啄食著地上的“米兒”,響響的,響響的,如敲銅鑼。賴以生活的一把細(xì)米,啄不夠。

都說是水墨周莊,它關(guān)乎形而上,從來只與雅士有關(guān)。

細(xì)米周莊,離我們這樣地貼近,“上得廳堂,下得廚房”,她的身體,有一種俗世的溫暖醇香。

【責(zé)任編輯 蘇惠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