華英杰
走到阿土家門口,我猶豫了:進不進去呢?算了,還是不進去了,以免像昨天一樣尷尬。
與十年前相比,阿土和我的距離變得很遙遠了。
昨天,他和娟子從深圳回來,提了一大包東西經(jīng)過我家門前。我說,阿土,回來啦?進來坐坐!可是,他裝作沒聽見,頭也不回地繼續(xù)邁著步子。娟子擰了擰阿土的耳朵說,阿杰招呼你呢!阿土遲疑了一下,把左手的行李換到右手,然后扶了扶墨鏡,一笑。
掙了大錢就不認識人啦?包里那些東西,哼,給我我都不要??粗⑼烈粨u一擺的背影,我心里一陣窩火。阿土是我兒時的伙伴,一起滾鐵環(huán)上學(xué),一起用彈弓打鳥,同啃過一塊紅薯,同撐過一把雨傘……想到這里,我心里一橫,管他歡迎與否,還是進去聊聊吧,誰讓我們曾經(jīng)是哥兒們呢。
阿土坐在沙發(fā)上,戴著昨天那副墨鏡,頭仰得老高,正擺弄一臺舊收音機。
哈,稀客啊,什么風(fēng)把你吹來了?阿土抬頭望了我一會兒,指了指旁邊的飲水機說,娟子出去了,自己倒水喝呀!
順著他指的方向,裝著一臺飲水機。這種飲水機我只在學(xué)校老師的辦公室里見過,起碼值四五百吧。我擺擺手,說,不會用,不會用!
阿土,咱們好幾年沒談過心了吧?我說,每次你回來都走得那么匆忙,板凳上有刺嗎?我坐到沙發(fā)上,又向他身邊挪了挪。
阿土忙著手里的活兒,似乎沒有聽見我的話。
時間如白駒過隙,轉(zhuǎn)眼間你已經(jīng)工作七年了,還帶回了漂亮賢惠的娟子嫂……
那是什么工作,賣自己的力氣,替人家打工而已,不像你啊,將來坐辦公室賺大錢。阿土關(guān)掉“吱吱”亂響的收音機,彎腰起身把機子放到茶幾上,翹起了二郎腿。
阿土,瞧你這發(fā)福的體形和屋里這些現(xiàn)代化,你肯定賺大了。嘿,啥時又搬回了一臺電腦?
啥呀!都是撿別人看不上要的便宜貨。阿土一愣,臉紅了。
早知道如此世道,俺也出去闖了?,F(xiàn)在后悔,遲了。我對阿土說,你看,讀了這么多書有什么用?工作難找,偏偏在這個節(jié)骨眼上又來了經(jīng)濟危機,真是雪上加霜。
阿土笑笑,把翹起的二郎腿放下了。
阿土,當(dāng)初你的選擇果然英明,假如有下輩子,我肯定得考慮一下上大學(xué)到底有多大好處。
阿土沒有說話,左手指甲摳著右手手掌的一片死皮。
你啥時走?走時把我也帶上?
阿土沒說話。
天快黑了。我和阿土的聊天在斷斷續(xù)續(xù)中進行著。說實話,我真想走,想回到自己家里去。阿土變得驕傲了。整個下午,光我一個人在說話,他就那么靜靜地聆聽。
我生氣了。
我回來了。娟子說著,跨進了屋里。
阿杰也在呀?你們兄弟倆好好聊聊。娟子笑笑,把一包東西放到茶幾上。
求了那人好長時間,他看我真心實意想要,量又大,才給優(yōu)惠。算起來,十斤草藥節(jié)省二十多塊錢呢!娟子倒了一杯涼水,“咕?!币宦曄铝硕恰?/p>
錢木匠說了,明天就用上等木料給咱做一條拐杖。娟子拿起毛巾擦了擦額頭上的汗,瞧著阿土。哦!我找到那個大夫了,說是醫(yī)術(shù)很高呢。他家挺遠,不通車,我走了兩個多鐘頭才找到。他說這種病得慢慢來……人家看我找得辛苦,少收了十塊錢。
每天滴三次啊!娟子解開包袱,拿出一個塑料瓶送到阿土面前。
包袱里飄來一股刺鼻的中藥味。
娟子,阿土……怎么了?
怎么?你還不知道?娟子驚訝地看著我,又看看阿土,這才向我說了阿土的病情。
阿土在建筑工地當(dāng)電焊工時,計件工資,為了多賺點兒錢,阿土每晚多干三個小時。沒想到,長時間的噪音影響了他的聽力……阿土的左眼又受到強光照射,腫得跟核桃一樣……后來有一天,阿土被一塊從三樓墜下的磚頭砸傷了腳踝,筋也斷了……老板給了三千,就趕他們走了。娟子說,不過,大夫說了,只要按時服藥,加強鍛煉,還是有希望治好的。娟子轉(zhuǎn)身擦了擦眼淚,接著說,阿土勤奮能干,如果懂英語的話,就可以去另一個企業(yè)當(dāng)業(yè)務(wù)主管了。
打工的日子不好過啊!我不知說什么好。
阿土說,我這輩子完了……阿土的手向我肩膀伸來,可是他判斷錯了距離,竟然拍在我的頭上。我想過了,將來我兒子大了,一定要讓他多讀書!
我想說點兒什么,可喉嚨像被一團棉花噎著了一樣,兩行涼絲絲的液體從眼角涌了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