樊碧貞
他實在太疲倦了,眼皮直打架,想打個盹也不行。一閉上眼,那些斷垣殘壁,那些被砸得血肉模糊的遇難者,還有逝者親人的哭泣和傷者的呻吟……全都出現(xiàn)在腦子里,像放電影一樣。
他重重地嘆了口氣。
地面又有了輕微顫動。他猛然想起什么,焦急地沖著廢墟堆大喊:“洛洛——洛洛……”隨著“汪汪”兩聲,一條狗“嗖”地竄到了他的身旁。
是洛洛。雖然,它身上漿了不少泥巴,但他能認出來,就算閉上眼睛都認得出來。
洛洛親近他,嘴里的熱氣直噴到他的臉上。這家伙總有辦法讓他興奮起來。他突然來了精神,拍拍洛洛的頭,喊了一聲“我們走”。
其實,三天來,他們一直在這個小鎮(zhèn)的廢墟中走著,搜尋著。
這個小鎮(zhèn),在地震那天,瞬間就被夷為平地。沒有人知道廢墟里埋了多少人,更不清楚那些人被埋在什么地方。他和戰(zhàn)友(當然還有洛洛)自從來到這個小鎮(zhèn),就沒停下來過。他們在廢墟里爭分奪秒,試圖從地獄里搶回生命。
第一天,一堵斷墻邊。洛洛突然趴下身子,汪汪地大叫著。
他和戰(zhàn)友興奮起來,迅速跑過去。在刨出去斷磚瓦礫后,他們發(fā)現(xiàn)了兩個人,確切地說是兩具尸體。洛洛卻很興奮,它用前爪輕輕地扯了扯那人的衣角,那人沒動彈??赡苁钦J為地上的人故意不動,故意逗它,洛洛又往前移動了兩步,伸出舌頭去舔那人的臉,仍沒有動靜。他突然想哭。以前訓練洛洛時他們這樣玩過。他故意躺著不動,洛洛會去舔他的臉,直到喚起他。洛洛永遠不會明白,以前不過是一場游戲,現(xiàn)在不是。他有些不知所措,不知道該怎樣告訴洛洛。平時訓練洛洛時都以活人隱藏為目標。對于洛洛來說,這樣的情況是第一次。但是片刻之后,洛洛似乎也感覺到了,它這次找到的不是活人,那個人不會爬起來拍它的頭,跟它一起奔跑。洛洛大聲叫著,聲音拖得很長,好像一陣陣哀哭。
他再也忍不住了,抱起洛洛,輕輕地撫摸著它。洛洛把前腳伸出來,搭在他的肩上。它不再大聲地叫喊,他卻聽到它喉嚨里的咕嚕聲,像是在暗暗抽泣。
今天,他特意給洛洛要了兩根火腿腸。這是洛洛最喜歡吃的,也是眼下最好的東西。
來,吃飯??陕迓逯皇怯帽亲有崃诵?調(diào)頭跑開了。
洛洛,洛洛。他又叫了兩聲,洛洛頭也不回。再看的時候,洛洛的身子已鉆進了廢墟。
他把火腿腸放到了口袋里。他得跟上洛洛??粗?他才放心。
他喜歡洛洛。洛洛來隊的第一天他就喜歡上了它。這家伙身長腿短,嘴很尖,像只狐貍;渾身雪白,找不到一根雜毛。雖然,他是它的訓導員,但他認定洛洛是他的戰(zhàn)友。洛洛很聽他的話,搜救本領也是全隊第一。為此,他還受到了上級嘉獎。
洛洛。他又喊了一聲。
過了好一會兒,他才看到洛洛的尾巴??赡苣莻€縫隙太小,轉(zhuǎn)不了身,洛洛是倒退著出來的。只看了他一眼,前身貼地,身子一縮,又鉆進了縫隙中。
汪——汪——汪,他清楚地聽到洛洛的叫聲。
快來人,又發(fā)現(xiàn)一個。他直起身子大喊。
洛洛,好樣的。他下意識地摸了摸口袋里的火腿腸。等洛洛出來,他要犒勞這位功臣。
余震偏在這時發(fā)生,殘存的墻體塌陷下去了。飛揚的塵土,嗆得他的嗓子生疼。他聲嘶力竭地呼喊,沒有一點回音。他跪在地上,拼命地刨著磚頭碎石。他想,他的洛洛很迅捷,一定會像往常一樣,抖抖身上的泥土,威風凜凜地站在他的面前。
有人把他的手摁住,更多的人接替他工作。那些,都是他的戰(zhàn)友。終于,洛洛被刨了出來。他們托著它,把它放到他的身旁。他喊洛洛,聲音顫抖。洛洛可能聽到了,身子一陣顫栗,連毛都微聳起來。他抱起洛洛的頭,撫摸它,從頭摸到脊背。他不敢觸及洛洛的肚皮——它的內(nèi)臟全砸爛了,血糊糊的。洛洛不住地抽搐,痛苦地喘息……他感覺有把刀戳在他的心上。
他抱著洛洛,淚水已經(jīng)滿面,但他沒有哭出來。他把洛洛的頭平放在膝上,騰出手來,摸出了口袋里的火腿腸,撕開包裝,放到洛洛的嘴邊上。洛洛艱難地伸出舌頭,碰了碰。有人哭著在叫醫(yī)生。他搖了搖頭。
他俯下頭,碰了碰洛洛的鼻子。洛洛已不能回應,身子的抽搐一陣緊過一陣。他的手抖得厲害,好不容易停在洛洛的脖子上。
曉不曉得,這條犬發(fā)現(xiàn)過35名幸存者。他再也忍不住,失聲痛哭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