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偉瑋
摘要:本文試圖通過對孫犁作品《書衣文錄》內(nèi)容的梳理和分類,發(fā)掘其豐富的思想內(nèi)涵,考察其文本獨特的藝術(shù)價值。同時嘗試從《書衣文錄》管窺作家在經(jīng)歷過文革這一特殊歷史時期之后心態(tài)的改變,并進一步借用“潛在寫作”的概念對《書衣文錄》進行再次定位和價值的重新判斷。
關鍵詞:孫犁《書衣文錄》心態(tài)轉(zhuǎn)變潛在寫作
70年代初期,作家孫犁的境遇較此前稍有好轉(zhuǎn),大批被抄走的書籍也得以發(fā)還。面對滿目瘡痍的藏書,作家痛心不已,盡心修補殘書并且包上書衣,偶有感觸就隨手記在書衣之上。文革過后,通過整理、輯錄和出版,這些奇特的文字就形成了《書衣文錄》。
一、《書衣文錄》:一部非常時期的實錄
稱《書衣文錄》是一部“實錄”,是因為其所記都是作家在文革期間的親身經(jīng)歷。文中除記錄古籍的版本、卷數(shù)、購書與包書的基本情況外,還包含更加豐富而深刻的內(nèi)涵。
1、評書與論人
孫犁喜歡讀書,常常會根據(jù)書的傳世價值對所讀的書籍做出自己的評價,觀點精準獨到。例如《本草綱目》上記:“此科學大著作也。認真從事,堅持不懈,慘淡經(jīng)營,并有識見才力?!倍烧摃秸撊?,則往往以文人的人品來判定其功過,不溢美也不隱惡,表述酣暢淋漓。例如作家在《魯迅小說里的人物》的書衣上就寫下了對周氏二兄弟的評價:“并想先生一世,惟熱惟光,光明照人,作燭自焚。而因緣日婦,投靠敵人之無聊作家,竟得高齡,自署遐壽。毋乃恬不知恥,敢欺天道之不公乎?”
2、私人的情感與生活的片斷
《書衣文錄》中有作者自抒遣懷、發(fā)苦悶之言、抑郁之感慨的文字,例如《戰(zhàn)爭與和平》記:“余幼年,從文學見人生,青年從人生見文學。今老矣,文學人生,兩相茫然,無動于衷。甚可哀也。”又有自我審視、自勉自勵之語,例如《春秋左傳》記:“余每于夤夜醒來,所思甚為明斷。然至日晝,則為諸情困擾,猶豫不決,甚至反其正而行之,以至言語時有錯誤,臨險履危,不能自返,甚可嘆也?!?/p>
有對友人的懷念,例如《全唐詩樂府》記:“余與楊(楊朔)無深交,然自晉察冀邊區(qū)熟識以來,觀其為人,舉止言論,一如書生?!币灿袑ζ拮拥膽涯?,例如《陳老蓮水滸葉子》記:“死別已五載,偶有夢中之會,無只字悼亡之言,情思兩竭,亡者當諒我乎!”
3、聚焦當下、反思現(xiàn)實
《書衣文錄》中有對社會大事件的紀錄,也有揭露文革對文化的摧殘、對人性的壓迫的文字,例如在《風云初記》上記:“當時批判者持去,并不檢閱內(nèi)容,至于大會發(fā)言時,宣布書名,即告有罪……以此激起群眾之‘義憤,作為‘階級斗爭之手段?!?/p>
可見《書衣文錄》不僅是一部讀書筆記的集合,還是作家在文革這一非常時期中真實的處境、心情、精神世界以及與外在事物關系的寫照。曾有讀者發(fā)表過這樣的感慨:“一個愛書人,飽經(jīng)憂患,從失而復得的書中,固然看到不少世事的變幻,而能夠安靜地把舊書一一包裝修補,在上面寫下他對書本、人生、生活、友情等等的感觸,殊為可貴,雖三言兩語,也覺真情流露,我仔細讀之,掩卷沉思。深愛此老人所作所為?!?/p>
二、《書衣文錄》獨特的文體特征與藝術(shù)風格
除了內(nèi)容方面的豐富性之外,《書衣文錄》本身在藝術(shù)上也有其獨特性。
首先,《書衣文錄》文白夾雜,旬式簡短、齊整,節(jié)奏感強,與作家此前作品中優(yōu)美俊逸的白話文相比,別有一種韻味。例如提于《西游記》上的感發(fā)性文字,均以四字句構(gòu)成:“勿作書蠹,勿為書癡。勿拘泥之,勿盡信之。天道多變,有晴有陰。登山涉水,遇風遇雨。物有聚散,時損時增。不以為累,是高水平?!眰鬟_出作家對人生的總結(jié)和體會,給讀者以思想啟發(fā)的同時值得反復吟詠、仔細玩味。
顯而易見,作者在《書衣文錄》中對語言的使用相比之前有了明顯的區(qū)別。試探究其原因,表面上看是書衣篇幅、空間的限制導致論述的無法展開,順理成章所形成。但進一步分析,也不盡其然。孫犁自幼博覽群書,尤其喜歡閱讀古籍,受《紅樓夢》之類古文的滋養(yǎng),對古文有很深的領悟,下筆即成文。而從其美學追求看,孫犁也不排斥寫古文。他在《澹定集·與古人論學習古文》中提到:“學習古文,除去讀,還要作,作可以幫助讀。遇到機會可作些小文,這也算不得復古,也算不得遺老遺少所為,對寫白話文也是有好處的?!笨梢娫趯O犁看來,自五四提倡白話文以來,文言文雖被白話取代,但它蘊含的中國語言的功力和境界仍有助于今文的表達。對于語言的這種變化,更有評論者指出:“從更為深遠的意義上看,這或許可視為孫犁對當時破壞殆盡的傳統(tǒng)文化刻意守護的姿態(tài)和一種文化立場的選擇?!蹦_
其次,《書衣文錄》的文體特征和藝術(shù)風格也值得關注。一方面,孫犁在寫《書衣文錄》集記敘、抒情、議論于一體,隨手拈來,信手用之,因此“構(gòu)筑了一種特殊的文體,融日記、隨筆、書話雜感、題跋、語錄……等等于一爐?!笔聦嵣希@種復雜、融會、極具包容性的文體很符合孫犁所推崇的“美好的極致”的創(chuàng)作觀念。所謂“美好的極致”,強調(diào)的是主客觀的完美結(jié)合,不過分拘泥于文體的規(guī)范,只要能充分承載作者所要表達的積郁和感觸,就算是找到了達到論述極致的合適文體。就像《孫犁》中稱:“《書衣文錄》雖然是簡短的記言,但卻言簡意賅,一詠之嘆,深沉凝縮,寓意頗深?!弊骷以闵n也有詩評:“仿如澤畔事微吟,歌哭無端字字真?!?/p>
三、從《書衣文錄》管窺作家創(chuàng)作心態(tài)的轉(zhuǎn)變
文革以后的孫犁已經(jīng)進入人生的晚年。卻創(chuàng)造了文學創(chuàng)作上的又一個春天,并呈現(xiàn)出了與前期孑然不同的精神面貌和言說姿態(tài),這一切都與孫犁創(chuàng)作心態(tài)的改變有關,而其心態(tài)的改變又與其背后沉痛的文革經(jīng)歷有關。
孫犁在79年所寫的《晚華集(紅樓夢>雜說》中曾經(jīng)提出:“只有完全體驗了人生的各種滋味,即經(jīng)歷了生離死別,悲歡離合,興衰成敗,貧富榮辱,才能了解全部人生。”這段話是對曹雪芹的評價,也是作家的自論。文革期間,孫犁除了親眼目睹發(fā)生在他人身上的人性和命運的悲劇,還親身感受到了文革的罪惡。
然而,在經(jīng)歷了丑惡的極致、真善美信仰的崩潰甚至是死亡的體驗以后,如何繼續(xù)堅持人格和尊嚴、勇敢地活下去,如何直面生存的憂患和生活的瑣屑,如何在沉默中繼續(xù)抗爭……成了孫犁必須要思考并解決的問題。憑借《書衣文錄》,我們能夠大體管窺到作家直面現(xiàn)實、努力調(diào)整心態(tài),從而實現(xiàn)精神重塑的過程。
首先,不可否認,在《書衣文錄》中,我們能夠很頻繁地看到作家感傷、焦慮的自言。面對內(nèi)外的種種壓力,作家難免充滿了情感的痛苦、思想的矛盾和內(nèi)心的掙扎。關鍵是孫犁始終不甘于受頹廢、消極的情緒困擾,不愿陷入絕望、虛無的境地,敢于正視自己性格中的弱點,時時審視自己。所以我們不妨將這些自傷看作是釋放積郁以達到自我調(diào)整、自我療救的有效途徑。
其次,孫犁雖然身在書齋,借包書、寫書衣文尋求暫時的靜心,但是他并沒有超然物外、遺世獨立。他的目光
不時投向窗外,依舊保持著對外界的關注,有所執(zhí)著。面對社會上的種種不良現(xiàn)象,以往溫文爾雅的孫犁時常會在書衣文的記錄中表現(xiàn)出異常的憤激之情。進一步顯示出瘋狂的大時代中一個文化人的清醒。
最重要的是。孫犁還顯示出了與前期不同的仗義執(zhí)言、義無反顧的一面。有評論者就指出:“孫犁已經(jīng)在血淚的教訓中告別了過去那種謹小慎微、潔身自好的精神狀態(tài),無形中大大加強了其人格結(jié)構(gòu)中:‘膽(意志)和‘識(認知)的分量與力度。”
表現(xiàn)在《書衣文錄》中,例如1976年1月8日周總理因病逝世,孫犁特地在《范文正公尺牘》上高度評價了周:“無失言,無失行,光明磊落,愛護干部,大公無私,獻身革命。威信樹于民心,道義及于國外,此周也。”在那樣一個政治形勢還十分嚴峻的時期,孫犁在書衣上記下的這番話顯示了作家本人正直的品格和對歷史的清醒認識。
又如1975年3月的《“今日文化”》上記:“人事紛紜,毀譽交至。紅帽與黑帽齊飛,贊歌與咒罵迭唱。嚴霜所加,百花凋零。網(wǎng)羅所向。群鳥聲噤……他們把持的文藝,已經(jīng)不是為工農(nóng)兵服務,是為少數(shù)野心家的政治賭博服務?!边@段話是對“四人幫”文化專制主義的直接批判,點出了文革的荒謬性和丑陋本質(zhì)。
通過《書衣文錄》,我們能夠看到作家由“老孫犁”向“新孫犁”轉(zhuǎn)變的軌跡,這種轉(zhuǎn)變也決定了其前后期創(chuàng)作的不同特點:激情淡去化為嚴肅的思考,贊美消失變成了犀利的揭露與指正。
四、從“潛在寫作”角度看《書衣文錄》的價值
文革十年是一個個人言說空間極度萎縮的年代,很多作家處于“失語”狀態(tài),作品無法公開發(fā)表,作家孫犁也不例外。但是孫犁的創(chuàng)作空白,除了受迫害和限制之外,更主要的原因還是為了堅守自身的人格和品質(zhì),是作家自主選擇的結(jié)果。作家的創(chuàng)作并未停滯,而是在書衣上留下了自己珍貴的手跡。例如孫犁提到:“七十年代初,余身雖解放,意識仍被禁錮。不能為文章,亦無意為之……此蓋文字積習,初無深意存焉……今值思想解放之期,文路大開,大江之外,不棄涓細。遂略加整理,以為書目,匯集發(fā)表借作談助。”“今‘四人幫已矣,雨過天晴,此等文字竟得輯錄發(fā)表,實出人意料之外也?!闭Z義看似前后矛盾,卻頗有點敝帚自珍的味道。在作家自己看來,這些文革期間記下的書衣文顯然不是可有可無、隨意涂鴉之作。
此外,關于《書衣文錄》的價值定位,筆者想借用陳思和教授提出的“潛在寫作”這一概念。“潛在寫作”在陳思和看來是“1949年到1979年期間中國當代文學史上一個特殊的現(xiàn)象。有很多被剝奪了正常寫作權(quán)利的作家在聾啞的時代里,依然保持著對文學的摯愛和創(chuàng)作的熱情,他們寫作了許多在當時客觀環(huán)境下不能公開發(fā)表的文學作品。這些作品可以分成兩種,一種是作家自覺的創(chuàng)作;另一種是作家們在非常時期的不自覺的寫作,如日記、書信、讀書筆記等?!边@些書信、日記、讀書眉批與札記、思想隨筆等非虛構(gòu)類的文類“其‘潛在意義只是在于這些作品雖然不是創(chuàng)作,卻具有某種潛性的文學因素,在一些特殊環(huán)境下這樣一些文字檔案被當作文學作品公開發(fā)表出來,不僅成為某種時代風氣的見證,而且也包含了作者個人氣質(zhì)里的文學才能被認可和欣賞。”對照上述定義,筆者認為孫犁的《書衣文錄》正好可以歸人“潛在寫作”的范疇作進一步的考察。
事實上,《書衣文錄》對作者本人有著很重要意義的。正如孫犁在《澹定集·答吳泰昌問》所說:“其實,寫作本身,對于我來說,就是最大最有效的消遣……新寫出來的文字,對我是一種安慰、同情和補償。”所以在主觀上,《書衣文錄》成為了文革期間作者心靈的慰藉和精神的寄托。作家創(chuàng)作沒有很強的目的性,卻未必是完全無意識的。
其次,《書衣文錄》的寫就在客觀上也體現(xiàn)了作家的一種文人習慣。這種創(chuàng)作介于自覺與不自覺之間,是一種練筆,也是一種對文字敏感度的保持。有評論者指出:“應該說‘文錄的寫作體式及作為其承載物的書衣,是孫犁在荊天棘地中為自己開辟的一條可以致幽遠、修養(yǎng)生息的小徑,也是為自己打造的一葉頂風破浪的扁舟,還是他在濁世中獨創(chuàng)的飽含文化意味的工作平臺?!?/p>
以筆者個人觀點來看,寫作《書衣文錄》的那段時期可以視作孫犁創(chuàng)作上的緩沖期和蓄勢期。文革的非人壓迫和殘酷現(xiàn)實使孫犁放棄了單純的審美眼光,更多地看到了人性惡的一面,變得更加復雜、深沉、凝重。但由于受條件限制,往往是思考的多,行之成文的少。然而,作家始終沒有放下手中的筆,以比較曲折的方式堅持著。所謂厚積薄發(fā),這種堅持也在不經(jīng)意間醞釀出了巨大的言說欲和敘述力。這種寫作狀態(tài)也促成了作家在文革結(jié)束后的較快恢復以及猶如火山爆發(fā)般的全面釋放。試想。如果沒有《書衣文錄》,作者的文字表達能力會受到巨大傷害,其成功復出將要克服更多的艱難。
總的來說,《書衣文錄》與作家前后期很多名作相比,無論是在份量還是在現(xiàn)有文學史的評價上,固然不能相提并論,甚至有些不起眼。但作為一部非常時期的非常之作,它在表面文字的背后蘊藏著更多豐富的內(nèi)涵,值得我們做更多的挖掘和探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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