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維佳
當記憶的浪潮涌入,城市就像海綿一樣將它吸收,然后脹大。
——卡爾·維諾(渚不見的城市》
我看著眼前的老人陷在輪椅里,低斂著眉,頷首。白色山羊胡歪歪地躺在胸前,一個腫脹異常的肚子,兩腳斜斜置在踏板上。
從捷運站出來轉身回家的路上,我錯愕于這幅景象。
捷運出口蓋在一斜斜的坡口上,陽光掠過前方民宅里的九重葛、生苔的水溝蓋、坑洞填補不勻的馬路、土窯似的米白色捷運站,以及站在斜坡上的人,卻獨獨漏了那名老人在陰影中。
夏日午后的空氣里彌漫著絲絲幸福和歡愉,我甚至能聞到鄰家花圃盛開飄蕩在空氣中的淺淺香氣。盆地周圍的山神像酒足飯飽過后,連吹來的風,涼涼的帶著飽足感和睡意。
只有那名老人,他緊緊閉著雙眼執(zhí)拗的坐在暗處。
空氣中凝結了一種沉默。和不能言語的溫度。
老人穿著薄薄的短掛衫搭著條稍嫌短了點的灰色西裝褲,提高的褲頭系在胸下,肚子像照片里非洲難民一樣異樣渾圓飽滿,兩只枯瘦贏弱的手,顫顫地合握在腹部上。風吹過他柔軟稀疏的發(fā)際。長髯微微地飄動,那分明該是一幅張大千年近古稀后的素像。卻不知被誰惡意地作弄了。狠很添加了幾筆不屬于他的困苦和衰敗。
我望著他整個人縮在自己的蛹里艇著的肚子無處藏,像極了一只擱淺在沙灘上的大海龜,來不及縮回殼里,體內(nèi)已流干了海水。
老人忽然睜開雙眼嚷嚷嘟噥了幾聲,在我還沒聽清楚前,他又闔眼回復到先前石膏似的模樣,靜了。一旁急步走來深褐色皮膚年輕女子,她不耐地用手扇風俯身察看;確定無異狀后,隨即走回一旁的花圃邊坐下,口里連珠炮般吐出一長串音節(jié),和另一名穿著黑皮衣的菲籍男子聊開了。
“饒了他吧!”我聽見什么聲音在嘆息。為什么不能放過這樣哀垂、孤單的生命?
捷運站的電扶梯像水底的魚群,不停地往地面吐出一批又一批熙來攘往的人潮;而后暖和微熏的夏日輕輕一帶,沒有人再多看他一眼,一顆顆氣泡便悄無聲息地逸散在空氣里。四周很快又趨于平靜,仿佛剛剛什么都沒發(fā)生,我卻看見那老先生奮力一擲向世界呼喊的話語,在空中隨風飄零。
不能抑制的一瞬間我想到了我外公,他后來是不是也是這樣,有些什么話想講,卻沒有人明白?然而到了我試圖明白他的時候,他卻遺忘了文字。
我記得小學時的下午,在陽光承載起的一個夏天,在午后,藍澄澄的天空鑲著朵朵膨松松的白云隨著陣陣泛著陽光溫馨的風搖擺,外公總牽著我搭捷運去上課。他足足比我高了三個頭,我握著他的手,好擔心。
他笑笑地牽著我,買票、上車、過馬路,又笑笑地目送我離開,我卻好希望他別再送我了,我怕他找不到回家的路。十歲的我和八十二歲的他,我不要他再送我,讓我送他回家吧。分別后,我不放心地頻頻回頭在人海中尋找他瘦削的身影,捷運站不是迷宮,但是外公會忘記他的世界在哪里。
六年后的今天,即使我早已慣于一個人在捷運進出站之間奔走。每每隨著列車迎面灌入月臺的風,依然會讓我感到一陣冷冰。我曾私心地偷偷希望外公會一直記住那段他牽我上學的日子,但是我更希望當他不小心忘了自己在哪里的時候,這個社會可以不要遺忘了他。
這是個太快速的城市,我們不斷在遺忘。
為了土地利用和社區(qū)開發(fā)的理由,河堤前的眷村被怪手掃成了瓦礫。轉眼間。高樓鋼骨切割臺北的天空,再也看不到傍晚時染紅了滿天的夕陽落在河堤外的另一岸。只有在孤單的黃昏,風會一口氣灌進層層鷹架外圍水藍色的塑料布里,像瀑布般牽動著布幔流泄而下。惱人的電鉆施工聲頑固的從窗口門縫間傳進耳里,我忍不住想,以后搬進去的那些人,一定無法明了他們住的土地上,系著多少戶人家的記憶;也必然無法看見在這現(xiàn)實與非現(xiàn)實交界之處,有一個抖著振蕩的回聲,深鎖于大樓房間角落。
外公的家,曾經(jīng)在那里。
那個外公外婆覺得挺好很夠了的,而阿姨舅舅們回來總要想裝修、增添點什么的家;那個我赤腳爬到屋頂上曬太陽打盹的房子:那個小時候我騎腳踏車摔的鼻青臉腫哭著回去找外公救我的老屋……
滿地的砂石塵泥和瓦片,像極了凄涼的刑場,只有幾只小黃蝶依然努力的在一片荒蕪上拍動翅膀灑下點點金粉,代替我們尋找那些再也找不著的門牌地址。陽光下。我不禁默默感激它們最后為這片廢墟飛舞的努力。
沒有人要我忘記這一切,可是他們搶著先幫我拆除。
原先眷村旁的菜市場、攤販盡數(shù)被勒令搬遷,賣米粉湯的小店漸漸大門深掩;街道巷弄間悄悄冒出一家家干凈明亮的便利商店和超級市場,捷運站也默默筑起地基,環(huán)繞周圍,為這個地方帶來一波波人潮,又通通帶走。我禁不住懷疑,是不是每個臺北的老眷村都為了許多更好更新的理由,像補釘一樣慢慢被人們從身上拆除。掃落地面。
一陣子以后,連住在附近的入也會漸漸忘記那塊地的樣貌,再時間更久更久之后,痛苦地,連我們自己也會恍惚得記不清了。
記憶如果像一陣風,它偶爾吹來的時候還能挑起我們記憶的線頭,讓大家在回憶里繼續(xù)重織往日時光。但是記憶畢竟不是風,反而更像聚散無常的云雨,偶爾傾盆下著大雨,直到底下的盆地淹水、漫流。至于那些溢出盆地外的水滴,就都化在周圍的海洋里,忘了吧。
我知道遺忘是人生運轉、經(jīng)歷的一個必然,我只是沒想到這個城市遺忘的速度,這么快。
捷運站前的那名老人。我的外公,以及數(shù)以萬計、我們統(tǒng)計不出來的年老故事,都在某個陳舊的眷村中、某個潮濕的房間里、某個灰色的角落,被我們遺忘,最后,也遺忘了他們自己。
他們的土地、他們的言語、他們的情感、他們的味道,一條條分岔的紋路,那些我說不出來的,長長歷史的那一頁,仿佛如果不是刻劃在書里,就沒有人記得真確。很多年后會有個在同塊土地長大的孩子認真的問他的父母:“以前那些事情是真的嗎?”然后在不遠處悠悠刮起一陣似曾相識的風。
我慢慢開始明白,生命是一條長長的步道,一開始大家在同一條路上一起走,但漸漸得我們忘了什么,只顧著自己一個勁往前走了。當我驚覺外公那一輩人已經(jīng)不知不覺慢了下來,是在我們相隔很遠以后。我著急得回身想拉住他們一起走到盡頭,才發(fā)現(xiàn)生命在很久之前就已開始陷落。
臺北這個城市,在奔向現(xiàn)代的高速旋轉中,遺忘了那些年老的夢。
那天下午捷運站前。我不小心踏進了某個不該被打擾的世界。陽光烈烈地在頭頂上照耀著。耳邊隱隱傳來地下捷運轟隆轟隆的聲響。我無助地看著人生和這個社會遺忘的故事明滅轉熄。孤單地站在光影交錯之間,只能任由下一班呼嘯而過的地鐵吞沒我在滾滾浪潮之中。
原來臺北才是我的那一班捷運,在停靠站之間,新乘客上車,舊客踏出車門。隔著厚厚的窗戶。離開的同伴在月臺上微微笑著。朝列車內(nèi)的我們,揮揮手。
午后在緩緩的步調(diào)中疲憊慢慢喘息,漸漸蒸發(f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