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永平
內容提要 以梁武帝蕭衍為代表的蕭梁皇族統(tǒng)治者具有較高的學術文化素養(yǎng),在文學、經學、佛學之外,他們特別倡導玄學,具體表現(xiàn)為梁武帝、梁簡文帝、梁元帝及其他皇族人物與臣屬清談玄言、組織玄學論辯、注疏玄學經典等,并利用其政治地位將相關注疏列于學官,成為官方的教材,甚至親為教授。不僅如此,蕭梁皇族人物之為人作派和生活情趣也日益玄化。這對當時的學風與士風產生了深刻的影響,以致玄學成為當時學術文化思潮的核心內容,玄化則成為當時文化風尚的本質特征。蕭梁皇族之崇尚玄風,與南朝士族社會文化傳統(tǒng)之影響及其自身努力提升其家族門第的追求密不可分。作為統(tǒng)治集團,蕭梁統(tǒng)治者沉湎清談,以虛誕為高,必然導致其輕視軍政實務,引發(fā)清談誤國的悲劇。
關鍵詞 蕭梁 蕭衍 蕭綱 蕭繹 玄學 影響
〔中圖分類號〕K23913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0447-662X(2009)04-0149-10
在中國古代史上,南朝蕭梁無疑是最具文化素養(yǎng)與貢獻的皇族文化群體之一。不過,檢討相關學術史,對蕭梁皇族人物之崇尚玄學及其相關之文化風尚則向無專文論述,呂思勉先生在《兩晉南北朝史》“儒玄諸子之學下”中曾指出:“帝王之好玄言者,以梁武帝、簡文帝、元帝為最?!庇纱丝梢?玄學清談是蕭梁一代思想文化領域的基本內容,值得重視。
一、梁武帝與其子孫之參預、倡導玄談ぜ捌潿緣筆毖Х緄撓跋
關于蕭梁統(tǒng)治者重視清談及當時清談風氣,《顏氏家訓?勉學篇》載:
……直取其清談雅論,剖玄析微,賓主往復,娛心悅目,非濟世成俗之要也。洎于梁世,茲風復闡,《莊》、《老》、《周易》,總謂《三玄》。武皇、簡文,躬自講論。周弘正豐贊大猷,化行都邑,學徒千余,實為盛美。元帝在江、荊間,復所愛習,召置學生,親為教授,廢寢忘食,以夜繼朝,至乃倦劇愁憤,輒以講自釋。吾時頗預末筵,親承音旨,性既頑魯,亦所不好云。
顏之推本人頗反感玄學,因而批評魏晉以來的玄學清談風氣,以為“非濟世成俗之要”,但梁武帝、簡文帝、梁元帝父子相繼大力倡導玄學,甚至“躬自講論”、“親為教授”,造成玄學清談的一度復興。顏之推作為親歷其事的著名學者,這一記載可謂蕭梁一代清談風氣的實錄。以下具體論述梁武帝及其子孫崇尚玄談之表現(xiàn)及其對當時學術文化風尚的影響。
(一)梁武帝蕭衍之參預與倡導玄學
梁武帝自幼受到良好的教育,進入國子學等官方學府研修儒家經典,《隋書》卷一三《音樂志上》稱“梁武帝本自諸生,博通前載”,①這種“規(guī)范”的教育方式,不僅奠定了梁武帝在儒家經術方面比較扎實的基礎,而且也受到士族社會文化的熏陶。正因為如此,梁武帝深得當時士大夫社會名士的稱譽。《梁書》卷一《武帝紀上》載:
帝及長,博學多通,好籌略,有文武才干,時流名輩咸推許焉。……起家巴陵王南中郎法曹行參軍,遷衛(wèi)將軍王儉東閤祭酒。儉一見深相器異,謂廬江何憲曰:“此蕭郎三十內當作侍中,出此則貴不可言?!本沽晖踝恿奸_西邸,招文學,高祖與沈約、謝朓、王融、蕭琛、范云、任昉、陸倕等并游焉,號曰八友。融俊異,識鑒過人,尤敬異高祖。每謂所親曰:“宰制天下,必在此人?!?/p>
王儉是宋齊之際士大夫社會之領袖,他對蕭衍贊許如此,與其“博學多通”不無關系。也正因為如此,蕭衍才能在永明年間進入齊竟陵王蕭子良的西邸文士集團,成為“竟陵八友”之一。眾所周知,蕭子良招集才士,難以計數(shù),但“八友”則最為突出,其中有王融、謝脁這樣江東最顯赫世族門第的代表人物,蕭衍與他們交游談論,不能說與其個人才學毫無關系。對此,宋人葉適《習學記言序目》卷三二有論云:“梁武本出諸生,有勝流之目,與沈約、謝朓、王融、任昉追逐上下。初起,能決策不反顧,遂乘摧枯之勢以定大事,未有如此之易,蓋逢其時也。情懷在民,精擇守宰,拔舉人材,不隔前后,賞士愛文,意無厭斁,博雅通經,精義不窮。不特江左人主所無,秦漢以來語賢君者,皆未易及也?!边@里主要稱道梁武帝“博雅通經,精義不窮”的文化業(yè)績。陳寅恪先生也曾以梁武帝進入“竟陵八友”說明蘭陵蕭氏家族門第之上升及其個人修養(yǎng)之提高,(注:陳寅恪:《從史實論切韻》,《金明館叢稿初編》,三聯(lián)書店,2001年,第406頁。)儒學之外,梁武帝自少尚玄,《魏書》卷九八《島夷蕭衍傳》載:“衍少輕薄有口辯”。北人如此記載,顯然有輕詆蕭衍之意,但從南朝的文化風氣看,北人之所謂“輕薄”,正指南朝玄化名士之行為;而所謂“口辯”,則指南朝名士之清談。
蕭衍稱帝后,頗好探究玄理,梁元帝在《金樓子?興王篇》中記載梁武帝“登于晚年,探賾索隱,窮理盡性,究覽墳籍,神悟知機,讀書不待溫故,一閱皆能誦憶。所以馳騁古今,備該內外,辨解聯(lián)環(huán),論精堅白?!彼Ec臣屬探討玄理,《梁書》卷二一《王份傳》:“高祖嘗于宴席問群臣曰:‘朕為有為無?份對曰:‘陛下應萬物為有,體至理為無。高祖稱善?!贝耸掳l(fā)生在天監(jiān)初,梁武帝以這種方式與朝臣談論玄學“有”與“無”的基本命題,看似一般的敏悟與捷對,但由于其立國不久,顯然有張揚玄學的意味。
梁武帝曾在宮中設講座,親自闡述《老子》義?!赌鲜贰肪砥咭弧额櫾絺鳌份d:“武帝嘗于重云殿自講《老子》,仆射徐勉舉越論義,越抗首而請,音響若鐘,容止可觀,帝深贊美之。由是擢為中軍宣城王記室參軍,尋除《五經》博士,仍令侍宣城王講?!鳖櫾绞钱敃r杰出的儒玄兼綜的經師,梁武帝自講《老子》,并與顧越論辯,這不僅顯示出他對振奮玄風的重視,而且必然激勵當時士族社會對玄學的研習。
梁武帝一生著作甚富,在歷代帝王中少有其比者?!读簳肪砣段涞奂o下》載:
(梁武帝)文思欽明,能事畢究,少而篤學,洞達儒玄。雖萬機多務,猶卷不輟手,燃燭側光,常至戊夜。造《制旨孝經義》,《周易講疏》,及六十四卦、二《系》、《文言》、《序卦》等義,《樂社義》,《毛詩答問》,《春秋答問》,《尚書大義》,《中庸講疏》,《孔子正言》,《老子講疏》,凡二百余卷,并正先儒之迷,開古圣之旨。王侯朝臣皆奉表質疑,高祖皆為解釋?!瓪v觀古昔帝王人君,恭儉莊敬,藝能博學,罕或有焉。
這里明確記載梁武帝“少而篤學,洞達儒玄”,指出了其儒玄并修的學術品格,其對《周易》、《老子》等經典的注疏,自然涉及玄學理論問題。梁武帝的玄學著述在當時影響非同一般,其經學注疏往往列為學官,具有與儒家原典相同的地位,而其玄學著述也廣為宣講?!读簳肪砣恕吨飚悅鳌份d:“(大同)六年,異啟于儀賢堂奉述高祖《老子義》,敕許之,乃就講,朝士及道俗聽者千余人,為一時之盛。時城西又開士林館以延學士,異與左丞賀琛遞日述高祖《禮記中庸義》,皇太子又召異于玄圃講《易》。”朱異奉述梁武帝之《老子義》,受眾千余人,這對宣揚其玄學思想自然影響巨大。
至于梁武帝《周易》方面的注疏,則列于學官,為國子生徒的必修課,引起了巨大的反響?!蛾悤肪矶摹吨芎胝齻鳌份d:國子博士周弘正 “啟梁武帝《周易》疑義五十條”,顯然是與梁武帝商討相關義疏問題。周弘正在國子學中向諸生講解梁武帝《周易大義》過程中,三百多名國子生也就《周易大義》中“尚多所惑”的問題請求梁武帝答復,梁武帝表示“試當討論”。《陳書》卷三三《儒林?張譏傳》也載此事云:“譏幼聰俊,有思理,年十四,通《孝經》、《論語》。篤好玄言,受學于汝南周弘正,每有新意,為先輩推伏。梁大同中,召補國子《正言》生。梁武帝嘗于文德殿釋《乾》、《坤》、《文言》,譏與陳郡袁憲等預焉,敕令論議,諸儒莫敢先出,譏乃整容而進,諮審循環(huán),辭令溫雅。梁武帝甚異之,賜裙襦絹等,仍云‘表卿稽古之力?!笨梢娏何涞鄣摹吨芤住分鲆鹆藝訉W生員的熱烈討論,梁武帝多有鼓勵。
自魏晉以來,經學受到玄學的影響,即所謂經學之玄化,這是當時學風的主流,蕭衍及梁代經師自然難以避免這一影響。關于蕭梁統(tǒng)治者重視清談及其對經學玄化風氣的影響,趙翼在《廿二史札記》卷八“六朝清談之習”條有比較集中的論述:
是當時父兄師友之所講求,專推《老》、《莊》,以為口舌之助,五經中惟崇《易》理,其他盡閣束也。至梁武帝始崇經學,儒術由之稍振,然談義之習已成,所謂經學者,亦皆以為談辯之資?!钱敃r雖從事于經義,亦皆口耳之學,開堂升座,以才辯相爭勝,與晉人清談無異,特所談者不同耳。況梁時所談,亦不專五經?!瓌t梁時五經之外,仍不廢《老》、《莊》,且又增佛義,晉人虛偽之習依然未改,且又甚焉。風氣所趨,積重難返,直至隋平陳之后,始掃除之。
可見當時玄、儒相摻,士大夫無不儒玄并修。對此,呂思勉先生曾指出:“世皆稱晉、南北朝,為佛、老盛行,儒學衰微之世,其實不然。是時之言玄學者,率以《易》、《老》并稱,即可知其兼于儒者,匪專于道,少后佛家之說寢盛,儒、道二家多兼治之,佛家亦多兼通儒、道之學。三家之說,實已漸趨混同?!?/p>
(注:呂思勉:《兩晉南北朝史》,上海古籍出版社1983年,第1371頁。)因此,要理解梁武帝之玄學思想及其影響,必須結合其經學著述及其對當時學氣的影響方可接近其真相。
梁武帝本人研習儒家經典往往從玄學角度闡述經義。《魏書》卷八四《儒林?李業(yè)興傳》載
因襲漢儒學術傳統(tǒng)的北方儒學經師李業(yè)興于東魏天平四年,即梁大同三年(537年),受命出使蕭梁。梁武帝親自與李業(yè)興討論經義:“蕭衍親問業(yè)興曰:‘聞卿善于經義,儒、玄之中何所通達?業(yè)興曰:‘少為書生,止讀五典,至于深義,不辨通釋。”梁武帝就《詩》、《書》、《禮》、《易》等儒家經籍提出了一系列問題加以質詢,其中蕭衍問:“《易》曰太極,是有無?”李業(yè)興對曰:“所傳太極是有,素不玄學,何敢輒酬。”梁武帝所問直接涉及玄學,所謂“儒、玄之中何所通達”,誠如唐長孺先生所言:“也就是如何會通儒玄,簡捷地說,就是問業(yè)興能否從玄學角度解釋經義,而這正是南朝時興起的學風,梁武帝和當時名儒賀瑒、皇侃正是這樣做的。至于太極有無,乃是純粹的玄學命題,篤守漢學的李業(yè)興當然不能酬答?!?/p>
(注:唐長孺:《魏晉南北朝隋唐史三論》,武漢大學出版社1993年,第223頁。)梁武帝與北朝學者討論儒家經典,明確主張“儒玄通達”,可見其一貫采用玄學方法闡釋儒家經義。
大量事實表明,梁武帝本人是鼓勵、引導并參預當時經學玄談化學術活動的?!蛾悤肪矶摹对瑧梻鳌份d:“幼聰敏,好學,有雅量。梁武帝建庠序,別開五館,其一館在憲宅西,憲常招引諸生,與之談論,每有新議,出入意表,同輩咸嗟服焉。”大同年間,袁憲年僅十四,國學博士周弘正以其善談論,“會弘正將登講座,弟子畢集,乃延憲入室,授之麈尾,令憲樹義。時謝岐、何妥在坐,弘正謂曰:‘二賢雖窮奧賾,得無憚此后生耶!何、謝于是遞起義端,深極理致,憲與往復數(shù)番,酬對閑敏?!瓡r學眾滿堂,觀者重沓,而憲神色自若,辯論有余。弘正請起數(shù)難,終不能屈?!庇芍芎胝邌栐瑧?可見當時經學從內容到形式無不玄化。袁憲以其才學,得尚南沙公主,即簡文帝之女。
梁武帝親自以玄談的形式組織經學講論,儒玄“通達”,導經學玄化,并產生相關經注。由于梁武帝的提倡,這種玄學化的治經方法在梁代達于極盛,儒家經典也往往成為清談玄言之資,講論經義亦玄談化。唐長孺先生系統(tǒng)地考察了南朝齊、梁間劉瓛、何胤、賀瑒、皇侃、周弘正、張譏等主流學者的情況,指出他們“實際上是以玄學為主而兼涉儒經。這里我們清楚地看到南朝經學玄學化與玄談化。這種風氣極盛于梁代,乃是統(tǒng)治者提倡的結果?!?注:唐長孺:《魏晉南北朝隋唐史三論》,武漢大學出版社1993年,第222頁。)梁武帝及其諸子的身體力行,對當時儒玄“通達”學風的興盛顯然有不可忽視的推動作用。
不僅如此,當時國子學中的博士、助教等學官,多是一些儒玄兼綜的經師,呂思勉先生在根據(jù)《梁書》、《南史》之《儒林傳》中所載諸位蕭梁時代經師的情況,指出他們都是精于玄理的人物,
(注:呂思勉:《兩晉南北朝史》,上海古籍出版社1983年,第1380頁。)
其實,何止《儒林傳》中如此,全體士大夫社會多如此。梁武帝倡導并實踐如此之學風,固然有深刻的時代背景,但作為最高統(tǒng)治者,其學術趣味必然影響到其文化導向,從而推動這一學風的蔓延。
梁武帝特別重視組織、督促其子孫習玄。他為諸子所聘任的師傅、賓友等,多為當時的玄化名士。如《梁書》卷二一《張充傳》載吳郡人張充,其父張緒乃宋、齊間最著名的清談人物,張充也“尤明《老》、《易》,能清言”,頗得梁武帝重用,任為散騎常侍、國子祭酒,“充長于義理,登席講說,皇太子以下皆至。時王侯多在學,執(zhí)經以拜,充朝服而立,不敢當也?!边@是梁武帝以玄學清談教育子孫的實例。梁武帝受士族社會“家教”風氣的影響,刻意模仿,其家教內容當然包括儒家禮法、經術、文學藝術等,但玄學清談也不可忽視。梁武帝子孫多有玄學才能,與其家教之熏習不無關系。
(二)梁簡文帝之倡導玄學
梁簡文帝蕭綱自幼習玄,《梁書》卷四《簡文帝紀》載其學術文化趣味云:“太宗幼而敏睿,識悟過人,……讀書十行俱下。九流百氏,經目必記;篇章辭賦,操筆立成。博綜儒書,善言玄理?!笨梢娖湫潭壬跎睢K行W經典,著有《老子義》二十卷、《莊子義》二十卷等。簡文帝喜好談論,與玄學名士交往密切?!读簳肪砦逡弧短幨?陶弘景傳》載“太宗臨南徐州,欽其風素,召至后堂,與談論數(shù)日而去,太宗甚敬異之?!薄蛾悤肪矶吨芎胝齻鳌份d周弘正“年十歲,通《老子》、《易》”,極善談論,為當時最杰出的玄化名士,“晉安王為丹陽尹,引為主簿”;周弘正侄周確,“美儀容,寬大有行檢,博涉經史,篤好玄言,世父弘正特所鐘愛”,蕭綱也引為“晉安王主簿”。《陳書》卷二六《徐陵傳》載徐陵年十二“通《莊》、《老》義。既長,博涉史籍,縱橫有口辯”,其父徐攡為蕭綱賓友,也是著名的玄學名士,他對蕭綱影響甚大,特別表現(xiàn)在“宮體詩”的創(chuàng)作方面,“中大通三年,王立為皇太子,東宮置學士,陵充其選?!汉單脑跂|宮撰《長春殿義記》,使陵為序。又令于少傅府述所指《莊子義》?!笨梢姾單牡壑肚f子義》與徐陵關系甚密。
不僅如此,簡文帝自為太子,便常效仿乃父的作派,舉行玄學論壇。《梁書?朱異傳》載大同年間,“皇太子又召異于玄圃講《易》?!薄蛾悤?儒林?戚袞傳》載:“梁簡文在東宮,召袞講論。又嘗置宴集玄儒之士,先命道學互相質難,次令中庶子徐攡馳騁大義,間以劇談。攡辭辯縱橫,難以答抗,諸人懾氣,皆失次序。袞時騁義,攡與往復,袞精采自若,對答如流,簡文深加嘆賞。”簡文“集玄儒之士”,使其“互相質難”,比之乃父可謂有過之而無不及。又,張譏,“篤好玄言”,深得梁武帝贊賞,“簡文在東宮,出士林館發(fā)《孝經》題,譏論議往復,甚見嗟賞,自是每有講集,必遣使召譏。”(注:《陳書》卷三三《儒林?張譏傳》。)
《陳書》卷三四《文學?張正見傳》也載:“正見幼好學,有清才。梁簡文在東宮,正見年十三,獻頌,簡文深贊賞之。簡文雅尚學業(yè),每自升座說經,正見嘗預講筵,請決疑義,吐納和順,進退詳雅,四座咸屬目焉?!笨梢姾單牡蹫樘訒r,確實常常舉辦玄儒“講集”活動,甚至“每自升講座說經”。
簡文帝喜好談玄,近乎癡迷不悟。太清二年,侯景已圍攻建康,他還頻繁講論玄理,《梁書》卷三七《何敬容傳》載:“是年,太宗頻于玄圃自講《老》、《莊》二書,學士吳孜時寄詹事府,每日入聽。”又,《南史》卷五二《梁宗室下?鄱陽王蕭恢傳》載蕭恢子蕭諮頗有才學,“簡文即位之后,外人莫得見,唯諮及王克、殷不害并以文弱得出入臥內,晨昏左右,天子與之講論六藝,不輟于時?!笨梢姾單牡酆V好玄學,以致國難當頭,君臣依然沉醉其中,難怪《南史》卷八本紀說他“雖在蒙塵,尚引諸儒論道說義,按尋墳史,未嘗暫釋?!?/p>
簡文帝太子蕭大器也篤好玄學?!蛾悤?儒林?張譏傳》載:“及侯景寇逆,于圍城之中,猶待哀太子于武德后殿講《老》、《莊》?!薄读簳肪戆恕栋哟笃鱾鳌芬草d:“大寶二年八月,賊(侯)景廢太宗,將害太子,時賊黨稱景命召太子,太子方講《老子》,將欲下床,而刑人掩至。太子顏色不變,徐曰:‘久知此事,嗟其晚耳?!笨梢娛挻笃髦了廊缘⒂谡勑?玄學可謂其精神支柱。
(三)梁元帝之倡導玄學
梁元帝蕭繹在玄學方面用力甚勤,造詣甚深。《梁書》卷五《元帝紀》載其文化趣味云:“世祖聰悟俊朗,天才英發(fā)。……既長好學,博總群書,下筆成章,出言為論,才辯敏捷,冠絕一時?!敝小吨芤字v疏》十卷、《老子講疏》四卷。蕭繹在《金樓子?雜記篇上》中曾自述蕭衍夸獎其才學:“上謂人曰:‘余義如荀粲,武如孫策,余經侍副君講?!避黥訛檎夹W的重要代表,梁武帝以蕭繹談玄比附荀粲,這顯然是很高的稱譽。此雖出自蕭繹自述,難免夸耀,但說明蕭繹早年確實喜好談玄,并以此炫耀。
蕭繹出鎮(zhèn)州郡,常征引玄談名士為僚屬,如顧越、王籍等皆如此,他甚至拜玄談之人為師?!蛾悤?儒林?顧越傳》載:“時有東陽龔孟舒者,亦治《毛氏詩》,善談名理。梁武世,仕至尋陽郡丞,元帝在江州,遇之甚重,躬師事焉。”龔孟舒以“善談名理”,深得蕭繹崇敬。蕭繹出鎮(zhèn)荊州,招集了不少玄學名士,組織玄談?!读簳?處士?庾承先傳》載承先“弱歲受學與南陽劉虬,強記敏識,出于群輩。玄經釋典,靡不該悉;九流《七略》,咸所精練?!背邢壬浦v《老子》,中大通三年,“廬山劉慧斐至荊州,承先與之有舊,往依之。荊陜學徒,因請承先講《老子》。湘東王親命駕臨聽,論議終日,深相賞接。流連月余日,乃還山。王親祖道,并贈篇什,隱者美之。”
不僅如此,蕭繹還經常自己主持講座。《北齊書》卷四五《文苑?顏之推傳》載:“(之推)父勰,梁湘東王繹鎮(zhèn)西府諮議參軍。世善《周官》、《左氏》,之推早傳家業(yè)。年十二,值繹自講《莊》、《老》,便預門徒。虛談非其所好,還習《禮》、《傳》,無不該洽,詞情典麗,甚為西府所稱?!鼻耙额伿霞矣?勉學篇》所說“元帝在江、荊間,復所愛習,召置學生,親為教授,廢寢忘食,以夜繼朝,至乃倦劇愁憤,輒以講自釋”云云,正是如此。
蕭繹平定侯景之亂后稱帝,定都江陵,他更是大肆談玄,他將“化行京邑”的著名玄談名士周弘正接到江陵,《陳書?周弘正傳》載:“元帝著《金樓子》,曰:‘余于諸僧重招提琰法師,隱士重華陽陶貞白,士大夫重汝南周弘正,其于義理,清轉無窮,亦一時之名士也?!憋@然,梁元帝企圖在江陵恢復玄學興盛的局面?!蛾悤?周弘正傳》末史臣論云:“梁元帝稱士大夫中重汝南周弘正,信哉斯言也!其雅量標舉,尤善玄言,亦一代之國師矣?!绷涸墼谕鰢叭匀怀磷碛谛勚小?jù)《南史》卷八《梁元帝紀》,承圣三年九月辛卯,“帝于龍光殿述《老子》義”,此時得到情報,蕭詧聯(lián)合西魏來攻,于是十月丁卯“停講,內外戒嚴”,后為敵方欺騙,“丙子,續(xù)講,百僚戎服以聽?!贝髷钞斍?“百僚戎服以聽”,可見梁元帝對待玄學講座的認真態(tài)度。
梁元帝諸子也受其影響,善談玄,據(jù)《梁書》卷四四《世祖二子?貞惠世子蕭方諸傳》,蕭方諸為元帝次子,“幼聰警博學,明《老》、《易》,善談玄,風采清越,辭辯鋒生,特為世祖所愛,母王氏又有寵?!绷涸凼怯幸庖灾疄槔^承人的。從簡文帝、元帝諸子的文化趣味看,當時蕭氏子孫之家教特重玄學。
梁武帝另一子邵陵王蕭綸,也頗好玄學。其出鎮(zhèn)州郡,所聘賓友、僚佐多為玄學名士。如《梁書》卷四八《儒林?太史叔明傳》載叔明“少善《莊》、《老》,兼治《孝經》、《禮記》,其三玄尤精解,當世冠絕,每講說,聽者常五百余人。歷官國子助教。邵陵王綸好其學,及出江州,攜叔明之鎮(zhèn)。王遷郢州,又隨府,所至輒講授,江外人士皆傳其學焉。”又,《陳書》卷一九《馬樞傳》載:“(樞)六歲,能誦《孝經》、《論語》、《老子》。及長,博極經史,尤善佛經及《周易》、《老子》義。梁邵陵王綸為南徐州刺史,素聞其名,引為學士。綸時自講《大品經》,令樞講《維摩》、《老子》、《周易》,同日發(fā)題,道俗聽者二千人。王欲極觀優(yōu)劣,乃謂眾曰:“與馬學士論義,必使屈伏,不得空立主客?!庇谑菙?shù)家學者各起問端,樞乃依次剖判,開其宗旨,然后枝分流別,轉變無窮,論者拱默聽受而已。綸甚嘉之,將引薦于朝廷。尋遇侯景之亂,綸舉兵援臺,乃留書二萬卷以付樞?!笔捑]之倡導玄學,推動玄、佛交容,其用力之勤,一點不讓簡文帝和元帝。
梁武帝一門倡玄若此,其家族其他房支當然也受此風影響,如梁武帝弟南平王蕭偉,《梁書》卷二二《太祖五王?南平元襄王偉傳》載其“幼清警好學”。其喜與玄學名士交往,《陳書?儒林?顧越傳》載“越于義理精明,尤善持論,與會稽賀文發(fā)俱為梁南平王偉所重,引為賓客?!薄读簳繁緜鬏d蕭偉“晚年崇信佛理,尤精玄學,著《二旨義》,別為新通。又制《性情》、《幾神》等論,其義,僧寵及周捨、殷鈞、陸倕并名精解,而不能屈?!憋@然,蕭偉玄佛兼宗,“別有新通”,在玄理方面頗有創(chuàng)獲。鄱陽王蕭恢,《南史》卷五二《梁宗室下?鄱陽王蕭恢傳》載其“幼聰穎,七歲能通《孝經》、《論語》義,發(fā)擿無遺。及長,美風儀,涉獵史傳。”又載“恢美風儀,善談笑,愛文酒,有士大夫風則?!彼诘胤揭仓鞒中務撧q,《梁書?處士?庾承先傳》載承先“晚以弟疾還鄉(xiāng)里,遂居于土臺山。鄱陽王在州,欽其風味,要與游處。又令講《老子》。遠近名僧,咸來赴集,論難鋒起,異端竟至,承先徐相酬答,皆得所未聞。忠烈王尤加欽重,征州主簿,湘東王聞之,亦板為法曹參軍,并不赴?!笔挷?蕭衍次兄蕭敷之子,《梁書》卷二三《永陽嗣王伯游傳》載“伯游美風神,善言玄理。”蕭元簡,梁武帝四弟蕭暢子,其任會稽太守,著名玄學名士何胤隱于若邪山,《梁書?處士?何點傳》載“太守衡陽王元簡深加禮敬,月中常命駕式閭,談論終日?!?/p>
由上文所考,可知梁武帝及其子孫多崇尚玄學,且身體力行,著書立說,主辦玄學講壇,武帝、簡文帝和元帝皆親自解說《老子》,申述玄理。在他們的大力倡導下,蕭氏宗族子弟多熱衷于玄學,造成了南朝玄學的一度繁榮,并對當時經學、佛學、文學等產生了深刻的影響,可以說,蕭梁一代,玄學是當時學術文化思潮的核心內容,玄化是當時文化風尚的本質特征,應當引起人們的足夠重視。
二、蕭梁皇族子弟生活方式之名士化及其表現(xiàn)
梁武帝及其子孫不僅在學術上參預、倡導玄談,致力于玄儒“通達”和玄佛交融,而且其為人作派和生活情趣也日益玄化,可以說,玄學已影響和滲透到他們的日常生活中,成為他們的基本生活方式。
梁武帝在日常生活中與玄學名士交往頻繁,特別是宴會游聚,必詩賦唱和,甚為通脫,這方面的事例舉不勝舉,文學史家也多有引征。這里僅舉梁武帝喜好圍棋的事例以見其玄化風采?!读簳肪硭摹稹兜礁葌鳌份d:“溉素謹厚,特被高祖賞接,每與對棋,從夕達旦。溉第山池有奇石,高祖戲與賭之,并《禮記》一部,溉并輸焉,未進,高祖謂朱異曰:‘卿謂到溉輸可送未?溉斂板曰:‘臣既事君,安敢失禮。高祖大笑,其見親愛如此?!鳖愃频挠涊d在《梁書》中甚多,可見梁武帝平常幾與一般玄化名士無異,難怪錢穆先生說:“蓋梁武為人,其感染于當時門第風尚者至深,厥后雖踐帝阼,而夙習難忘。若就門第目光作衡量,彼實不失為一風流人物?!?注:錢穆:《略論魏晉南北朝學術文化與當時門第之關系》,收入《中國學術思想史論叢》卷三,安徽教育出版社2004年,第165頁。)錢先生所論,可謂抓住了梁武帝為人之關鍵。
梁武帝長子昭明太子蕭統(tǒng)在生活方式上頗為玄化?!读簳肪戆恕墩衙魈觽鳌份d:
性愛山水,于玄圃穿筑,更立亭館,與朝士名素者游其中。嘗泛舟后池,番禺侯軌盛稱“此中宜奏女樂。”太子不答,詠左思《招隱詩》云:“何必絲與竹,山水有清音?!焙顟M而止。出宮二十余年,不畜聲樂。少時,敕賜太樂女妓一部,略非所好。
《梁書》卷三三《王筠傳》又載:“昭明太子愛文學士,常與筠及劉孝綽、陸倕、到洽、殷蕓等游宴玄圃,太子獨執(zhí)筠袖撫孝綽肩而言曰:‘所謂左把浮丘袖,右拍洪崖肩。其見重如此?!笔捊y(tǒng)流連山水,寄情自然,頗有風雅隱逸之懷,這是玄學名士的人生態(tài)度與生活方式。
昭明太子對晉宋之際著名的玄化隱士陶淵明的人生哲學極為推崇,進而喜好陶淵明的詩文。他在《與何胤書》中說:“方今朱明在謝,清風戒寒,想攝養(yǎng)得宜,與時休適。耽精義,味玄理,息囂塵,玩泉石,激揚碩學,誘接后進。志與秋天競高,理與春泉爭溢,樂可言乎!……豈與口厭芻豢,耳聆絲竹之娛者同年而語哉!”又說:“方今泰階端平,天下無事,修日養(yǎng)夕,差得從容。每鉆研六經,泛濫百氏,研尋物理,顧略清言,既以自慰,且以自警,而才性有限,思力匪長?!彼允鲇群锰諟Y明,素愛其文,不能釋手,尚想其德,恨不同時,于是編輯《陶淵明集》,作《陶淵明傳》。他羨慕陶淵明返樸歸真的自然生活,其思想基礎則是玄學。昭明太子著有《二諦義》,玄、佛相摻,王夫之明言:“嘗覽昭明太子《二諦義》,皆以王弼、何晏之風旨詮浮屠之說?!笔捊y(tǒng)是以玄釋佛的。(注:王夫之:《讀通鑒論》卷一七“梁武帝”之二十五則。關于昭明太子之玄學思想,林大志先生在《四蕭研究——以文學為中心》(中華書局2007年)第二章《四蕭生平思想考述及其與文學之關系》中,利用蕭統(tǒng)相關詩文,比較深入地挖掘了蕭統(tǒng)的玄學思想,他說:“總之,在蕭統(tǒng)的詩文創(chuàng)作之中,味含玄理者并不稀見?!?第44頁)確實,梁武帝父子的文學創(chuàng)作及其所體現(xiàn)的人生態(tài)度等,其中包含著豐富的玄學思想資源。林著論述了玄學思想對梁武帝父子文學活動的影響,頗有見地,可參見。)
在這方面,梁元帝子蕭方等的人生態(tài)度也頗典型。《梁書》卷四四《世祖二子?忠壯世子蕭方等傳》載蕭方等乃梁元帝長子,其人生態(tài)度甚玄化:
少聰敏,有俊才,善騎射,尤長巧思。性愛林泉,特好散逸。嘗著論曰:“人生處世,如白駒過隙耳。一壺之酒,足以養(yǎng)性;一簞之食,足以怡形。生在蓬蒿,死葬溝壑,瓦棺石槨,何以異茲?吾嘗夢為魚,因化為鳥。當其夢也,何樂如之,及其覺也,何憂斯類,良由吾之不及魚鳥者遠矣。故魚鳥飛浮,任其志性,吾之進退,恒存掌握,舉手懼觸,搖足恐墮。若使吾終得與魚鳥同游,則去人間如脫屣耳。”
蕭方等因母親徐妃而不得元帝寵,“故述此論以申其志”,表示無爭以求茍全,似有不得已的苦衷,但歸根結底,他“性愛林泉,特好散逸”,“嘗夢為魚,因化為鳥”,此論集中地體現(xiàn)出其玄化的人生哲學。
除梁武帝諸子孫外,蕭梁宗室其他人物也多有生活態(tài)度玄化者。如梁武帝七弟安成王蕭秀,他崇敬陶淵明,《梁書》卷二二《太祖五王?安成康王秀傳》載“秀既長,美風儀,性方靜,雖左右近侍,非正衣冠不見也,由是親友及家人咸敬焉。”天監(jiān)六年,他出任江州刺史,“及至州,聞前刺史取征士陶潛曾孫為里司。秀嘆曰:‘陶潛之德,豈不及后世!即日辟為西曹?!笔捫愫筠D任荊州刺史,在地方“立學校,招隱逸?!笔捫銥槿祟H謙退,本傳稱“秀有容觀,每朝,百僚屬目。性仁恕,喜慍不形于色。左右嘗以石擲殺所養(yǎng)鵠,齋帥請治其罪。秀曰:‘吾豈以鳥傷人。在京師,旦有公事,廚人進食,誤而覆之,去而登車,竟朝不飯,亦不之誚也,精意術學,搜集經記,招學士平原劉孝標,使撰《類苑》,書未及畢,而已行于世。”蕭秀謙遜,重容止,仁恕無爭,崇敬陶潛,這無不符合玄學名士的行為準則。
梁武帝八弟南平王蕭偉一房更為典型。《梁書?太祖五王?南平元襄王蕭偉傳》載:“偉好學,篤誠通恕,趨賢重士,常如不及。由是四方游士,當世知名者,莫不畢至。齊世,青溪宮改為芳林苑,天監(jiān)初,賜偉為第,偉又加筑,增植嘉樹珍果,窮極雕麗,每與賓客游其中,命從事中郎蕭子范為之記。梁世藩邸之盛,無以過焉?!笔拏ピ谛W上卓有建樹,在生活上則筑園、招士,完全是玄化的情趣。蕭偉子蕭恭也如此:
恭善解吏事,所在見稱,而性尚華侈,廣營第宅,重齋步櫩,模寫宮殿。尤好賓友,酣宴終辰,座客滿筵,言談不倦。時世祖居藩,頗事聲譽,勤心著述,卮酒未嘗妄進。恭每從容謂人曰:“下官歷觀世人,多有不好歡樂,乃仰眠床上,看屋梁而著書,千秋萬歲,誰傳此者。勞神苦思,竟不成名,豈如臨清風,對朗月,登山泛水,肆意酣歌也?!?/p>
蕭恭“尚華侈”,雖有粗鄙的因素,但其“尤好賓友,酣宴終辰,座客滿筵,言談不倦”,特別是他追求“臨清風,對朗月,登山泛水,肆意酣歌”的生活情趣,這無疑是玄化的。蕭恭子蕭靜,“有美名,號為宗室后進。有文才,而篤志好學,既內足于財,多聚經史,散書滿席,手自讎校。何敬容欲以女妻之,靜忌其太盛,距而不納,時論服焉?!笔掛o謙退如此。
又,《梁書》卷二三《長沙嗣王蕭業(yè)傳》載蕭業(yè)為梁武帝侄,其子蕭藻,“少立名行,志操清潔”,“藻性謙退,不求聞達。善屬文辭,尤好古體,自非公宴,未嘗有所為,縱有小文,成輒棄本。”又載:“藻性恬靜,獨處一室,床有漆痕,宗室衣冠,莫不楷則。常以爵祿太過,每思屏退,門庭閑寂,賓客罕通,太宗尤敬愛之?!?/p>
由上文所敘,可見蕭梁一代皇族之精英子弟在玄學風氣影響下,其人生態(tài)度與生活情趣多表現(xiàn)出玄化的特征。作為當時的統(tǒng)治階層,其生活方式必然在一定程度上影響到時代風氣,以致對蕭梁士風與世風產生了深刻的影響。
三、蕭梁皇族人物耽湎玄談之原因及其影響
梁武帝及其子孫在學術上重視玄談,在生活情趣上傾向于玄化,造成了南朝時期玄風的一度興盛。如果說魏晉之際玄學已達到了其高峰期的話,那蕭梁則是玄學的一個復興期。眾所周知,蕭梁皇族出自蘭陵蕭氏,家世寒微,蕭氏在晉宋之際開始發(fā)跡,(注:關于蘭陵蕭氏早期門第及其家族門風的轉變,拙文《蘭陵蕭氏早期之世系及其門第考述》(刊于《南京理工大學學報》2007年第二期)、《蘭陵蕭氏“皇舅房”之興起及其門風與家學述論》(刊于《文史哲》2007年第五期)有比較深入的考敘,敬請參看。)而蕭梁皇族一支則興起于宋齊之間,蕭衍及其子孫登上政治舞臺后,為何要大力倡導玄學呢?要理解這一點,必須準確把握當時社會文化風尚的本質特征及蕭梁皇族致力“士族化”的追求。
魏晉以降,士族社會崇尚清談,辯名析理,蔚然成風。此后,盡管對玄學義理的深入探究少有創(chuàng)新,但玄學對經學、佛學的不斷滲透和結合,特別是玄風對士族社會精神品格的塑造,使得士族人物無不注重清談玄言,這是一種普遍的社會風氣。因此,從某種意義上似乎可以說,清談玄理是當時高級士族名士的基本條件。由《南齊書》卷三三《王僧虔傳》載王僧虔《誡子書》,可見當時士族社會對玄學之重視:
……曼倩有云:“談何容易。”見諸玄,志為之逸,腸為之抽,專一書,轉誦數(shù)十家注,自少至老,手不釋卷,尚未敢輕言。汝開《老子》卷頭五尺許,未知輔嗣何所道,平叔何所說,馬、鄭何所異,《指例》何所明,而便盛于麈尾,自呼談士,此最險事。設令袁令命汝言《易》,謝中書挑汝言《莊》,張吳興叩汝言《老》,端可復言未嘗看邪?談故如射,前人得破,后人應解,不解即輸賭矣。且論注百氏,荊州《八袠》,又《才性四本》,《聲無哀樂》,皆言家口實,如客至之有設也。汝皆未經拂耳瞥目。豈有庖廚不修,而欲延大賓者哉?就如張衡四侔造化,郭象言類懸河,不自勞苦,何由至此?汝曾未窺其題目,未辨其指歸;六十四卦,未知何名;《莊子》眾篇,何者內外;《八袠》所載,凡有幾家;《四本》之稱,以何為長。而終日欺人,人亦不受汝欺也。由吾之不學,無以為訓?!?/p>
確實,“談何容易”!當時玄學已成為士族子弟終身研修之功課,“自少至老,手不釋卷”,學術史積累甚豐,絕非一般毫無根底的口舌之辯。當然,王僧虔誡子,是從極端嚴肅的角度論述玄學的學術背景的,而對于士族子弟而言,清談玄言既為其名士身份之標識,難免表現(xiàn)出游戲化、程式化的情況。錢穆先生根據(jù)東晉以來士族社會的清談風氣,以為“時人以談作戲,成為社交場合中之一消遣與娛樂”,“清談乃是一種日常生活,若謂專求哲理,豈不甚違當時之情乎?”他又指出:
細玩僧虔此書,可見當時清談,正成為門第中人一種品格標記。若在交際場合中不擅此項才藝,便成失體,是一種丟面子事。故云如客至之有設。若家有賓客來至,坐對之際,茗果既設,亦須言談。惟既不宜談政治隆污,又不屑談桑麻豐兇。若要夠得上雅人深致,則所談應不出上述之數(shù)項。此所謂言家口實。當時年長者應接通家子弟,多憑此等話題,考驗此子弟之天資與學養(yǎng)。故當時門第中賢家長必教戒其子弟注意此等言談材料,此乃當時門第裝點場面周旋酬酢中一項重要節(jié)目,故既云談何容易,又說端可復言未嘗看邪。風氣所趨,不得不在此方面用心。③(注:錢穆:《略論魏晉南北朝學術文化與當時門第之關系》,《中國學術思想史論叢》卷三,第175、178,179頁。)
可見當時清談玄理確為士族社會日常生活必備之才藝。不僅如此,士族子弟入仕也須考察之玄學才能,《梁書》卷二一《王暕傳》載齊明帝“詔求異士”,始安王蕭遙光表薦王暕及東海王僧孺曰:“勢門上品,猶當格以清談;英俊下僚,不可限以位貌?!卞X穆先生曾論此指出:“此可見當時以清談為門第中人考驗夠格與否之一種標準也。則當時門第有清談,豈非如此后考場中之經義與八股,惟一出政府功令,一屬社會風尚,不同在此而已?!雹?/p>
在這一社會風尚的影響下,作為晚起的寒門武將勢力的代表,蘭陵蕭氏家族在進入上層社會后,在文化上必然經歷由武入文的過程,進而實現(xiàn)其“士族化”的目標,而習玄則是其中必不可少的內容。在此過程中,蕭梁皇族宗支在蘭陵蕭氏各房支中最為典型,其主要代表人物普遍尚玄,其言行明顯名士化。錢穆先生曾論蕭梁皇族雅化之門風云:“就政治立場言,讀書著述,都成落空。蕭氏一門之悲劇,正是此一時代悲劇之縮影。今舍政治而專言門第,專注重當時門第中人之私生活及其內心想望,則蕭氏一家,終是可資模楷,堪稱風流也?!?/p>
(注:錢穆:《略論魏晉南北朝學術文化與當時門第之關系》,《中國學術思想史論叢》卷三,第168頁。)錢穆一再稱梁武帝及其子孫,其言行與心態(tài)與士族名士無異,“可資???堪稱風流”,將其作為南朝后期士族門第的代表加以剖析。所謂風流,正在于蕭氏之“士族化”,其核心則在于其玄化。因此,可以說,梁武帝及其子孫努力倡導玄學,身體力行,其根本目的在于提升其家族門第,使其家族由寒門勛貴轉變?yōu)槲幕孔?。這是當時士族社會占據(jù)文化優(yōu)勢的社會文化環(huán)境所決定的。
作為一種哲學思潮,清談玄理,超然無物,于思辯智慧、于人生境界,不可謂無益處。不過,清談玄學自來有一種鄙視俗務的傾向,誠如姚察在《梁書》卷三七《何敬容傳》末史論中所言:“魏正始及晉之中朝,時俗尚于玄虛,貴為放誕,尚書丞郎以上,簿領文案,不復經懷,皆成于令史。逮乎江左,此道彌扇,惟卞壺以臺閣之務,頗欲綜理,阮孚謂之曰:‘卿常無閑暇,不乃勞乎?宋世王敬弘身居端右,未嘗省牒,風流相尚,其流遂遠。望白署空,是稱清貴;恪勤匪懈,終滯鄙俗。是使朝經廢于上,職事隳于下?!闭驗槿绱?后代人們反省西晉覆國之悲劇,有“清談誤國”的說法。其實,東晉時便有眾多有識之士指斥中朝之清談玄虛,如范寧、王彪之等,反對言論頗為激烈。梁武帝父子倡導玄談,必然引起士風的變化,這對當時軍政事務必然造成一定的影響,這是不言而喻的。對此,當時已有人提出批評意見,甚至有人以此解釋梁武帝晚年政治混亂以致亡國的原因?!读簳肪砦辶逗罹皞鳌份d:“先是,丹陽陶弘景隱于華陽山,博學多識,嘗為詩曰:“夷甫任散誕,平叔坐談空。不意昭陽殿,忽作單于宮?!贝笸?人士競談玄理,不習武事,(侯)景果居昭陽殿。”(注:《隋書》卷二二《五行志上》“詩妖”部分載:“天監(jiān)中,茅山隱士陶弘景為五言詩曰:‘夷甫任散誕,平叔坐談空。不意昭陽殿,忽作單于宮。及大同之季,公卿唯以談玄為務。夷甫,朝賢也。侯景作亂,遂居昭陽殿?!彼龃笠庀嗤?。其實陶弘本人既信道術,也談玄理,他與梁武帝的交往甚密,《梁書》卷五一《處士?陶弘景傳》載:“高祖既早與之游,及即位后,恩禮逾篤,書問不絕,冠蓋相望?!?他是否會在天監(jiān)年間便以“詩讖”的方式預言梁亡于“談空”?或許這出自后人的假托。)這里說陶弘景以詩為讖,預言蕭梁以清談亡國。《隋書》卷二二《五行志上》也載:“梁武暮年,不以政事為意,君臣唯講佛經、談玄而已。朝綱紊亂,令不行,言不從之咎也。其后果致侯景之亂。”這都將梁武帝君臣談玄及相關士風,作為引發(fā)“朝綱紊亂”及侯景之亂的重要原因。侯景之亂中,簡文帝談玄,《梁書?何敬容傳》載何敬容批評曰:“‘昔晉代喪亂,頗由祖尚玄虛,胡賊殄覆中夏。今東宮復襲此,殆非人事,其將為戎乎?俄而侯景難作,其言有征也?!焙尉慈荽巳嗽谖涞蹠r“久處臺閣,詳悉舊事,且總明識治,勤于簿領,詰朝理事,日旰不休。自晉、宋以來,宰相皆文義之逸,敬容獨勤庶務,為世所嗤鄙?!焙尉慈莸倪@一批評當然是有針對性的?!顿Y治通鑒》卷一六一梁武帝太清二年也載此事,胡三省于此條下有注云:“何敬容雖不能優(yōu)游于文義,其識則過于梁朝諸臣矣?!?注:《周書》卷四七《藝術?姚僧垣傳》載“梁元帝平侯景,召僧垣赴荊州,改授晉安王府諮議。其時雖剋平大亂,而任用非才,朝政混淆,無復綱紀。僧垣每深憂之。謂故人曰:‘吾觀此形勢,禍敗不久。今時上策,莫若近關。聞者皆掩口竊笑?!币ι苏撾m主要批評梁元帝用人,但實際上元帝喜好玄談,重視玄學之士,因此,此論也有對當時玄談的批評之意。)特別是一些流落北朝的人物,他們在經歷亡國之痛后,對玄談誤國有頗為真切的反省,姚察在《梁書》卷三七《何敬容傳》末史論中感嘆:“嗚呼!傷風敗俗,曾莫之悟。永嘉不競,戎馬生郊,宜其然矣。何國禮之識治,見譏薄俗,惜哉?!鳖佒圃凇额伿霞矣?勉學篇》中也反省自魏晉以降,玄談名士無一善終,以為所謂清談雅論“非濟世成俗之要”,也是基于他所經歷的亡國之痛。對此,王夫之在《讀通鑒論》卷一七“梁武帝”之二十三條中也指出:“梁武之始立也,懲齊政之鄙固,而崇虛文以靡天下之士,尚寬弛以佚天下之民,垂四十年,而國政日以偷廢?!痹凇傲何涞邸敝鍡l中,王夫之又針對“武帝以玄談相尚,陶弘景作詩以致譏,何敬容對客而興嘆,論者皆謂其不能諫止而托之空言”,以為陶、何二人“所為舍浮屠而惡玄談,未為不知本也”,當時老、莊玄學與佛教“合于一久矣”,佛學以玄學為緣飾,“空玄之說息,則浮屠不足以興,陶、何之論,拔本之言也?!?/p>
蕭梁政治之興衰存亡,其中原因多多,有責梁武帝年老昏暗而拒諫生誤者;有責梁武帝縱容王公子弟及官吏,以致不斷發(fā)生內訌者;也有人責梁武帝父子不善守邊,蕭衍之接引侯景、蕭繹之定都江陵皆為失策;當然,從梁武帝佞佛與玄談的角度立論者也不乏其人。從實際軍政決策、人事安排等方面看,蕭梁亡國之禍恐怕主要不在于思想文化方面。但若從整個社會風氣的角度而言,空談浮華必然導致士風的靡弱,不能說毫無影響。以上所引歷代論者的相關評論也正說明了這一點。
其實,對于玄談空言妨害政務,蕭梁統(tǒng)治者并非毫無知覺,畢竟殷鑒不遠,歷歷在目。如梁元帝蕭繹在《金樓子?立言篇上》中說:
天下一致而百慮,同歸而殊途,何者?夫儒者列君臣父子之禮,序夫婦長幼之別。墨者堂高三尺,土階三等,茅茨不翦,采椽不斫,冬日以鹿裘為禮,盛暑以葛衣為貴。法家不殊貴賤,不別親疏,嚴而少恩,所謂法也。名家苛察繳繞,檢而失真,是謂名也。道家虛無為本,因循為務,中原喪亂,實為此風。何、鄧誅于前,裴、王滅于后,蓋為此也。
可見蕭繹比較諸子之特點,以中原喪亂歸咎于道家所尚之虛無,何晏等正始名士和王衍等中朝名士之個人悲劇也在于此。這應該是對魏晉清談非常尖銳的批評了。梁元帝既有如此認識,他為何大力倡玄呢?請看他在《金樓子》同篇中另一段話:
世有習干戈者賤乎俎豆;修儒行者忽行武功。范寧以王弼比桀、紂,謝混以簡文方赧、獻,李長有顯武之論,文莊有廢莊之說,余以為不然。余以孫、吳為營壘,以周、孔為冠帶,以老、莊為歡宴,以權實為稻粱,以卜筮為神明,以政治為手足。一圍之木持千鈞,五寸之楗制開闔,總之者明也。
從這段話可以全面、準確地把握梁元帝對待玄學的真實態(tài)度。他顯然不同意東晉范寧 “以王弼比桀、紂”和王坦之的“廢莊之說”,他主張“以老、莊為歡宴”,就是將老、莊學說當作人生的休閑,如同參加歡樂的宴會一樣愉悅輕松。這正是自東晉以來士族社會普遍的將玄談清言娛樂化的風氣,玄學自然有其不可替代的價值。如此看來,梁元帝以為諸子皆有其價值,不可偏執(zhí)一端,而要發(fā)揮其優(yōu)長,克服其弊端。他自信自己能夠綜合、協(xié)調諸說,達到“總之者明”的理想境界。對梁元帝的這一心態(tài),錢穆先生曾指出,在表面上蕭繹對玄學的批評甚至比顏之推嚴厲,但他又不同意范寧罪責王弼,“蓋當時門第中人,一般都主兼采并蓄?!独稀?、《莊》非無可取。善用之,殊途亦可同歸。惟一意于此,始見病害。元帝之意,亦非與顏黃門有甚深之違歧也?!?注:錢穆:《略論魏晉南北朝學術文化與當時門第之關系》,《中國學術思想史論叢》(三),第181頁。)老、莊學說既然與諸子有同樣的價值,那倡導玄理清談就很自然了。梁元帝的“兼采并蓄”的文化觀并非其個人“發(fā)明”或“心得”,而是當時士族社會普遍的觀念,《梁書》卷四一《王規(guī)傳附子王褒傳》載王褒著《幼訓》以誡諸子,其一章曰:“吾始乎幼學,及于知命,既崇周、孔之禮,兼循老、釋之談,江左以來,斯業(yè)不墜,汝能行之,吾之志也。”瑯邪王氏家學門風如此,其他家族也莫不如此。因此,梁元帝的文化綜合觀,實際上是當時士族社會文化觀念影響的結果。不過,他們雖主張諸學兼容并重,但實際上玄學為士族社會文化及其風氣之主導。其學術上之究玄理,生活上之求玄化,諸多社會問題便由此生發(fā),以致釀成巨大的社會禍患。這是蕭梁統(tǒng)治者“士族化”追求所付出的沉重的代價。
作者單位:揚州大學社會發(fā)展學院歷史系
責任編輯:黃曉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