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為人
作家馬烽曾與陳永貴喝過三次酒。他以一個作家的視角,通過喝酒的三個典型場景,跳躍式地描繪了陳永貴由驀然輝煌到倏忽熄滅的人生軌跡……
1964年,山西省委書記陶魯笳在北京開會,周總理給了他一個任務(wù),搞一部反映大寨的電影,要山西方面拿出本子,北影拍攝。陶魯笳回來后,與其他領(lǐng)導(dǎo)研究決定,叫孫謙寫劇本。孫謙曾寫過一部報告文學(xué)《大寨英雄譜》,受到過廣大讀者的好評。
孫謙接受了寫電影劇本的任務(wù),但他提出,要我(馬烽,編劇、小說家,山西省孝義縣人,曾與西戎共同創(chuàng)作了長篇小說《呂梁英雄傳》)和他合作寫。理由是:“這是個重大題材,一個人扛不動,需要兩個人抬?!笔∥I(lǐng)導(dǎo)同意了,我也就只好服從安排。
第一次喝酒:他的手和話像老樹皮一樣粗糙堅硬
1965年春節(jié)后的一天,孫謙告訴我說,陳永貴正好來省城參加個座談會,他已經(jīng)約了陳永貴第二天到家里來和我見見,認識一下。我當然很高興,我倆當即商定在我家與陳永貴“共進午餐”。
聽老孫講,陳永貴也愛喝兩杯,那年他在大寨,有時開會開到深更半夜,肚子一餓了,就去敲開供銷社的門,買兩瓶酒,買兩筒罐頭,和陳永貴喝酒聊天。
孫謙給我們做介紹時,大約是為了引起陳永貴對我的重視,把我的職務(wù)都說了,什么省文聯(lián)副主席、省作協(xié)主席、省委委員,等等。陳永貴對此沒有什么特別反應(yīng),只是一般地和我握了握手。他的手像老樹皮一樣粗糙堅硬。陳永貴給我的第一印象:他不像當時的村干部,純粹是一個地地道道的山區(qū)農(nóng)民。
我特意準備了兩瓶汾酒,打算三個人痛飲一番。陳永貴沒說什么客套話,坐下來就和我倆對酌。我們就這樣“東溝里一犁,西坡上一耙”地聊了起來。
寫電影劇本的事,陳永貴早已知道。孫謙為了說明省委對這事的重視,特別強調(diào)了我本來已經(jīng)擔任了一個村“四清”工作隊長,是特意為寫電影劇本抽調(diào)回來的。誰想孫謙這么一說,陳永貴不冷不熱地對我說:“那你在四清中一定整出不少麻袋、票票吧?”從他問話的語氣中,可以聽出他對“四清”中的做法很有意見。
后來我到大寨深入生活才了解到:就在陳永貴參加全國人代會、參加毛主席的生日宴席時(注:1964年12月26日,陳永貴受邀參加毛主席生日宴席),一支“四清”工作隊像搞土改時那樣,在大寨扎根串連,發(fā)動群眾,清查賬目,尋找大寨干部的毛病。當陳永貴滿心歡喜地從北京回來的時候,“四清”工作隊認為已經(jīng)抓住幾個挺像樣的問題了。村里的氣氛鬧得挺緊張,社員輕易不敢跟干部說話,好像他們是階級敵人,需要劃清界線……
這次喝酒,正是陳永貴“命運交響樂”的序曲部分。此時展開的許多人際交往和思想交鋒,將引出陳永貴今后人生道路走向中的種種變奏或共鳴。
第二次喝酒:十年后,“階下囚”面見農(nóng)民副總理
和陳永貴第二次喝酒,已經(jīng)是十年以后的事了?!拔母铩敝?,陳永貴被造反派擁戴成省革命委員會副主任,我和孫謙則都被打倒了,那個劇本也成了我們罪行的一部分。
“文革”后期,北影提出要拍攝我倆寫的那部電影劇本,當時“農(nóng)業(yè)學(xué)大寨”的口號已遍及全國,陳永貴又擔任了國務(wù)院副總理,不管省委領(lǐng)導(dǎo)持什么觀點,都不便公開拒絕,于是,我倆被調(diào)回省城太原,開始修改劇本。為了這個劇本,我倆竟然列席了兩次省委常委會參加討論。最后,劇本交給了北影,不久聽說開拍了,我倆才算松了一口氣。
1975年秋天,有天傍晚,山西省委辦公廳郭棟材同志來找我和孫謙,說省委書記王謙要我倆第二天早上8點以前一定要趕到大寨,而此前江青已經(jīng)到達大寨。于是,我和孫謙匆匆吃完晚飯就出發(fā)了。
過了幾天,從北京又來了一些文藝工作者。我們認識的有北影導(dǎo)演成蔭、崔嵬,還有演員謝芳。一天吃晚飯的時候,江青的指令下來了。她把我倆和崔嵬,還有《山花》的主要演員謝芳叫到一個桌子上,開宗明義說要我們拍一部反映大寨精神的電影。
崔嵬忙告訴她說,《山花》已經(jīng)快拍完了。江青說:“我看過一些樣片,不成!要重改劇本,重拍?!蔽胰滩蛔≌f了一句:“聽說北影為這部片子已經(jīng)花了40萬元……”江青說:“40萬有什么了不起?就算繳了學(xué)費吧!導(dǎo)演還是崔嵬,主角還是謝芳,編劇還是你兩個,可以再吸收幾個年輕人。這事我要親自抓,一定要拍好!”直到這時,我們才知道,這次把我們召到大寨,是為了電影劇本《山花》的事。當晚我倆回到招待所,都有點慪心喪氣。
于是,我和孫謙倆人商量了半夜,覺得只有找陳永貴想辦法。他是副總理,又是政治局委員,只要他說這部片子還可以,不要再重拍了,我們才有可能躲過這一厄運。早飯后我倆就貿(mào)然去找他。
陳永貴聽后,說:“寫電影是你們文藝人的營生,我可不插手管這事?!闭f著說著,他突然說:“咱們這么干坐著說話多沒意思,喝酒吧!”他邊說邊從柜子里拿出一瓶茅臺酒,三個酒杯。
喝酒時陳永貴談起他當副總理的事。他說:“這副擔子太重,老實說,我挑不動??墒菦]有辦法,毛主席、周總理安排的,只能硬著頭皮挑!”
他說他曾向中央寫過辭職報告,沒有批準。毛主席批示:每年三分之一時間在中央,三分之一時間到外地,三分之一時間回大寨。他現(xiàn)在就是遵照毛主席的批示安排工作。
當說到正要召開的農(nóng)業(yè)學(xué)大寨會議時,他說,中央對這個會議很重視,華國鋒、鄧小平等幾位中央首長都要來。他還說,中國人口太多,吃飯問題是個大問題,看來要把糧食搞上去,當前只能是發(fā)揚自力更生、艱苦奮斗精神,大抓農(nóng)田水利基本建設(shè)。
我們又趁機再提那部反映大寨精神的電影劇本,還是希望他和江青說一下,不要重拍了。陳永貴皺了皺眉頭說:“這話我不好說,也不便說。老實講,就是我說了,也不抵事?!?/p>
第三次喝酒:他從人生的輝煌頂點跌落下來
和陳永貴的第三次喝酒是在1982年的秋天。當時我和孫謙住在北影招待所,修改我倆合寫的一部電影劇本。
那時候,陳永貴已經(jīng)被免去副總理職務(wù),從他人生的輝煌頂點跌落下來。他被分配到北京東郊一個農(nóng)場里當顧問,家住在北京城里。我們猜想他的心情一定不好,在這種情況下,理應(yīng)去看望他。經(jīng)過多方打聽,才算找到了他家的電話號碼。陳永貴一聽說我倆要去看他,表示十分歡迎。
在喝酒閑聊中,看來陳永貴對從副總理職務(wù)上下來,并沒有什么不滿情緒。他唯一不滿意的是,讓他去京郊農(nóng)場當顧問,而不讓他回大寨。他說如今大寨的干部社員受到社會上很大壓力,一提起這事,陳永貴不由得就激動起來,特別是喝了幾杯酒以后,竟然對著我倆發(fā)開火了。他說,如今大寨人到了外面,連頭都抬不起來,有些人故意在他們面前放涼腔,什么“學(xué)習(xí)大寨,人人受害”,什么“以糧為綱,全面砍光”,等等。
陳永貴還說,如果說工作中有缺點,有失誤,我承認。主要應(yīng)該由我陳永貴承擔,不能讓大寨所有的干部和群眾分攤。這些年他們也夠辛苦了,如今再受上一頓窩囊氣,誰心里能服?他們到我這里來,委屈得都哭了,我也為他們抱屈……
那天,我們?nèi)齻€人邊喝邊說,差點把兩瓶酒喝光。我的酒量沒有他倆大,我早已有點暈天暈地了。我記得說到酒量,陳永貴說,1975年12月26日那天晚上,鄧小平主持政治局開完會,江青提議大家一起吃頓飯為毛主席過生日。服務(wù)員端上茅臺酒來,“四人幫”一方的人就起哄著要灌陳永貴,想出他洋相,要他好看。陳永貴說:你們也別灌,毛主席他老人家過生日,我心里高興,我替每個人喝一杯酒。服務(wù)員便端上滿滿一托盤的亮晶晶的高腳杯來,陳永貴一口一杯,一口氣全干了。
陳永貴說,他這一輩子喝得最痛快的一次是“四人幫”垮臺的時候。那天夜里,他聽到這一喜訊后,興奮極了,找了瓶酒嘴對瓶口,一直喝到第二天太陽出山。陳永貴說:“我是和胡耀邦爭吵過,可我和張春橋也拍桌子干過,怎么我就成了和‘四人幫一伙?……”
(摘自《新周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