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東子
瞿秋白被捕后,有記者問魯迅、郭沫若、丁玲等與共產(chǎn)黨之關系若何?瞿答:“魯迅原非黨員,伊發(fā)表作品,完全出于其個人意志,只能算為同路人。郭沫若到日本后,要求準其脫黨,關系出于其日本老婆之主張,以在日如不脫黨,處處必受日本當局干涉,不能安居。蘇維埃中央原諒其苦衷,已準其脫黨。丁玲原為上海大學生,我當時有一愛人與之甚要好,故丁玲常在我家居住。丁玲是時尚未脫小孩脾氣,嘗說:‘我是喜歡自由的,要怎樣就怎樣,黨的決議的束縛,我是不愿意受的。我們亦未強之入黨,此時乃為一浪漫的自由主義者,其作品甚為可讀。與胡也頻同居后,胡旋被殺,前年忽然要求入黨,作品雖愈普羅化,然似不如早期所寫的好?!?/p>
在瞿秋白的敘述中,當時的魯迅、郭沫若、丁玲都是黨的同路人,丁玲因為想入黨,作品反而不如以前好了。又過十多年后,有記者在延安遇見這位莎菲女士,問似乎近來少見女士有作品問世,女士大怒,說我在國統(tǒng)區(qū)見到大量不公平,所以寫了大量作品,解放區(qū)沒有不公平現(xiàn)象,還有什么可寫的呢?
同路人的說法,最早見托洛茨基的文章《文學與革命》,托洛茨基因被斯大林派人謀殺,贏得了不少人的同情,以為他至少是反斯大林的,實際上托氏理論非?!白蟆眱A極端——在這一點上格瓦拉有點像托洛茨基,格氏因為單槍匹馬去拉美打游擊,最終被捕遇害,贏得了全世界成千上萬年輕人的心,然而格氏的觀點其實是很極端的,并不像許多年輕人想象的那樣追求浪漫與自由,他追求的更多的是一種軍事共產(chǎn)主義生活,估計如果他的革命獲勝,好多人會受不了。托洛茨基認為在革命的洪流中,有相當多的一部分人,并不是真的主張革命。只是被革命巨浪裹挾著一道走而已,走了一段路后,必然會分道揚鑣。這種分道揚鑣,在文學上看得很清楚,就是其作品開始懷疑甚至反革命,按托氏的觀點,高爾基、皮利尼亞克、謝拉皮翁兄弟、馬雅可夫斯基和葉賽寧都不是革命者,只是革命的同路人。
毛澤東對“同路人”有自己的定義,他說“有幾位同志,據(jù)我看,他們從來不是一個馬克思主義者,—直到現(xiàn)在,他們從來就沒有成為馬克思主義者,是什么呢?是馬克思主義的同路人”?!百Y產(chǎn)階級革命家進了共產(chǎn)黨,資產(chǎn)階級世界觀,他們的立場,沒有改變”,“這樣的同路人,在各種緊要關頭,不可能不犯錯誤”。
以為寫作的都是一路人,就像認為喝酒的都是勇士,喝茶的都是紳士一樣,都不妥當。比如周揚早年以黨的化身自居統(tǒng)管左聯(lián),態(tài)度很跋扈,曾被魯迅斥為四條漢子之一,解放后身居要職,整肅過大批文化人,有誰不服爭辯的,則以黨的身份訓斥之,后來失寵身陷囹圄,出獄后忽有所悟,向被其整肅過的馮雪峰、丁玲等人道歉,與馮抱頭痛哭,但未獲丁的原諒,80年代中期與主管意識形態(tài)的胡喬木發(fā)生沖突,氣憤之余指胡太不正派,胡反問你是說中央不正派?周無以反駁,兩年后在郁悶中去世。
再比方許多人都想聚集在魯迅這面旗幟下,但每個人理解或想象的魯迅其實是不一樣的,好多人都覺得自己距離魯迅最近,其實只是距離自己想象中的魯迅最近罷了。真實的魯迅喝黃酒,吃茴香豆,說紹興官話,言語極刻薄,厭惡中老年男人,估計是很難接近的?;蛘邠Q一種說法,我們需要偶像,很多偶像試過了,最終發(fā)現(xiàn)不是偶像,是木偶、是玩偶,而魯迅似乎總玩不夠,于是繼續(xù)拿他做偶像。魯迅自己對同路人似乎有清醒認識,“一切同路人,也并非同走了若干路程之后,就從此永遠全數(shù)在半空中翱翔的,在社會主義底建設的中途,一定要發(fā)生離合變化。”(《十月》譯后記)在介紹蘇俄同路人作家的小說時說,“蓋‘同路人者,乃是‘決然的同情革命,描寫革命,描寫它的震撼世界的時代,描寫它的社會主義建設的日子,而自己究不是戰(zhàn)斗到底的一員,所以見于筆墨,便只能偏以洗練的技術制勝了?!?《豎琴》后記)
更簡單的例子是五四時期的雜志《新青年》?!缎虑嗄辍返木幬胁煌闹鞠颍豪畲筢?、陳獨秀是信奉革命的;錢玄同更激進,主張廢除漢字、中醫(yī)、武術、民樂和京劇,胡適是主張改良的,沈尹默寫過新詩后覺得不過癮,后來索性回歸舊體詩,遍臨歷代古帖成為一代書家,那伙人雖說志向不同,但對于剛擺脫清朝統(tǒng)治不久的社會沉悶,他們有共同的感觸,于是合力辦起了雜志,雜志一解散,同人也作鳥獸散,日后的價值觀更見分歧,各走各的路,但畢竟同路過一段,于是后人會把這些人放在一起看。
(摘自《隨筆》2009年第4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