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明前的營救

徐家俊

上海黃浦江畔，有一座聞名于世的提籃橋監(jiān)獄，曾號稱遠東第一大監(jiān)獄，最多時曾關押過8000余名犯人。

1949年初，國民黨政府的統(tǒng)治即將土崩瓦解，但是，還有不少政治犯（革命人士）仍關押在監(jiān)獄中。其中，有中共上海市地下黨工委委員王中一、中共南方局聯(lián)絡員華德芳、原中共鎮(zhèn)海縣委書記虞天石、申新九廠工人楊光明以及“利群書報案”中涉及的農工民主黨黨員許士林、王蘭亭等人。

黎明前的夜晚，顯得分外黑暗。國民黨反動派一方面組織力量，把黃金和戰(zhàn)略物資運往臺灣，一方面對革命人士加緊鎮(zhèn)壓和屠殺。王孝和、秦鴻君、張困齋等同志前后犧牲，關押在提籃橋監(jiān)獄里的幾十名革命同志也危在旦夕。

鐵窗里的革命火種

提籃橋監(jiān)獄早在1944年初，在中共上海市警察工作委員會(簡稱警委)領導下，在監(jiān)獄的看守人員中就發(fā)展中共黨員，建立了地下黨支部。趙英盛(山東肥城人，生于1911年)是第一個地下黨員，以后又發(fā)展了龐興仁（山東泰安人）、寧奎元（河北東光人）兩人為中共黨員，正式成立黨支部。以后不斷發(fā)展壯大，到1949年初已有二十多名地下黨員。他們在險惡的環(huán)境中長期隱蔽，分布于監(jiān)獄的各個部門崗位，對監(jiān)獄當局克扣囚糧、欺壓警員、虐待囚犯等行為，開展了合法的或秘密的斗爭。他們以“老鄉(xiāng)”、“同鄉(xiāng)”或”“同情者”的身份，為政治犯提供生活照顧。當時，趙英盛的妻子剛病故，他本人又身患肺結核，但他舍不得花錢買藥，每月在其微薄的薪金中節(jié)省下錢來，資助獄中關押的政治犯，為他們帶進食品和藥品。有的地下黨員還為政治犯送閱當時獄內禁看的《大公報》、《自由論壇報》和進步雜志。在押的革命人士，就把報上的有關革命進展和反動派潰敗的消息進行摘錄，寫在草紙上，放在肥皂盒內，在熟識的信得過的難友中悄悄地傳遞。

1949年初，中共地下黨組織針對敵人的垂死掙扎，準備營救關押在提籃橋監(jiān)獄內的50位革命人士。中共上海局和上海市委的領導劉長勝、張承宗、張祺等，曾會同“警委”的有關人員，設想過幾套營救方案：一是準備在敵人企圖槍斃政治犯時，由地下黨占領囚車，把車輛開到青浦游擊區(qū)；二是采取里應外合的辦法，組織力量對提籃橋監(jiān)獄進行劫獄；三是準備繩索固定在樓頂，在看守的幫助下，讓獄中被關押的革命同志抓住繩子滑下越獄。最后經過分析，考慮到提籃橋監(jiān)獄地處鬧市，與舊上海的警察局和警備司令部時刻保持著緊密聯(lián)系，一遇風吹草動，有關部門就會增援。由于這些辦法風險太大，把握很小，最后只能放棄，另辟“蹊徑”。

謀劃策反典獄長

情況危急，時不我待。這時，我黨謀劃了一個大膽的設想——策反提籃橋監(jiān)獄典獄長。這件事的策劃人，是中共社會部在上海負責情報和策反工作的吳克堅。他是湖南平江人，早在1924年就加入中國共產黨，公開身份是上海正大公司經理，化名吳燦坤（解放后曾任華東局統(tǒng)戰(zhàn)部部長，全國人大副秘書長等職)。

1948年時，提籃橋監(jiān)獄典獄長叫孔祥霖，江蘇儀征人。他為人老謀深算，眼看大勢所趨，也想為自己留條后路，曾以身體不好為理由，多次打過辭職報告，是一個可以策反的對象。1949年年初，吳克堅曾派祁式潛(化名肖大成)，對孔有過幾次接觸。后來司法行政部批準了孔祥霖的辭職請求，對孔的策反工作就此中止。

4月25日，履新上任的代理典獄長是王慕曾，浙江新登(今屬富陽)人。他皮膚白皙，身材瘦長，略帶一絲書卷氣。與他同時到來的，還有他的妹夫原來行醫(yī)的趙伯勛、一個女秘書和一個管財務的浙江同鄉(xiāng)。那時，南京已經解放，國民黨不少官員都在“尋找退路”，可他卻“反其道而行之”，其真實意圖究竟是什么？

王慕曾早年畢業(yè)于浙江法政?？茖W校，曾出任過國民黨警察局局長，陜西臨潼、沔縣、寧強縣縣長?？谷諔?zhàn)爭勝利后，他回鄉(xiāng)經商，因生財無道，賦閑在家。1948年底，他通過時任國民政府司法行政部代理部長趙琛的姻親關系，意圖重新出山，為他在溫州、寧波或上海等地的監(jiān)獄某一份工作。當時，正好司法行政部直轄的提籃橋監(jiān)獄典獄長孔祥霖多次送來辭職報告，趙琛就同意了孔的辭職，通知王慕曾接任典獄長之缺位，先掛個代理的頭銜。綜觀王慕曾的經歷，他學校畢業(yè)后，一直在國民黨政界、警界任職，還參加過競選“國大”代表。但此人不善斂財，在官場中靠山不硬，家境也不優(yōu)越，有6個未成年子女，還供養(yǎng)一個情婦，有可供策反的有利因素。

對王慕曾的策反工作，黨組織通過多方渠道展開。王任職后，為了尋找靠山，馬上同上海幫會頭面人物之一的楊虎(1927年曾任淞滬警備司令)往來。吳克堅就通過郭春濤(解放后曾任民革中央常委兼秘書長、全國政協(xié)委員)，同楊虎建立了聯(lián)系；吳克堅再通過楊虎的關系與王慕曾建立聯(lián)系。其次，吳克堅還通過民主人士王寄一做王慕曾的工作。而王慕曾也迫于當時國民黨敗局已定的形勢，想腳踩“兩條船”，既不得罪國民黨，也同共產黨保持一定關系。他甚至還想借助農工民主黨來“迂回”接近共產黨，曾提出參加農工民主黨，并填了表(后來因故未批準)。

吳克堅把聯(lián)系王慕曾，營救被囚革命人士的具體任務，交給了在上海進行情報策反工作的林亨元(解放后曾任最高法院辦公廳副主任、香港法起草委員會委員，法學家)、祁式潛（化名徐大可）負責進行。林亨元又找到了他在福州閩江中學的同學翁正心（化名田大成），由他去提籃橋監(jiān)獄直接聯(lián)系王慕曾。翁正心以國民黨參議員的身份去找王慕曾，言明他是中共地下黨組織派來的，告訴王慕曾監(jiān)獄關押著一批政治犯，希望他充分利用典獄長的身份，保護并營救他們，但沒告訴他被關押人的具體姓名。王慕曾表示，愿為共產黨效勞，戴罪立功。但他又退了一步，說時局多變，馬上放人一下子很難辦到，只有設法拖延時間，盡力爭取。

“密押令”下達以后

在接觸中，代理典獄長王慕曾向翁正心索取所要營救的50名同志名單。開始，翁正心吃不透王慕曾的真實意圖，怕給了名單會暴露黨的機密，惹出大禍，因此借故推托。幾天后，王慕曾又來催要名單，并告訴翁正心，5月17日國民黨淞滬警備司令部司令陳大慶已經下達密令，要將提籃橋監(jiān)獄關押的政治犯迅速移押舟山群島，情況十分緊急。與此同時，隱伏在國民黨上海高等法院檢察處任主任書記官的中共黨員王容海，也得到陳大慶要轉移政治犯的絕密令。

敵人要對被關押的同志下毒手了！王容海感到事關重大，立即向上級報告。經商量，由王容海起草復寫了一封警告信，寄給了檢察官和法院院長等人，開展政治攻勢，阻止他們下手。信中明確指出：“上海臨近解放，希望你們?yōu)樽约毫魲l后路，不做危害人民的事，保證監(jiān)獄政治犯的生命安全。若政治犯發(fā)生意外，則唯你們是問?！?/p>

吳克堅又果斷決定，馬上通過上海的“警委”取得被關押同志的名單，指示林亨元把名單交給翁正心，再由翁正心交給王慕曾。1949年5月18日，林亨元、祁式潛和翁正心三人，在提籃橋附近的一家綠葉西餐館與王慕曾見面，共產黨的干部與國民黨的典獄長，展開了一場綿里藏針的搏擊。林亨元等人對王慕曾反復闡述了共產黨對國民黨軍政人員的政策，要他解除顧慮，順應潮流，尋找一切機會，在上海解放前夕為人民做些好事，給自己留一條光明的出路。而王慕曾則告訴林亨元等人，上面(指警備司令部)已經下達了密押令，要把獄內的政治犯及一些漢奸犯解到舟山島，在執(zhí)行途中或在舟山島上，對他們采取“特別使命”（殺害他們）。而他正以各種充足的借口拖延著，實際上是不執(zhí)行淞滬警備司令部的命令，盡力保護獄中政治犯的人身安全。同時，王慕曾也直截了當地提出，共產黨占領上海后，他和他的情婦、親信的人身安全必須要有保障，決不能有事有人，無事無人。林亨元等當場表態(tài)，一定做到，請典獄長放心。

現(xiàn)場摸底初次交鋒

5月18日，王慕曾派其在提籃橋監(jiān)獄當衛(wèi)生課課長的妹夫趙伯勛，到關押政治犯的“和”字監(jiān)，以檢查衛(wèi)生為名進行摸底，并先對獄中的生活條件做一些改善。王慕曾也親自到監(jiān)房詢問政治犯案情，表示盡力設法保釋。5月20日，王又把政治犯從“和”字監(jiān)調到條件稍好的感化院，關押在二樓，并在伙食、開封、放封、收封、活動范圍等方面盡量從優(yōu)對待，體現(xiàn)人道。

政治犯移押到感化院后，王慕曾和衛(wèi)生課長又一起到監(jiān)房點名。點名的方法也很特別，他們每叫到一個犯人的名字，就十分溫和地叫他站起來，仔細打量一番，對有的犯人還要問上幾句話。這樣，王慕曾對政治犯，特別是林亨元、翁正心指名要保護的王中一等人，心中有了數。

這時，王慕曾雖已和林亨元、翁正心達成口頭協(xié)議，但對上海解放后，是否能確保自己身家性命的安全還心有疑慮。于是，王慕曾想在林亨元、翁正心指名要保護的幾十名政治犯面前表現(xiàn)一下自己。5月23日，王慕曾通過衛(wèi)生課長趙伯勛，把50名政治犯中的主要成員王中一、虞天石、王明遠等，請到他的辦公室拉家常，了解有關情況。王慕曾說，“不打不相識”，想不到我們在監(jiān)獄里成了朋友?，F(xiàn)在，我是堂堂的典獄長，你們幾位都是在押的，甚至是危在旦夕的犯人；也許幾天以后乾坤顛倒，我們之間的身份將有一個巨大變化。希望你們不要忘記短短幾天的“危難之交”，不要遺忘監(jiān)獄里的特殊緣分。將來你們出頭后，也讓我有口飯吃。并要他們留下出獄后的通信地址、聯(lián)系電話，今后保持聯(lián)系。

5月24、25日，就在解放上海的前夕，王慕曾再一次不顧典獄長的身份，又把王中一、虞天石等人請到辦公室，做了再一次表白。王慕曾甚至要王中一為他出具書面證明。

武裝護監(jiān)控制監(jiān)獄

1949年5月24日黎明，人民解放軍對上海市區(qū)發(fā)動總攻，迅速進入市區(qū)西南部。守城的國民黨還在做垂死掙扎。為了防止敵人加害被囚禁的政治犯，監(jiān)獄地下黨根據“警委”的部署，開展武裝護監(jiān)斗爭。(中共社會部吳克堅策反王慕曾的情況，監(jiān)獄地下黨不清楚，兩者分屬兩個系統(tǒng)，沒有組織上的隸屬關系和聯(lián)絡關系。)

24日早晨，監(jiān)獄地下黨支部書記趙英盛，把二十多名地下黨員和若干名外圍積極分子組織起來，對他們作了分工布置。上午8時左右，趙英盛首先派地下黨員翟云龍控制電話間。電話間有一臺電話總機，是監(jiān)獄對外聯(lián)系的窗口。從當天起為保證信息暢通，防止壞人告密，電話只允許打入，沒有趙英盛的批準，一律不準打出。為此，翟云龍等人堅守電話間三天三夜。

趙英盛又布置張寶善等人負責監(jiān)獄警衛(wèi)課，掌握鑰匙間各監(jiān)房的鑰匙。然后派寧奎元、尹志超、何景祥等人來到槍庫，趙英盛把事先準備好的紅布條，發(fā)給每位參加行動的同志，并命令槍庫管理人員打開槍庫，拿出槍支分發(fā)給護監(jiān)人員。當日，監(jiān)獄大門緊閉，禁止一切人員和車輛進出。護監(jiān)人員左臂纏上紅布條，佩槍在獄內各自崗位上武裝巡邏警戒，嚴防外面敵人沖入監(jiān)獄殺害或押解政治犯，同時也防止獄內敵人暗中破壞。地下黨支部的這些活動，代理典獄長王慕曾表示默許，不加干涉，因此武裝護監(jiān)工作進展順利。這時，關押政治犯的各小監(jiān)房已不上鎖，他們可以在監(jiān)樓的范圍內自由活動。他們甚至在監(jiān)樓的樓頂上眺望上海的戰(zhàn)局，聽到解放軍進攻的槍炮聲，便扭起秧歌舞，唱起“解放區(qū)的天是明朗的天”，盼望著新上海的黎明。

5月25日，上海蘇州河南岸已經解放。林亨元親自打電話給代理典獄長王慕曾，要他趕快釋放政治犯。王慕曾說，外面還有槍聲，放出去恐怕不安全。林亨元不放心，提出叫王中一來接電話，王慕曾即把王中一叫去聽電話。王中一告訴林亨元，現(xiàn)在沒有問題，我們這些人現(xiàn)在都已恢復自由，但現(xiàn)在不能出去，恐怕中流彈反而不安全。王慕曾再次表示，要林亨元盡管放心，一定保護好這些人員的安全。

迎送出獄奔向光明

1949年5月27日，上海全部解放。次日，上海市人民政府成立。上海市委和軍事管制委員會的領導，對尚未釋放出獄的同志十分關心。陳毅提出立即釋放，劉長勝指定上海市委委員、中華全國總工會代表張祺去領出，張承宗通知“警委”系統(tǒng)的苗雁群陪同張祺一起去監(jiān)獄。

5月28日上午，上海軍管會法院接管處第三組——監(jiān)獄接管組，由接收專員毛榮光率領，進駐提籃橋監(jiān)獄，正式宣布接管，29日清晨，張祺和苗雁群也趕到監(jiān)獄，會見了王中一，傳達了華東局的指示。最后確定45名中共黨員當天釋放，另有許士林等5人系農工民主黨成員，需取得他們的市級組織證明后再釋放。

5月29日上午，監(jiān)獄里召開了“慰問與歡送政治犯恢復自由大會”，張祺、葉炎芳、毛榮光等人都參加大會并講了話。王中一代表45位出獄同志發(fā)言，張祺帶來全國工人慰問金300塊銀元，分發(fā)每人6塊。大會結束后吃了午飯，又進行理發(fā)、修臉、洗澡等出獄準備工作。下午2時左右，王中一等45人舉著用自己的被單和席子制作的上面寫著“跟共產黨走”的橫幅和旗幟，列隊步行走出監(jiān)獄大門，與等候在長陽路上的各界群眾和親屬會面。然后，在一片歡呼聲和口號聲中與歡迎代表偕同親友，分乘七輛大客車到市區(qū)游行，至靜安寺結束。上海有家的各自回家，上海無家的由組織臨時安排，在西藏路一家旅館住宿。

兩天后，農工民主黨的許士林等五位同志第二批出獄，監(jiān)獄當天也組織了慰問和歡送大會。1949年5月31日，新創(chuàng)刊的中共上海市委機關報《解放日報》，刊發(fā)了《軍管會接收偽上海監(jiān)獄，被迫害的“政治犯”當即獲釋》和《受難的兄弟自由了》兩篇報道，這是上海解放以后，新聞單位對上海監(jiān)獄系統(tǒng)的首次報道。

隆重熱烈重新出獄

數天以后，張祺向市委匯報迎接被捕同志出獄工作的情況。上海市軍管會主任、市長陳毅聽后，非常重視此項工作的重大政治意義，他強調：這些同志都是被國民黨反動派抓進監(jiān)牢的，現(xiàn)在我們把他們解放出來，不能這樣無聲無息、默默無聞，而要敲鑼打鼓放鞭炮，對這件事要好好做文章，搞得有聲有色、熱熱鬧鬧。

后來，張祺等人又把出獄的大部分同志找回來，重新在提籃橋監(jiān)獄集合。組織上海各界人士代表，在監(jiān)獄大門口敲鑼打鼓，燃放鞭炮。當時正值蘇聯(lián)電影代表團訪問上海，他們現(xiàn)場拍攝了這些歷史場景。后來這些珍貴的內容，被編入新中國第一部歷史紀錄片《解放了的新中國》中。此后，張祺同志在他的革命回憶錄里，也專門書寫了當時迎接革命同志出獄的資料。

這50名革命同志出獄后，多數人回原工作單位，還有一部分由組織上另行分配工作，也有少數人回鄉(xiāng)務農。解放后，王中一歷任上海滬東區(qū)、楊樹浦區(qū)區(qū)委書記，上海電力工業(yè)局副局長、黨委書記等職。虞天石歷任最高人民法院華東分院研究室主任，上海市人民法院庭長等職。許士林歷任上海市人大第1—5屆人民代表、市政協(xié)1—7屆委員、市政協(xié)2—5屆副秘書長、農工民主黨上海市委副主任委員等職。舊提籃橋監(jiān)獄代理典獄長王慕曾，解放初期被上海政法機關留用，安排在上海市人民法院擔任公設辯護人(律師)?！?/p>

編輯：韓鐵馬hjcfy@126.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