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清明
湖南湘陰人,一九六五年清明節(jié)出生,暨南大學新聞系畢業(yè),自一九八三年開始在《花城》《美文》《讀者》《散文選刊》《散文海外版》《黃河文學》等報刊雜志發(fā)表各類作品兩百余萬字。出版的作品集有《滾石上山》《夢起洞庭》《微雨獨行》《股海無邊》《寥廓江天》等。先后有二十多篇作品在軍隊和地方的評選中獲獎,有作品選入《中國散文年選》《中國精短美文精選》等各種年選。二級作家,中國報告文學學會會員,中國散文學會會員,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
喊魂
我的家鄉(xiāng)是一個十足的水鄉(xiāng)。人口驟然增長的年代,祖輩們在浩淼的洞庭湖邊上,利用秋冬季節(jié)湖水干涸的時候,鋤挖肩挑,人背牛拉,用泥土筑堤,圍起了一個個人畜居住的人工圍子。至今家鄉(xiāng)的鄉(xiāng)鎮(zhèn)還一直沿用過去的“圍”字命名,譬如洞庭圍鄉(xiāng)、臨河圍鄉(xiāng)、湖濱圍鎮(zhèn)等等。圍堤筑起來之后,洞庭湖春夏汛期的洪水就馬上洶涌而至,洪水漲多高,圍堤便要修多高。記得,我離開家鄉(xiāng)的一九八二年,水鄉(xiāng)的堤壩已臨河床筑到三十八米多高了。站在高高的河堤上俯看垸內,人們仿佛在一個巨大的木盆底下生存。人如蟻如蠅,一切渺小而忙碌。
臨水而建的家鄉(xiāng)過去總是十年九澇,不得安生。汛期一至,渾黃色的湖水便會將過去還是牛羊成群,柳枝吐蕊,草木茵茵的湖床抬高許多,人工圍起來的垸子像極了一個個在洪水中顫栗的盆罐。一旦垸潰,整個家鄉(xiāng)便會一片黃湯,樹枝瓜藤,木柜門板,還有用茅草和樹木結成的整個屋頂……都會隨風浪吹送至殘剩的垸堤邊,極目蒼涼。洪水消退,每一個村莊的墳場,都會增添好幾座覆蓋著黃土的新墳。水鄉(xiāng)的習俗,大都稱被水淹死的人為“水鬼”,男的死了來年要找一個女的做伴,女的死了要拉一個男的同眠?!慨斅牭竭@些,小孩們便會心存恐懼地哆嗦著雙腿往人多的地方移動,害怕“水鬼”來找“替身”。
湖水兇漲的時候,垸堤內房前屋后的河汊、水塘的積水也會跟著上漲。夜幕降臨,渾黃色月光下的水鄉(xiāng)到處凄惶一片,房屋和樹木的倒影在水中時隱時現(xiàn),驚飛的長嘴魚鷹的叫聲在水波的回應下,悠長而凄厲……這時,出來游玩的小孩,大都會受到驚嚇,睡到半夜往往會發(fā)低燒、說胡話,甚至夢游。老人們便會說,孩子的魂魄在外游蕩,遇見了水鬼在追趕……,要趕緊“收嚇”,將孩子在外面游蕩的魂魄喊回來(也叫“喊魂”)。這時。孩子的母親大都會按照祖輩遺傳下來的方法:找到小孩受到驚嚇的地方,點上幾根香燭,拿一面鏡子用小孩穿過的內衣包上,然后用鏡子在夜空中來回照著,邊照邊喊:“寶寶哎,回來哦——寶寶哎,回來哦——”這時,坐在小孩睡床邊的奶奶或姥姥,便會回應道:“回來噠——回來噠……”
寂寥的夜空下,一個母親的喊聲,往往引來好幾個母親在喊:“寶寶哎,回來哦——寶寶哎,回來哦——”母親呼喚孩兒的聲音在孤星殘月的夜晚,經(jīng)水波的回應,由小變大,由近而遠,慢慢地便帶著一種哭腔——聲音凄厲而驚悚。
或許是為了傳承,抑或也是告訴后人:你來自哪里,將要去向何方?于是,早有心理準備的鄉(xiāng)親們,每有嬰兒出生,總是會將小孩的胞衣置于一個陶罐之中,深埋在房屋邊一棵高大的樹木底下(我對都市一些醫(yī)藥機構專門收集小孩胞衣,制作成美容口服產(chǎn)品的行為一直不能釋懷!小孩的胞衣可能富有營養(yǎng),但它和新生命一起來源于母體,曾是生命的保護傘,褻瀆了它,豈不是一同褻瀆了生命的本身么?)。小孩滿月之后,大多數(shù)孩子的父親便會把小孩的生辰八字以及出生地點,工工整整,或書寫或雕刻于盛衣物的木柜門的內壁上。如此這般,于水鄉(xiāng)的人們來說,故鄉(xiāng)就是他(她)埋胞衣罐子的地方,而自己歷史的起源,便是那個刻著生辰八字的木柜。即使被洪水沖走,經(jīng)泥水泡過,太陽曬過,洗一洗,擦一擦,仍可以認出木板上的文字。
似乎直到我長大之后,才漸漸地明白和理解,為何故鄉(xiāng)的人們愛唱花鼓戲,又總是選擇一些有悲苦劇情的曲目,然后將唱詞變換成一種長長的哭腔,拉得很長很長……也許那是他們對長期遭受苦難的一種宣泄和傾訴?。?/p>
如今的水鄉(xiāng)垸堤加固了,汛期也少了,就連過去通往境外的水路也都由政府花巨資建成了四通八達的鋼筋水泥大橋。雖久住都市,但只要回到水鄉(xiāng),遙望著自己“埋胞衣罐子”的地方,開啟著早已油漆斑駁,總是吱呀吱呀叫喚的木柜,那種回家的感覺便會油然而生。
只是自己偶染風寒,當年邁的母親拿著我的內衣,走在房前屋后到處都是水泥樓房的縫隙中叫著我的乳名,一聲聲喚我回來的時候,——聲音雖然依舊慈祥而凄長,但回應的卻是滿耳的喧囂和嘈雜……
漁趣
隨著年齡的漸長,總想遠離和逃避都市的喧囂和繁雜,向往心靈深處的那份寧靜。我想回到家鄉(xiāng),回到八百里洞庭湖邊那長滿茂盛青草的湖灘上,那一望無際的葦林中,那蕩漾著陣陣漣漪的小河旁……去追憶和尋找兒時的足跡和歡樂。
也許是近水知魚性的緣故,兒時的許多樂趣都與捕魚捉鱉有關。那時屋后有條通往學校的大水溝,水很深,草魚、青魚、鰱魚等淡水魚很多。因年少力微駕不動漁船,也無法使用笨重的漁網(wǎng)、漁叉等捕魚工具,我便動腦筋:先從菜園中砍折一根小小的竹子,系上一條透明的小尼龍繩,綁上一只經(jīng)淬火彎曲成鉤狀的大頭針魚鉤,再纏些上面粘滿各種小飛蟲的蜘蛛網(wǎng)砣,一邊走一邊往水中甩動,這時浮游在水面尋食的約三五寸長的小游魚十有八九便會來咬鉤。這種小游魚在家鄉(xiāng)一帶人們習慣把它叫做“游叼子”。它長著黑脊背白肚皮,像一個個織布的梭子,在水里放箭似的巡逡,最喜歡搶食吃,且不怕人。你站在岸邊把魚餌甩過去,立馬可以見到數(shù)條“游叼子”沖過來搶食,其中總有一條身靈嘴快的搶先將魚鉤牢牢地叼住,這時你只要將釣竿用力向岸上一劃,便能將魚兒扯出水面。
農村小學上課較晚,我也不用擔心遲到。每次上學我必定帶上釣竿,邊走邊釣,一趟總能收獲好多用柳條穿著魚鰓的“游叼子”。那時外婆家住在學校邊上。我常常會把魚鉤寄存在外婆家里,魚則送給外婆。放學后,我又背著書包一路釣回,將收獲的串串游魚剖開洗凈,放入母親早已燒沸的油鍋之中,不一會兒便飄騰起陣陣魚香。
遇上長長的暑假了,我則用面粉守株待兔式地捕魚。其方法是:先將竹子一小根一小根砍削成牙簽般大小,用一根尼龍線從竹簽的正中系牢,讓其彎曲套上一小截軟狀的蘆葦筒,再將揉好晾干的面粉薄餅切成小梯形狀塞進葦筒中,捕魚工具就算大功告成了。當帶著面片的魚餌投入水中,覓食的魚兒定會用力將蘆葦筒咬破,這樣竹簽的彈力剛好將魚嘴彈開掛在魚鉤線上,場面十分壯觀和有趣。
串串簍簍由我捕獲的魚兒都成了家中飯桌上的美味佳肴。二十多年過去,每每回到家鄉(xiāng),外婆和母親總會提及,我的離鄉(xiāng)遠行讓她們最不適應的就是家中的餐桌上少了許多魚香味。回想起這些,總會讓我莫名而生起一種年少時的自豪感和成就感。
上小學五年級時,因家中姊妹眾多,農耕經(jīng)濟僅靠家中的“雞屁股銀行”和“豬欄經(jīng)濟”難以支付我們讀書上學的費用。于是父親宣布:家中兄弟仨,如要繼續(xù)上學則必須自己賺取學費 。我自告奮勇領著弟弟用我的一技之長,利用課余飯后、節(jié)假日時間靠水捕魚。我和弟弟合計:小魚小蝦在集鎮(zhèn)上難以賣出好的價錢,要想多賺錢,必須捕捉市場上價高好賣的鱔魚、柴魚和水魚。于是,我和弟弟在一種特制的竹籠里放上蚯蚓,夜晚埋填在水溝邊,捕捉大條大條的鱔魚;用豬肝蘸上茴香粉,穿綁在用于縫制衣服的鋼針上,在月朗星稀的夏日夜晚,悄然布放在龜鱉們經(jīng)?;顒拥臏\水區(qū)域捕捉水魚;再用小青蛙和螺螄肉做誘餌捕捉柴魚……倒也經(jīng)常收獲得籃滿簍重,笑逐顏開,樂而忘返。
有一天清晨,魚鉤上釣著一只四五公斤重的特大野生水魚。我擔心細小的尼龍魚線難以承載還沒有離水的猛鱉。于是我瞅準水魚方位,脫掉衣褲一個鳧水猛子躍入湖中,雙手一把將上鉤的水魚抱在懷里。水魚張牙舞爪兇猛地反抗。水魚見我不松手,便一口咬住了我的肚臍眼邊的肚皮,任我在水中怎樣捶打死不松口。我抱著水魚一會仰泳,一會潛水,進行著激烈的搏斗。弟弟在岸上則吆喝著舞手跺足,給我鼓勁。他看到我在水中鳧水浮沉的黑腦殼,還以為魚鉤上釣了兩只大水魚咧。十來分鐘后,我忍著劇痛將水魚連同魚鉤魚線一起帶到了岸上。在水鄉(xiāng)一直有一個說法:水魚咬人極富耐性和狠勁,只有天上打雷它才松口。后來,我叫弟弟用干牛糞和稻草生起了一堆明火,烤了許久方將水魚降伏。水魚賣掉后,解決了我和弟弟整整一個學期的學費,但在我肚臍眼邊的肚皮上至今還或隱或現(xiàn)地留著一塊銅錢般大小被水魚咬過的疤痕?,F(xiàn)在回憶起來,仍有些痛并快樂著的感覺。
柳笛聲聲,漁歌唱晚。再回家鄉(xiāng),視覺上總有一種誤入陌路之感:河淺了、湖小了、水渾了;過去滿湖滿溝的各種魚兒也基本上絕跡了;野生的少了,飼養(yǎng)的多了;自然的少了,污染的多了……好在兒時的記憶,童年的樂趣有如刀刻斧鑿般地定格在我的腦海中,只要踏上家鄉(xiāng)的土地,聞上些許家鄉(xiāng)特有的泥土芬芳,哪怕是一小股淡淡的洞庭湖中飄然而至的魚腥味……我的心中便會立馬重現(xiàn)出一幅天藍水闊,寥廓江天,魚躍人歡的水鄉(xiāng)山水畫。
我愛水鄉(xiāng),更渴望心靈自然的皈依。
尋狗
鄉(xiāng)野少年,終日與狗為伴。
開始,伴我左右的是一條被我喚作“小花”的斑點狗。春天它陪我釣黃鱔抓泥鰍,夏日它伴我摘桑葚掏鳥窩,秋天它隨我叉水魚捉烏龜,冬天它又幫我罩野雞攆野鴨……總是形影不離。即使在我上學的路上,它也是一邊歡快地爭搶著我手上的鍋巴和飯團,一邊撒歡撒嬌地陪我走到校門口。放學了,只要我一聲唿哨,它又準能立馬從草叢或柴堆中沖出,伴我回家。后來,小花因誤咬了鄰居一只下蛋母雞,被狠心的鄰居用裹著農藥的飯團毒死了。
我抱著還有些溫熱的小花,坐在鄰居家的臺階上不吃不喝整整一天,且一邊哭一邊擦著鼻涕十分倔犟地揚言:不賠我小花,我就要毒死你家的母牛!任我母親怎樣拉扯,就是不回家。鄰居無奈,只好賠了我一條小黑狗和兩個煮雞蛋了事。許多年過去了,只要我回到家鄉(xiāng),鄰居們還會將此作為笑料,在我面前往事重提。
小黑伴我一起,我長它也長。在它將老去之時,我也到了當兵的年齡。
那是一個秋日的早晨,小黑伴著敲鑼打鼓的鄉(xiāng)親一直把我送到村口。就在我跨上汽車的那一刻,小黑竟咬著我肥大的軍衣褲腳不讓我上車。后來是弟弟強行抱開,小黑才極不情愿地松口,還差點咬弟弟一口。
后來,鄰居告訴我,每日傍晚,只要有汽車在村口停下,小黑定會快步躍向車門,四處尋找我的身影……
直到有一天,小黑老到步履艱難地又將弟弟送上當兵的汽車,它才蹣跚踟躕地走向荒涼的湖洲……
狗,和人一樣,有性格,有靈氣,也有感情吶。
白云蒼狗。一晃二十多年過去,官場、商場、情場流連,見多了笑里藏刀,見多了背信棄義……總是讓我夢回故鄉(xiāng),夢見兒時曾不離不棄伴我左右的小花、小黑,平添幾許想念和感懷。
不久前,我回家鄉(xiāng)購買了一塊有山有水的土地,規(guī)劃著建一個質樸而又回歸自然的莊園。最讓我激動的是,終于又有條件可以與狗為伴了。
我開始了有趣而又興奮的尋狗時光。
朋友說:“要養(yǎng)就養(yǎng)一只藏獒吧。養(yǎng)一個美女,養(yǎng)不住了,她會毫不猶豫棄你而去,美女難養(yǎng);養(yǎng)一只藏獒,即使病了老了,也會緊緊地跟著你,不離不棄,像一個真正的兄弟,一直到死?!?/p>
朋友的話,似乎擊中了我的軟肋,讓我心頭一怔?!CH撕?,生存不易,人們都裹上了一層厚厚的金盔銀甲,人為地自我保護與封閉,寧愿把目光和心思轉向索求甚少、回報甚多,不問是非、忠勇無畏的牲靈。
那年四月末的一天,我去了一趟青島,那里正在舉行一個全國的藏獒展。
我第一次親眼見到被稱為“天狗”的藏獒。它目光如炬,頭如臉盆,渾身長毛,兇猛而霸道。
據(jù)說它能儲藏人的基因和信息,只要你曾喂養(yǎng)過它,哪怕十年、二十年還記得你。爺爺喂過它,它還能認得孫子。
但此狗價格不菲,馬俊仁的純種藏獒掛牌價幾十萬、上百萬元一條。無論是其相貌,還是價格,均讓人敬畏不已。
獒展旁,我咬了咬牙,以不菲的價錢買回了兩只半大的藏獒。
小獒運回家的第一天,一撲便把母親飼養(yǎng)在園里的兩只下蛋母雞咬死了。我用樹枝抽打著闖禍的藏獒,它卻高昂著獅子頭,越打越兇,無半點畏懼和退縮。
倒是小藏獒半夜發(fā)出的沉悶且有極強穿透力的吼聲,硬是讓一群一直活躍在莊園后山的黃鼠狼,一夜之間逃遁得銷聲匿跡。
小藏獒一天天長大,僅大半年時間,體重就超過了百斤,乍一看就像兩頭碩壯的小牛犢。這時,與藏獒同時飼養(yǎng)的兩條母性純種德國牧羊犬也到了發(fā)情階段。飼養(yǎng)員出于好意,總是牽著藏獒來到牧羊犬的身邊培育感情。然而,不管正處發(fā)情階段的狼狗怎樣搖尾,怎樣渴望,威嚴得像一位出征大將軍似的藏獒兄弟卻總是把頭抬得高高的,不為所動。
有一段時間,我整日與藏獒為伍,不斷地想揣摩和讀懂其生存和情感的信息,努力培育人狗之間的默契與感情。然而,我卻時常不得要領,兩只藏獒深沉和堅韌得像兩個飽經(jīng)風霜不茍言笑的藏族漢子,不會搖尾乞憐,也不會在表面上討得我的歡心。盡管我總是盡我所能,讓其好吃、好喝、好睡,但更多的時候卻總見它倆遙望遠方,不開心顏。
我關注著它們渴望戰(zhàn)斗的神態(tài),凝望著它們執(zhí)著的眼神,感覺它們無時不在向往著廣袤無垠的酷寒高原,向往著與惡狼、與雪豹奮勇的廝殺,向往著去掉脖子上的鐵鏈……
也許,它們也是在尋找,尋找那久失的故園;在渴望,渴望著那天性的回歸。
責任編輯︱張明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