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小羊
1我在深圳科技園的一家軟件公司上班。從小學(xué)到大學(xué)都是媽媽的乖乖牌。像傳說中的理工科女生那樣,梳清湯掛面的直發(fā),穿灰色或黑色的毛衣,里面是不那么夸張的文胸。身邊的追求者無不與我一樣根紅苗正,情人節(jié)時送9朵玫瑰,生日時送水晶項鏈。每周例牌的約會節(jié)目是去影院看電影或紅樹林放風箏。
愛情談過兩場之后,竟有了大同小異未老先衰的感覺。25歲生日時,與張明亮去香港看了場《色戒》,地鐵里有一家賣仿真飾品的小店,他硬拉我進去買了一只粉紅水鉆的戒指,邊付款邊若有所悟地說。原來女人都喜歡亮閃閃的戒指。我微笑向他點頭致謝,將238元的“鴿子蛋”藏進了手提包。他永遠不知道,我寧愿他送我一只變形金剛,也不想要什么假鴿子蛋。
張明亮是隔壁公司IT男,已經(jīng)追了我三個月,與現(xiàn)實中的他相比,我更喜歡網(wǎng)絡(luò)上一起打《仙劍奇緣》時的他。好友莎莎總是勸我從了吧,說如今深圳流行找南山科技男為夫,收入不錯,前途光明,雖木訥然老實。我卻沒有把握將自己安心地交給這樣一個男人,從此過上相夫教子的小日子。
2與董智的相遇是在去哈爾濱出差的飛機上。那天深圳大雨。飛機延誤了兩個小時才起飛。離地的一瞬,坐在我旁邊的他忽然小聲說了一向:“再見,地球?!蔽彝笛劭此?,頭發(fā)很柔順地在腦后扎了一個小馬尾,棱色分明的下巴上有張震似的短山羊胡,穿藍色棉布襯衣和深藍色的牛仔褲,斜背的帆布包上竟然用紅線繡了“董智”。想起小學(xué)的時候。班主任為了防止我們將學(xué)校統(tǒng)一配發(fā)的書包背錯,要求家長在每個人的書包上繡了名字。
我猜他是個藝術(shù)家。一個我不熟悉的世界的人。
飛機起飛一個小時后,我百無聊賴地打開筆記本電腦準備玩挖雷游戲。
“小姐,你這樣做,我們大家都很不安全。”董智小聲說,將身體扭轉(zhuǎn)。特意擋住了他人的視線,仿佛我在做一件見不得人的事。
在飛機上玩挖雷游戲,不斷爆炸。兆頭的確不好。于是我關(guān)掉“挖雷”,換上了“連連看”。
“飛機上不讓用電腦?!?/p>
我?guī)缀跻v出聲了。
我身邊的人都已經(jīng)在研究如何在飛機上上網(wǎng)了,而他卻并不知道飛機僅僅在起降落時間不允許使用便攜電腦。
我們的確是兩個世界的人。
待我耐心地向他普及了航行常識,他的臉微微紅了。我忽然很想逗逗他,便打開了郵箱,說,我還可以上網(wǎng)呢,用我們公司開發(fā)的設(shè)備。他有些崇拜地看著我,卻不知道,我打開的只是一個可以脫機運行的網(wǎng)頁。
“我猜,你在科技園工作。”他說。
“我猜,你是個藝術(shù)家,去哈爾濱參加冰雪節(jié),你的名字叫董智?!彼α?,用白晰的手指撫摸帆布包上的那兩個繡字。
我們一路上相談甚歡。道別時卻揮揮衣袖沒帶走一片云彩。
3一周后,我回到深圳。郵箱里躺著一封陌生人的來信。
“我的眼睛腫了。大約是暖氣房聞里過于干燥。不過,東北的朋友說這叫‘針眼,是看了不該看的東西。朋友是對的,因為我偷看了你的郵箱地址。一周以來,我始終想將它忘掉,卻做不到。于是,我決定索性徹底記住它。我想告訴你,你猜對了。我將在哈爾濱逗留兩個月,做冰雕?!?/p>
那個下午,我將這封信看了一遍又一遍。想像董智白晰的手指敲擊鍵盤的樣子,像敲打著我的心,咚咚咚,一下又一下。
晚上,與張明亮一起吃飯。他問我明天是否去放風箏,我說我想去學(xué)鋼管舞。
“學(xué)那個干嘛?”他大大的眼睛透過玻璃鏡片注視著我。
“強身健體?!?/p>
“那你可以去學(xué)跆拳道啊。”
4“每個人都有兩面。比如你,外面沉靜的理工科女生,卻可能有一顆狂野的內(nèi)心,甚至想要去學(xué)跳鋼管舞……”董智的信總是能夠擊中我。不知是他的槍法準,還是我心甘情愿地追著他的子彈。
一個月后,我申請了再次去哈爾濱出差的機會。
一下飛機,便看到董智穿一件半新的草綠色老式軍大衣,戴一頂黑色線帽,鶴立雞群地站在人群中。我笑他怎么打扮得像楊子榮。他一本正經(jīng)地說:“上大學(xué)的時候,很羨慕有這樣一件軍大衣,因為冬天看露天電影的時候,一件大衣可以供兩人依偎取暖。”說著,他抖了抖足夠?qū)挻蟮能姶笠?,似乎要將我摟在懷中。然而,他只是湊過來,輕輕地在我的額頭上吻了一下。“可愛的小姑娘。”他說。
我訂的酒店與兆麟公園一墻之隔。站在17層窗口,能夠看到公園內(nèi)延綿數(shù)里的冰雪建筑。
“哪一個是你做的?”我問董智。
“那個城墻下面有八匹馬,還有,荷花池的旁邊有七個仙女。太遠了,看不清?!蔽覀円黄饘⒛樉o緊地抵在窗玻璃上。外面不知什么時候開始下起鵝毛大雪,寒氣透過雙層玻璃洶涌地撲來,彼此相看時,臉蛋與鼻頭都凍紅了。董智用鼻子輕輕頂住我的鼻尖,我們就這樣一動不動地站在暖洋洋的地毯上,時光一分一秒地從身邊溜走競渾然不覺。
晚飯,董智要帶我去兩站地外的一家小店吃東北醬骨架。站在鏡前猶豫良久,我選擇了一件紅色的毛衣外套。董智用軍大衣整個地將我包裹起來,投入了外面的冰雪世界。兩人的體溫在大衣中發(fā)酵,雪在腳下略吱咯吱歡快地叫著。
5回深圳的前一天,我推掉了客戶安排的觀光,與董智一同去松花江邊。在一座小山似的雪堆面前,董智神秘兮兮地說:“來,看看我送你的禮物。這雪,我可堆了一個星期?!彼麖谋嘲锬贸鲩L柄鐵鍬,不假思索地開始在雪堆上雕琢。我在雪里小跑取暖,每次繞過他身邊都會問一句,好沒好。他一聲不吭,只是手里的鐵鍬舞動得更起勁了。
當夕陽將松花江的冰面染咸淡金色,那堆雪已經(jīng)變成了兩個緊緊擁抱在一起的男女,男人比女人略高,戴著線帽。他們靜靜地對視,將成鴨蛋黃般的夕陽夾在視線中。
輕風吹落柳樹上的雪花,我的心像飄飛的雪花,被冬季寵愛著。
回深圳后,我有意疏遠了張明亮。我承認。張明亮代表了許多在這個壓力巨大的城市生活的適齡男女。然而,之所以他們能夠冷靜地將愛情與婚姻當作一場生意。不過是因為沒有遇到能夠點燃自己的人。
正琢磨著如何回答張明亮,前臺小姐打來電話,要我去取快遞。
打開牛皮紙信封,一張紙條滑落下來。
“嗨,我回深圳了。我猜你沒帶午餐水果,所以讓快遞員送來了。我親手榨的橙汁,里面的薄荷葉來自我陽臺上的那株薄荷樹。旁邊保鮮的冰塊,產(chǎn)自我的那臺二手冰箱。”
董智回深圳了。每天中午我都能喝上他親手榨的溫暖牌橙汁。然而我們約會的次數(shù)卻并不很多。他說思念是一種耕耘,我卻因不能夠天天與他見面而有隱隱約約的不安。
想起我們在一起的夜晚,他總是八點鐘便關(guān)閉了手機。
“如果一個男人跟你在一起時,每晚八點就關(guān)機,說明什么?”我曾經(jīng)問莎莎?!罢f明你在與別人分享他?!鄙敛华q豫地答道。
在同城卻如異地的分別中,我的疑心越來越重。曾經(jīng)旁敲側(cè)擊地問董智,松
花江邊的那個禮物。會不會送給別的女孩子。他巧妙地回答道:“世界上沒有相同的人,沒有相同的感情。更不會有相同的禮物?!?/p>
6對董智的感情一天深似一天,我便一天比一天更想弄清謎底。一個周末。他說要在家趕一個作品,不能陪我。下班后,我來到他家樓下。正值七月,我站在樹叢中,往身上抹“蚊不?!薄?/p>
天黑了,他客廳里的燈光靜靜的,看不到人影。而臥室中亮著一盞昏黃的夜燈。晚上十一點多鐘時,我去附近商場找衛(wèi)生間,回來發(fā)現(xiàn)客廳的燈已經(jīng)熄滅,臥室的燈依然亮著。忽然,兩個身影出現(xiàn)在窗口,那是一個高而瘦的男人抱著一個高而瘦的士人,過了一會兒,他們分開了,靜靜地面對面站立。男人旋即拉上了窗簾。我的血液直沖上了頭頂,臉像要燃燒起來一樣,站了整個晚上的腿此時才感覺酸痛無比。沖上去捉奸的念頭在我心里閃了又閃,我努力地將它們按了下去。
回家的路如此漫長。坐在乘客寂寥的冷巴車里。熟悉的城市在淚眼中變成了一片灼人的燈海。
周一,我拜托前臺拒收董智的橙汁。下午快上班時。忽然聽到有同事說,一個藝術(shù)家來找他女朋友。被前臺小姐攔住了。我懷著復(fù)雜的心情躲進了洗手間。
橙汁每天如約送來,也照常被我退回。我不接他的電話,不回他的短信?;蛟S。一切美麗的感情都有一個難堪的句號。
26歲生日時。董智發(fā)了最后一封郵件給我。是羅伯特·勃來的一首詩。
“我們戀愛時/我們愛青草/愛馬廄/愛街燈柱/愛整夜空蕩蕩的窄小的主街……”
屏幕上小小的黑字像螞蟻一樣嚙咬著我的心。我甚至希望那個晚上,自己沒有出現(xiàn)在董智家的樓下。
7生活恢復(fù)到了最初的平淡。每天中午,我會吃一只自帶的水果,大多時候是橙子,有時候也帶蘋果。
立冬那天,我接到了一份快遞。里面是兩張雕塑展的門票,寄件人的名字為冰城。我知道一定是董智。
我拉了莎莎去美術(shù)館。董智的作品被擺在一進門左手的第二個。是一個與真人相同大小的少女,迎風而立,微笑著伸直手臂,手里是一只能看得到表皮紋路的橙子。
“這個是你耶,你瞧她的耳朵。”莎莎驚呼起來。
在少女的左耳耳廓上有一粒小痣。而我的耳朵在同樣的位置上也有這樣的一粒痣,董智曾開玩笑說它叫“聽話痣”。“在制作她的半年時間中,我深深地愛上了她。每天晚上,都會將她抱進臥室,放置在窗口第一縷陽光能夠照耀的位置,好讓我一睜開眼睛,就看到它明麗的笑容??上В缃裎乙咽チ怂??!倍堑淖髌氛f明讓我忽然明白了些什么,心像被人揉搓一樣疼痛起來。我拿出手機。一次次撥打董智的電話,卻始終關(guān)機。眼淚像傷口中止不住的血,一絲一縷地滲透。晚飯時,手機忽然響起。竟然是董智。
“對不起,我剛才在飛機上。”
“你在哪兒?!?/p>
“哈爾濱,又一年的冰雪節(jié)要開始了。”
“還想得起我嗎?”
“當然,我一直在想念你。”
已經(jīng)不知道是這一天的第幾次流淚,我的眼睛開始刺痛。
一周后。哈爾濱落下了第一場大雪。遠遠地,我看到董智穿著去年的那件半舊的軍大衣,戴著黑色線帽,當目光在空中相遇的一剎那。我再次迅猛地被點燃。對于我的忽然冷漠,董智沒有詢問原因。他的手機依然在八點關(guān)機。我終于鼓起勇氣問為什么,他說:“我一向如此。有些個夜晚。手機是為你而開的,今天顯然不必?!?/p>
第二天清晨,董智早早便去晨練了。在我枕邊,放置著一張淺藍色的便箋紙。上面是董智好看的字跡:“我要我們在一起”。
快到收獲季節(jié)了吧,我想。
(責編時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