邢伯南
記得第一次跟范老師上課,他笑著說了聲“你好”,輕松且真誠,率直得有點天真,燦爛的笑容在眼角擠出些細細的魚尾紋。
原先看過范老師的演出,聽過他的大師課,范老師在臺上很瀟灑,上課時認真隨和,我卻總有種高山仰止的感覺,總以為大師都是提著端著的,他這樣隨和,大概是裝的吧。他這一笑,原先的想法蕩然無存。
范老師說,他在美國教學的時候,因為對學生要求非常嚴格,對曲子的處理細化到每一個音符,所以他的那些美國學生背地里都叫他“成古思范”。
在我的印象里,范老師總是拿著單簧管,哪怕和你聊天時,手指也在鍵子上翻飛,單簧管就是他身體的一部分。
他說,練琴時最重要的是什么?音色,節(jié)奏,技術?都不是,而是快樂。你吹的每一首曲子,每一個句子,每一個音,你都要自己投入其中,體驗到快樂。他常說,玩著練。英文演奏樂器都用playsome instruments,就是要用一種輕松的心態(tài)去練習,去play。
正是這種樂此不疲的練習,讓范老師在給學生示范時游刃有余,信手拈來。為了讓學生處理好一個樂句,他不僅僅示范這個樂句,而是融會貫通,從浩如煙海的音樂作品中摘出相似的樂句來示范,讓學生從多方位去了解。有時他會停下來問:“我剛才吹的是哪個曲子里面的?”大部分我還能答出,有時我實在答不出時,他臉上的表情就會像小孩子炫耀別的小伙伴沒有的玩具一樣,一臉的壞笑。
“這里要狠,要痛苦,就像日本武士剖腹自殺時那樣,一刀插進去再攪兩下,”他咬緊牙關,雙眼圓睜,拿著根筷子指向腹部。你若還不理解,他就會伸出一根粗壯的手指在你身上鉆,“就是這個勁,你的明白?”真疼啊,植物人都會理解的。他讓我下嘴唇放松,看我做不到,他問:“看過貓和老鼠嗎?里面那只貓受驚時下巴掉在地上的樣子,就是那個感覺?!闭Z言直白,卻生動形象,讓人立刻領會。而且他不光是準確形象地告訴你曲子所蘊含的感情應該怎樣處理,更有一套獨特的方法來教你怎么做到。類似于優(yōu)雅、甜美、朦朧的意境這類大而空洞、放之四海而皆準的話,他從不會去說。用他的話說,“這些感情記號譜子上都標著,而且我又不是翻譯?!彼麜嬖V你這里嘴型什么樣,手型什么樣,氣息怎么控制,口腔里是什么感覺,照著這些很具體的動作要求去做,吹出來就是曲子所要求的感覺,很神奇。
他允許學生犯錯誤,但決不允許犯不該犯的錯誤。那時他真的是一個“成吉思范”?!澳阋獙ψ约汉菀稽c,自己就不能縱容自己?!薄澳愠鲥e時我就是法西斯”咆哮完畢,卻仍是耐心地示范。他不會給你壓迫感,卻會讓你自己從心里生出愧疚。
他經(jīng)常像個木工一樣把鉛筆別在耳朵上,隨時在你譜子上做出標記,這些標記不是那些專業(yè)的術語,卻像小孩子的涂鴉,是畫,或表示旋律走向,或表示感情處理,或提示手指位置,或告知氣息運用,高高低低,曲曲折折。線條生硬古拙,卻讓人一看便知。
一次范老師給我示范,有一處他吹錯了,他懊惱地搖搖頭,又一遍,又錯,他叫起來,“Hey man……絕對不會再出錯了,”他說:“不信你看!”
果然。
“出了兩次錯,還是要懲罰自己一下的。”說著,他自己在地上做起了俯臥撐。
不管你犯多少次錯,不管他先前有多生氣,只要你改正過來,笑容就又回到他的臉上,好像什么事也沒發(fā)生過。有時你吹得不錯,真正融進音樂里,他比你還高興。一次我吹到空拍時,他突然起身,唱起了整個樂隊伴奏,又是定音鼓又是小提琴的,眉飛色舞,順手從耳朵上拿下鉛筆,盯著譜子指揮起來,此時他就是卡拉揚。我看呆了,“so]0沒有進”,他一把拿起管子,繼續(xù)吹下去,他一人身兼演奏者、樂隊和指揮,吹吹唱唱,拿單簧管當指揮棒,忙得不亦樂乎,一瞄終了,大汗淋漓,我忍俊不禁,他也大笑。
范老師常說,“我給你們上課,我也在進步”,他不是單純地教,而是和學生一起學習,一起研究,每次都有新東西。用他的話說是有后勁。他每天都要練琴,有一次他上了一天課,我問他是否一起走,他卻說還要練會兒,給學生示范歸示范,自己一天都沒靜下來練琴呢。我咂舌。
有時和范老師打電話,不明底細者會問,你老師聽聲音也就是三十剛出頭吧。其實三十我都覺得多了,以他的熱情和活力來看,也就是二十多歲吧。確實,范老師的學生和他都是交情甚好,沒有距離。只要不是在上課,他就像個孩子。
怪不得學生們私下都叫他范范。我只當是像稱呼歌手范瑋琪那樣親切。一次無意間翻看古漢語字典,才知道,“范”——原來就是榜樣、楷模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