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澤安
蛙聲此起彼伏地響徹山村的田野,那是夏夜多么美麗的風景,只有山村才有這樣的風景。可在二十多年前,我并不欣賞這樣的風景,也許是心情煩躁的緣故。我的母親想方設法使山村的夜晚多一點寧靜,讓蛙聲盡量遠離我的房間。
那是高考前的最后一個月。我的物理測試成績不甚令人滿意,老師批評我,說我驕傲自滿,不求進步了。我自己也說不請是什么原因?qū)е驴荚囀Ю?,回到家里,把書包摔在竹席上,坐到里屋生悶氣。母親從地里回來了,把鋤頭擱下,她沒有問我的考試成績,只問我想吃點什么。
“隨便吧?!蔽矣袣鉄o力地回答媽媽。我也知道,家里沒有什么好吃的,就是想吃也吃不到。
“那好吧,狗娃,蒸個雞蛋花?!眿寢屢矝]再征求我的意見,徑自下廚房了。
沒有多久,桌上擺上了嫩生生的一碗雞蛋花,還撒有一點蔥花,香啊。我端起一碗米飯,也沒有和母親說話,只顧自己吃起來。母親則坐在一旁,看著我吃飯。
母親知道我的壓力很大,一家三姐弟只有我尚在農(nóng)村,哥哥和姐姐都已外出上學,鐵飯碗是端定了,母親當然希望我也能跳出農(nóng)門,但又不敢明白地說出來。我何嘗不知道眼前的形勢,只有努力讀書,考出好成績,才能減輕媽媽的壓力。
晚飯很快就結(jié)束了,母親把桌子收拾得干干凈凈。我攤開書本,盡量把陣勢擺得氣派一點,讓母親放心,我確實在努力學習,且近況還不錯。
母親則端起針線盒坐在里屋了。我坐在桌前,眼前始終晃動著老師批評我的樣子,精力怎么也集中不起來。我克制著自己,看書、背古詩、讀文言文、做練習題,可怎么也靜不下來,把筆隨意地擱在課本上,雙手抱著頭搖晃著。
母親雖在里屋,可也感覺到我的煩躁,她輕輕地走出來,走到我的身邊。
“孩子,怎么啦?不順心吧?!?/p>
“沒有,媽媽。我就是感覺心里靜不下來?!蓖蝗婚g,我聽到了外面不停的蛙聲,“呱呱”,“呱呱呱”,青蛙們像賽歌一樣,田野任由它們鳴叫,一浪高過一浪。我找到了借口,蛙聲變成了噪聲,是我躁動的原因。
“媽媽,青蛙的聲音太大了,吵得我心煩。”
媽媽愣了一下,苦澀地笑著說:“可青蛙每天晚上都這么叫的,沒聽說影響了你的學習?!?/p>
是啊,青蛙都這么叫,在鄉(xiāng)村的夜晚從來都是這樣叫的。而且在以前學習時都沒有聽見青蛙的叫聲,好像遺忘了蛙聲,蛙聲從未入耳。
今天是怎么啦?連我自己也說不清楚。
母親看了看我,放下針線盒,開門出去了,在黑夜中影子很快就消失了。
我又重新投入到書本中去,埋頭攻城拔寨。
漸漸地,我忘記了鄉(xiāng)村的夜晚,忘記了母親黑夜中去了什么地方,真正地把心鎖進了書本里。
蛙聲哪兒去了?我根本就沒聽見。
門“吱”一聲打開,我驚訝地抬起頭,是母親從黑夜中回來了。燈光下,手里拿著一根竹竿。褲腳上還能看見淺淺的、新鮮的泥巴,母親干什么去了?怎么如此裝束?
“狗娃,沒聽見蛙叫了吧?”母親問我。
陡然問,我明白了母親干什么去了,那樣的裝束,那樣的神情,是為了她的兒子——我的那一份安靜,那一份早已存在的鄉(xiāng)村的安靜,只是緣于我的心躁而沒有感覺到的安靜。
夜靜了下來,我想感謝母親,可沒有更多的話語。
“媽媽,你去追它們了嗎?”母親當然知道我的意思。
“它們呱呱呱地叫個不停,我敲了敲竹竿,把它們趕得遠一點,免得打擾你?!蓖苈曈绊懥宋业膶W習,母親是不會相信的,但為了我有一份自己覺得的安靜,母親居然去趕走青蛙,剝奪青蛙夜晚鳴叫的權利。
其實剛才的我已經(jīng)忘記蛙鳴,也沒有聽見蛙叫。母親提起這件事的時候,我實際上也聽到了蛙聲,只是蛙聲遠遠的,沒有成片的鳴叫。
“媽媽,我會努力的。其實,我只是心煩,跟青蛙沒什么關系?!蔽覞M懷歉意地對母親說。
“我知道,媽只是在田坎邊上敲了敲,低低地哼了幾聲,青蛙的叫聲,山里夏天的夜晚怎么少得了呢?又怎么趕得跑呢?你心靜下來就好了吧?!?/p>
是啊,山村的夜晚怎能沒有蛙鳴呢?青蛙不叫,蛙鼓不奏,怎么成其為山村的夜晚呢?
想起二十多年前的事情,我真的倍感羞愧。哇鳴被認為是噪聲,那是我浮躁的人生理念在作怪。我記住母親的話:你心靜吧。心靜了,蛙聲就是美妙的音樂,伴著我走出大山,走向人生的一個又一個舞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