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雪婷

長長的一段時間,走了長長的路。斷斷續(xù)續(xù)的,北上內(nèi)蒙,南游香港,最西邊到了云南。然后在回歸平淡生活的河流里,任時光將這些記憶沖走。而我,只會不時地彎下腰去,揀些零星碎片,裝進(jìn)玻璃漂流瓶里,讓它們抵達(dá)你的彼岸。

在內(nèi)蒙古大草原,喝了生平第一杯白酒,被粗豪的內(nèi)蒙漢子硬灌下去,現(xiàn)在只對酒杯記憶猶新。是一個古銅雕花的闊口酒杯,捧在手里沉沉的,像盛滿了這片古老大地的悠悠歲月。成吉思汗是不是也用這樣的杯子痛飲過美酒?

喝過酒,去看草原落日。一個黑瘦矮小的婦人,騎摩托車載我們?nèi)?每人三塊錢。她有點歉意地說,沒有前頭漢子們騎得快。我們安慰她,穩(wěn)當(dāng)就好。那次看到的落日大抵是壯闊而帶點蒼涼的吧,印象已模糊,只記得同行的游客多在草甸里游走拍照。我立在那里,靜靜地看,少年人多有的淡淡的哀愁,在西風(fēng)里化作一只羽翼初豐的鳥,飛在殘陽里,飛向天邊去。很多時候,我們看的不是風(fēng)景,是情緒。

回去的路上問起奶制品,婦人說牧民們自制的酸奶,都存在自家的大缸里,想喝的時候舀上濃稠的一小碗,撒上白糖,攪攪喝,很香。然而她說是不賣的,讓愛喝酸奶的我很是沮喪了一番,在內(nèi)蒙的短短兩天亦留意尋找,終究是沒有喝到。都說已失去和得不到的東西最讓人珍惜,沒有喝到的自制酸奶,便一直留在了我心里,還不時發(fā)酵成濃郁的欲望,對于世上各種得不到的美好。以至于每當(dāng)喝伊利或蒙牛牌的酸奶時,心心念念的,還是蒙古包里潔白的酸奶。

一個猛子扎進(jìn)蔚藍(lán)的南中國海,水淋淋地爬上一片海灘,眼前馬上是燈紅酒綠,車水馬龍。好一個花花世界。香港三日,我基本處于一種暈眩的狀態(tài)。以各種幾何圖形撞破天空的石頭森林,玻璃幕墻反射海水藍(lán)的光,街上的路人們形色匆匆,一不留神就會擋住別人的路。據(jù)說在香港街頭辨別外來游客的簡易方法,便是看誰腳步悠閑,東張西望。本地人惜時如金,生活節(jié)奏很快。

身臨其境,方知此話不假。連香港導(dǎo)游都是風(fēng)風(fēng)火火的利索女子,人到中年,面皮黃瘦有斑,腦子里似儲存了無窮多笑話和娛樂八卦,用鏗鏘的廣式普通話講,放鞭炮似的噼里啪啦。嘴巴熱鬧,眼睛卻是空漠帶點疲倦的珠灰,大概這些段子翻來覆去地講過好多遍了,還沒說出口已經(jīng)知道滿車的游客會是怎樣的表情,或是轟然大笑,或是瞠目結(jié)舌。于是她整個人又像站在鞭炮放完后的未散的青煙里,有繁華過后的空虛茫然。到得游說旅客購物時,伊眼里的散光又重聚,明亮得像突然打開兩盞白熾燈,在我們中間顛來跑去,又像一陣龍卷風(fēng),刮到哪里,哪里就能掀起購物的小高潮,夾雜著女士們嘰嘰喳喳的議論,珠寶的成色,又或是手表的廠牌。若是購物極少或干脆不買,使伊少拿了回扣的,伊便黑面冷對,方才的熱情像放進(jìn)了冰箱,“噌噌”下降好幾度。彼時我年少氣盛,很不屑于該女子的勢利眼。后來看亦舒的小說,那些在生活重壓下喘息的香港女子,如一尾尾困在欲望密織的漁網(wǎng)里的魚,才多少理解這名成日奔波的女導(dǎo)游。還有鬧市街頭一撥撥著裝優(yōu)雅面無表情的OL們。

去了旅游必逛的海洋公園,當(dāng)時是2001年,迪斯尼還沒有影子。現(xiàn)在記憶里只有海洋公園大片大片的亞熱帶和熱帶樹木,透亮的碧綠,陽光有點毒,幾個穿著港產(chǎn)電影里常見校服的高中生快活地喊叫,手里拿著紅豆缽仔糕。我怕熱,讓爸爸給我買了里面現(xiàn)做的果汁刨冰。用傘形的透明杯子裝著,白雪皚皚的錐形冰山上傾瀉著五顏六色的混合水果汁和果肉,吃起來清爽甜潤,賣相亦美,很像我們在旅游雜志上看到的香港。而讀萬卷書,不如行萬里路,一個地方的全貌,去了才知道。

旅 途

第一次聽到樸樹的《旅途》,驚艷。那是一個春天的夜晚,我從圖書館門前的雪松林下走過,懷里捧著那本咖啡色封皮的《在路上》。mp3里突然傳出這個男子略帶沙啞的吟唱,他總是用長發(fā)遮住清澈的眼睛,他的憂傷有著驚心動魄的美,他唱“這是個旅途,一個叫做命運的茫茫旅途。我們偶然相遇然后離去,在這條永遠(yuǎn)不歸的路”。低調(diào)的華麗,剎那間從耳機里流淌出來,溢滿整個空間。我看到雪松的枝椏上掛著那個找不到的氣球,我看到自己走過高山、湖泊、森林和沙漠。我把這首歌深埋進(jìn)生命的后花園,我期望它能開出溫暖和幸福的花朵。這個夜晚,因為這支歌,而被雕刻在記憶的時光里,還有那夜空中瘦瘦的月亮,眨著寂寞的眼睛。

我總是這樣孤單的,走在路上。夕陽把影子拉得很長,我把它幻想成跟在身后的一匹老馬,而我是那西風(fēng)古道上的斷腸人。想象與現(xiàn)實在這里交融,只為了夢里那遠(yuǎn)方的身影。我走進(jìn)大雨深處,雨水劃過窗玻璃,窗戶哭了。我看不清外面的飛鳥,于是我開始記錄那些雨滴的流動,相遇和斷裂?，F(xiàn)實中的我無法踏上那一列開往天涯的火車。我只是一個晴天在校園里游蕩,雨天趴在窗邊的孩子。午夜十二點對著鏡子念咒語,希望再度進(jìn)入那個古老的夢境,去尋找我無處安放的青春——我把它藏在我的夢里,就好像把破碎的鉆石鎖進(jìn)深藍(lán)色天鵝絨的盒子里,那是夜的顏色。我在大理看到的,最純粹的夜色。

曾經(jīng)去云南旅行。邊陲之地,彩云之南,符合我關(guān)于遙遠(yuǎn)的全部想象。那個唱過《旅行》的歌手,許巍,在去過大理后寫了《溫暖》,他唱“陽光總那么燦爛,天空是如此湛藍(lán)。永遠(yuǎn)翠綠的蒼山,我愛藍(lán)色的洱海,散落著點點白帆”。同樣有著干凈眼睛的西安男子,我是多么熱愛他滄桑的天真。在我心里,他永遠(yuǎn)是那個穿著白襯衣,背著吉他走在路上的長發(fā)男子。他的眼里涂著淡淡的煙灰色,他在路的盡頭縱情嘶吼,他乘著青鳥的翅膀飛往故鄉(xiāng)。盡管現(xiàn)在的他剪短了不羈的長發(fā),篤信佛學(xué)。他的歌開始變得清透明亮,他的笑容卻依然溫暖如春。我在大理古城里漫無目的地晃啊晃,他在耳機里唱《天鵝之旅》。我看到了他曾經(jīng)迷戀的天空,是濃郁的孔雀藍(lán)。陽光是一場恍如隔世的傾盆大雨,拍打在我的臉上。空氣清新得像薄荷,青石板路上綻放著白族女子的圍裙,古老的木頭房子里是英國男人開的咖啡館,滿面皺紋的老人攤開了蠟染的藍(lán)底白花布。于是我迷了路,直到邂逅路邊賣銀飾的小女孩。她的笑容像朵野菊花,細(xì)瘦,雪白的帽纓像風(fēng)中的蒲公英。我買下了她手工打造的小圓盒子,釉彩的盒蓋上畫著水袖長裙的古美人,盒沿鍍了層薄薄的銀,雕著樸拙的花紋。第一眼就中意它,打開來,里面還鑲了一面小鏡子,映出自己歡喜的眉眼。她羞澀地給我指路,又另送了我一枝淺粉的山茶花,花瓣上的露水滴到手指上,微涼。

克魯凱亞說:我們還年輕,我們永遠(yuǎn)在路上。前方是一條怎樣的路,是荊棘滿地還是鮮花盛開,內(nèi)心的光能否把我引領(lǐng)到那流著奶與蜜的應(yīng)許之地?我有那樣多的疑問和幻想,還有成長的傷痛和破繭成蝶的渴望。海子在詩里寫道,遠(yuǎn)方除了遙遠(yuǎn),一無所有。我卻癡迷于遙遠(yuǎn)這個魅惑的詞語,它向我敞開通往未知的大門。我渴望在一個神秘的暗夜啟程,去做一次天鵝之旅,許巍的歌聲會陪伴著我:“飛越這群山,飛越那潔白云海,飛過那萬馬奔騰的綠色原野。飛越那遼闊碧海藍(lán)天,飛向那溫暖春天?！痹诨疖嚨霓Z隆聲中我沉沉睡去,外面星辰熠熠的蒼穹下是同樣沉睡著的村莊、河流和大地。我在黎明的光線里醒來,火車停在不知名的小站。我背上背包跳下車,只聽見我的球鞋和站臺接了個清脆的吻。萬籟寂靜中我抬起頭,看到遠(yuǎn)處的雪山在朝日下閃光。那一刻,春暖花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