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起蘇軾的詞,人們自然就會想起“大江東去”、“西北望,射天狼”等黃鐘大呂之聲,似乎他所寫的都是這類關西大漢所唱的詞。一向以豪放杰出、清曠雄奇示人,其實這也是一種美麗的誤會,作為一位產量甚豐的詞人,他婉約嫵媚的作品并不少,在現(xiàn)在的三百四十多首詞中,豪放詞的數(shù)量不足他全部詞作的十分之一,較多的卻是清麗、雅致的婉約詞。只不過這類豪放之詞,給人的印象實在太深刻了,一新天下耳目,所以讓人們念念不忘。如果說東坡的豪放詞如江河奔騰震撼人心,那么他的婉約詞則如綿綿春雨潤物無聲,洗盡了人間纖塵。張炎稱為“清麗舒徐,高出人表”為周(邦彥)、秦(觀)諸人所不能到(《詞源》)。
不過,蘇軾的婉約詞風有別于傳統(tǒng)的婉約詞風。傳統(tǒng)的婉約詞以柔媚香艷為主體風格,常屈從于音樂,以情歌戀曲為主,在花前月下“淺斟低唱”,自然形成香軟柔婉之風。再加上宋代文人柔弱的文化心理多感傷悲情,鑄就了多情的氣質,柔弱的風采,宋人程頤就曾說“今人柔了!”這樣的傳統(tǒng)風格,使詞在內容上偏于“兒女柔情”,大多關乎男女情愛和個人情思,艷情詞、戀情詞、閨情詞、傷春詞、悲秋詞、離別詞大量涌現(xiàn)。題材的選擇上“傷春”與“悲秋”表現(xiàn)的更為集中。宋人往往在明媚的春光中感受不到勃勃生機,面對自然盎然卻傷情地比照著他們缺憾的人生,面對來去匆匆、花開花落的春天,詞人聯(lián)想的往往是人生苦短、青春易逝。于是傷春悲秋、相思離別之作涌起。傳統(tǒng)詞風在語言的選擇上多以陰柔之美為主導傾向,詞中常見:小庭、深院、閨房、紅燭、羅衣、曲徑、月下、落花、微雨、飛絮等,體現(xiàn)出一種悠悠情韻。意境的創(chuàng)造上以輕柔委婉、迷離朦朧為特長,偏重陰柔之型。
而蘇軾的婉約詞淡化、內化了以艷為美的風格,在內容、題材、思想、語言用詞、意象等方面有不斷創(chuàng)新。
一.內容上,宋詞傳統(tǒng)柔媚詞風吟風弄月,而蘇軾“擺脫了對音樂的依附,擴大了詞所反映的生活內容”。蘇軾生性不羈,他不愿意為音律束縛?;窝a之說:“居士詞人謂多不協(xié)律,然橫放杰出,自是曲子中縛不住者?!彼摹耙栽姙樵~”,不為傳統(tǒng)習尚所囿,另辟天地,舉凡懷古、詠物、感舊、送別、記游、閑適、說理等向來詩人所慣用的題材,他都可以用詞來表達,這就使詞擺脫了僅僅作為樂曲的歌詞而存在的狀態(tài),成為可以獨立發(fā)展的新詩體。詞可以詠史,可以悼亡,可以說理,可以談禪,可憐寄托情思,可憐抒發(fā)悲壯之懷,諸如人生的感慨,仕途的升沉,新友的聚散,自然景物的欣賞等都可以入詞,這是對詞的一大解放。因而詞中有對虛假功名的鄙夷:“蝸角虛名,蠅頭微利,算不著甚干忙”(《滿庭芳》);有對民生的關切:“萬頃風禱不記蘇,雪晴江上麥千車。但令人飽我愁無”(《浣溪沙》);有對人生的思考:“人有悲歡離合,月有陰晴圓缺,此事古難全”(《水調歌頭》);有對矛盾心態(tài)的真實剖白:“夢中了了醉中醒。只淵明,是前生”(《江城子》);有溫馨恬然的田園風光:“麻葉層層苘葉光,誰家煮繭一村香?”如此等等。蘇軾全方位地攝取了現(xiàn)實社會的各種題材入詞,大大提高了詞的表現(xiàn)力。
二.從思想、風格上蘇詞一洗綺羅香澤之氣,傷春悲秋之情。蘇軾的婉約詞既有“似花還是非花”、“枝上柳綿”那樣的婉約情愫,但又絕無婉約詞中許多人的香軟濃艷之氣。蘇軾的詞既有大量豪放派的杰出篇章,也有不少蘊涵著感情純正深婉、格調健康高遠的婉約派的佳作。他的婉約詞的特點是用清淺的憂愁表達曠達的心胸,用深沉的哀愁表達濃重的情愛,用綽約的隱愁表達鮮明的個性。同樣是戀情詞卻寫得清麗灑脫,如《蝶戀花》(花褪殘紅青杏小),花殘草盛,柳絮飄舞,燕子低飛,綠水環(huán)繞,令人陶醉;“枝上柳綿吹又少,天涯何處無芳草”二句,把傷春惜春之情表現(xiàn)得纏綿悱惻,十分動人;墻外行人,看見墻里秋千高蕩,笑聲飛揚,不由得心蕩神怡,對“墻里佳人”產生愛慕之情。但“墻里佳人”并不知道外有一位“多情”的行人,舞罷秋千,翩然而去,墻外有意,墻內無心,枉自多情的行人增添了惆悵和煩惱。這里的戀情是健康的,充滿了青春活力,本是傷春光之流逝,寄托失意淪落之感,但是整首詞卻寫得清新舒朗,灑脫飄逸,充滿理趣。悼亡詞是愛情詞的重要方面,蘇軾寫“生離”,感情真摯,深沉,長于言情,一首《江城子》,近千年來不知感動了多少人的心。這首堪稱蘇軾婉約詞的代表作,文筆細膩綿密、凄清幽獨,黯然魂銷。但絕非易安的詞那樣凄凄慘慘戚戚,而是讀出來讓人覺得凄婉哀絕之情,已經沖出口,蕩氣回腸,余音裊裊,回味無窮,字字句句沁透著孤絕的陽剛之美。
三.語言意象運用上,洗脫“脂粉氣”,從“倚紅偎翠”中走向明麗凈潔。和花間的“以艷為美”,柳永詞的“以俗為美”相比,蘇軾的婉約詞總體上呈現(xiàn)出“以雅為美”的特點。人們常說“詩言志,詞言情”,唐宋詞的題材集中在傷春悲秋、離愁別緒、風花雪月、男歡女愛等方面,而蘇軾打破了傳統(tǒng),他的婉約詞不再多做纏綿悱惻的抒情,語氣變的爽快利落,與此同時將自己的政治抱負、人生理想和哲學思考巧妙地融合其中。《卜算子》中:“缺月掛疏桐,漏斷人初靜。淮見幽人獨往來?縹緲孤影。驚起卻回來,有恨無省。揀盡寒技不肯棲,寂寞沙洲冷。”全詞塑造了一只孤獨寂寞的鴻雁形象,寄托作者在遭受政治挫折之后孤獨、迷惘的心境和孤高不屈的態(tài)度。寫得幽深清絕,每個意象都凸現(xiàn)幽寒的氣氛,全詞籠罩了一層濃厚的孤獨和感傷。此外,他那“殷勤昨夜三更雨,又得浮生一日涼?!钡娜松皣@,“枝上柳綿吹又少,天涯何處無芳草?”中思想與現(xiàn)實相矛盾的感慨,“笑漸不聞聲漸悄,多情卻被無情惱”作者那種不被當朝理解,無法實現(xiàn)人生抱負的悲哀,無不閃爍著東坡思想性格的光芒。
綜觀蘇軾的婉約詞,他不但對傳統(tǒng)的婉約詞有所繼承,同時有許多的創(chuàng)新,開拓了婉約詞的內容,提高了詞的藝術成就,對后世產生了積極的影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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田海濱,河北邯鄲市復興中學教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