凱 文
記憶像一陣風(fēng),有時能刮起自己從來就不曾想到的事,有時愿意想起的事也像風(fēng)一樣呼啦啦飄忽,想得隱隱約約,等風(fēng)停下來再去想,記憶像風(fēng)一樣變成遠處模模糊糊的影像,記憶也就模糊起來。
像我們拔拉桌子上幾支鉛筆,有些像駝隊的鈴聲,我們就去搜索駝鈴的記憶,因為沒有趕駝鈴的經(jīng)歷,記憶就此移開。我們用鉛筆在白紙上去勾畫河流的蜿蜒,河流就會在我們的記憶里清晰起來,無論鉛筆勾勒的是哪條河流,記憶里河流的清澈、渾濁就會汩汩涌來,勾勒山巒,勾勒樹木,勾勒花草也如此。不知道是哪陣風(fēng)后,記憶徘徊在一棵柏樹、一叢翠竹的勾勒中,勾出鳥巢,一段美好的鳥巢記憶。那是一個黃昏,我爬上一棵粗大的樹,在筆直的攀爬中,我奇怪那斑鳩為什么筑巢會那么低,而且簡單稀疏,在那網(wǎng)狀的巢里能清晰地望見鳥蛋,和一只用體溫孵化幼鳥的斑鳩,在毫無目的的攀爬后,一雙童稚的眼睛與斑鳩對視,那雙平和的眼睛極有耐力,也許爬樹之前是想把斑鳩捉住,并沒有考慮過捉住斑鳩后更多的打算,我也不明白在對視中斑鳩為什么不飛走,難道鳥類也能讀懂人類的肢體語言,當(dāng)下得樹來綿軟的身體仰望那只斑鳩的時候,我對那只斑鳩有著格外崇敬的心情。
傷害鳥寫字會發(fā)抖的話是聽說過的,然而在童年世界,山野鄉(xiāng)村里捅鳥巢,掏鳥蛋的舉動在小伙伴中并不少見。這以后,我發(fā)現(xiàn)的這個斑鳩鳥巢就不曾告訴過其他小伙伴,從幼斑鳩伸出嘴接受兩只不知辛勞喂食的大斑鳩不停地飛來飛去,到小斑鳩扇動翅膀直至飛出那個鳥巢,那是童年里最美好的時光。
在童年世界里,尋找鳥巢是共同的天性,這種好奇心,可以延伸到成人對諸多的事物好奇的諸多領(lǐng)域,有如弗洛伊德對夢的解釋有相同之處?;貞浧饋?童年時期伙伴們對鳥的態(tài)度也有差異的,有掏到鳥蛋又放回鳥巢的,有掏到鳥蛋又將鳥巢損壞的,也有不顧鳥的哀鳴,將幼鳥在光天化日之下傷害的……他們的人生坐標(biāo)從那時已開始延伸。
南方人有鳥巢低天澇,鳥巢高天旱的說法,在生活經(jīng)歷豐富的成人眼里,大年初一清晨的第一聲鳥鳴,便知道那一年播種什么谷物會獲得豐收。
正是那棵柏樹的幼鳥飛出鳥巢的又一個冬季,綿綿的細雨濕透了山村房舍、道路田野,這年的冬天也格外地冷,爆竹響過的年后,我進入鄉(xiāng)村小學(xué),童年時光變成學(xué)堂記憶。
山村就是那么美妙,無論我們在何時何地,山村記憶就會像記憶的河流隨時隨處都會飄浮在眼前,那一棵棵健碩的綠樹,一株株不起眼的花草,都會讓枯燥的生活涂抹上豐富的色彩,變成人生記憶中不可多得的亮點,因而這種思緒一但閃現(xiàn)就希望能延續(xù)得久一些,不愿意讓其他思緒阻止這種記憶流淌。
斑鳩是與人群親近的鳥類,大凡棲息筑巢總會在村舍,與麻雀、燕子同屬一個階層,與遠離人群的鳥類有所不同。那些在山林曠野筑巢的鳥類,它們的生存空間通常不為人們熟知。若是偶然間有一只不很熟悉的鳥進入誰家的房檐住宅,在鄉(xiāng)村里是很忌諱的事情,如發(fā)生那種情形,那戶人家都會提心吊膽地小心過活。
鳥占也是村民們經(jīng)常預(yù)測吉兇的常事,喜鵲是最常見的占事方法,烏鴉也如此,斑鳩的占法與前者不同,斑鳩的振翅上翔或向下俯沖則寓意非常明確,那個村子的人都與斑鳩的姿勢有關(guān),誰家結(jié)婚生子,大凡小事,誰要有意無意把這種信息帶到村莊里,誰家的諸多事宜就會與斑鳩有關(guān),這是斑鳩與村莊的和諧。于是,在金色的油菜花盛開的時節(jié),在麥黃稻熟的季節(jié),斑鳩俯身貼著那些莊稼撫慰那金色田野,稻花輕揚,菜花飄飛的時刻,那一道道長長的弧線,會畫出莊戶人心中的喜悅,那是鳥與人的對話,那也是莊戶人愛看的節(jié)目和符號。那符號與斑鳩初雨的叫聲與清晨喚醒莊戶的叫聲是那么悅耳和清爽,人們都會認為是斑鳩與他們一道完成了春天的播種和秋天的收獲,那樣的景致是鄉(xiāng)村最美妙的旋律。
又是一個初冬的雨夜,那是倦鳥歸巢的一只斑鳩棲息在村口竹林里,那處集中制作酸菜的露天鍋灶,讓冬日里雨夜的斑鳩感受到一絲暖意,柴火的鳴響和燎燎煙塵照亮了那只倦宿在鳥巢的斑鳩,轉(zhuǎn)動的小頭注視忙碌在火膛周圍的人群,雨滴一定會濕透斑鳩的羽毛,與斑鳩的對視是善意的對視,雨滴中我慢慢爬上竹竿,我想如果從雨中救下這只寒冷的小鳥讓它在火膛溫暖地烘烤后再去飛翔,然而這些想法待爬上竹梢已蕩然無存。搖晃的竹竿幾乎讓斑鳩一同傾斜,幾枝竹竿合攏后,斑鳩加速轉(zhuǎn)動小頭,沒有飛走的姿勢,那雙粉紅的鳥嘴和眼圈周圍深綠色的羽毛,讓我認出這是曾經(jīng)對視的鳥,或者是那只鳥的后代,我一直認為鳥也是有記憶的,注視中我放棄了攀上竹竿前的想法。學(xué)著成人們的腔調(diào),我說年后我們會打著赤腳上學(xué),不會走冬天里的泥濘路了,成人們說小孩子不能瞎說這雨不一直還下著嗎?他們豐富的經(jīng)驗里知道童真的語言中會發(fā)生天旱,我知道斑鳩的鳥巢已經(jīng)筑得很高了,農(nóng)諺與少年語言也是山村經(jīng)驗,于是這年冬天山村的樹枝上掛滿了很多的干菜,那是荒年的前兆,年后的山鄉(xiāng)遭遇了百年不遇的大旱,河水?dāng)嗔?井水干涸,田野龜裂,有的地方榆樹皮成為充饑的食品,我所在的小山村因為冬天貯存了干菜順利渡過那次饑荒,是那只斑鳩救了村莊。干旱后的又一個冬日,枯黃的竹枝和田野再也沒有發(fā)現(xiàn)斑鳩的飛翔。
鳥類是人類的朋友,人類也是鳥類的朋友。當(dāng)人們聽到鳥聲齊集,將感受到青草即將發(fā)芽,鮮花即將開放的時候,人也將隨著春天一道舒展;那不倦的飛翔中,當(dāng)鳥兒們在枝葉木草筑巢的季節(jié),那是隨著鄉(xiāng)村里嗩吶聲一道完成季節(jié)的交替,山村里如果沒有了歡快的鳥聲,不知道那樣的山村還能留給人們多少回味。
胖頭子是斑鳩的克星,在斑鳩覓食的飛行中,或是在喂幼鳥的穿梭中。一種怪鳥,其頭碩大,個頭略大于斑鳩,不知隱藏在林間某個陰暗角落,它會突然襲擊撞向飛行中的斑鳩。山野里農(nóng)人就會敲擊手中的盆盆罐罐,嚇走胖頭子,這時,斑鳩就會盤旋在人群上空以示對人們的友好,胖頭子會消失得無影無蹤。這種怪鳥在山村也是一個迷。人們喜愛斑鳩,也許是因為它長得像鴿子,形態(tài)十分可愛,叫聲也很悅耳。現(xiàn)在四川盆地喜鵲和麻雀也不多見,胖頭子多一些,鳥類世界有些失衡。在北方不常見到的斑鳩偶爾出現(xiàn)在林間道旁,見到斑鳩的身影很讓人驚奇,有他鄉(xiāng)識故知的感覺。
春天是鳥兒的樂園,在閉悶了一個冬天以后,它要尋找春天的記憶,它知道歡愉才是林子里的生機,那些喧鬧的叫聲里會增加更多的生機,歌唱倦怠后它們就去筑巢,完成歡樂后的升華。冬天的鳥叫不是鳥類的常態(tài),烏鴉在冬天里叫得很歡,那是烏鴉們的習(xí)性,它們想喚醒冬眠的鳥類的共鳴,鳥們知道寒風(fēng)中歡叫有些勉強,偶爾能聽到一些鳥鳴也是短暫的,越是烏鴉歡叫的時候,人們愈是加重一絲寒意。所以,春天有春天的鳥鳴,冬天有冬天的鳥叫,在不同的季節(jié)里,我們會感受到鳥類的不同信息。
當(dāng)我們的山野里,城市中,河堤旁,叢林里,如果發(fā)現(xiàn)了鳥巢,那一定是鳥類的村莊,如果保留那顆好奇心,鳥巢的不遠處還會有鳥巢,因為那樣的鳥巢里就蘊育著生機,它會把鳥類的春天與人類的春天緊緊地連在一起,無論是一株大樹的喜鵲窩,或是雜草叢的小鳥巢,只要它們有棲息的巢穴,生命的歌唱就會蔓延在曠野,那樣的季節(jié)才會真正有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