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如鵬
一次會議發(fā)言引發(fā)了半個世紀之前的一場公案;一個講義的前言歸屬權之爭涉及高等教育學開拓者地位。
2009年6月16日,廈門大學外語系退休教師李荷珍致信教育部,舉報廈門大學原副校長潘懋元剽竊他人文章,將集體成果占為己有,特別是把廈門大學原副教授陳汝惠主持編寫的《高等學校教育學講義》(以下簡稱《講義》)說成是自己的專著。
潘懋元是中國高等教育學會顧問、全國高等教育學研究會名譽理事長,被譽為中國高等教育學科的奠基人和開拓者,而這本編寫于1957年的《講義》,也被視為中國第一本初具雛形的高等教育學著作,關系到中國高等教育學科的起源問題,因此該舉報是否屬實影響重大。
一封舉報信
9月6日,記者在李荷珍杭州家中見到了這位93歲的老人。由于年事已高,李荷珍聽力有所衰減,但思維清晰。
李荷珍是陳汝惠的遺孀,陳已于1998年過世,生前曾長期在廈大工作。李荷珍在信中說:
“1955年至57年,作為廈門大學直屬教育學教研組主任的陳汝惠在校長王亞南的支持下,組織教研組的同事們編寫出全國最早的一部《高等學校教育學講義》,他擬定編寫綱目,組織分工,并帶頭撰寫了全書12章中的6章,總纂定稿后又寫了前言,提出高等學校教育學是一門新的學科,是整個教育科學的重要組成部分,前言的最后一段還把參與編寫、協(xié)助工作的人員一一具名列出?!?/p>
在廈門大學,記者找到了一本已經(jīng)發(fā)黃的《講義》原件,前言的最后一段寫道:
“這份講義是由教育學教研組編寫的,并承教學研究科協(xié)助。其中第一、二、七、八各章由潘懋元同志執(zhí)筆,第三、五、六、九、十、十一各章由陳汝惠同志執(zhí)筆,第四、十二各章由張曼茵同志執(zhí)筆。教育學教研組的李培囿、汪西林諸同志,教學研究科的林鴻祺、楊菊卿、黃碧欽、劉淑珍諸同志,協(xié)助校訂或收集材料的工作?!?/p>
李荷珍說,讓她感到氣憤的是:
“1997年陳汝惠在杭州老年癡呆病重,潘公然在汕頭大學出版社出版的《潘懋元高等教育學文集》里把整本《講義》占為己有,列入‘潘懋元專著;而那篇前言也被刪去了寫明參與者協(xié)助者的最后一段,收進了‘文集。”
“之后,潘又通過北京師范大學出版社出版的《潘懋元教育口述史》進一步捏造事實,把廈大乃至全國高等教育學的創(chuàng)始和發(fā)展歸功于他個人名下,《講義》的誕生過程更被歪曲?!?/p>
如今,已90高齡的潘懋元仍是廈門大學高等教育科學研究所的名譽所長。
緣起
在采訪中,李荷珍告訴記者,“多少年來,(這些事)我一直放在心里,沒有告狀的想法”,但去年發(fā)生的一件事讓她“忍不下去了”。
2008年10月,為了紀念陳汝惠逝世10周年,廈門大學舉辦了“陳汝惠創(chuàng)作與學術研究研討會”。李荷珍與子女們參加了這次會議。
“在會上,自然提到了陳汝惠主持編寫的《講義》。”李荷珍說,“但一位來自深圳大學、與陳汝惠毫不相干的青年教師李均卻在發(fā)言中硬說《講義》從構思到主編都是潘一人所為。事后才知道,他是潘懋元的學生。”
“研討會后,我本想這個事情就到此為止。但樹欲靜而風不止,李均還不罷休,仍隔三差五在網(wǎng)上發(fā)表文章,繼續(xù)貶陳捧潘。陳汝惠都去世10年了,怎么還要打壓他呢?”
記者與在深圳的李均取得了聯(lián)系。他解釋說:“去年參加陳先生的紀念會議,是廈門大學中文系發(fā)函邀請我的。雖然我并沒有見到陳先生,但他是我敬仰的前輩,接到邀請后,就去開會了?!?/p>
在會上他講那番話,是因為“當時個別學者的發(fā)言和文章中都直接提到是‘陳先生提出編寫并主編,我認為這樣的表述其實并不是真正對陳先生的尊重”。
對于“護師”的指責,李均則認為“未免有點狹隘”,因為“《講義》編寫問題是中國高等教育研究史上一個必須探討的重要問題……這本是一個很嚴肅的學術探討”。
寫不寫這封舉報信,李荷珍自稱也曾反復斟酌?!拔乙蚕脒^,這樣告狀不太好?!彼f,“但這口氣實在咽不下,反正我也快死了,有責任可以往我身上推,我不怕?!?/p>
信今年6月中旬寄出后,很快有了回音。
7月25日,廈門大學黨委書記朱之文專程從廈門前往杭州看望李荷珍?!拔液芨袆?也覺得很過意不去?!崩詈烧浠貞浾f,“朱書記對我說,我受教育部領導的委托,來看望你,你給部里寫的信,我們收到了,部領導也看過了,他們說情況已經(jīng)知道了?!?/p>
幾方說法
9月7日,記者在廈門當面向潘懋元了解了《講義》的編寫情況。雖然已年過90,潘懋元仍精力充沛,思維清晰。
他告訴記者。最初編寫《講義》的想法是他“1956年,在一次教研組會議上提出的,得到了大家的一致贊同”。他之所以有這個想法,是因為當時他除了在教育學教研組工作外,同時還兼任學校教學研究科科長,工作中“深深地感到大學教育與普通教育的不同”。但當時的教育學只有普通教育學,主要以中小學生為研究對象,不是針對高等學校的,“于是,萌發(fā)了寫一本高等學校教育學的想法”。
潘懋元說,“我首先根據(jù)自己對高等學校教育的一些認識,寫出了全書的整體構思和提綱,然后組織教研組和教研科的教師干部一起討論,分工撰寫?!?/p>
當時教研組只有3個人,為了加快進度,潘懋元說,他還把教研科的人拉進來,參與討論,收集資料。不過,執(zhí)筆的還是教研組的3人,“我寫了其中的4章,第一、二章基本原理、定義、概念,全書定調(diào)主要是這兩章;還有第七、八章教學內(nèi)容、方法,大學與中小學教育最大的不同就在這部分。”
對于潘懋元的說法,李荷珍認為“完全是顛倒黑白”。她說,編寫《講義》時,陳汝惠是教研組主任,而潘懋元是教研組成員,潘雖兼任教研科科長,但《講義》前言寫的很明白,“由教研組編寫,教研科協(xié)助”,“潘怎么可能主持編寫呢?”
李荷珍還提到了陳汝惠生前與同事林其泉的一次談話。林其泉是廈大歷史系教授,上世紀60年代,曾擔任當時廈大校長王亞南的學術秘書。
在廈大,林其泉告訴《中國新聞周刊》,對《講義》主編的爭議,在上世紀80年代初就已經(jīng)出現(xiàn)?!爱敃r出于好奇,我曾當面問過陳先生,他回答說,《講義》不是我一個人寫的,但是我組織和主持編寫起來的,這一點誰敢否定,我可以與他辯論!”
當時,林其泉還專門就此事給廈大??瘜戇^一篇文章《陳汝惠與我國第一部(高等學校教育學講義)》,但由于種種原因,沒能發(fā)表。直到2008年8月,《炎黃縱橫》雜志才刊登了這篇文章。
在廈大,記者還找到了兩位當年參與《講義》編寫的當事人張曼茵和楊菊卿。
年過80的楊菊卿當年在教研科工作。她回憶說,她曾幫助收集過編寫《講義》的資料,但是至于誰主持編寫的自己并不清楚,“教研科是行政職能部門,不參與具體的編寫過程,只是有時過去討論討論,提提意見”。
與楊菊卿相比,作為三位執(zhí)筆人之一的張曼茵,無疑對《講義》的編寫過程更加了解。82歲的她告訴本刊,“當時,大家分頭編寫。每次討論時,誰編的章節(jié),誰就把情況講一講,其他人再提意見。參加討論的人比較多,有十幾個,發(fā)言也很熱烈。每一章每一節(jié)都是經(jīng)過集體討論,最后定稿的?!?/p>
記者問當時主持會議的人是誰,張曼茵說“應該是陳先生,因為他是教研組主任”。但編《講義》最初是誰提出來的,整體構思和章節(jié)分工是誰拿的,張曼茵說,她“都記不清了,時間太長了”。
記者又問,“最后是否有人統(tǒng)稿,你編寫的兩章交給了誰?”她回答說,“陳先生和潘先生都是我的老師。哪位老師最后幫我改的,我也記不清了?!?/p>
《講義》地位與《高等教育學》
李荷珍在舉報信中,檢舉潘懋元把陳汝惠撰寫的《講義》前言占為已有,并在文集中將集體編寫的《講義》說成是自己的“專著”。
記者找到了一本《潘懋元論高等教育》(福建教育出版社,2000年),書中確實收錄有“《高等學校教育學講義》前言”一文。比對后,記者發(fā)現(xiàn)所收錄的文章少了原文最后一段文字。
在另一本《潘懋元高等教育文集》(新華出版社,1991年)中,記者看見《講義》被列為“專著”的第一本,署名“潘懋元編”,而“廈大教育學教研組”被歸入“出版社”一欄。
對于收錄《講義》前言,潘懋元解釋說,“前言是我執(zhí)筆寫的,成稿于1957年7月,按那個年代集體寫書的習慣,最后署名‘廈門大學教育學教研組,但那的確是我的東西?!?/p>
他還拿出一份1957年9月出版的廈門大學《學術論壇》雜志,指著上面一篇署名潘懋元的文章《高等專業(yè)教育問題在教育學上的重要地位》給記者看,說那是他當時與《講義》前言同時寫的,“文風、內(nèi)容基本上都是相同的”。同一期雜志中還有陳汝惠的一篇文章。
至于剽竊集體的成果,潘懋元斷然否認。他表示,“文集是別人編的”,刪除文字、把《講義》列為“專著”,他自己并不知情?!拔以凇杜隧逃谑鍪贰分姓f得很清楚,(《講義》)除我之外,陳汝惠、張曼茵兩位教師也是主要執(zhí)筆者?!彼选吨v義》列為個人專著的不規(guī)范做法歸責于出版社。
在李荷珍看來,潘懋元之所以“要搶這個頭功(指《講義》前言的撰寫),是因為這篇文章分量比較重,關系到他‘高等教育學創(chuàng)始人和奠基者的頭銜”。
在《潘懋元教育口述史》中,潘對《講義》前言有過論述。他說,“這本書(指《講義》)最重要的是前言部分,最大的創(chuàng)新也在前言部分,特別是對高等學校教育學的定義和高等教育的特點的論述……這是第一次旗幟鮮明地正式提出要建立一門‘高等專業(yè)教育學或‘高等學校教育學,明確地界定了一些基本概念,如高等教育的定義、高等教育的特點和高等教育學的研究對象等?!?/p>
潘懋元向記者談到了高等教育學的奠基之作,“并不是《講義》,而是1984年我的那本《高等教育學》(人民教育出版社、福建教育出版社,1984年)”。他指著《講義》對記者說,“這本東西并沒有正式出版,不算數(shù)?!?/p>
據(jù)潘介紹,《講義》1957年完稿后,只油印了幾百本,主要供廈大校內(nèi)使用,僅有少量作為交流材料,寄給其他院校。
而包括潘懋元、張曼茵、楊菊卿在內(nèi)的幾位《講義》編寫參與者均表示,當時《講義》的編寫參考了前蘇聯(lián)的高等教育學教程,相當一部分內(nèi)容、以及章節(jié)的安排均以其為藍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