臧 棣
低頭時,我只看見這菊花,
金色向導,小小的手臂曲張著,像軟體動物的觸須。
粗心看,才貌合成艷黃的花瓣。
而我現(xiàn)在心細得就像一根斷弦。
養(yǎng)得這么好,一定懂政治,
于是,植物的禮貌就有了宇宙的深意。
一抬頭,我瞥見了給它澆水的人。
她不是園丁,不過看起來她有更好的方法,
知道如何把水澆到點子上。
稍一比較,多數(shù)人的背后都有無數(shù)的秘密。
而她的秘密不在她身后,在我和菊花之間,
沒錯,她的秘密永遠在她的前面。
弱水叢書
路途遙遠,但是人生很近。
近到小河取名玉川上水,
清淺得就像一個孩子的愿望。
盛開的菖蒲如小小的彩旗
插在淤泥里。在它們左右,
是一些小動物留下的腳印。
但是你我的腳印更突出,清晰得
就好像我們剛從飛船走下來——
這當然是一個只會發(fā)生在
詩歌里的故事。每一次陌生,
都像是一種返回。每塊石頭
看上去都像是確鑿的口信——
意思是,還不明白的話,
就請?zhí)呶乙幌掳?。波光陣陣?/p>
像一只黑辮子在附近甩來甩去。
每條魚都不小于五斤,
差不多全是草魚,脊背一律深色,
不緊不慢地露出水面。意思是
請摸摸衣兜,詩歌的鉤子還在嗎?
沿岸,濃烈的綠蔭搭成的長廊
甚至比歲月更悠長。一個人的幸運
似乎就是那多出來的部分。
但是,我從來就不信任一個人的
幸運或不幸。每一種幸運
都像是花在說話。而我渴望聽到
另外的動靜,比如,空間的悠長
減去時間的悠長。精神的悠長
減去物質的悠長。永恒減去
漫長的我是誰。詩的驕傲減去
語言的面具。我也喜歡這樣的減法,
假如你牽過一條狗,你就有機會牽著渺茫。
詩歌雷鋒叢書——紀念海子逝世二十周年
關于歷史上的今天,他們
已列舉過無數(shù)。我不關心歷史上的今天,
我只關心屬于你的今天。
對我來說,今天屬于你。
1985年的秋天,我把《未名湖詩選》遞給你,
你說謝謝。你只翻看了一下目錄,
就把它放進了背包。隨后,
你談及威廉·布萊克,我暗暗吃驚——
掃煙囪的孩子:你說,詩人的工作
其實和打掃煙囪沒什么兩樣。
我也喜歡布萊克,卻沒想到這一點——
那形象涉及我們的原型。第二年,
你的黑格爾幾乎把我的愛默生
逼到了美學的死角。生活就是一場審美。
詩必須回到戲劇。但是今天,戲劇已死亡。
詩的戲劇只能到高原上去尋找,
幸好祖國博大,我們有遼闊的高原。
不過在當時,我一直痛恨山水中的人格,
對歸回自然不免小心翼翼。1987年春天,
《大雨》編好之后,徐永提議去昌平看你。
你說,你喜歡徐永。因為你們都長著
一張娃娃臉。今天我才意識到,從面相上看,
你甚至長得像雷鋒。你對詩歌做的事情,
對我來說,就像雷鋒對社會做的事情。
他們說,雷鋒是神話。我們應該警惕神話。
好吧。今天我就以詩歌的名義宣布,
讓他們見鬼去吧。神話也好,不神話也好,
你都是我心目中的詩歌雷鋒。
你的孩子氣曾令我困惑不已。1988年春,
西川打電話來轉達了你的要求:你說,
你叫海子,我叫海翁,那我不是變成了長輩嗎?
兄弟。聽你的。我當即改掉了我的筆名。
沸騰協(xié)會
彼此推搡著,磕磕絆絆,
這些白色小圓球滾向
我的生活,就仿佛它們知道
在夏季那片低地曾被用于泄洪。
我的生活中一直有洪水,
只有到冬天,大量的冰
才有可能凍住它們的奔瀉,
凍壞它們的象征機器。
現(xiàn)在,正是結冰的坡地上,
這些小家伙滾成了小混球,
每個捏上去都又軟又硬,
一點也不像文文靜靜的元宵。
霎時間,它們已經(jīng)填滿了
我生活中的所有角落。
有些角落甚至早已因真實而荒廢。
而它們卻渾然不覺,它們滾到哪里,
哪里就會有冰水被加熱。
越堆越多,它們讓我的生活看上去
像個被臨時借用的秘密倉庫。
它們因單純的沸騰而飽滿,
又因過分圓滑而被罰在出鍋后
只能用鼓漲的白胸脯來對付我們。
加熱它們時,我實際上
也在給我的詩生活加熱。
又一片記憶的空白,但我不會忘記
它們的銘文是好糯米和成的,
上寫著:“成熟源于沸水”。
臧棣,現(xiàn)居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