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炳榮
天柱山脈野豬山下的齊莊,周富友是老戶人家了。他們弟兄三個,早已分家各過各的日子。周家老大好編個籃子筐子,到山上割回荊條、柳枝,編點農(nóng)家用的東西賣點零用錢;老二一有閑時,就拎上魚網(wǎng)到河里撒上一氣,小魚小蝦自家飯桌上常有,多少還能換些油鹽回來;周富友是老三,他的一桿火槍用了有幾十個年頭了吧。這么多年來,他只要是提著槍出去,幾乎沒空著手回來過。說是野豬山,大概是從唐宋起碼是在明清之前就叫開了的。以至越到后來,野豬就越見稀少,山下的農(nóng)人們上了野豬山不再怕遇上野豬。山上多的是野兔、野雞、豬獾子什么的。野豬偶爾也能碰上,但不好打,要是一槍打不中,獵人就危險了,野豬會不要命地?fù)渖蟻?給它撲中,誰也難活。周富友用的那種槍比三八大蓋的槍管子還要長,先把火藥填進(jìn)槍管里,而后裝進(jìn)鐵砂子,再塞進(jìn)一根約三寸長的鐵墜子,豎起槍桿上下擺動,把火藥砸實,在扳機(jī)那里裝上一小枚紙炮,摳響扳機(jī)后砸響紙炮,火星引著火藥,推動鐵砂子發(fā)射出去,就完成了整個的射擊過程。
兔子好吃花生,躲在花生秧子下,幾米外就難以發(fā)現(xiàn)。周富友早打出經(jīng)驗來了,端著槍在地頭,一驚起兔子,他就朝兔子跑動的前方約五米處摟火,這個提前量是他打出無數(shù)槍之后試出來的精確數(shù),兔子的中槍率總在十之八九。所以他每回少有空手而歸的。農(nóng)人家一年到頭難見肉腥,他家卻山味野味不斷。兔子吃多了,他的一個女兒成了兔唇,他家的人到處求醫(yī)問藥,卻不知是怎么得的這種病,還是吃,又把另一個丫頭的嘴唇吃成了上下三片。這是后話。
冬天,這山里的雪下的比山外要大得多。家家戶戶都生起柴火在家里烤火。屋子熏得黑乎乎的,煙嗆得人眼都睜不開,可還是得烤啊,要不在那四處漏風(fēng)的房子里,如何能抵御嚴(yán)寒?人都說肉是越吃越饞,覺越睡越懶,火越烤越寒,卻又都丟不掉。而烤火更又有一說,叫前面像伏天,身后似數(shù)九??镜萌穗x不掉火堆,一離開就身上發(fā)抖。周富友一到這時節(jié),精神頭就來了,他用稻草搓成繩子,先從鞋子上裹起,一道一道地像當(dāng)兵的綁的裹腿那樣,一直裹到膝蓋處。這樣在雪地里走起來利索,而且雪水不至于把他的褲子浸濕,還能抵擋寒冷。
雪地里的兔子就更好打了,一是看兔子在雪地上留下的腳印,它們總得出來覓食或活動呀,順著蹄印找去,一般總棲身在草窩里或小樹叢中。人一到跟前它就跑,雪地使它們跑不了多遠(yuǎn)便沒勁了,緊追幾步就能摁住它。
周富友最喜歡在雪天打兔子,這可以省下火藥錢。此時,他很少開槍打,除了遇上那特別有力的兔子,能跑得讓他追不上的,他才開上一槍。遇上了這么幾回,他就琢磨得養(yǎng)條狗。早先,他怕養(yǎng)狗多了一個吃口,舍不得。想想打一槍的火藥得好幾毛錢,狗還能兼職看家守院,所以就弄回來一條小狗崽子,讓獵狗從小就受訓(xùn)練。他有一套自創(chuàng)的方法,想著獵狗靠的一是腿要跑得快,二要嘴大咬得緊,所以就在狗腿上綁上小沙袋,逐漸加重,一直到狗長大能追獵物時才逐漸去掉;狗嘴則用手不斷地向大處掰,掰得鮮血直流,他再用菜籽油抹一抹,過上幾天再掰再抹油。這樣一來,狗長大后,那狗嘴也出奇地大,■起獵物來就便當(dāng)多了。他把狗訓(xùn)練得跟狼狗似的,一出行,就跟在他的身后,決不超前,以防止它走在前面驚起了獵物后,主人怕傷了它而誤了開槍的最佳時機(jī)。只要一聽槍響,它便會猛撲上前。獵物要是受了傷,那肯定跑不多遠(yuǎn)便會被獵狗撲住;要是沒打中或傷得輕,逃跑得就快,那就是一場兔狗大賽了。狗腿長,一般地跑得是要快些,但兔子靈活,眼看被追上時,它常常地就來個急轉(zhuǎn)彎,拐彎跑或回頭跑,這時狗已沖出去了好幾丈,待它發(fā)現(xiàn)追空了后,這才轉(zhuǎn)向,好時機(jī)往往就會錯過。即使這樣,周富友也不著急,他清楚兔子都有各自的領(lǐng)地,一般不會超出方圓二百米的區(qū)域,它們就是跑出了這個范圍,不久也還會溜回來。他就在這一大片地方找,一旦再遇上,那兔子已是跑勁不大,而獵狗則帶著一肚子的氣,幾個回合就會把它■到主人的腳下來。
老周一門心思都用在打獵上,其他事便不大計較,和左鄰右舍處得相安無事。鄰居們對他倒是很看重,因為他常常能打到豬獾子回來,用豬獾子熬成的獾油,是治療燒傷、燙傷的最好藥物。農(nóng)家小孩燒燙傷的時候多,都到他家來要點獾油回去抹抹,一分錢也不用花,效果不錯還實惠,誰不感謝他?
村里人怨他是從那回他打狼開始的。一天夜里,狼到他家豬圈里拉豬,老周正蹲在一邊拉屎哩,聽見豬圈里哼哧哼哧地動亂,還以為是豬沒吃飽食,便沒怎么當(dāng)回事。繼續(xù)拉屎。月光下,忽見一條狼用大嘴叼住他家那豬的耳朵,正朝山上運動著。他打了這么多年的獵,也還是頭一回親眼見著狼趕豬。他家那頭一百多斤的肥豬,是想留著到過年時宰殺的。此刻被狼咬住耳朵,再用狼尾巴抽打著豬屁股,豬竟乖乖地跟著狼向前走去。看這情景,竟讓人想到就像城里的情侶們一高興或一生氣時,女的用手?jǐn)Q住男人的耳朵向前走也似。老周一見,好笑,更生氣,狗日的狼,你竟敢來偷我家的豬?!平時他拉完屎都是順手撿塊土疙瘩一擦了事,這次哪還顧得上擦那個地方,褲子一拎就回去取出了槍,喚上狗就追。
狼和豬結(jié)伴而行,速度便不快。老周和他那條狗時間不長便追近了。他用手一指,狗早已躥了上去,一口就朝狼腚上咬。狼丟下豬,回頭一嘴,就把狗嚇得倒退了好幾步。狗逞著性子又上,那狼猛地一撲,叼住狗身,一下子就甩出它好幾米。農(nóng)人們都傳說狗是狼的舅舅,狼雖兇,卻從不把狗咬死。狗逞兇時尾巴上卷,裝孬時尾巴便拖下來,俗話說的夾著尾巴逃跑就是這意思。這時狗就嗚咽著,不敢朝上沖。老周心說我來!上前一步就摟了火,卻是夜里準(zhǔn)性太差,沒傷到狼。要在平時,狼定會撲向他,可狼是靈性極高的動物,見他有槍,又有它舅舅在幫他,便不再戀戰(zhàn),縱身向山里而去。
老周卻是余怒未消,知道他家的豬會認(rèn)得路回去,便不管它,帶上狗就追狼。追到深山中,在一個險處,狼站住了,嗥叫。老周邊跑早已又裝上了火藥,舉槍又要摟火,狼畢竟怕槍,再跑。正要追,忽聽旁邊一個洞中有嗚叫聲,那狗便進(jìn)去叼出了兩只小狼崽子。小狼剛生下來不久,還不大會走步。老狼見了,就猛撲回來,老周舉槍,狼嚇得又退。他便脫下一件衣服,包住狼崽子,向回返。狼嚎叫著后追。一直跟到村里。一會兒,公狼和母狼都來了,圍著周家房子嗥,直到天亮才離去。
當(dāng)天夜里,村里的豬和羊、雞與鵝,被狼咬死了十幾只。那兩頭狼夜夜都來,嗥得全村人個個心驚膽顫,家家都把所有的家畜家禽弄到人住的屋子里,也還是害怕。知道是周富友打狼惹出來的事,一個個把他罵得祖宗十八代都帶上了。有什么用呢?那兩個狼崽子驚嚇、饑餓,竟死了。老狼沒完沒了,大白天都瘋沖進(jìn)了村。村委會怕出人命,不得已去請附近的駐軍相助,部隊一級級請示,允許見狼可開槍,這才把那兩頭要拼命的老狼殺滅。
村里人就此恨開了周富友。生怕他不知什么時候又會弄出什么邪乎事來。哪知他還真的弄出邪門來,不久又打了一只狐貍。狐貍靈性更高,招來一幫同類,直把這個村子攪得雞飛狗跳,有兩戶人家受不了了,竟舉家搬遷他鄉(xiāng)而去。
周家老大老二都勸老三,一般的打殺生靈已經(jīng)是犯了大忌,這狐貍、黃鼠狼什么的,都是忌中之忌,還是不打為好,要不到時壞了我們周家的風(fēng)水,就想哭都沒了眼水了。老三大字不識一個,只識得錢數(shù),而對糧票、布票卻是高低弄不機(jī)密,那上面的斤兩、尺寸等字眼,讓他一看眼就暈。他打兔打到四十多歲時,那兔子跑起來的動作,他一看就能分辨出公母來,可是對布票、糧票卻沒能認(rèn)清。他有時拿著布票去買糧,或用糧票去扯布時,被別人笑話,他就更犯暈。后來取消了票證的使用,估計他是全國最為高興的一個人,那天他聽到村里有線喇叭里頭播出這件事后,他一個人就吃下了一只紅燒兔子,還喝了半斤山芋干燒酒。一高興,他把兩個老哥的勸告忘了個凈光,扛著槍就上了山。這回打回來的是幾只黃鼠狼。可把周家所有的人都嚇得不輕,說,這黃鼠狼可不是輕易能打的呀,咱也不是相信什么迷信不迷信的事,可你看看,哪一個人打黃鼠狼能有個好的?
周富友的耳朵也不知從什么時候起就聾得不輕了。村里人說,他那是殺生太多的報應(yīng)。也有人說他是從打了騷狐子以后就聾了的。平時,人們和他說話時都覺得費勁,你說東門樓,他說馬屁股頭?此時,他一聽家里人說打黃鼠狼有什么好?本是說不好,他聽了,竟說,好嗎?那我就再去打!家里人忙說,別打啦,要作孽的呀!他說,我不打,它們偷雞呀!
家里人直搖頭,講他聽不清,聽清了又聽不進(jìn)。又怕講翻了,這渾球沒準(zhǔn)還能端起槍把他們當(dāng)老黃鼠狼來打哩!拉雞巴倒吧,你打去吧,禍掉了你這一門,我們還有老弟兄倆哪!
說也怪,這周富友的老婆就是生不住男孩,連著兩個小子生下來,個個都當(dāng)龍卵一樣呵護(hù)著,卻不知怎的,不多久便不是這病就是那病地就沒了。兩個丫頭倒是活得好好的,長著長著,卻一個成了兔唇,另一個是雙眼發(fā)直、嘴角成天流著哈喇子。這農(nóng)村里沒個男孩還行嗎?就再生,生下來的竟又是個不帶把子的,而且小嘴唇成了三片,先天性的兔唇。
村里人沒人不在笑他周富友,打吧、殺吧,等著生個黃鼠狼出來吧!
有上了歲數(shù)的人就來勸他老婆,你說說你家小孩他爹吧,種點田算了,夠吃夠喝的也就行了唄。你沒聽西頭大貴家的說嗎,她家的老三,念書念到初一就沒錢再上學(xué)了,回來種了幾年田,這又讓考大學(xué)后,他一年沒考上,二年考不上,不服勁,還考。抱著個書在家后面走著記著,就見一個黃鼠狼在他前邊丈把遠(yuǎn)的地方站住,還豎起身子用兩個爪子向他招著。她家老三還真有點鬼精靈,把書往胳肢窩里一夾,給那黃鼠狼作了一個長揖,當(dāng)年還就考上了大學(xué),你說日鬼不日鬼?所以呀,就別再打打殺殺的啦,你們老大老二家再有也是他們的,你們這一房總得有個長小公雞的吧,到時還得撐個門面起來不是?那女人就說,你看我這日子過的喲!我能說得動他嗎?我說一句,他能罵我三句,說急了,他拎起我來能像扔兔子一樣地把我甩到灶門口去。我說什么呀我說?他不顧我還管他干什么?反正絕后也是絕他周家的后,我就叉著胯子讓他弄、給他生,哪怕生下個兔子、狐貍還不都是姓周嗎!
一天,周富友在屋后菜地里拾掇,忽見兩只黃鼠狼把個母雞朝洞里拖。一只在前后左右亂躥,好似那開路先鋒一樣;另一只用嘴咬住雞的脖子,將雞身甩在它自己的背上,竟似扛著個大大的旅行包旅游的一樣,帶著幾分得意、幾分悠然。那雞的個子要比黃鼠狼大得多,甩在它的背上,竟若無其事一般??梢娨晃锝狄晃镞@句話真是形容得絲絲入扣。周富友一見,首先是氣:所有的動物在我這獵人面前都要逃命,你敢揚眉吐氣,你敢張牙舞爪,我就先弄死你!他當(dāng)即估算著這兩條黃鼠狼的皮得值好幾塊錢,三個把月的油鹽錢就不愁了。想都沒想什么,便回家摸來了火柴、山草。他老打獵的,當(dāng)然知道一般的小畜牲打的洞都有進(jìn)口和出口,就在不遠(yuǎn)處又找見了那個出口,用石頭結(jié)結(jié)實實地堵上。再過來將山草塞住進(jìn)口,點燃,用煙朝里熏。
就聽洞里不一會兒便嘰里咣當(dāng)?shù)厣巾?兩只黃鼠狼被煙熏得兩頭亂撞,卻無論如何也逃不出洞來。那一頭堵死了,這一頭有火燒著。老周在洞外又不斷地加著柴草,煙越來越濃,里面的響聲倒?jié)u漸小了。他估摸著這兩個小畜牲快要斷氣了,就手一招喚來了他的獵狗,以防有什么閃失。把沒燃盡的柴草扒拉到一邊,小心翼翼地偏著頭朝里望去,就見洞口不遠(yuǎn)處躺著一只死黃鼠狼,他就用棍子朝外扒拉。見后面的一只黃鼠狼嘴拱著前面那一只的屁眼上,他不由得便笑起來,心想這些東西臨死時就顧不得臭了。剛把前面的那一只拽到手里,突然,后面那只看上去已死了的黃鼠狼竟一頭猛沖出來,他一驚一嚇,一屁股就跌坐在地。那獵狗正將它的尾巴壓在屁股下,悠閑地坐在一邊看著主人熏獵物,大有它死狗喜的得意,也沒提防這熏死的東西還能跑將出來。愣了幾秒鐘,這才猛撲上去。不想狗僅追了不遠(yuǎn),便如同發(fā)了癔癥似的,在原地上下?lián)潋v、左右打轉(zhuǎn)。老周起先還在大罵狗日的狗,忽地聞到一股股的惡臭,他才明白,黃鼠狼借著臭屁把狗熏暈的功夫,跑了。
他在這些方面都曾遇到過,人說狗咬刺猬,無處下嘴,他就親眼見過,狗不行??牲S鼠狼碰上刺猬時,刺猬也是縮成一團(tuán),鐵甲護(hù)身,無懈可擊。黃鼠狼卻不急不忙,輕輕地對著刺猬的身上悠悠地放上一個屁,一會兒,就見那刺猬如同大夢初醒似地舒展開身,露出肚皮上紅粉粉的肉來,黃鼠狼極有風(fēng)度地一口咬住粉肉,想拖到哪兒便拖到哪兒去。動物界可能就數(shù)黃鼠狼的屁臭,傳說古代食肉恐龍的屁特臭,卻沒人嗅過。而聞過黃鼠狼屁之奇臭的人卻是不少,被它的屁熏中的,身上能臭上一個禮拜左右的時間。今天,它就是一出洞便放了個屁,保護(hù)著自己而逃掉了性命。
老周不再為跑掉了一只可惜,他跟畫家好思考線條、數(shù)學(xué)家好琢磨數(shù)字、寫作的人愛摳字詞一樣,他好探究各種動物。這黃鼠狼怎么就能死而復(fù)生呢?首先能定下來它沒死,死了肯定跑不起來??墒撬鯓佣氵^這煙熏的呢?他把那頭死黃鼠狼扔在地上,對著它的屁眼沉思。想了好一陣子,弄懂了,黃鼠狼也和人差不多,是七竅通氣。到了生死關(guān)頭,為了能活下來一只,另一只就對著前面的那一只屁眼吸氣,氣不會太通暢,時間長了也不一定行,但短時間內(nèi)卻絕對能救得了命。老周又看了看,這一只是公的,跑了的那一只肯定就是母的了。要命處,還是公的護(hù)母的。他沒文化,不知道這法則大概在自然界是通用的。一般都是公的保護(hù)母的,就連在人類的戰(zhàn)場上,二次大戰(zhàn)中的盟軍一般都不殺婦女和兒童;泰坦尼克號下沉?xí)r,也是只準(zhǔn)小孩和女人上救生艇。不過也有例外,小日本打中國時,是先奸婦女、后挑兒童、再殺男人。這和獸類中也有公的蹂躪母的大概是一類獸性。
周富友農(nóng)忙時干活,農(nóng)閑時才打獵,不是??看颢C為生的獵人,算是獵手吧。這天,他正在稻場上曬稻,天熱得人氣短。忽然,村里一片聲地嚷起來,失火啦!失火啦!他耳朵聾,還以為是叫散伙啦、散伙啦!讓回家歇息了呢。便把木锨一扔,就要向回走。一抬頭,見村里的一處茅草房上濃煙滾滾,是誰家著火了?細(xì)瞅瞅,熟得很的地方啊,媽呀,是他自家。他耳朵背,眼卻好使,腿更是追兔子追得又細(xì)又快。不一會兒就搶到別人前面了。屋子四邊已圍了好些來救火的人,邊上就是水塘,提水倒是快當(dāng),可有什么用呢?茅屋土墻,一時三刻便燃得房頂塌了下來。鄰里的屋頂上,早已站上了許多人,他們都有經(jīng)驗,救火要是救不下來著火的那一家,就得死保相鄰的人家。眾人有用水把腳下的房頂上澆濕的,有提著水桶等著那火頭燒過來就澆潑的,那些為護(hù)自家房子不被引著的人,甚至干脆將棉被浸上水,等著朝草房上捂。人說水火無情,大火真燒起勢頭來時,從兩三丈寬的水面上都能卷起火苗過去,遇上石頭都能燒過去引著其它物件。老的少的已哭成了一片,叫的喊的亂成一團(tuán)。看來十有八九得把旁邊的幾家都點著,村里的頭兒們和老人,已在防著別房連屋、屋連房,燒遍全村那可就是滅頂之災(zāi)了。全體老少都來了,黑壓壓的全是人。幾個瘸子那才叫可憐又可敬,用盆子端著水,一走一歪,一走一斜,一歪斜就灑掉了盆里的一截子水,來到房子跟前時,盆里水空了,還把自己身上弄得像從塘里撈上來的一樣。有人就笑,說你們歇著吧,指望你幾個來救火,糞窯子都著完了。村長本就急得猴子搔蛋一樣,便罵,你狗日的等著,別光笑話人,等火滅了后,看我不整死你這個獨卵子攮出來的東西!
這火燒了不知多少年后,這個村子的人們一提起這事都還發(fā)蒙,那火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呢?眼見著就上了旁邊的房頂了,日頭懸在頂上,都能曬出火來,不是下雨的樣子呀。當(dāng)時卻就從天邊飛來了一大塊黑云,越滾越大,滾到村子上空時,竟嘩嘩地就把大雨澆了下來。沒要一袋旱煙的功夫,房頂上的火便被澆得一點火星都沒有了。沒一個人進(jìn)屋躲雨,直叫淋得好快活。說著話,那雨說停就停了,烏云飛去,那毒日頭又懸在了上空。村中有好迷信的,有想著生個兒子的,有老光棍想找個媳婦回來弄弄的,便齊刷刷地跪在了地上。他們認(rèn)定,這一定是上天或不知是哪方菩薩顯靈了,在保佑他們哩!
事后,人們都聽說了周富友打了黃鼠狼的事,說是那只母的來周家點的火。都罵,活該,不燒死他家的人他是頭撞南墻也不回的,這個狗東西!
周富友被他兩個老哥聯(lián)手打了一頓,幾十歲的人了,這一打是一輩子都寒了心的。他不僅氣得不打黃鼠狼、騷狐子了,甚至不再打兔子、獾子。村里的狐貍漸多,這東西最好吃雞,可農(nóng)人們寧可讓它吃雞,也不愿惹它;黃鼠狼更是不計舊仇,拉幫結(jié)派、安營扎寨,在村里主攻老鵝、老鴨,副攻雞呀蛋呀什么的。家家都不讓碰這些神靈,見到它們就學(xué)大貴家的老三,給它們作揖。只是始終沒見它們中有豎起前爪對著他們哪一個的,所以這村中自大貴家的老三后,再沒人能考上過大學(xué)。
好日子過得不覺為奇,突然間的一天開始,村里有人家稻田被毀了,嫩玉米稈被一片一片地嚼光,山芋被拱起。糧食是農(nóng)家的命根子呀!毀糧可要比丟幾只雞呀鵝的讓人揪心。有一天,一頭野豬竟大白天躥進(jìn)村中,把東頭王家的一個剛會走路的小子咬了,送到醫(yī)院也沒能保住小命。一家人哭得死去活來。吵吵著要村長想法救救他們。村里忙著就開了好幾次村委會,戰(zhàn)天斗地忙得很,但還得先斗這野豬。想來想去,還只有周富友能領(lǐng)軍御敵吧。就去找他,起先他死活不干,說我被全村的哪個人沒罵過、咒過?我再不打獵了!那委員就說,什么事都不能絕對嘛,這野豬可是我們?nèi)宓拇髷硢?老周說,我家的地它一塊也沒去毀。我也沒兒子被它咬,怕什么?想了想,委員找到理由了,你家著火時,全村誰沒來救過火,你數(shù)數(shù)看?這點倒說到他的心里去了,他是個直性子,就有點動心。不過還是發(fā)愁:都說我打野生不好,可能還真是有點不對勁,我不敢再動槍了。那人一看有門,忙說這不一樣的喲,黃鼠狼是黃的嘛,野豬是黑的嘛,打黃不行,打黑要好打些。再說,村里說了要給你補(bǔ)助,你去打野豬,打一天算出工一天,打到什么時候都給記工分。每天還給你補(bǔ)一斤稻子,再讓你老婆在村邊稻田旁看雞,不要干重活了,村里對得起你了吧!
老周本就心癢癢,好長時間不和那些畜牲斗了,還引火燒了我家的房子,我得要你們的命!看誰斗得過誰!就說,先稱一麻袋稻子來吧,我得抵幾碗干飯才能有勁去追那豬日的東西!
老周又上了山,掙著工分打獵,補(bǔ)著稻子氣足。他帶上狗,在山上找了幾天,沒見到一根豬毛。他心想,也別一棵樹上吊死吧,人家摟草打兔子,還順帶著干點事呢,我也別專找那黑大家伙了,打到兔子什么的,還不都?xì)w我嗎?打到了我也不帶回去,省得村里人見了眼紅。我打到就把它們給賣了,揣上錢誰也看不見。等碰上野豬時再打還不是一樣!
好幾天中,還真打了些兔子,賣了,裝上錢更覺得這活值得干!這天,他端著槍桿子掃著草叢,為的是把兔子驚出來。掃著走著,呼地一聲,一頭正在草里睡覺的野豬躥了出來,終于出來了!他又驚又喜,舉槍就摟了火。打得很準(zhǔn),只是豬皮太厚,野豬打翻在地,打了幾個滾,躥起來就朝他沖過來。再想裝藥已不可能,想跑,身子還沒能轉(zhuǎn)過來,野豬已沖到跟前,那個嘴大的喲,就那大尖牙,估摸著不管咬住他的哪一個部位,都非得咬個對通不可。周富友還真不含糊,本能地用槍托就朝豬嘴里捅,捅進(jìn)去了,人也被豬撞倒了。豬咬著了他的哪個部位,他根本不知道。不斗就得死呀,他抓住那長長的豬鬃,想把它摁倒,卻被豬拖得順地滾爬。枝藤、樹刺戳向他,掀動的石頭砸著了他,他一概不顧。瞅準(zhǔn)了一個時機(jī),他用一條腿向野豬身上一跨,竟翻身上了豬背。野豬受到重壓,更是沒命地亂竄。他雙手死死地揪住豬鬃,兩只胳膊夾緊豬身,雙腿狠命跨在豬的腰身上,任那畜牲怎么躥起落下,他都不顧不管。據(jù)說日本的教師給學(xué)生講人生成功的三要素中,第一條就是:像野豬一樣地一往無前!就能夠想象到,野豬是何等地不顧一切了。它一直飛跑,一不怕險,二不怕死。無論前方是溝是坎,它一概不躲、不讓、不繞道。沖著沖著,便一下子栽進(jìn)了一面一丈多深的峭壁下。豬先著地,它身上又馱著個一百多斤的人,連豬帶人幾百斤重,加上沖勁、慣性,那豬撞上地面便死了。幾個小時后,村里的人救起了周富友,他早已昏死過去,揪住豬鬃的手任人怎么掰都掰不開,最后用剪子剪斷鬃毛,用熱水敷,才將手和毛分開。可見他不僅是如平常所說連吃奶的勁都使了出來,甚至把小時睡在搖籃里撒尿的力氣也都用上了。為的是保命呀,你看他那攥緊豬鬃的雙手,就能想象他在死神面前是何等地專注、忘我了!他連驚帶嚇、被撞挨顛,雖說落地時是軟著陸,卻也傷得不輕,兩只卵子著地時受撞,腫得如同俄式大面包,全身的衣服被撕成了條條。周富友被弄醒過來后,覺得這是村里出工分、補(bǔ)稻子讓他打到的野豬,不該自家獨吞。便立即叫家里的人在村頭支起大鍋,滿滿地燜了一大鍋野豬肉,村里量出幾笆斗大米,全村大人小孩一個不缺,都來美餐了一頓。
周富友成了十里八鄉(xiāng)聞名的打野豬壯漢??蓻]人能知,他每回再上山時,心里是多么地怕再碰上那豬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