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撒謊者

王志兵

一

皮諾曹：“你怎么知道我說謊了?”

仙女：“我的孩子，謊話一下子就可以看出來，因為說了謊話有兩種變化，一種是腿變短，一種是鼻子變長，你的一種正是鼻子變長?！?/p>

——童話《木偶奇遇記》

《木偶奇遇記》是意大利作家科洛迪的著名童話。這則童話曾令他的老鄉(xiāng)，著名導演費里尼手心兒癢癢。自打八九歲初次相遇《布偶奇遇記》，這本薄薄的書就成為了小費里尼最好的朋友。而沒遇到這本書之前，他堅定地認為書就是用來砸弟弟的東西。成年后的費里尼對它更是愛不釋手，有無數(shù)次親自動手改編的念頭。無奈把算盤打得響亮的好萊塢出手速度更快，早早占了先，費里尼只得悻然作罷。

缺少了電影大師費里尼的演繹自然遺憾，幸好還有迪斯尼1940年版的《布偶奇遇記》。在迪斯尼的動畫中皮諾曹最初只是塊木頭，心靈手巧的杰比托把它加工成布偶模樣，善良的仙女則賦予他生命。他可以行走，可以開口說話，但還不是真正的男孩。仙女認為只有經(jīng)受住誠實與勇敢這兩道關卡的考驗，皮諾曹方能成為小男子漢。

首先在誠實這道門檻面前，皮諾曹就磕磕絆絆。無論杰比托與仙女如何吩咐與囑托，走出了家門，忠告就被他遠遠地拋在腦后。答應了杰比托要好好學習，一遇到馬戲團的表演他就兩腿發(fā)軟，再也不肯挪動一步。輕信騙子的謊言，皮諾曹把金幣種植在土壤里，眼巴巴指望能夠生長出更多的金幣，卻不知金幣早早掉入了騙子的口袋。

受到蠱惑的皮諾曹也沾染上撒謊的惡習。面對仙女的質(zhì)問，他若無其事地撒謊。但當謊言像雪球越滾越大，無辜的鼻子像蟲子不停地變長，皮諾曹再也招架不住了，他只得向仙女承認錯誤。善良的仙女看到懲戒的目的已達到，便召喚來一千只啄木鳥用力啄食他的長鼻子。如此折騰一番，總算把皮諾曹的長鼻子恢復得完好如初，自打這件事起他就丟掉了撒謊的壞毛病?？缭搅苏\實這道門檻，木頭人皮諾曹也順理成章地長大成人。

如若說《布偶奇遇記》中的皮諾曹撒謊，還是因為缺乏明辨是非的能力，尚情有可原的話，那么美國電影《十全十美》中的男孩撒謊就是明知故犯。美國小城的一所高中，轉(zhuǎn)校生山姆·雷納德初來乍道。來到陌生的環(huán)境里，山姆遭遇到了棘手的難題。生來一副娃娃面孔，矮小身材的他遭遇同學們的冷嘲熱諷，父母的溺愛又讓他連連出丑，校園里的漂亮女孩更是可望不可即，山姆的生活糟糕透了。

這可與他夢想的酷斃生活南轅北轍。山姆希冀借助謊言的力量，讓自己的生活交上好運。幾番伎倆，也無法打動女孩的芳心，初試身手的他早早敗下陣來。倒不是他的鼻子變長，或腳變短，怪只怪山姆的謊言太過拙劣，弄得自己顏面盡失一身狼狽。倘若就此打住，這種無傷大雅的小謊言還算不得什么，這是大多成人在少年時期都曾經(jīng)留有的案底。

與皮諾曹受到的懲罰相比，毫發(fā)無損的山姆算是幸運。但是沒有了長鼻子的震懾，無形中也助長了山姆的撒謊欲。從最初的難為情，慢慢輕車熟路，山姆的謊言變得肆無忌憚。他偽造他人簽名，說性感的女明星是自己的好友，他向同學撒謊說自己的座駕是漂亮的保時捷，他向教練吹噓自己是原來學校的明星得分后衛(wèi)。他向傾慕的女孩撒謊說他的老爸是頗有名氣的搖滾明星，母親則是先鋒派畫家。

山姆謊言確實過了火。休要說什么籃球高手，籃球的規(guī)則都夠山姆學一陣子的，而那輛莫須有的保時捷，也并不是山姆這般家庭能夠消受。面對父母的指責，他詰問道：“你不知道在這所學校里生活有多難，我就像生活在陰溝里，而說謊讓我獲得了尊敬?！?/p>

起初撒謊是為了虛榮心，為了給自己增添人氣，為了能夠出風頭。但在堆積如山的美麗謊言面前，山姆也開始自欺起來。紙里畢竟包不住火。擺在山姆面前的迫切問題，就是如何收拾破綻百出的謊言帶來的殘局。

愛撒謊的山姆要有好果子吃了。

二

費奇：“有時候大人要說謊，這個很難向孩子解釋。大人不說謊就無法活下去?！?/p>

——電影《大話王》

撒謊并非孩子的專利，成人也時常撒謊。較之年幼孩子，成人撒謊的惡劣程度有過之而無不及。兩者謊言的大不同，并不在于他們?nèi)鲋e數(shù)量的多寡，手段高明與否或后果的惡劣程度。最大的不同在于大多孩子易為此感到羞恥，而撒謊的成人非但沒有羞恥感，還對自己公然撒謊沾沾自喜。

比如魔術師就是在眾目睽睽下，對我們的眼睛盡情撒謊嘲弄的。對撒謊技藝樂此不疲的他們，又總是收到被蠱惑的觀眾熱烈的掌聲。如若說受到歡迎的魔術師是極高明的撒謊者，那么選擇誠實的魔術師，只能證明他表演的拙劣。單單這點就透露出我們對待謊言的曖昧態(tài)度，成人懲罰不誠實的孩子，卻津津樂道公然對他們眼睛撒謊的魔術師。

談到魔術表演，就無法回避魔術表演大師胡迪尼。此君短腿小腳，巨大的腦袋瓜兒頂上一頭黑色的卷發(fā)，活脫一個輕量級拳擊手。其貌不揚的胡迪尼在魔術表演上登峰造極。他一生逃脫了8千3百副手銬，與1萬2千件束身衣，更是經(jīng)歷過2千次死亡游戲。1913年，胡迪尼表演了最為著名的舞臺幻術——水牢脫逃術。當時他手腳被鐵鏈緊緊捆綁，倒懸在一口由透明玻璃和鋼鐵打造的中國式水牢中，里面注滿了水，然后被生生放入河水中。數(shù)萬名觀眾眼睜睜地注視著平靜的水面。一分鐘，兩分鐘，三分鐘。胡迪尼浮出水面，向著數(shù)萬睜大眼睛試圖揭穿他逃脫秘密的觀眾，露出他招牌式的微笑。

胡迪尼之所以令人尊敬，不僅因其撒謊技藝高超，他還是揭發(fā)以魔術為方法欺騙大眾的先驅(qū)。與諸多人士把自己的魔術與特異功能相掛鉤不同，胡迪尼對自己的表演直言不諱：“我是徹頭徹尾的撒謊者?！?/p>

作為古老職業(yè)的魔術，操持此行當營生的從業(yè)者都必須以向觀眾撒謊為己任。與魔術師截然不同，律師的職業(yè)道德與謊言水火不相容，但謊言早已成為律師行業(yè)公開的秘密。撒謊對以口舌為生的律師是小菜一碟，有的律師更是胃口極佳，好萊塢影片《大話王》則是諸公形象的真實寫照。

律師費奇能言善辯，敗局已定的官司在他的辯護下都能化險為夷，轉(zhuǎn)敗為勝，更有甚時他會挑起雙方是非并從中漁利。當然公道到底在被告還是原告，費奇并不關心，律師的職業(yè)道德早已被他拋到一邊，他的生意經(jīng)是“只要你付錢”。撒謊為其贏得物質(zhì)生活上的富有，也使得他的生活連遭麻煩。備受冷落的妻子離他而去，被忽視的兒子也感到失落。這次費奇又借故無法出席兒子的生日晚會，可憐的兒子向上帝許愿祈望爸爸不再說半句謊話。不想兒子的愿望成真，自此故事情節(jié)急轉(zhuǎn)直下，一向巧言如簧的費奇徹陷入空前的混亂。

眼睜睜看著手中的藍色筆，費奇用盡渾身力氣也不能說它是紅色。在辦公室里他直接諷刺同事，抱怨討厭的上司，更為要命的是自此在法庭上，他的嘴里再也跳不出一句謊話。以撒謊為業(yè)的費奇遇到的不僅是職業(yè)危機，他遇到了生存的大難題。

影片的情節(jié)略微夸張，但表達的主題并非荒誕。想想費奇也曾經(jīng)有過美好的童年，兒時的他也會因恐懼而不敢撒謊，但是隨著年齡的成長，童話里的長鼻子再也不能讓費奇有所恐懼。恐懼的閘門消失，童年的羞恥

感也隨著年齡而消逝，人的撒謊本能冒出頭來后便一發(fā)不可收拾。當撒謊成為了習慣，當習慣漸成自然，我們就成為了一個個不同面貌的費奇。

幸好費奇并非全然無畏。不等觀眾落井下石，不妨聽下撒謊者的夫子自道，費奇向兒子解釋說：“有時候大人要說謊，這個很難向孩子解釋。大人不說謊就無法活下去?！碑斨e言開始傷害身邊的親人，美好的家庭分崩離析，妻子投入他人懷抱，心愛的小兒子也嫉恨自己，這時的費奇內(nèi)心恐懼不斷升級。在家庭與名利的沖突下，費奇最終割舍掉曾經(jīng)帶給他名利雙收的謊言。親情給踏上謊言快車道的費奇進行了剎車，而家庭成為撒謊者幡然悔悟后的最好歸宿。

三

喬舒亞：“他們用我們做紐扣，做肥皂?！?/p>

圭多：“你怎么能夠相信?哈哈，他們戲弄你，你卻信以為真?！?/p>

——電影《美麗人生》

與撒謊者擦肩而過時，我們做出厭惡狀，就像靈敏的鼻子進入糟糕的廁所被狠狠冒犯。做出此般姿態(tài)，意在說明我們是誠實的人。誠實是人類優(yōu)良的品質(zhì)，作為誠實對立面的謊言，如同灰溜溜的老鼠，人們對這個灰頭土臉的家伙無甚好感，兜售謊言者也就不免招致唾棄。但不是每個謊言都丑陋不堪，理應嗤之以鼻。事實上有些撒謊者非但沒有受到嘲諷，相反人們還對他們投去同情的目光，報以理解與敬重。

提及二戰(zhàn)期間的納粹集中營，你會想到什么?

密不透風的毒氣室，升騰煙霧的焚尸爐，堆積成山的大大小小的鞋子，女人的毛發(fā)編織成的軍用地毯，猶太人的脂肪被加工為塊塊肥皂……如果在一個經(jīng)歷過集中營的男孩喬舒亞看來，納粹集中營只不過是一場游戲，你可不能怪罪這個男孩，喬舒亞是個誠實的孩子。當然也不是因為納粹的仁慈，如果他們稍稍仁慈點，就不會有數(shù)以百萬無辜的猶太人從地球上永遠地消失。

一切還必須從他的爸爸圭多聊起。

反猶主義席卷下的意大利，圭多與兒子喬舒亞因猶太血統(tǒng)被抓入集中營。為了讓年幼的兒子免于殘酷真相的侵染，圭多精心編織了美麗的謊言。納粹集中營種種折磨人的花樣，被圭多解釋為一種充滿誘惑與懸念的積分游戲。游戲的規(guī)則是不可以吵鬧、不可以要點心，不能讓穿制服背槍的叔叔們找到，而率先取得一千積分的人則會獲得一輛真正的坦克。天真的喬舒亞對圭多的謊話信以為真，一輛坦克車可是孩子最大的夢想。

當然集中營并非是游樂場。游樂場里有好玩的玩具，有一同嬉戲的玩伴。他們只得居住在格子般大小的空間里，忍受著死般的寂靜，饑渴與孤獨。

喬舒亞向圭多抱怨，并打算退出有些乏味的游戲回家。眼看謊言無以為繼，圭多只得將計就計。圭多說我們已經(jīng)取得了積分領先，卻有可憐的孩子想放棄，好吧，喬舒亞我們離開這兒，與那輛真正的坦克說再見。想起即將到手的坦克，喬舒亞又沉浸在游戲里去了。正是在游戲的心境里，喬舒亞在常人難以忍受的惡劣環(huán)境中得以生活下去。

但是危險一直存在。圭多將喬舒亞藏在鐵柜里，而自己被納粹發(fā)現(xiàn)。穿制服背槍的叔叔押著圭多經(jīng)過喬舒亞的鐵柜。透過鐵柜的窗口，喬舒亞看到爸爸樂觀地、大步地走去。此時的圭多早已把安危置之度外，他想的是用力表演給小喬舒亞看，你瞧這只是警察抓人的游戲，而不幸的是爸爸出局了。圭多被扭到墻邊然后就是一聲槍響，一顆真實的子彈射入了他的軀體，最終圭多沒有熬過黎明前的黑暗。集中營被美軍裝甲部隊解放，喬舒亞從鐵柜里爬出來喊叫著：“爸爸，爸爸，我終于得到坦克了?！?/p>

這個近乎童話的故事來自意大利電影《美麗人生》。事件的真相顯而易見——爸爸圭多是不誠實的。他欺騙懵懂的兒子喬舒亞，把陰森森的集中營硬是說成了是好玩的游樂場，但是我們沒有理由去指責圭多。圭多撒謊并非要欺騙兒子，他也沒有像寓言故事《狼來了》中的男孩享受到撒謊的快感。相反為了“難圓的謊言”，圭多絞盡腦汁，歷盡艱險，內(nèi)心是如履薄冰，最終更是喪掉性命。圭多付出自己一切，只為了守護孩子純真的心靈，成年后的喬舒亞感恩地說：“這是我爸爸所作的犧牲，這是爸爸賜我的恩典?！?/p>

設想一番，圭多沒有撒謊，而是說出事實真相，年幼的孩子還能擁有一個美好的童年，或者說他還會有足夠的勇氣去面對殘酷的集中營嗎?

捷克影片《撒謊者雅各布》是最為殘酷的回答。同樣是一部有關納粹集中營的的電影，同樣是不得安生的猶太人面臨的生存困境。雅各布謊稱擁有一臺收音機，向被封鎖的人們發(fā)布戰(zhàn)爭前線的消息。善意的謊言成為人們的脆弱的繩索，大家都向雅各布打聽收音機里的消息。雅各布的謊言也讓人們對他另眼相看，他成為了英雄般的人物。

但是英雄不是好差事。擺在雅各布的面前的。就是一連串相當棘手的難題。首先擁有收音機是德國軍隊禁止的，即使是謊稱也讓他處在危險的邊緣。倘若有人出賣，最先被驅(qū)趕到絞刑架上的絕對缺不了雅各布。二則欺騙他人并不是容易做到的事。面對年幼的喬舒亞，圭多已經(jīng)手忙腳亂，而欺騙一群智力與自己同等的成人，遠比單單欺騙一個年幼的孩子要艱難。這可難壞了誠實本分的猶太人雅各布。再者加之想像力有限，無法天天編造令人歡欣鼓舞的新聞來滿足大家要求，雅各布覺得編造新聞是個沉重負擔。

在好友科瓦爾斯基的逼問下，雅各布坦誠說根本不存在什么收音機，所謂的戰(zhàn)事消息都是謊言。說完了真相，雅各布感覺到難得的平靜。落得平靜的雅各布，卻把科瓦爾斯基的內(nèi)心攪得亂成一團。

“根本不存在什么收音機，所謂的戰(zhàn)事消息都是謊言?！蹦康煽诖舻目仆郀査够荒芟嘈抛约旱亩?。如果所謂的勝利在望是謊言，那么何時才會沖破這濃得化不開的暗夜，迎來黎明的曙光?絕望像繩索緊緊勒住他的脖子，回到家中，科瓦爾斯基選擇上吊自殺，踏上黃泉路。

雅各布稍稍平靜的心又被攪動成一團，相比于殘酷的真相，原來美麗的謊言更能夠帶給苦難中人們以慰藉。哀莫大于心死，沒有希望的人生是難熬的，何況是在暗無天日的集中營里。如果謊言給他人以希望，為什么不讓謊言繼續(xù)下去呢?雅各布主動承擔責任把這個難圓的謊言繼續(xù)說下去，哪怕自己不堪重負，哪怕為此深陷囹圄，絞刑架上的繩子套在自己的脖子上。

撒謊者是種不光彩的身份，耐人尋味的是兩部關于集中營的殘酷的電影中，同樣選擇了撒謊者作為電影的主人公。也許是富于喜劇感的撒謊者讓觀眾感覺放松，以喜劇的方式抵擋黑鐵時代，暗暗嘲諷了集中營的荒誕不經(jīng)。再者以謊言應對人類歷史上最為荒謬的劫難，似乎也傳達出人們心底的祈愿——如果恐怖的集中營只是幾個混蛋的謊言就好了，就讓我們輕輕地吹口氣，把惱人的氣泡吹開去。

令人心碎的是集中營如此真實的存在過。

四

賣柴的：“我不說假話!是真的!我可不撒謊!”

打雜的：“沒有一個撒謊的人，說自己的話完全是謊話的。”

行腳僧：“這真是可怕的事了，要是任何人都不能相信，那么，這個世界就成了地獄了。”

——電影《羅生門》

選擇美麗的謊言，還是事實真相?

這不是容易回答的問題。按照德國哲學家康德的

說法，撒謊是道德上的錯誤，是不道德的行為。若以人性為標尺，圭多與雅各布非但不該受到譴責，相反更值得尊敬。其實我們的日常生活中，利他性的美麗的謊言也比比皆是。倘若沒有了這些美麗的謊言，我們的生活運轉(zhuǎn)起來會有多么蹩腳，無論怎么想象都不為過。如果你心存疑慮，不妨關注下西班牙男子卡薩爾·摩羅的有趣試驗。

受到大哲學家康德的啟發(fā)，卡薩爾決定做這項試驗——他將在長達一年時間里，不說任何假話，只說真話，并打算把自己的經(jīng)歷寫成一本書，書的名字早已想好了就叫《完整的康德》。聽起來有趣的試驗操作起來令卡薩爾吃盡苦頭。首先，卡薩爾必須保證不對妻子和4歲兒子撒任何謊，而這很難做到。兒子總是不停問他“圣誕老人住哪里?”之類的問題，如果他說實話，必然會讓兒子失望沮喪。而妻子則喜歡問他“我是不是胖了、老了?”這時說實話的后果可想而知。

躲在家里閉門思過倒也作罷，卡薩爾還要走出家門，出門時困難就每每找到他的頭上。當人們問“我是不是令你厭煩了?”等問題時，他也必須實話實說，不能說假話蒙混過關。日常生活中一些無關痛瘁的小小謊言，都是對卡薩爾一次次地痛苦考驗。在這短暫的一年時光里，把自己當作實驗室里的小白鼠的卡薩爾，又是怎樣一番度日如年?即將出爐的卡薩爾《完整的康德》，不懷好意的讀者不妨拭目以待。

卡薩爾的試驗對我們的生活是一次彌足珍貴的檢驗，它印證了美麗的謊言存在的合理性，也說明當謊言在真與善的漩渦中上下左右搖擺時，作出個滿意的判斷著實讓人犯難。但無論圭多與雅各布的謊言多么令人感動與尊敬，卡薩爾的試驗說明了謊言有多么的不可或缺，赤裸裸的真相都不會因為美麗的謊言而褪色。選擇真相——這就是日本著名導演黑澤明在面臨真與善激烈沖突中的心靈抉擇。

人類內(nèi)心幽暗之處存在著數(shù)不清的礁石，常人遭遇心靈暗礁，暗暗提醒自己此路不通，然后輕巧地繞過。與常人不同，面對人性深處的暗礁，強悍的黑澤明卻不顧忌，一頭扎了進去，拎出來的東西讓我們不敢直視。這就是黑澤明最為著名的電影《羅生門》展現(xiàn)給觀眾的凜冽人性。

12世紀的日本，一名武士與妻子路過荒山，遭遇強盜，妻子被侮辱，而武士死去。結(jié)果如此，事實真相又是如何?強盜說是他殺死了武士，而借尸還魂的武士卻說自己死于自殺：妻子指責武士懦弱，無法保護自己，武士卻說妻子不守婦道，給自己白白出丑：強盜說自己與武士大打出手不分上下，目擊此景的樵夫說兩個人的廝殺奇丑無比。一個人的死亡，強盜多襄丸、砍柴的農(nóng)夫、被招魂的武士，武士的妻子四種彼此打架的敘述，到底是誰在臉不紅心不跳地撒謊呢?

結(jié)果讓人感到悲哀，原來每個人都在撒謊。四個人都懷著利己的目的，提供各不相同的證詞，竭力維護自己、美化自己。強盜想要表現(xiàn)自己即使殺人也有磊落的氣概，女人企圖掩飾自己并不貞烈的事實，與挑唆兩個男人決斗致使丈夫死于非命的真相，而樵夫遲遲不愿說出真相，只是想隱瞞自己偷偷盜走了短刀。尤其是當觀眾見到死去的丈夫在被巫婆招魂附體，為了維護武士的尊嚴而竭力撒謊時，人性的陰暗面就開始浮出水面，赤裸地濕淋淋的呈現(xiàn)出來。

沒有美麗的謊言來涂抹我們虛弱的人性，黑澤明用鋒利的日本武士刀剖開人性最深奧隱秘的部分，并把它公之于眾——人總是本能地美化自己，從人之本性來說，不加虛飾就不能活下去。謊言總是防不勝防的冒出來，像一條蛇緊緊咬住我們的舌頭，讓我們的嘴巴發(fā)麻，說一些言不由衷的謊話。

黑澤明吐露出來的人性真相令人渾身發(fā)冷，在自傳《蛤蟆的油》中他更是把這把鋒利的武士刀指向了自己——“我寫的這個類似自傳的東西，是不是真的老老實實寫了我自己呢?難道不是同樣沒有觸及自己丑陋的部分，把自己或多或少地美化了嗎?”

誠如黑澤明的自我解剖——我們每個人都是撒謊者。

責任編輯：易清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