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秀琴
1
高福作務(wù)梨樹是遠(yuǎn)近聞名的一把好手。六七年前,水峪村還沒有一個人想到會種植梨樹。在外做小買賣的高福看到人家喜滋滋地賣梨,大把大把地點(diǎn)鈔票,回來就動腦子,自己這塊膠泥地是不是也適合種梨樹?芽有了想法,就有了動力。他馬不停蹄到省農(nóng)科院鑒定、化驗(yàn)土質(zhì),肥力;又上縣氣象局弄來了相關(guān)資料。從專業(yè)人員眼睛里得到肯定的答復(fù)時,高福便直奔山東選苗,買苗,回來培土,栽苗,支苗,修剪;梨樹開花后,授粉,噴藥,上肥;坐果后上肥,噴藥,下鋤,間作套種,梨果稍大后的戴套,水澆,再噴農(nóng)藥;成熟后的下梨,入窖,果樹防蛀,田間收作……高福無不精耕細(xì)作,至微至精。他把每一棵梨樹當(dāng)成了孩子,當(dāng)作了親人,他指靠它們年年碩果累累,賣個好價錢,讓自己從貧窮的魔窟里跳出來,活得挺起腰板,活出男人的風(fēng)度和氣度。從掛果到現(xiàn)在,已經(jīng)五年了,經(jīng)濟(jì)效益愈來愈明顯,于是就有人看著眼紅,就有人暗暗羨慕,陸陸續(xù)續(xù),也就跟著高福栽植梨樹。慢慢地,水峪村及鄰村上下竟有十之八九家家種植梨樹,到梨花開時,漫山遍野,千樹萬樹,雪白粉灼,暗香浮動,醉倒春風(fēng)。到收梨時,果香四溢,到處黃燦燦的。閑時,高福買來不少書,對梨樹的栽培、修剪、嫁接、護(hù)養(yǎng)、病蟲害都深研細(xì)究。女人子丑也是有名的熱心嫂,遇到有人來請教,倆口兒無不熱心幫忙。高福由此成了水峪村一帶的名人。
高福相信土地能生輝,更能生金。在這以前,他不是沒有離開過土地,做小買賣,挖煤打工,跟建筑工隊(duì)做搬運(yùn)工。為打工,他四處流浪,吃盡了苦頭,可到頭來,掙到的是一肚子的心酸與滄桑。他實(shí)在想不通,自己這個泥腿子難道就會受窮受累一輩子而過不上日思夜想的好日子?難道像無頭蒼蠅一樣,四處碰壁,四處輾轉(zhuǎn),就是自己的出路?高??嗨稼は?百轉(zhuǎn)千回,猛然覺得自己的根還在農(nóng)村,自己還是應(yīng)該鐵下心來站在那塊黃土地上。于是,他留心看,注意聽,終于找到了一條適合自己脫貧致富的路?,F(xiàn)在,他不僅自己的土地全部種上了梨樹,還承包了一些別人家的土地。本村村民大紅袍,男人常年在外打工,自己也不愿意經(jīng)營地,家里缺少勞力,她的地就承包給了高福。高福與女人子丑經(jīng)管著自家的十幾畝梨樹地,又將幾畝承包地種上玉米、高粱、豆子等,一年到頭,早出晚歸,按時而作,按時而息。兒子在外上技校,女兒還小,日子倒也過得滿足。高福喜歡開閘澆地,喜歡聽水“嘩嘩嘩”流進(jìn)地里的聲音,喜歡聽旱枯了的土地和莊稼“兒兒”、“咕咚咕咚”可著勁兒喝飽水,鉚足勁向上長的“咯錚錚”聲。一個人的嗜好癡迷到這種程度,真是沒有辦法的事。所以,他義務(wù)管著村里的水利,這事,他樂意。
晚秋,高福家的活兒已經(jīng)做了個七打八。玉米堆在院里,黃豆莢子碼在村口水泥地上,女人子丑挽了塊格子枕巾,一把一把地?fù)P打,塵霧土罩也不管,只管低頭該跺的跺,該剝的剝。“哎呀,你也不戴個口罩,把土都吸進(jìn)肺里了,這可對身體不好?!弊映笠宦牼褪翘K蘇。蘇蘇的話,子丑想聽卻又不愛聽。想聽,是因?yàn)橹档眉?xì)品,越細(xì)品越覺得她說得有道理;不愛聽,是因?yàn)椴幌矚g她那個人。不喜歡里包含嫉妒。子丑抬了頭,滿嘴兩鼻孔的塵土,咧了嘴笑:“俺們豬皮狗骨頭,比不得你細(xì)皮嫩肉。喲,穿得這么好看,這是干甚去呀?”“地里有幾棵白菜,砍倒了清理一下。順便清理一下雜草。”蘇蘇從車上跳下來,腥腥紅的風(fēng)衣衩子從后座上垂下來,風(fēng)衣不僅使蘇蘇顯得白皙,還顯出了她身材的高挑和苗條。后座上露出了一把短把鋤頭?!班编编?哎喲喲,這哪是去勞動,分明是去看西洋景嘛?!弊映蠓枢洁降纳碜油笾绷酥?又向前靠了靠,用手揩了一把臉上的汗,塵土被擦得不均勻起來,這里一絲,那里一縷,成了個大花臉?!澳憧烧婺芨?選”蘇蘇看著熱氣騰騰的子丑說,“我可沒你那苦,沒你那能吃苦的勁兒。要是有你那吃苦的勁兒,也就不是今天這個樣子了。”蘇蘇的眼睛里流淌的是真誠。受了真誠贊揚(yáng)的子丑反倒不好意思起來,說:“俺就是這命,不像你,你是當(dāng)娘娘的命?!碧K蘇笑了,兩排細(xì)碎的牙齒泛著象牙般的光澤。她說:“什么娘娘?我是受苦沒力,當(dāng)財(cái)主婆沒福?!弊映笾浪煞蚯锔木品坏顾彀肽炅?心里也不好受,便說:“你這樣兒,男人們都喜歡。不像俺,炸彈似的,要身材沒身材,要相貌沒相貌,就是受罪的命?!碧K蘇也不好再說什么,低了頭站在那兒。子丑看著她的模樣,心說,唉,女人長得好看,可是一輩子的資本,哪里用得著這樣受,黑水子流到底。一副自慚形穢的樣子,手里的一大把豆莢揚(yáng)在空中,愣住了。
2
高福從自家地里出來,老遠(yuǎn)看見了金明,高福正要走開,金明叫住了他。金明說:“高福兄弟,等等,哥有話跟你說。”高福撿起地上的一塊磚頭,刮腳上的泥巴:“走,家去說吧?!苯鹈鲊@了口氣說:“你嫂子還要再動一回手術(shù)……”不等金明說完,高福站起來說:“哥,別說了,用錢家里拿上?!苯鹈鞫付傅乜粗吒?想瞅出意外的話音。
二人一邊走一邊說,話間已走到村口,不遠(yuǎn)處的子丑正站起身,拍打身上的土??粗映?金明感嘆地說:“兄弟,你可真有福氣。你看,子丑她可真能干,哪像我……”話音隨著心沉了下去。高福知他心里難受,也不知該說什么,只管拉了他往家里走?!案邕€有一句話,”金明定住了腳,直直地看著高福?!坝性捘阏f,自家兄弟嘛?!备吒Pπ??!澳阏f哥這村主任當(dāng)?shù)酶C囊是不?”金明虛虛地探高福的口氣。高福也吃不透金明葫蘆里賣的什么藥,便摸摸后腦勺說:“挺好的嘛。”金明說:“我也老了,讓年輕人上吧?!备吒Pπφf:“誰愛當(dāng)當(dāng)去。”金明說:“瞧你說的,就有人愛搶這個風(fēng)頭。兄弟,你以為這個七品芝麻官好當(dāng)哩?可不是人們說的油水差事。別說其他的,就說跑項(xiàng)目吧,上頭撥下來的錢可多呢,方方面面的,就看你關(guān)系走得怎么樣,會不會送,會不會吃,會不會列派事兒。”高福扭了頭,遠(yuǎn)遠(yuǎn)地看了子丑一眼,對金明說:“累不累呀,活得?”金明說:“唉,可不是,像我,騎在虎背上了,想下也下不來了。兄弟,在村里,你的呼聲和人氣都很高,你就讓哥一把吧,讓哥再做這一屆,好不好?就算哥求你了!”高福一頭霧水,說:“哥,我壓根兒不想那個?!苯鹈髡f:“可你的名氣大,又是黨員?!苯鹈鞯謸踔环N來自高福的威脅。高福剛想說什么,抬頭瞥見蘇蘇騎車子過來,車把上腥紅腥紅的一大塊,很惹眼,遂扭頭看了一眼子丑。子丑正扭了肥厚的屁股往家走。高福的一切動作和神色,金明全看在了眼里,他一下子放松下來,長長地吐口氣了,高福和蘇蘇的事,他早有耳聞。金明拍拍高福的肩膀說:“還是老弟會活呀,滋潤!”說著故意看看就要拐彎即將看不見身影的子丑和已經(jīng)來到眼前的蘇蘇,然后看一眼高福,眼神里帶有譏諷和要挾的意思。
“蘇蘇,地里去了?”金明故意大聲地向蘇蘇打招呼,顯出一副大度和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無所謂,什么都高姿態(tài)的樣子。高福沖蘇蘇點(diǎn)點(diǎn)頭,算是打了招呼。蘇蘇笑了笑,笑得含蓄,笑得柔媚,是女人特有的那種鉆心的柔媚,是令男人無限愛憐與心疼的那種柔媚。蘇蘇的話很輕:“就地里的那些活兒,也不會做什么?!蹦闷疖嚢焉系娘L(fēng)衣,理了理,再搭好,跨上車子走了。金明的魂魄走了三分??粗K蘇的背影,高福的臉一下子燦爛了,是沒事兒偷著樂的那種燦爛。金明的心原先飄蕩在半空,此時,一下子墜入深淵,摔得粉碎。剛才乍冷乍熱的感覺又來了,金明趕緊撇下高福,撒腿就走,一邊走一邊說:“球,活得個甚!”“哥,到我家喝兩盅?芽”高福喊。金明聽得分明,卻不回應(yīng),只管深一腳淺一腳,低了頭走他的路。
收晚秋的車輛來來往往,人們灰頭土臉的。有的忙忙地與金明打招呼,金明應(yīng)答得含糊其詞,有氣無力。人們也不計(jì)較,各忙各的去了。有的偶爾投過問詢的目光,覺得金明的神色有異,但也是瞬間的事,因?yàn)樽约旱氖虑檫€忙不過來,無暇顧及他人,即便是村主任。
3
雪,停停下下,加厚了鋪著的“棉被”。棉被里的棉絮被扯碎了,又變成了雪,再沒完沒了地下。繞村而過的峪河,滿眼的冰碴子是凝固的猙獰,奔躍了向前而去。
水峪村村委辦公室,一片煙霧騰騰。換屆選舉的結(jié)果出來了,金明霍地站了起來,有些鳴金收兵放最后一炮的意思。臉色陡然成了豬肝兒,起身由于用力過猛,上揚(yáng)的煙灰瞇了眼,一個勁地揉,臉被揉成了核桃皮,結(jié)果越揉越難受,“噔噔噔”走到門口,又折回身來說:“日的,高福給你們吃豬腰子了?”甩門而去,心里直罵高福,知人知面不知心,背后捅他刀子。
“日的,這雪,還下?!?/p>
高福拍拍后腦勺,瞅了一眼窗外,眼里一洼一洼的朦朧。對高福來說,這純粹是無心插柳的事,不是沒想過,是壓根兒不想當(dāng)?,F(xiàn)在倒有些黃袍加身的意思了。
駝背九叔提著一壺水進(jìn)來,打著嗝,挨個兒給人續(xù)水。九叔是個愛打嗝的人,胃里的東西時不時翻涌,好像胃被誰捅了幾下?!斑?”九叔打著嗝,給在村口開煉油廠的德富續(xù)了水。德富揪了一下自己的短胡子,喝了一口,“哇”地吐在地上說:“人窮不如鬼,茶淡不如水,不讓人喝就早吭氣啊!”“呃呃呃,”九叔又是一連串的嗝,“跟你摸胡子是一個毛病!呃……呃……”呃著轉(zhuǎn)身走了。德富還真的又摸了摸自己兩撇短須,說:“好你個背鍋?zhàn)泳攀?也學(xué)會揭人短了?!背饪纯?老主任已經(jīng)沒影兒了,就說,“我說高主任,給大伙兒說兩句吧,剛上任,總得表個態(tài)。而且完了總得請人們撮一頓吧?芽這會開得多……多成功……”高福聽后挪挪矮胖的身子,拍拍后腦勺說:“有啥說的?今年的任務(wù)是繼續(xù)擴(kuò)大種梨面積,爭取形成產(chǎn)、供、銷一條龍;再就是扶持幾個規(guī)模大點(diǎn)的酒坊,培植鄉(xiāng)鎮(zhèn)企業(yè)源,他們倒了可惜。一句話,就是在原來的基礎(chǔ)上,帶領(lǐng)大伙兒一道奔小康……”
“啥叫小康?”有人打斷問。
縮在墻角里的是蘇蘇的丈夫秋根,大冷天的,鞋脫在一邊,一只手摳著腳趾頭,襪子都被他摳爛了,他的酒坊因制假而倒閉。他瞇起眼問:“我都這樣兒了,還能再回到小康?”高福眨巴眨巴眼,手剛伸到腦后,話茬就被德富接了去:“啥叫小康?大伙兒說,啥叫小康?依我看,晚上有奶摸,白天有酒喝,就……就……叫小康?!北娙斯笮?連鎮(zhèn)上的領(lǐng)導(dǎo)和民政局的干部也笑了。高福瞪他一眼說:“你嘴打擺子,是不是?”德富說:“可不是嗎?要真到了晚上有酒喝,白天有奶摸,那就是富裕了?!薄皦櫬?”高福干咳了兩聲,臉色沉了下來,偷眼瞅了一眼秋根,秋根像根蔫黃瓜似的,兩眼無神地不知落在哪個旮旯里。
4
高福梨園邊的木棚里,探頭走出了蘇蘇。這時,雪已經(jīng)停了。兩輪紅日跳躍在蘇蘇腮邊,“咯吱咯吱,”“咯吱咯吱,” 腳下一串一串地響。蘇蘇的心,也在雪地上歡躍,舒爽極了。
就在剛才,蘇蘇仰面朝天地躺在土炕上,一條修長的腿搭在高福肩上,另一條腿拖著老厚的棉褲,也搭在高福的肩上,褲帶像條蛇,來回晃悠。在高福有節(jié)奏的撞擊下,蘇蘇舒服得直哼哼,發(fā)出一連串含混不清的呻吟?!案吒?你比秋根厲害多了。與其說是秋根要我續(xù)了房,莫如說是我給你做了小?!备吒R膊淮钤?矮胖的身體不停地變換著方位,猛力幾下,覺得自己的個頭確實(shí)是矮了些,又在腳下墊了兩塊磚。這下,更來勁兒了,但沒幾下就泄了,伏在蘇蘇身上喘息。高福軟了,蘇蘇卻不依不饒:“每次都是你讓著我,讓我先奔了天堂的,可這回……不行!”蘇蘇是個要么不做,要做就直奔了高潮去的女人,永遠(yuǎn)像條饑餓的母狼。高??戳艘谎厶K蘇,心里嘀咕:唉,怎么回事,說不了不了,怎么又一回?真是狗改不了吃屎??匆谎厶K蘇,心里又嘆道,唉,真是沒辦法,這真是個叫男人犯錯誤的女人。蘇蘇見他發(fā)呆,就捅捅他說:“怎么,后悔了?”高福說:“后悔?說你吧,這天兒冷的……”蘇蘇帶了滿心的遺憾。高福搬開兩塊磚,坐在炕邊,撥拉撥拉火說:“這屋里冷吧?”蘇蘇說:“你剛才不是說怕我冷嗎?”高福說:“穿上褲子就不感覺冷了?!碧K蘇嗔怒著高福,有點(diǎn)撒嬌地說:“抱抱我?”高福低了頭說:“你從來都不愿意讓我抱你呀!”蘇蘇說:“那是因?yàn)槟阕炖锍M鲁鲆还纱笫[味兒?!备吒Uf:“俺又夠不上你的嘴,只夠到你的奶子,咋聞到的?”蘇蘇說:“從這兒傳到這兒的?!敝钢缸约旱男馗?指指自己的嘴,嘎嘎地笑了,笑得屋外屋頂上的雪撲簌簌往下落。蘇蘇乍起兩條胳膊,努著嘴,還要高福抱。高福拄著火剪子,透過模糊的玻璃,看著一排排梨樹說:“哎,蘇蘇,你看,真是千樹萬樹梨花開哪!”說著,忽然臉色沉下來,“咱們也該收斂些了,影響不好!”蘇蘇說:“就因?yàn)槟惝?dāng)了那個破主任?”高福囁嚅著說:“也不是?!碧K蘇咬著嘴唇,思忖半天??吹教K蘇這樣,高福就虛了,也不知她心里想啥,只見她撇撇嘴說:“還說你的梨花白,杏花開吧,挺有詩意的。唉,還是別說了,你就自己守著你的千樹萬樹梨花開吧?!备吒Uf:“那可不,我不守,誰守?真是女人心,天上云,一會兒就變。”蘇蘇一邊往外走,一邊用手?jǐn)n頭發(fā):“家里的事,差不多就收場得了,免得子丑起疑心?!备吒Uf:“子丑不會的,我了解她?!碧K蘇說:“也對,十個女人九個傻,該哄還得哄著點(diǎn)兒。子丑對你還是蠻好的。前天,她稱了粞瓜兒,送我?guī)最w,說這東西,臘月二十三,有幾顆糊糊嘴就得了,灶王爺爺還知道吃了幾顆?又不能管飽吃。當(dāng)時我接了她的粞瓜兒,心里還說這女人還是挺不錯哩。高福,聽我的,差不多就行了,多大一點(diǎn)事兒啊!都臘月二十四了,你倆還要慪到啥時候,慪到大年初一啊?”高福一怔:“咋,都臘月二十四了?”蘇蘇說:“可不是,緊說慢說,好過歹過,又一年過去了?!备吒?纯刺K蘇,看看屋外一棵一棵“兒兒”吸雪水的梨樹,再看看灰白中透著些亮的天氣,說:“再攏攏你的頭發(fā),還有幾綹沒攏好?!碧K蘇就又?jǐn)n頭發(fā),抿著嘴兒,看著高福笑,笑得很好看。她站在地上,就像搖著一株水仙花。高福也笑了,但心里盤算著老主任金明賣梨樹地的事兒。心里就罵金明,咋能把人們吃飯的地都想賣了呢?這事非和他扯個明白不行。對了,修學(xué)校,修水利的項(xiàng)目資金還得抓緊時間跑,自己的梨款還得從福全手里結(jié)算回來……事兒還真堆得滿滿的。蘇蘇別好了發(fā)卡,屈腿在那塊臟兮兮的玻璃前側(cè)了側(cè)臉,照了照。高福把兩只腳蹬在爐沿上,說:“我還真的以為外面的梨花開了呢?!碧K蘇低了頭,扯扯衣襟,臉上澀澀地說:“梨花早開了,千樹萬樹的。”一扭腰,開門走了。地上一只鍋,鍋里一團(tuán)掛面,像泡腫了的蟲子,彎彎曲曲,一副委屈的樣子。爐子里噼噼啪啪地響,爐蓋嚴(yán)實(shí)著,響聲悶悶的。高福一扔火剪子說:“咱一個男人家,倒叫這婆娘治住了不成!”說著,抬腳往外走。
這兩天,雖然他意想不到地被選成村主任,可家里正和女人子丑打冷戰(zhàn),便連家也不回。怕外人笑話,他總是神不知鬼不覺地,一到天黑就來這小木棚里過夜。
5
子丑站在街門口張望,看見九叔背著手走過來,就說:“九叔,你干嗎去?”九叔說:“呃,人呀,走了背字兒,喝涼水都塞牙。不成器的秋根又喝上了?!弊映笳f:“借酒澆愁嘛,蘇蘇不在啊?快進(jìn)屋喝口熱水。”九叔說:“啊,沒瞧見……你干啥呢,大雪地里頭站著?”子丑說:“我買了金明的一副羊下水,想把它們收拾干凈?!本攀逭f:“金明沒把全村的人都賣了就燒高香了。他殺羊做甚?”子丑說:“替他女人贖罪?!本攀逭f:“我看是他遭孽了。咋,高福不在?”子丑苦笑著說:“九叔啊,你也不是外人,我也不瞞你,這兩天啊,高福跟我慪氣了,搬到梨樹地棚里住了。”九叔吃了一驚:“咋,有這事兒?”子丑點(diǎn)點(diǎn)頭。九叔說:“大侄媳,我跟你說,兩口子吵架,床頭鬧架,床尾和。有多大的仇恨哩,非得弄得牛屁股朝東,馬尾巴朝西的。都幾天了?”子丑說:“也不知怎么了,自打進(jìn)了臘月,高福就沒給過我好臉色。過了臘八,還跟我干了一仗。你看,我身上的黑青紫塊兒還沒消哩?!闭f著,撩起衣袖要九叔看。九叔看見子丑胳膊上青一塊紫一塊的,倒抽了一口涼氣。子丑放下衣袖說:“九叔,您老人家看看,就要過年了,哪家不是和和氣氣的,你說這高福是咋啦?九叔,我不跟他計(jì)較,文興也快回來了,我不為他,還為兩個孩子哩,該準(zhǔn)備甚還得準(zhǔn)備。這下水,他不做,我做。水已經(jīng)燒好了,一大鍋,我又不是嬌氣老婆,啥活兒干不了?他遲早要回來的?!本攀寤仡^瞅瞅,四下無人,便說:“子丑,隔墻有耳,高福剛選上村主任,你可要給他遮羞哩!他打你是不對,是畜牲,可你們吵架分居的事,千萬別傳出去。這事要傳出去,對他的名聲可不好聽哩。”子丑壓低了聲說:“我知道,我肚大著哩。他的臉,以前是俺的臉,現(xiàn)在他是全村人的臉。俺得給他護(hù)著,粉著;他的丑,俺得給他掩著,藏著,掖著,捂著。這些事兒就對九叔說說,行不?”九叔苦笑一絲:“你一個女人家,哪能做了那活兒!走,讓我看看去?!?/p>
雪停了,天灰白灰白的,太陽快要露頭的樣子。子丑家院子西墻底下,一個盤起的大灶,火苗翻騰,一口大鍋直冒熱氣。九叔說:“這灶盤得還行,呃?!弊映笳f:“九叔是個玻璃人,干啥啥都行,這灶好著哩?!弊映蟮哪樣旨t了些,齜了齜嘴,黃板門牙全露出來了,頭上罩的綠格子頭巾松了些,伸出兩只又短又粗的胳膊往腦后壓壓,往緊里箍箍。子丑給九叔端來熱水,讓九叔喝了。嗝讓熱水化解了,九叔放了一連串的響屁。放屁的時候,九叔有些不好意思地看了一眼子丑,子丑倒沒理會。九叔放了心,又響響地放了一個。子丑說:“臘月里的活兒多,這灶用得上,洗涮熱水,燙毛鹵肉,炸丸子燒肉,省得在屋里煙熏火燎的?!本攀逍π?站在灶邊,乍著兩只手烤火,說:“子丑,過日子,你是把好手。”子丑笑笑,緊著步子,把一堆下水提了出來,虛虛實(shí)實(shí)半蛇皮袋子,放在爐灶邊說:“九叔,你看這就是?!本攀逡Я烁垷?扯開蛇皮袋子看。子丑又撒開兩條又粗又短的腿,奔了西南墻下的豬圈去,老母豬就這兩天生產(chǎn),子丑不得不多加操心。子丑扒在圈邊,見母豬很安靜,心也就放下了。幾只雞尋尋覓覓,子丑捉了一只母雞,兩個指頭摳進(jìn)雞屁眼里,揣有沒有蛋。母雞咯咯叫著,心生不滿,撲騰著,雞毛落了一地。子丑抓了一把掃帚,在灶邊掃出一片空地來,說:“九叔,委屈你了,再圍著火爐也怪手冷的,是吧?”九叔笑笑:“咱這手,還怕冷?”叫子丑找來塊塑料布,鋪在地上,把一副羊下水倒出來。九叔說:“先燙毛,還是先捋腸子?”子丑說:“隨你。”掄圓了掃帚,三下兩下就掃了半院的雪,臉更紅了,拄了掃帚說:“九叔,要不,你還是先燙毛吧?芽萬一你有事撂下了,捋腸子的事,我也能湊合著做?!本攀逭f:“行?!笔捌鹧蝾^,扳著上下左右地看,坐在子丑給搬來的凳子上,煙嗆了喉嚨,粗粗地咳嗽了幾聲,掐滅了煙。子丑已經(jīng)把全院的雪掃成幾堆,把街門口也掃出一大片。老母豬醒了,見了她哼哼地叫,討好地甩甩耳朵,以為要給它加餐哩??纯磁魅藷o意,又慵懶地臥倒,肚皮拖著地,像快臨盆的產(chǎn)婦,很笨重很笨重了。雞們學(xué)乖了,蓬松著翅毛,踮步跑開了,有些主動讓路的意思,省得讓女主人再捉住摳屁眼。九叔說:“先把火箸和烙鐵給我紅上?!弊映筮M(jìn)屋提了一根豬尾巴似的火箸出來,戳在灶眼里。子丑“噔噔噔”走路的姿勢和氣勢,把九叔嚇了一跳。九叔心想,這女人,渾身上下除了那兩坨子肉,還有兩腿間的那道縫縫,能證明是個女人。除此外,哪還有點(diǎn)女人味?怪不得高福老躲著她哩。子丑見九叔看她,黃板門牙一露說:“九叔,其實(shí)我這人簡單,對高福也沒啥奢望,當(dāng)什么村主任,想都沒想過,只要能好好過日子就行!”九叔笑笑:“男人嘛,總得往前沖?!弊映笳f:“那倒也是。這樣說,是我扯他后腿了?”九叔高叫火箸火箸,手里火燒火燎的。子丑從灶眼里抽出火箸來,說:“給,九叔看行不?這幾年燒的都是蜂窩煤,這家伙都使不上了?!本攀逄嵩谑掷锏嗟嗾f:“行,就這湊合吧。烙鐵哩?”子丑說:“家里沒有,得借哩,還不知道誰家有。九叔,你走街竄戶的,見誰家有那東西呀?”九叔說:“每年二月二龍?zhí)ь^祭河神,你金明哥總讓我給他處理下水,他家有?!苯鹈靼涌?他當(dāng)村主任時,顧不上照應(yīng),就雇人看管;現(xiàn)在不當(dāng)了,倒一門心思全在河口上,比他生病的女人都上心。子丑說:“那我借去?!?/p>
6
金明家不遠(yuǎn),拐個彎兒就到了。門口拴著的大黃狗,見子丑進(jìn)來,扯了鐵鏈子,急躥著咬人。子丑吼了一聲:“我看你是瞎了眼了,又不是生人,咬甚?”大黃狗就不咬了,尾巴直搖,撲躥著跟子丑打招呼,致歉意。子丑喊了一聲“金明嫂”,徑直往上房走去。站在窗臺下,扒在窗玻璃上往里看,金明女人躺在床上,子丑進(jìn)屋,金明女人一副病懨懨的樣子。子丑問:“好點(diǎn)沒有?”金明女人失神地?fù)u搖頭,說:“越做手術(shù)越糟。好不了啦,能出口氣就不錯了。唉,這個年還不知能不能熬得過?!弊映笃嗽掝^,只說要用一用烙鐵。金明女人有氣無力地說:“烙鐵是我妯娌家的,你問她去。”子丑安慰幾句出來,進(jìn)了西屋,金明女人的妯娌大紅袍家。一屋子的人,打麻將的打麻將,玩撲克的玩撲克,吵吵嚷嚷,吆三喝四,煙蒸霧繞的。大紅袍家常年聚眾放賭,每賭一局抽取一定的費(fèi)用,也叫頭兒,也叫場子費(fèi)。大紅袍見有利可圖,干脆把地租給了高福倆口子,做起了這營生。屋子里,有人見子丑進(jìn)來,戳戳點(diǎn)點(diǎn),怪異地笑。子丑瞇著眼睛瞅了半天,在人圍子里找著了大紅袍,說要借烙鐵使使。大紅袍正坐在麻將場上,頭也沒抬,說:“子丑,是不是要收拾下水呀?”子丑說:“是哩。嫂子,你家人氣旺哩?!贝蠹t袍說:“哪天不來幾撥子人?這大雪天的,又沒個事兒去做,湊在一塊兒,熱鬧熱鬧?!?/p>
大紅袍又摸又碰,胡了。她一推麻將站起來,起身看看已經(jīng)走出街門的子丑,捅捅身邊的柴胡說:“柴胡柴胡,你剛才說甚哩?”柴胡的臉紅了,掏出煙來,扔給德富一支,德富是他的老板,他給德富送土煉油。德富說:“柴胡,你剛才說是說了,可大家都沒當(dāng)一回事,這子丑一來,才覺得真是那回事了?!北娙撕逍?。這一笑,給柴胡鼓了勁兒,柴胡說:“剛才啊,我到村外拉牛草,雪地里一個人都沒有,白茫茫一片。就見一個女人從高福的梨棚里走出來,高一腳低一腳,我心里還說,咦,這是天上掉下個林妹妹來,身材兒可好看哩。咋不見來,只瞅得回呀?我就放下平車,順著腳印看了看,是從高福的梨棚里出來的?!薄罢l?”大紅袍問,一張麻將牌在手心里揣了好久。柴胡說:“……我瞅著是秋根的女人蘇蘇?!钡赂挥行┚X地說:“你沒有看錯吧?”柴胡說:“不會的,我明明看見她一邊走一邊還摸著頭發(fā),又一邊扯衣襟兒,四下里瞅了又瞅,慌里慌張的,小臉兒紅樸樸的,像上了姻脂。”大紅袍說:“她就沒瞅見你嗎?芽”柴胡說:“我不是瘦嘛,一貓腰就滾在渠里,她還能瞅見我?芽”“你真的看清了?”“是她,沒錯兒,沒錯兒,那個腰身兒,那個走路的模樣,一準(zhǔn)是她。”大紅袍說:“蘇蘇以前可愛上這場子哩,現(xiàn)在為何像鼠見了貓直躲?”德富說:“那是他男人遭了假酒案,廠子倒塌了,家道敗了,沒錢上這種地方來了。她是那種享慣了福的人,臉面上哪受得了?”大紅袍說:“誰說人家敗了,不是還有蘇蘇做生意嗎?比我這個捏頭兒還能掙哩?!钡赂徽f:“嗤,她能做啥生意?”大紅袍又胡了,把牌一推說:“賣水嘛!”眾人哄笑著,收了攤子,散了。
子丑提了烙鐵,走到街門口,提起烙鐵晃了晃,把兒撲嗵一聲掉了下來。子丑拾了把兒想,這可別賴在我手里呀,大紅袍的嘴又不饒人。不行,我得告給大紅袍,把她家的這個爛家什樣兒指給她瞅,順便告她一兩天就給她結(jié)算土地租金。于是,又三步兩步返回來,站在門口正要進(jìn)屋,忽聽里面說到高福和蘇蘇,就一聲不吭地聽了下去……和著寒風(fēng),柴胡的話全灌進(jìn)了子丑耳朵里。霎時間,子丑渾身的血液凝固了,眼前一片白茫茫的,腦子里全是一迭連聲的金鐘鼓鳴。子丑機(jī)械地捏了把兒,使勁兒套在烙鐵上,在街門口的石頭上了幾下,看看已經(jīng)好了,又狠狠地了幾下,好像要把誰砸死戳穿。
7
子丑院子里。興許是聞到油腥味兒,兩只連蛋狗一面做著好事,一面還想享享口福,圍著九叔轉(zhuǎn)。九叔氣不過,說:“老子打了多少年光棍,也沒你們這么滋潤過。”操起墻根下的一把鐵鍬,朝公狗劈頭打去。公狗怕挨打,一縮脖子,往外就跑,拖得母狗吱吱亂叫。兩只狗明明知道油腥子很難沾上邊兒,卻還是不死心,在子丑家門口打轉(zhuǎn)轉(zhuǎn),狗肚子一縮一縮的。
子丑走到十字路口,遠(yuǎn)遠(yuǎn)看見兩只連蛋狗,你東我西,在自家門口亂叫,心里就來氣,彎腰想尋一塊磚頭砸它們,可都被雪埋了,轉(zhuǎn)了幾個圈子,也找不著個磚頭,差點(diǎn)把手里的烙鐵扔出去。本想把烙鐵送給九叔,可想著柴胡的話,腳已經(jīng)邁向梨樹那邊的路了。腳下“咯吱吱,咯吱吱”亂響,沒有一點(diǎn)點(diǎn)章法??纯囱┑厣弦婚L串好看的腳印,子丑的腳下和心里更沒了章法。心一會兒懸上,忽忽悠悠亂竄,一會兒懸下,“咚咚”地跳個沒完。子丑吐著長長的粗氣,來到自家梨樹地頭的木棚里,門已上了鎖,透過玻璃看,霧呵呵的,啥也看不清。子丑像發(fā)瘋的母狗,急得渾身膨脹,卻無計(jì)可施,便彎了腰一路看來。除了自己剛留下的腳印,還有一大一小兩串腳印,小一點(diǎn)的朝東向村里去了,大一點(diǎn)的從木棚的另一側(cè)繞過去,朝西去了。子丑心里納悶,咦,這倆狗日的還玩迷魂陣?大天白日的,干了見不得人的勾當(dāng),心里有鬼,跑哪去了?這個高福,好幾天了,怪不得能憋住,原來是在外頭打野食。子丑沿著高福的腳印,在地頭走了兩步,腳印停住了。不遠(yuǎn)處的雪地上有一個黃黃的尿窟窿,子丑一陣惡心,心想有本事的,怎么沒尿那騷貨肚子里?咬咬牙,瞄了一眼梨樹地,順了高福的腳印就往村里走,沒走幾步,路上的足跡就雜亂起來,有車轍印,還有車上拉著秸稈一類的東西,掃過雪地留下的痕跡。子丑像彈簧一樣,提著氣,繃了勁,提了烙鐵往回走。
進(jìn)了院門,九叔見子丑臉色不好,手里捋著腸子,問她說借個烙鐵,像是趕了一趟集。子丑說倒是想趕了,可沒趕上,沒那個眼福。又問高?;貋磉^沒有?九叔說:“沒回來。他要回來,我倒好了,可以下班了。”子丑說:“他確實(shí)是上班了,可這會兒已經(jīng)下班了。”九叔說:“子丑子丑,你沒事吧,怎么說話音兒不對?來,拿個臉盆來。”子丑打了幾個氣嗝,“噔噔噔”進(jìn)屋拿了臉盆出來,渾身的肉一咕涌一咕涌的。九叔已經(jīng)把腸子捋、刮、捅,過了一遍;入盆的時候,再捋,再漂,再捅,然后撒上堿面子,要子丑舀半盆涼水,拔在那兒,將污腥油膩褪盡。太陽紅了一會兒臉,又拉下臉罩,浮浮地掛在天邊。子丑找個凳子,坐在九叔一邊。九叔抽出燒紅的烙鐵,燎羊頭、羊蹄子上的毛,青煙一股一股往上躥,一陣陣的焦臭味兒,滿心滿肺地亂鉆。子丑真后悔買了這樣一副羊下水。子丑兩只手夾在兩腿間,眼睛在院子里搜尋,看見什么都傷心,說:“九叔,你說,我每天折騰來折騰去有什么意思啊?我這是為誰鬧活哩?自己做不了的活兒,還把你拖上,享受的人還不知做甚哩。九叔,你說這日子有什么意思?”九叔說:“咋啦?你這日子不是過得挺好嗎?你們剛成親那會兒,家徒四壁,要啥沒啥,還記得不?”子丑說:“哪能忘了呢!正因?yàn)榧彝剿谋?我娘才想著要跟高福家換親哩,他妹子嫁給我哥,我嫁給高福。他家窮,我家更窮,我和他妹妹,一人挎?zhèn)€小包袱,里面包了兩件舊衣服,各自走出家門,步行到對方家,就算是把自己嫁了。我的小姑子成了我哥的媳婦,我給高福家頂了門戶,生兒育女。九叔,那可真是家徒四壁啊!新婚之夜,破炕上只有一領(lǐng)席子,高福把他祖上留下的一件羊皮襖,墊在我身子底下,怕我硌得疼,又怕扎上刺。”說著眼淚就下來了。九叔把另一半羊頭翻過來說:“我知道高福窮,至于晚上鋪沒鋪羊皮襖,我就不知道了?!本攀逑氚炎映蠖盒?可子丑就是笑不起來,抹一把淚說:“窮,我不怕。臨嫁前,我娘就說了,說子丑啊,你跟你男人好好過,要不,你嫂子也會飛的,咱家也會斷香火的。窮不怕,男人是摟柴的耙耙,女人是捆柴的腰腰,只要窮得有志氣,兩顆心往一塊兒使勁,日子就會慢慢好起來的。九叔,自打進(jìn)了高家的門,我可是睜了心眼眼,一心跟高福過日子啊?!本攀逭f:“這,地球人都知道,子丑是把過家的好手?!弊映笳f:“我開懷早,進(jìn)門第二年,就給高福生了文興,把高福喜的,一到晚上就摟著我說親熱話。五六年頭上,又翻修了房子。過了幾年,又添了雯雯……”九叔說:“可不就兒女成雙了嘛!”子丑說:“有娘的教導(dǎo),說房子是人的臉面,活的時候是住處,死了是棺材,總想要高福往人前活,我是既勒緊褲帶攢錢,又給他打氣,把房子推倒了全部翻修,換成了鋼筋水泥的。高福也爭氣,前兩年又承包了梨園,收成馬馬虎虎,還說得過去。原指望能快些富裕起來,不成想,去年是旱災(zāi),今年是雪災(zāi),你說咱農(nóng)民想過個好日子,咋這么難呀?”九叔放下手里的活兒,渾身上下摸起煙來。子丑又抹了一把淚說:“瞧我,盡說閑話了,倒忘了給九叔點(diǎn)煙倒茶了?!闭酒饋?晃晃先前倒的茶,已經(jīng)涼了,又重新倒上說,“回屋歇會兒吧,抽根煙,喝杯茶,這些活兒不急?!本攀逭f:“不啦,不啦,緩口氣,這活就完了?!弊映蟀褵熃o點(diǎn)上,九叔重重地抽了一口,“咝兒咝兒”地咂嘴。九叔說:“這好日子才開個頭兒?!弊映笳f:“這日子是會好起來的,可我心里這結(jié),啥時候才能解開呢?”便捂著臉哭了起來。九叔問:“是不是高福做了甚對不住你的事?芽看到了,還是聽到了?”子丑咬著牙搖搖頭,把淚蛋蛋摔成八瓣兒。九叔默默地抽著煙,站起來,在院子里走動,看看豬窩,豬們乍起耳朵聽聽,是不是主人招呼它們吃午餐;瞅瞅雞窩,雞們也眨眼看他;又抬起頭,看看一排正房,東邊一溜過庭走廊,哪兒都亮堂堂的,收拾得井井有條。九叔嘆了口氣,重又回到灶邊,拾掇起羊蹄子。灶上大鍋里的水已經(jīng)“吱吱”響開了,是子丑新?lián)Q的一茬水??淳攀宀徽f話,子丑一肚子歉意,說:“家丑不可外揚(yáng)哩。九叔,女人洗衣做飯,喂豬打狗,擦泥搗炭,生兒育女,辛辛苦苦,就為幫男人撐一片天地,就為這個家。可就這樣,還是拴不住男人的心?!本攀逭f:“男人的心,不是想拴就能拴住的。耐心些,他走不遠(yuǎn)的,沒準(zhǔn)兒幾天就回來了。子丑啊,你給高福留條回家的路,心有多寬路就有多寬哩,男人總歸是要回家的。”九叔燙好了羊蹄子,洗凈泡得發(fā)白的手,就要回去。子丑十分挽留,說:“九叔,你這就見外了,吃了午飯?jiān)僮?你就一個人,一人飽了全飽了。下午再給我鹵下水吧?”九叔拍拍子丑說:“不啦,幫個忙還矯情,要你謝哩,那九叔成啥人哩?這鹵下水呀,還是讓高福鹵吧?不過鹵的時候,調(diào)料可得放全了,八角,茴香,辣椒,花椒,料酒,姜,蔥,鹽,醬,醋,啥味兒缺了都不香,過日子就像這鹵下水——不不不,鹵下水就是過日子。子丑啊,等高福回來,你倆口子調(diào)吧,味兒豐富著哩?!本攀鍒?zhí)意要走,子丑只好送到門口,然后轉(zhuǎn)身回屋,“騰”地倒在炕上掩面痛哭。
8
蘇蘇不敢逗留,從高福的梨棚里出來,心里一陣陣狂跳,野地里的冷風(fēng)吹來,心尖兒還顫抖。說實(shí)話,她戀高福,粘高福,喜歡高福,是因?yàn)樽约赫煞蚯锔砩蠜]高福那股子橫勁兒、闖勁兒、韌勁兒、鉆勁兒,更少了高福骨子里那份風(fēng)情。這種風(fēng)情深深吸引了她。可自打高福被選上村主任,這種風(fēng)情帶給她的感覺淡了、淺了、冷了、乏了,而且她還聽到不少閑話。她蘇蘇不是攀高枝的人,她骨子里藏著孤傲。她知道自己長得嬌俏了些,卻生在農(nóng)村,謠謗自然多,一賭氣嫁給秋根,現(xiàn)在想來是個錯。她戀高福,與其說是對秋根的不滿和報復(fù),莫如說是填補(bǔ)了自己的情感空白。
這時已近中午,有人家已經(jīng)鍋碗瓢盆交響開了。有人家,則忙這忙那,吃飯錯開了時分,沒了規(guī)律,活兒緊著干完了,肚子餓得咕咕直叫。蘇蘇踏進(jìn)家門,腳步拿捏得相當(dāng)輕軟。她和高福已經(jīng)不是一天兩天了,輕車熟路,可畢竟心里發(fā)虛。輕挑起棉簾子進(jìn)去,秋根已經(jīng)倒在炕桌邊了,打著呼嚕,酒瓶子在地上碎成了一堆。蘇蘇長長地吐口氣,有些輕蔑地說:“自己做的酒,賣給人家,人家再兌了水,自己喝,不等于自己尿了自己喝嗎?沒出息的東西!”蘇蘇這樣罵秋根,是想找回自己心里的踏實(shí)。
秋根前妻的女兒彩蘭回來了,蘇蘇故意抬高嗓子說:“你爹喝成這樣,你也不管管,那么大姑娘了,瘋跑啥?”彩蘭利嘴,也不示弱:“我娘咋死的,還不是被你氣死的?”彩蘭剛才碰到了柴胡,柴胡為討好彩蘭,就悄悄把蘇蘇從高福梨棚里出來的事告訴了她。彩蘭留了個心眼兒,也不急著回家,就在巷口瞅著蘇蘇,見蘇蘇買了東西回家,前腳進(jìn)門,她后腳就跟進(jìn)來了。蘇蘇后悔自己不該那么和彩蘭說話,白招氣,便矮矮氣勢,不吭聲了,拿了笤帚掃碎玻璃。掃到彩蘭腳下,彩蘭一下子就踩住了蘇蘇的笤帚,蘇蘇往出抽,彩蘭站著不動。蘇蘇說:“你娘死,跟我有什么關(guān)系?要知道,你娘是得癌癥死的。”彩蘭說:“要是你不跟我爹好,我娘能得了癌癥嗎?”彩蘭的眼淚下來了。蘇蘇說:“你爹的廠子倒塌了,俺還心里堵氣哩?!辈侍m聲淚俱下,使勁兒搖秋根:“爹,你快看看你給我娶的這個后娘?!碧K蘇一指柜子說:“呶,那兒有醒酒茶,給他倒點(diǎn),你叫醒了,省得我叫他?!辈侍m不動,只管抱了秋根哭。秋根睡了半天,經(jīng)彩蘭一折騰,酒醒了一半,睜開眼說:“哭啥?老子還沒死!”彩蘭便止住哭,鼻子一抽一抽的。蘇蘇掃完了地,走過來看看秋根:“你醒了?我做飯去?!薄罢咀?你剛才上哪兒去了?你和誰在一起,到底干了些啥?當(dāng)著我爹的面說清楚!”彩蘭坐在炕上,一只手搭在秋根的胸口,不依不饒。秋根欠起身子說:“你這孩子,怎么沒大沒小的,平時我是咋跟你說的?她是你的娘?!辈侍m說:“后娘!”秋根說:“后娘也是娘!”彩蘭說:“我沒她這樣的后娘!爹,你到底怎么了,酒坊倒塌了,你的心是不是也死了?”秋根揚(yáng)起一只手,看著彩蘭委曲的樣子,又慢慢放下了。彩蘭原以為秋根會護(hù)著她,沒想到遭了訓(xùn)斥,收住的眼淚便又下來了,眼睛里噴著憤怒。蘇蘇說:“她再大,也是個孩子,別跟她計(jì)較。彩蘭,你也大了,說話別沒輕沒重的,你爹心里不好受,咱們別惹他生氣??爝^年了,大家都消停些,省得霉氣加重,來年也不得翻身?!鼻锔饋?說嘴干得不行,要水喝。蘇蘇進(jìn)了南房,舀了面,提了一棵白菜出來,進(jìn)了屋。從彩蘭的眼神里,蘇蘇知道,彩蘭在秋根面前已經(jīng)說了什么。蘇蘇心里笑彩蘭到底年輕,心里有什么,臉上就寫著什么,于是更加從容,和她的面,切她的菜,剝她的蔥。
9
高福等蘇蘇走了以后,坐在爐邊,想起前幾天去縣里跑修學(xué)校和水利的項(xiàng)目資金,才知道自己對官場的跑、送、吃、喝、應(yīng)酬等諸多事,真的不懂,人際關(guān)系貧乏得厲害。他有些犯難:退下來,招人笑話;做下去,又何其艱難!不想罷了,一想就叫他沮喪。理理思緒,最后只剩下一個念頭:走吧,到別處??,然后回家算了,兩口子吵架,能吵得清個啥?再說,子丑也挺不容易的,家里的活兒全做了。高福鎖了門,大步向村里走去。先到了金明家,金明女人病歪歪躺著,上氣不接下氣地告訴他金明在河口上。高福瞟一眼吵吵鬧鬧的大紅袍家,抬腳走了。本想回家,猛想起福全說過,臘月二十四梨款就回來了,讓他去取。高福罵自己蠢透了,剛才還放在腦邊,一會兒就丟在腦后,都是蘇蘇給攪的。高福拐進(jìn)了福全家,福全正戴著眼鏡撥拉算盤,見高福進(jìn)來,就說:“高主任,取款來了吧?”高福笑笑,側(cè)坐在炕邊。福全說:“你呀,無事不登門。梨款前兩天就回來了,知道你當(dāng)上主任了,就是忙,我還想著要給你送去呢?!备吒Uf:“我不是不敢催你嘛?”福全說:“回是回來了,是轉(zhuǎn)賬支票,不過用不著急,一會兒咱哥倆好好喝兩盅?!备H粥枥锱纠泊蛄艘煌?說終于結(jié)完賬了,快過年了,該利索的,都給大家伙兒利索了。高福說:“是哩,是哩。福全哥,你可真能行,大隊(duì)小隊(duì)你做了一輩子會計(jì),農(nóng)業(yè)社散了,土地承包了,你又做起了經(jīng)紀(jì)人?!备Hf:“還有你想不到的哩,你看這是什么?”福全指指桌上的一沓書。高福拿起來看,一本是《走遍美國》,一本是《商業(yè)英語術(shù)語》,他吃驚不小,說:“你還學(xué)外語?真能行啊!”福全說:“你學(xué),你也行?!备吒Uf:“我可沒那本事。”福全說:“不行,得慢慢地學(xué)。這不,媳婦是教外語的,我先跟她學(xué)?!备H诉M(jìn)來說:“高福也不是外人,老頭子,你說你整天和兒媳婦磨磨嘰嘰的,叫人看見了多丟人?!备Hf:“糊腦子,你曉得個啥,那是在請教人家,問你你懂?”福全女人說:“我不懂!”福全說:“你不懂就別瞎吵吵,無事生非,做點(diǎn)有用的事兒吧。炒幾個菜,我和高福兄弟好好喝兩盅?!迸瞬辉僬f什么,系圍裙忙開了。福全收了賬簿、算盤、英語書,把炕桌往中央移了移,招呼高福上炕。高福也不見外,脫鞋上炕,盤腿坐下,端起福全遞過來的茶,呷了一口說:“咋,今年的梨走得可以吧?”福全說:“價格倒是可以,就是人家嫌咱們的梨?zhèn)€頭太大,不合標(biāo)準(zhǔn),這樣剔除得不少,等級起不來。再一個就目前看,酥梨的市場好,可咱們酥梨種少了,雪花梨種多了?!备吒Uf:“不行的話,咱們明年就換種,砍一部分雪花梨,補(bǔ)種一批優(yōu)質(zhì)酥梨。”福全說:“弄不好,只能這樣?!备吒Uf:“唉,剛開頭那幾年,不結(jié)梨,愁;掛果了,收成也可以,也愁。愁啥?愁市場,愁賣不出去,愁賣不出個好價錢?,F(xiàn)在好了,有了你這根線,能替大伙兒解一下愁了?!备Hf:“你說的沒錯兒,那兒的需求量可大了,都出口,就是再有咱們這樣的幾十個村,也怕供不上哩。所以,我就想啊,能不能把鄰村的梨農(nóng)也聯(lián)系起來,走咱這條線兒,產(chǎn)生幾個地地道道的經(jīng)紀(jì)人。”高福說:“咋不行?芽咱們得對外宣傳哪,村委負(fù)主要責(zé)任。這是好事兒,多少人盼不得哩?!备H呐艘魂囌?、燉、炸、炒,菜已經(jīng)布上了。高福頭上早早禿了頂,瓦亮瓦亮的,喝了酒,更像燈泡似的,不停地摸著后腦勺。福全的女人說起大紅袍的男人在外面打工還沒有回來,福全說:“農(nóng)民拋開土地,出去打工,背井離鄉(xiāng),明面上看,能掙幾個現(xiàn)錢,依我看哪,也不是個長久之事,還是種地好啊,地能生金。高福,你細(xì)品品,上頭的政策,是不是就是朝這個方向指導(dǎo)的?為啥免土地稅啊?很明顯,你說是不是?”高福夾了一筷子土豆絲,送進(jìn)口里說:“是,我也看出苗頭來了。這社會,不好好做人不行,不好好找出路不行,不好好依靠土地生金不行。所以我說,咱們村的耕地誰也不能動邪心思,百金不換,只要我高福還在這個任上?!苯鹈鞲?zhèn)上換地的事兒,福全也聽說了一些,這時候,他一擊桌子說:“高主任啊,有你這句話,人們心里就踏實(shí)了。”高福有些激動,說:“你看看咱們這一片酒坊有多少,酒里兌水,水里勾兌酒精,坑誰呀?誰是傻子?坑這個坑那個,騙這家騙那家,可坑來坑去,騙來騙去,最終還是坑騙了自己?!?/p>
酒喝得差不多了,福全起身打開炕柜,取出一只黑皮包,抽出一張支票,交待高福說:“高福,這是你的梨款子,一共兩萬三,你自己辦理去吧?!备吒=舆^支票,瞇著眼看了半天說:“哥,你也提成些吧,兄弟還能讓你白操一回心?”福全說:“該抽的手續(xù)費(fèi),我都抽了。不瞞你說,不是哥要掙你們的,方方面面的關(guān)系都得打點(diǎn)呢,打點(diǎn)就得花錢,你們也能理解。這些都是凈扣的,是你們一年的收成,快收起,快收起!”高福千恩萬謝,下炕蹬鞋,出了福全家的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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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福正要去鎮(zhèn)上的信用社,鄰村的村主任給高福打來電話,說是一起去縣上看看項(xiàng)目資金有沒有頭緒。高福當(dāng)下就風(fēng)風(fēng)火火地趕到縣里,但要找的領(lǐng)導(dǎo)不在。第二天,高福他們又去了,領(lǐng)導(dǎo)在倒是在,就是冷淡得很,給煙不抽,請吃飯也不吃。好說歹說,高福掏腰包請領(lǐng)導(dǎo)吃了頓飯。飯桌上,高福自忖自家沒有高明的公關(guān)手段,就只好喝酒。一頓飯,喝了兩瓶半老白干,結(jié)果又吐又泄又哭又笑,那領(lǐng)導(dǎo)見他實(shí)在,終于在項(xiàng)目資金上松了口?;貋頃r,高福臉上掛著笑,眼里淌著淚,醉成了一堆泥。
緩了好幾天,高福到鎮(zhèn)上信用社時,秋根已經(jīng)被信用社主任老張叫到了儲柜前。老張說:“秋根啊,你看,你也是我們的老客戶了,信用社靠什么活,你很清楚。這一次,你走了背運(yùn),我們也很同情,但人情是人情,還貸是還貸,兩碼事。也不要怪我老張不給你面子,實(shí)在是……你說吧,你的貸款啥時候能還上?”見秋根半天不說話,老張便催促:“你倒是說話呀?”秋根耐不過開了口:“老張,我問你,我們村德富的貸款還了沒有?”老張說:“你說你的事就行了,管人家的干嗎?”秋根瞪起眼睛說:“你說,到底還上了沒有?”老張壓低了聲音說:“沒有?!鼻锔f:“同樣是還貸,為什么你只催我,不催他?”老張說:“他的土煉油不是正運(yùn)轉(zhuǎn)著嗎?”秋根說:“你是不是見我的酒坊倒塌了,就催我還貸?你是狗眼看人低,還是落井下石啊?”老張說:“你看你這話說的,我們也得活呀,盡弄些呆賬死賬,一幫子人咋活呀?”秋根說:“你知不知道,土煉油上頭管制最緊,這兩天就要取締了?等德富的爐子,有朝一日叫鏟車鏟了的時候,你是不是也像催我一樣催他呀?”老張說:“那當(dāng)然,信貸政策對誰都一樣?!鼻锔f:“是嗎?”見秋根要硬來,老張就翻起眼皮說:“秋根,你別自己倒了霉,還不起貸款,就像瘋狗一樣,四處亂咬。德富發(fā)橫財(cái)了,賺大了,就是爐子被推倒了,摳個指甲縫,也能還得起貸款。而你呢,錢都給那些推牌九的掙了吧?這些我們都不管,而且也管不著,你賣什么屁眼,只要能把貸款還上就行。你偷人,搶人,叫老婆賣×,我們也管不著,只要能還上貸款就行?!鼻锔话炎プ±蠌埖念I(lǐng)口,揮上去就是一拳。老張的鼻血立刻像蟲子一樣爬下來,老張捂了鼻子說:“你憑什么打人?”秋根說:“打的就是你,你狗眼看人低,你勢利眼,你侮辱人,你收受賄賂,看見我辦廠紅紅火火的時候,你舔我的屁股,要我貸你的款,說是經(jīng)濟(jì)不能不循環(huán),信用社必須為鄉(xiāng)鎮(zhèn)企業(yè)服務(wù)?,F(xiàn)在倒好,我的廠子倒塌了,你就變成催命鬼了,連幾天也不寬限!你要是真正扶持鄉(xiāng)鎮(zhèn)企業(yè)的話,這個時候,你應(yīng)該再貸給我一筆款子,讓我再運(yùn)轉(zhuǎn)起來?!崩蠌堃宦?急眼了,柜臺上的幾個儲蓄員也嗤鼻而笑。老張說:“照你這么說,我還應(yīng)該再貸給你款,讓你再做假酒去,再喝壞人?我再寬限你幾天,到時候還不上,你可別怪我們不客氣?!崩蠌堃幌伦幼兊寐暽銋?連眉毛都站起來了,鼻血滿臉,像個判官。秋根干脆坐在營業(yè)廳的椅子上,說:“喲,你翻臉咋翻得這樣快啊?告訴你吧,我這次來,就沒想著回去?!彼麖膽牙锾统鲆粋€紙包,“這是一包老鼠藥,你要是再敢催我一下,我就把它喝下去,我遺囑也寫好了,就說是被你逼死的?!崩蠌堃宦牸绷?“你要咋地?”這時候,高福進(jìn)來了,老張臉上帶著哭笑不得的笑,捂著臉,沖高福點(diǎn)點(diǎn)頭。秋根瞟一眼高福,轉(zhuǎn)頭對老張說:“德富啥時候還,我也啥時候還,不就幾個利息嗎?尿泡打人,臊誰哩!”老張心想,真是橫的怕愣的,愣的怕不要命的,這事兒全讓我遇上了。遂放下秋根,到里間洗了鼻血,出來堆了笑臉,走到高福面前說:“高主任是存哪,還是取哪?”高福說:“先把賬轉(zhuǎn)了,再續(xù)存?!崩蠌埿σ饕鞯卣f:“行行行,請到那邊辦手續(xù)?!钡睫D(zhuǎn)賬窗口,高福掏出支票。老張又思謀著什么,蹭到秋根面前,給他倒了水,說:“秋根,別急,看在多年交情的份兒上,我再給你緩幾天,行不行?可你也得替我想想,這年關(guān)了要結(jié)賬,你能不能先湊上,先還了,等賬結(jié)了,你再貸出來?”秋根說:“那么多錢,你讓我到哪兒挪騰去?”老張拿眼瞅瞅高福,高福正低頭填存款單。秋根立刻明白了老張的意思,站起來說:“球,他掙的錢遲早要流到我布袋袋里。”說罷大步走了,走了兩步又返身回來,收起那包老鼠藥,狠狠地瞪了一眼老張。老張一時間目瞪口呆。高福辦完了手續(xù),把那筆款子存了個一年期。老張臉上浮著笑,走過來說:“辦了?”高福說:“辦了。主任哪,你這兒的辦事效率提高了?!崩蠌堈f:“改進(jìn)嘛。高福同志,這二年,種梨樹發(fā)了啊?”高福說:“一般一般。秋根哩?”老張說:“走了?!备吒Uf:“進(jìn)門時,還見你們談得熱乎哩,一轉(zhuǎn)眼就走了,我也走哩。”老張緊送到門,熱熱地說:“歡迎常來儲蓄,你們的日子好了,我們的日子也就好了。”高福說:“主任的服務(wù)態(tài)度就是好,常想著我們農(nóng)民。”老張把高福拉到一邊,壓低了聲音說:“你找秋根有事?”高福說:“也沒什么事,就是想跟他說說種梨樹的事??此懿荒馨丫品坏氖孪葦R一擱,集中精力搞種植?!?/p>
老張的臉沉下來了。
11
天陰陰的,彩蘭從家里出來,沒走兩步,就碰見柴胡。柴胡老遠(yuǎn)就打招呼:“彩蘭彩蘭,你做甚去哩?”彩蘭也不搭話,眼睛紅紅的。柴胡急走了過來,見彩蘭不語,就說:“咋,和蘇蘇后媽吵架了?干仗了?我就說嘛,不告訴你吧,你硬逼著我說?,F(xiàn)在好了,你受了氣吧?芽”彩蘭說:“去去去,滾一邊兒去,嚼舌頭老婆!”柴胡見彩蘭噘了嘴,臉上馬上松了些說:“對對對,我是嚼舌頭老婆,行了吧?你可別往心里去,就當(dāng)我啥都沒看見,就當(dāng)我啥都沒說。你大人大量,就當(dāng)我放了個屁,成不成?”彩蘭說:“你滾遠(yuǎn)點(diǎn),別讓我再看見你!”柴胡說:“咋,你就這么不喜歡我?我可喜歡你哩,做夢都夢見娶你哩。”
彩蘭甩開柴胡,來到村外的目爺廟前,站在廟廊下,東張西望,來來回回地走,顯然是在等人。不一會兒,一個矮墩墩的身影,身上掛著大包小包,吃力地走了過來。彩蘭迎上去,喊了聲“文興”。文興一看是彩蘭,說:“你咋又在這兒接我哩,這么冷的天?”彩蘭羞羞地看著文興說:“天冷才見心暖嘛,你學(xué)得怎樣?”文興說:“農(nóng)業(yè)技術(shù),果樹栽培,嫁接管理,技術(shù)多著哩,學(xué)起來空虛,用起來可能就有些意思了?!辈侍m說:“看起來,你爹娘把你送出去學(xué)這個,還是想讓你做繼承人哩?!蔽呐d說:“這不能怪他們,誰讓我沒有好好學(xué)習(xí),撲不進(jìn)大學(xué)的門檻兒,如今也只能學(xué)個技工了?!辈侍m說:“你看你爹長得矮,一肚子心哩。”文興說:“這話說的,我可不喜歡這棒槌身子,到了我這一代,得改良品種哩。爹禿禿一個,娘禿禿一窩,挑選優(yōu)良品種,勢在必行哩?!辈侍m說:“你看我是不是優(yōu)良品種的他娘哩?”文興看她的個頭,比半年前又高了一大截,半笑不笑的,提了包就走。彩蘭搶了一個包,走在前面,累得直喘氣。文興便上來要包?押“本來力氣小,還要逞能!來,還是給我吧?!辈侍m不給,直奔廟前來,說?押“文興,咱們在這兒歇會兒再走吧,反正天還早著哩?!蔽呐d說:“早甚哩,天短短兒的,一會兒就黑了,我得趕緊回去,向我娘報到,要不她會著急?!辈侍m堅(jiān)持要歇,死拖活拽,把文興的包拖上了臺階。文興拗不過,也只好上了臺階,扶了彩蘭一把,把包提到了廟門前。文興說:“這兒破破爛爛的,有啥好歇的?還是快回吧?!辈侍m放下包,一下子把他拉進(jìn)了廟里,勾住他的脖子,嘴唇直往上湊。文興急了,說:“包包,包包……”彩蘭說:“……沒人偷你的。”嘴已經(jīng)貼上來了,文興一扭臉,嘴貼到了彩蘭的胸前,彩蘭急了,把他的臉扳過來。終于,滾燙的嘴唇粘在了一起。兩人的呼吸開始笨重起來,彩蘭呻吟著說:“文興哥,你快回來……娶……娶……”文興也受了刺激,抖了兩只手把彩蘭摟得更緊了……
秋根從信用社出來,急急往回走,他沒走原路,怕碰上高福,就走了一條繞遠(yuǎn)的路。路過目爺廟,秋根走到廟前,看雪地上的腳印雜沓,門口又放著一個大包,想是哪個流浪漢在這兒歇腳。秋根站住,側(cè)耳一聽,隱隱有人的呻吟聲,就躡手躡腳上了臺階,爬在門上一看,心里大叫,我他媽的老天爺啊,怎么看著像彩蘭?只見彩蘭正被一個后生摟著親嘴,那后生好像是高福的兒子文興。彩蘭的兩只手一會兒在空中亂抓,一會兒在那后生的身上亂摸。后生的腳踮著,腰弓著,胯使勁兒往彩蘭身上湊,往彩蘭身上頂。彩蘭也不躲,反倒迎合著,舒服得直哼哼。秋根的血直沖腦門,他屏住呼吸,輕手輕腳從臺階上下來,咬牙切齒地說:“張家的女人全讓高家的男人摸到手了。”他三步兩步趕回家,蘇蘇正躺在炕上,蓋著一條毛毯睡覺。
秋根“嗖”地一下把毛毯揭了,蹬鞋上炕,就扒蘇蘇的衣服。蘇蘇本來也沒睡緊,只是瞇了眼,東想西想的。秋根粗暴地去吻蘇蘇。秋根說:“你在外做下丟人的事,當(dāng)我不知道?”見蘇蘇不吭聲,秋根手下的揉捏勁兒就更大。蘇蘇咬了牙,一字一板地說:“是,我跟高福好,是因?yàn)樗饶阌行挠?jì),什么都能做出個道道來。你又高又大,可是個臭皮囊?!鼻锔宦?火了,“騰”地跪起來,拽了蘇蘇的頭發(fā),硬把蘇蘇的頭往襠里摁,嘴里說著:“那是因?yàn)槟銖膩砭蜎]愛過老子,沒在老子身上下過功夫。你要用心愛了老子,在老子身上下了功夫,老子就不會比高福差!”蘇蘇被摁得唔唔直叫:“……惡心,牲口,不是人養(yǎng)的……”蘇蘇越罵,秋根手下的勁兒就越大;秋根手下的勁兒越大,蘇蘇的脖頸就越硬,最后變成了一副寧死不屈的樣子。最后,秋根松開了蘇蘇,自己趴在炕上嗚嗚大哭。蘇蘇起伏著胸脯,披頭散發(fā)地說:“沒出息的東西!”秋根爬起來,一頭扎進(jìn)蘇蘇的懷里,拱著蘇蘇的下腹說:“蘇蘇,我可是從頭到腳喜歡你呀?!碧K蘇說:“你以為我心里好受嗎?我剛進(jìn)門,你不抽煙,不喝酒,可自從酒坊倒塌了以后,你煙抽得兇,酒喝得兇,啥事兒都不管。我進(jìn)門三年了,肚子一點(diǎn)動靜都沒有,我就不信,我是個只開花不結(jié)果的女人!秋根啊,我心里也苦啊……”
12
高福從信用社回來,心里歉歉的,四下里瞅秋根,可秋根連個影兒都沒有。高福心里的歉意就又深了一層。他和蘇蘇是去年夏天給梨套牛皮紙?zhí)椎臅r候熱起來的。去年,高福的梨坐果最多,雇傭了兩撥女人都戴不過套來??晒?jié)令不饒人,高福只好四處找人,街上碰見蘇蘇,就那么隨口一問,蘇蘇便滿口答應(yīng),當(dāng)下?lián)Q了裝束,就跟著他下了地。高福自然感激不盡,干活時免不了一些殷勤。蘇蘇干活兒特別賣力,抽空兒還和高福打趣兩句。蘇蘇說:“高福啊,你的梨咋授的粉啊,坐了這么多果子?”高福說:“有人工授的,也有自然授的?!碧K蘇說:“人工咋授啊,麻不麻煩?”高福就一本正經(jīng)地給她講講,然后憨厚地笑笑?;顑焊赏暌院?高福讓子丑給蘇蘇去送工錢,蘇蘇說啥也不接收,說鄉(xiāng)里鄉(xiāng)親的,幫幫忙哪能收錢,說不定以后會用著高福哩。子丑一聽有道理,也就不好再說什么了。倆口子把蘇蘇的情記在了心里。秋天梨下樹了,蘇蘇又過來幫忙,得了空,看看沒人,蘇蘇就請教高福:“這梨咋能分辨出雄的和雌的?”高福一時迷迷瞪瞪,不知蘇蘇啥意思??纯刺K蘇,正朝他笑,一臉的期待。高福一下恍然大悟,找了兩個梨,指著一個說:“這屁眼深的就是雌梨,屁眼淺的就是雄梨?!碧K蘇又問哪個口感好,高福心里嘀咕,這問題便問到點(diǎn)子上了,可不回答又不好,換個表情說:“雌梨水大,口感細(xì)膩,雄梨稍帶木性,口感較粗。”說著,摘了一個好梨給蘇蘇,“你嘗嘗不就知道了?”看著高福一本正經(jīng)的樣子,蘇蘇笑彎了腰。高福透過她的前襟子,瞄見兩坨子白生生的肉,只覺得眼前一黑,血往上直涌,臉就脹得通紅郵。那天蘇蘇磨蹭到最后,和高福有了第一次。有了第一次也就有了第二次,第三次……
高?!翱┲┲ā弊咴谘┑厣?眼前跳動的全是蘇蘇的影子,心里說不清是懊悔,還是舒坦。一會兒覺得,女人就是不該招惹,一上癮就像狗皮膏藥沾在了身上,想甩都甩不掉,想蹭都蹭不掉??捎钟心膫€男人不想得到異性的青睞?再沒出息的男人,也想占盡天下風(fēng)流。更何況,蘇蘇這個女人,叫你不犯錯誤,就覺得對不起自己。一時間,高福的心里塞滿了什么,想加快腳步,卻又快不起來。夜幕已經(jīng)落下來,高福決定回家去,向子丑認(rèn)個錯,與子丑和好了,再也不跟她生氣,和和氣氣地過個好年。前幾天,從縣上回來,醉成那樣,真正心疼自己的還是老婆。再說,兒子文興馬上就要回來了,一家人團(tuán)團(tuán)圓圓,好好享享天倫之樂。高福走到十字路口,自家的家門就在眼前,蘇蘇家在不遠(yuǎn)處。高福驀然悟道,遠(yuǎn)嫖近賭,自己犯大忌了,心一下子沉到無邊的黑夜里了。這時,柴胡撲踏撲踏過來了,湊在臉上認(rèn)清他是高福,便著急地說:“叔,你家雯雯在電線桿底下睡著了?!薄霸谀膬?”高福急忙跟柴胡去找。果然,雯雯蹲在電線桿下,兩手抱膝在打瞌睡。高福二話沒說,拉開衣服,抱起雯雯,就疾步往回走,邊走邊說:“這孩子,這么冷的天兒,睡在外頭,也不怕傷風(fēng)感冒!”
高福把雯雯抱回家,子丑正在燒豆腐,屋子里彌漫著油煙味兒。高福把雯雯放在炕上,給脫了鞋,枕上枕頭,蓋上一張小被子,然后對女人說:“你就只顧忙那些破活兒,也不顧顧孩子!”子丑說:“咋啦?”一笊籬焦黃的豆腐在手里掂來掂去。高福從子丑的口氣里,沒有聽出怨氣,就又說:“咋啦?你說咋啦?孩子像個沒娘的,睡在外頭的電線桿底下?!弊映蠡A艘惶?趕緊放下笊籬和筷子,走到炕邊,摸摸孩子的額頭,沉沉的,有些發(fā)熱。叫兩聲,也沒有反應(yīng),再叫兩聲,還是沒有反應(yīng)。子丑急了:“娃怕是丟魂兒了?!备吒Uf:“丟魂兒了?沒聽說過,是不是玩得太累了?”子丑說:“不對,我得去找九叔?!闭f著解下圍裙,要高福把鍋里的豆腐撈出來控控油,自己出門去找九叔。
找了好幾個地方,九叔都不在,子丑心想,沒個女人,男人就成了孤魂野鬼,沒個收攬了。終于在金明家找見了九叔。金明的女人好像病又加重了一些。九叔吸著旱煙,正和金明商量著什么,隔壁的大紅袍家,依然人頭攢動,吆三喝四,打著麻將。子丑說:“九叔,你在這兒哪,快去給看看吧,你侄女雯雯迷迷瞪瞪的,像丟了魂兒?!本攀鍐柺巧鯐旱氖?子丑說剛才。金明說:“這世道是咋啦?得癌癥的人越來越多,做酒的叫人酒精中毒,你家孩子又丟了魂兒,今年夏天,河里還漂下來一頭怪魚,頭上還長著角哩?!本攀逭f:“天意最深,天機(jī)最巧,不要瞎說?!?/p>
子丑和九叔從金明家出來,剛拐過巷口,就碰見彩蘭和文興親親熱熱地相跟著,提著大包,拎著小包。柴胡遠(yuǎn)遠(yuǎn)地看著,氣呼呼地走開了。子丑問:“咋回來這么晚了?”文興說:“媽,車晚點(diǎn)了。這是咋啦,急急慌慌的?”子丑說:“回去再說,這是九叔。文興,叫九爺爺?!蔽呐d怯怯地叫了聲“九爺爺”。九叔哼了一聲,也不搭話,背了手只管往前走。子丑看見彩蘭背了包,一晃一晃的,便說:“沉吧?來,我背吧。”彩蘭低了頭,急著說:“不沉嬸,我從同學(xué)家過來,正好碰上文興回來了,就相跟著過來了?!弊映笠膊欢鄦?攆上九叔,進(jìn)了家門。雯雯果然燒得厲害,時不時還說胡話。高福手足無措,翻來復(fù)去說著一句話:“我孩兒咋啦,我孩兒咋啦?”九叔站在炕前,摸摸雯雯的額頭,翻翻眼皮,叫子丑拿只干凈碗來,要她舀一下水甕里的水,不管多少,只能舀一下。子丑伸手舀了一下,沒舀著,八擔(dān)甕,水快沒了。這幾天,高福不在家,子丑忙里忙外,顧不得多接水,只管夠吃了就是。子丑一時著急,說:“九叔,水到甕底了,沒夠著?!备吒Uf:“我來舀吧?!蔽呐d說:“那不簡單嘛,外面接一桶回來就行了?!闭f著,就挽起袖子,提起水桶要去接。九叔擺擺手,叫子丑踩了凳子去舀。子丑踩了個高凳子,半個身子都戳進(jìn)甕里了,終于舀出一碗水來。九叔又讓取了三支筷子,口里念念有詞,筷子拿在手里,在灶臺上了,立在碗中。居然奇怪,筷子真的立在碗中的水里了。彩蘭和文興看著,輕輕地“啊”了一聲。九叔說:“子丑,雯雯是丟了魂兒了?!备吒:妥映篌@問:“那咋辦?”九叔說:“這樣吧,你把孩子的外罩脫下來,卷了夾在腋下,到孩子睡著的地方,把孩子的衣服抖開,把孩子的魂兒抱回來。邊抱邊說,孩子啊,跟媽回去吧。孩子,跟媽回去吧。這樣,孩子的魂兒就回來了?!弊映缶o張地點(diǎn)點(diǎn)頭,問高福孩子是在哪兒睡著的,高福說:“就在十字路的第二根電線桿底下。九叔,我跟子丑一塊兒去吧?”九叔說:“就讓子丑一個人去吧?!?/p>
子丑走到十字路口第二根電桿下,展了衣服,嘴里顫巍巍地念叨著,抱了幾抱,就急忙往回跑。一進(jìn)門,九叔就讓她把外罩給雯雯穿上。不一會兒,雯雯的呼吸均勻了,出了一身汗,臉蛋紅樸樸的。九叔說:“沒事了,把孩子叫醒吧。”高福、子丑、文興、彩蘭一起趴在炕邊,推推,叫叫,叫叫,推推,雯雯睜開了眼說:“娘,我餓了?!弊映蟮难蹨I就下來了,抱起雯雯說:“娘給你做雞蛋掛面湯。”又指了指高福問,“你看,這是誰?”雯雯說爹,便叫著:“爹你快回來住吧,外面有大灰狼,吃人哩。”聽了女兒的話,又看看子丑,高福的心里很不是滋味,浮起一臉的笑,卻又僵在了臉上。九叔說:“一個大男人,你看看,做了些啥?”高福伸開兩只大手,說:“雯雯,讓爹抱抱?!宾┤鰦傻?fù)涞礁吒牙?高福一臉的受寵若驚,指著文興說:“雯啊,這是誰回來了?”雯雯想了想,說“brother”,撲著又要文興抱。九叔說:“這孩子叫文興什么?”高福和子丑說:“我們也不知道。”文興和彩蘭說是英語里頭的哥哥。高福說:“那一準(zhǔn)是福全的兒媳婦教的,她不就在學(xué)校里教英語嗎?芽”雯雯有些得意地笑了,露出沒長齊的門牙。
13
九叔被子丑留下吃飯,吃了兩大碗湯面,和高福喝了幾盅酒,一副吃飽喝足的樣子,嗝一個都沒打,走了。臨走,拍拍高福的肩膀說:“鹵下水的時候,調(diào)料一定要放齊放足了?!弊映笙戳送?給文興倒上洗腳水,要他好好泡泡腳。母子二人說了一會兒話,高福插口道:“兒子,再過半年,你就畢了業(yè)了,就在咱這兒實(shí)習(xí)吧?”文興說:“爹,我早就想好了,我回來幫你打理那一片梨園?!备吒Uf:“爹就等你這句話哩。等這個年一過,咱們好好合計(jì)合計(jì),怎么才能料理好那一片梨園?!蔽呐d過去睡了,雯雯也睡了,臉兒紅紅的,睡得很安穩(wěn)。高福蹬鞋上炕,幫子丑鋪褥放被。子丑臨睡特意洗了洗下身,要高福也去洗洗,高福說:“我剛才洗過了?!弊映笳f:“你剛才洗的,是不容易帶回病來的地方?,F(xiàn)在要你洗的,才是真正需要洗的地方。”高福聽出些弦外音,也不還嘴,便跳下炕倒上水,又擦洗了一遍下身。二人睡在被窩里,子丑背向高福。高福輕輕地?fù)Я俗映?扳過身子來,臉對臉貼著。子丑卻閉了眼,不看高福。高福很想把那張支票取出來哄一哄子丑,可轉(zhuǎn)念一想,還是等到最關(guān)鍵的時候,再打出這張王牌吧。子丑也不說話,任高福在身上亂摸,高福邊摸邊想,子丑的皮膚就是不如蘇蘇的細(xì)滑。這個念頭一起,高福便趕緊彈壓住了,他告誡自己,這樣對子丑不公平。高福的撫摸,叫子丑很快就有了反應(yīng),臉色潮紅,喘息也粗重起來。高福一翻身,滿滿地壓在了子丑身上。子丑呻吟著呻吟著,眼淚就下來說:“到底是她喜歡你,還是你喜歡她?難道,她就是比俺好得多?”高福呆住了,不敢再動,輕輕地給子丑擦了擦眼淚,說:“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唉,我也是吃了啞巴虧的。一上手,就……頭大了?!备吒@了口氣,一副受騙上當(dāng)?shù)臉幼?。子丑不哭?一下子把高福掀翻,騎在他身上說:“你個沒良心的……”子丑顛著身子,胸前的兩坨子肉,像兩只兔子,一上一下地亂顫。高福有些落花流水,長一聲短一聲地呻吟:“子丑,子丑,你……我……?”子丑一陣狂顛,報復(fù)得痛快淋漓,從高福身上滾落下來。高福得了機(jī)會,三下五除二,把子丑收拾得熨熨帖帖,同時也把自己推向了高潮。兩人對望著,多日的陰霾煙消云散。高福把那張支票從兜里掏出來交給子丑,子丑翻來覆去地看看,問高福:“你的腦子沒糊嘛,怎么沒交給她?”高福說:“你以為我傻啊?啥叫家里紅旗不倒,外面彩旗飄飄。要是吵著鬧著,和老婆鬧離婚,把家庭和責(zé)任拋到一邊,那就是糊涂男人,是失敗男人,是沒出息的男人。”子丑說:“你糊涂里藏著醒兒啊,你倒有理了。那我是不是也可以外面彩旗飄飄?芽”高福說:“那可使不得?!弊映笳f:“只許男人放火,不許女人點(diǎn)燈?!备吒0炎映髶У酶o了,說:“男人找個女人是有本事,女人找了男人就是賤貨……子丑,我知道你不是那樣的女人,為啥我走幾天就放心哩?俗話說得好,家有丑妻行千里啊?選”子丑還不依不饒,她又想起了蘇蘇,推推高福說:“一樣是女人,到底有什么不一樣?”
14
下了一場雪,年味兒越來越濃了,在村里四處彌漫。九叔又成了紅人,請他做肉食的人很多。子丑讓高福在家里鹵羊下水,自己和九叔等人剁餡子,做丸子,切五花肉,做燒肉。切、剁、烹、蒸、煮、燉、燒、煎、炸、鹵,九叔樣樣拿手。
德富心里盤算著他的煉爐,隱隱覺得這一次,不是給下來的人幾個錢就能解決得了,便再無心去麻將場了。再說哩,那些女人們也都忙了,場子湊不齊人了。德富這個人,不打麻將,就沒有營生干。他女人在家里忙死忙活,他也從不過問。這不,他又站在十字路口,一面等柴胡送了貨,把款給他結(jié)算回來,一面張望著蘇蘇。德富仗著自己本事,惦記蘇蘇已非三天兩頭,可終究沒弄到手。
前幾天,秋根為貸款的事發(fā)愁,整日喝悶酒,不理蘇蘇,蘇蘇正好成了出籠鳥,纏著和子丑生了氣在梨棚住的高福,著實(shí)痛快了幾天,連過年也有些顧不上了。大部分人家已經(jīng)做好了肉食,蘇蘇還沒有割下肉。人家的閑雜活兒,諸如擦抹打掃,洗洗涮涮,縫縫補(bǔ)補(bǔ),已經(jīng)干停妥了,蘇蘇還仍舊一塌糊涂。家里說有個彩蘭,可彩蘭也是每天東奔西跑的,自打文興回來以后,每天就在文興家,自家的事一點(diǎn)也指不上。蘇蘇氣得心里直罵,老人且死的,姑娘且嫁的。眼看臘月二十七了,蘇蘇趕緊推了自行車,去鎮(zhèn)上割肉,剛出門就遇上了德富。老遠(yuǎn),德富就拿眼睛瞄她,蘇蘇是不準(zhǔn)備理他的,騎了車子就走,可自行車一打滑,摔了個人仰馬翻。德富跑過來,就扶就說:“騎車也不看路,看哪哩?”蘇蘇爬起來也不搭話,推了車子便走。德富的嘴臭,看著蘇蘇的背影說:“咋,聽說你給秋根找了個單腿連襟?”蘇蘇一時糊涂,回頭問啥叫單腿連襟?德富說:“你看你,成天在道上混,連這個都不知道?!碧K蘇瞪著他,咬著牙說:“我就知道你狗嘴里吐不出象牙來?!钡赂徽f:“我是教你知識哩,瞧你一副不領(lǐng)情的樣子?!碧K蘇說有屁快放,德富說:“說話怎能成放屁?雙腿連襟嘛是親姐妹的男人,單腿連襟是指這個女人的丈夫和女人在外面找的男人……”蘇蘇說:“劉德富,你嘴上積點(diǎn)德好不好?我沒空跟你瞎扯,到鎮(zhèn)上割肉去了?!碧K蘇推車就走,德富攆著說:“你身上不是有肉嗎?而且是香肉,用不著割?!?/p>
子丑端了一盆子肉食,從九叔家出來。蘇蘇一滑一滑,推車過來。子丑站定,兩眼里冒出的全是火星子,在一片火星子中打量著蘇蘇。蘇蘇一抬頭,唬了一跳。子丑冷冷地說:“以后,你離高福遠(yuǎn)點(diǎn)兒。我可警告你,你要再找他,我可對你不客氣了!”蘇蘇說:“喲,瞧你把話說的,好像你們家高福是個香餑餑。”子丑一聽,更來氣了:“不要臉的東西,偷了人家的男人,也不害臊!”蘇蘇瞅瞅四周沒人,說:“你又沒捉住,說話要有證據(jù)。再說了,家肉哪如野肉香?”子丑的牙咬咬得格格響,把肉盆子往地上一放,就朝蘇蘇撲來:“我撕爛你這不要臉的!”子丑一扯車把,蘇蘇腳下一滑,連人帶車一起倒了。子丑壓在蘇蘇身上,蘇蘇抓住子丑的頭發(fā),二人撕打了起來。兩個人正打得不可開交,硬往緊要處抓,高福從鎮(zhèn)上回來了,拉這個拉不開,拉那個拉不開,就大吼一聲:“都他媽給我起來,也不怕丟人?”子丑一咬牙,扯了一把蘇蘇的下身,蘇蘇疼得差點(diǎn)背過氣去,狠命扯了子丑的一把頭發(fā),把頭皮都差點(diǎn)扯下來了。
15
蘇蘇和子丑干仗的事,很快傳遍了全村,當(dāng)然也傳到了秋根耳朵里。本該,秋根回去狠揍一頓蘇蘇,揍她給他戴了綠帽子,可是秋根沒有,也不想那樣去做。他給高福打了個電話,要他到自己酒坊走一趟。高福接了電話,知道是秋根給他下戰(zhàn)書,但如何個戰(zhàn)法,是白刀子進(jìn)紅刀子出,還是經(jīng)濟(jì)解決,他心里沒底。高福來到秋根的酒坊,窖子敞著,酒糟撒得滿地都是,和雪混在一起。一幅對聯(lián)早早地貼在柱子上:
名場利場無非夢場何必做出一副醉樣
冷藥熱藥總是好藥終醫(yī)不盡遍地炎涼
指著對聯(lián),高福問:“誰寫的?”秋根說:“能有誰,九叔吧?!鼻锔皖亹偵?把高福迎進(jìn)了一間破舊的小屋。小屋沒人住,也不生火,又冷又潮,叫人脊背上冷颼颼的。秋根說:“你看,哥,也沒水……”高福說:“免了吧,有甚話說吧?”秋根說:“你家文興喜歡彩蘭,你知道不?”高福說:“我沒聽文興說過,不知道?!鼻锔f:“前天下午倆人還在目爺廟里親嘴,你不知道吧?”高福一驚,說:“我們一點(diǎn)都不知道。不過,孩子們的事由他們?nèi)グ??!鼻锔f:“這是一,咱們再說第二件事。子丑打了蘇蘇,是因?yàn)槟惆?因?yàn)槟愀闪颂K蘇,干了我的老婆。我張家的女人都叫你高家收編了,你說吧,這事咋辦?”高福挺了挺身子說:“你說吧,咋辦?”秋根說:“偷女人就不要怕細(xì)身子,做了虧心事就不要怕出血?!备吒Uf:“你這是啥意思?”秋根說:“啥意思你還不明白,你是裝糊涂吧?我有三十萬貸款,你給還上了,這兩件事咱們就扯平了。彩蘭明年跟文興挑日子就辦,彩禮一分都不要。怎樣?”高福一下子跳起來:“張秋根,你還像個爺們嗎?你走了背運(yùn),還不起貸款,敢情是靠出賣家里的女人翻身啊?你還有點(diǎn)人性嗎你?你有種的,拿刀子捅我呀?沒錯,是我干了你的女人,你沖我來呀!”秋根低了頭,像被抽了筋似的說:“我跟你鬧,于事無補(bǔ)嘛。蘇蘇,我女人,你已經(jīng)干了,還能退回來?彩蘭已經(jīng)和你兒子親了,還能悔過來?只能這么的,我這兒出的全是軟件,你出點(diǎn)硬件,也算公平合理,這叫軟件換硬件。”看著秋根一副死皮賴臉相,高福跳了起來,沖秋根的臉就是一拳,秋根被打得捂了鼻子,接著又被打得捂了嘴。高福說:“怪不得蘇蘇嫌你窩囊,沒骨氣,渾身上下沒個能行的地方。蘇蘇紅杏出墻,活該!”秋根抹了一把鼻子和嘴,滿臉滿手血糊拉碴,說:“高福,你有能耐,把全村的女人都他媽伺候了,你這個村主任沒白當(dāng)。你沒聽說,有好幾家的男人,都交不起公糧了?芽”高福說你放屁,一甩門走了出來。秋根也跟了出來,沖著高福的背影說:“你到底給不給?你要是不給,我就上法庭告你,跟你沒完?!备吒W吡藘刹?站住,轉(zhuǎn)過身來說:“好吧,我給你個支票,但不是三十萬,就算我對蘇蘇的一點(diǎn)補(bǔ)償吧?!?/p>
16
子丑用一塊花枕巾包了頭,睡覺也不肯取下來,抖抖地縮在被窩里。女兒雯雯要尿尿,子丑也裝著沒聽見,高福爬起來,料理好女兒,伸了雙手來摟子丑。子丑翻手抽了高福一個耳光,高福捂了臉說:“輕點(diǎn),別讓孩子聽見?!弊映蟮难蹨I下來了,說:“兒子都那么大了,你還干那見不得人的勾當(dāng),你還給兒子娶不娶媳婦了?再說哩,不說你一時糊涂,管不住自己,教人以為我伺候不了你,沒關(guān)好自家的籬笆墻!”高福說:“都怪你沉不住氣,你要沉得住氣,還能有啥事兒?說來說去,你也是大的,蘇蘇見了你,還不得低著頭,叫你一聲姐哩?!弊映笳f:“那你說我是妻,她是妾?”高福說:“我可沒這么說。我知道,你是辛苦的,可她也是個可憐的女人……”子丑騰出手來,狠狠地掐了高福一把,高福疼得“喲喲”直叫。子丑說:“以后,再也不能提她?!备吒Uf:“行行行,再也不提她了。你看你的魅力多大呀,一摸你我就想來了。”說著就往子丑身上跨,折騰得子丑一片呻呻吟吟。高福說:“不收拾好你,就收拾不好她,就治理不好水峪村。老子說治大國若烹小鮮,我看是治政如調(diào)理女人。”子丑欲仙欲死,一會兒迷迷茫茫,一會兒混混沌沌,還沒緩過神來,高福已經(jīng)把她送進(jìn)了天堂。干完了,高福喘息半晌說:“秋根叫貸款逼得快上吊了,你明天把那張支票給我,叫他使使?!弊映笳f:“你瘋了,和他家的瓜葛還嫌少啊?”高福說:“瞧瞧,你又眼短了,兒子不要娶媳婦了?你難道沒見,自從文興回來以后,彩蘭成天泡在他身邊嗎?”子丑沉思著說:“是哩,我也看出來了?!绷⒖膛榔饋?赤裸著身子,跳到地上打開立柜,取出支票來,交給高福說:“明早起來給他,省得我把這事兒忘了?!备吒Uf:“先壓在枕頭底下吧,說不定還能生下個兒子哩?!?/p>
時間已經(jīng)很晚了,德富還在金明家喝酒。德富把頭往金明身邊靠了靠,說:“高福不是個東西,秋根的女人,本該是老主任的,他倒先睡了……”金明看了看里屋說:“別讓你嫂子聽見?!钡赂徽f:“嫂子還敢管你的事兒?”金明笑笑:“也不能明目張膽吧。”德富說:“是是是。高福那小子還叫自己的女人打蘇蘇,這事鬧大了,咱村的名聲也不好聽啊!”金明長長地嘆了口氣:“那是緣分啊?選不過,確實(shí)有傷風(fēng)化。不過,我已經(jīng)下來了。唉,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他找過我好幾次,我都懶得理他?!钡赂徽f:“不就是咱村和鎮(zhèn)里換地的事兒嗎?”金明一擺手說:“說說你的事兒吧,你的土煉油可是一本萬利的事兒啊,縣環(huán)保局來過好幾趟了,每次都給點(diǎn)錢打發(fā)走了。唉,應(yīng)付這事兒,煩人哪!”德富明白金明的意思,便從身上掏出一張銀行卡,放在炕桌上:“老主任,德富是受了您恩惠的,大恩不言謝,我都在這兒記著哩?!钡赂慌呐淖约旱男母C,接著說,“有我的就不能沒有您的。來,為表我的心意,干一杯!”二人喝完一杯酒,金明收起卡,打了個哈欠。德富知道老主任下逐客令了,心里直罵金明是個滑頭。正準(zhǔn)備走,可忽然又想起一事,說:“老主任,承包河渡口,龍口奪食,不容易吧?我看你可真是個有道行的人,給了別人還真下不來。”金明是何等人,聽到德富提到河口承包的事兒,心里直罵德富吃著鍋里的,看著碗里的,便壓低了聲說:“這承包河口,是我一塊心病,還不是為了能順順?biāo)男?”說著朝里屋努努嘴,“這幾年,她可是把我拖垮了?!钡赂徽f:“是老虎就有威。”金明嘆口氣說:“病貓了,抖什么威?!”德富說:“哪家發(fā)家致富沒靠老主任照顧?像福全,把農(nóng)民經(jīng)紀(jì)人是做大做強(qiáng)了,做出油水來了。他們這些成龍變虎的人,一年到頭,都應(yīng)該到老主任這兒來,匯報匯報工作,踩個足蹤?!苯鹈髡f:“福全這幾年不就是為梨農(nóng)們走了幾批梨?聽說還成功,我還用他走梨來?!钡赂徽f:“福全那可是個人精,愛做啥事情留的心眼兒,比人身上的氣眼兒也多。這不,地頭收人們的梨,價格上打一巴掌,把梨運(yùn)到山東,價格上再打一巴掌。這一里一外,發(fā)多少哪?”金明說:“那是人家的關(guān)系,你要有關(guān)系,你也可以做嘛?!钡赂恍πΑ=鹈髡f:“這就叫多種渠道,搞活經(jīng)濟(jì)。對我來說,村民們都有本事,各顯神通,誰富起來也好。那會兒有個想法,只求一條,就是逢年過節(jié)的,別忘了我這個老主任,過來走走,喝兩盅酒,聊聊發(fā)家致富的門道,我就心滿意足了。現(xiàn)在……下來了,那個想法也就瓦解了。本想和女人好好過日子,女人卻倒下了……”德富聽得小心翼翼,說:“日子確實(shí)是好了,人們的思想也確實(shí)雜了,風(fēng)化岌岌可危啊……”金明說:“回吧,我也困了。”德富只好下炕蹬鞋,往地上一站,兩腿酸麻麻的,幾欲跪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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轉(zhuǎn)眼,已經(jīng)是臘月二十八。子丑早晨起來倒了尿盔,站在豬圈邊看老母豬,預(yù)產(chǎn)期已經(jīng)超過兩天了??纯蠢夏肛i安心吃睡,沒有任何特別的異樣,子丑就又放心了,然后一迭連聲,叫高福起來,把一塊大塑料布圍在圈口上,好讓小豬崽免受風(fēng)寒。高福不敢怠慢,噌噌起來,想叫文興,子丑不讓,說讓兒子多睡會兒。高福爬上爬下,一會兒就搭好了塑料棚,然后洗了臉,匆匆吃了口飯,就揣上支票,往秋根的酒坊去了,秋根早已等在那兒,高福掏出支票給了秋根,頭也不回就走。秋根捏著支票,攆了幾步高福說:“現(xiàn)在豬肉都二十塊錢一斤,一個豬娃子還四五百塊錢哩,你就給這點(diǎn)算什么呢?”高福吐了一口唾沫說:“秋根,你要是成了塊器,狗兒頂個帽殼也能成了人?!鼻锔b嘴笑笑,看著高福走了。
子丑想起大紅袍的烙鐵沒還,就提在手里,頭上箍了塊頭巾,又拿個塑料袋,把兒子文興買回來的蛋糕,捏了十幾塊,另一只手提了,向大紅袍家走來。子丑惦掛著奄奄一息的金明的女人,拐進(jìn)巷口,先直奔金明家而來??斓浇鹈骷议T口時,遠(yuǎn)遠(yuǎn)地看見一個人影,在前面一閃不見了,像是蘇蘇。子丑本能地壓了壓頭巾,心頭像結(jié)了一塊冰,裝作沒看見,低頭進(jìn)了金明家。
那個人就是蘇蘇。她在秋根酒坊不遠(yuǎn)處看見高福,便把他叫住。高福說:“這大白天的,有事?”蘇蘇說:“秋根和你要什么了?”高福說:“也沒要什么,他就是資金周轉(zhuǎn)不開了,借幾個錢使使?!碧K蘇說:“你可別上他的當(dāng),他這個人陰著哩?!备吒Uf:“這個時候,你應(yīng)該為他說話,他是你丈夫,我是你什么?”高福側(cè)身而過,蘇蘇一跺腳說:“狗咬呂洞賓,不識好人心,真是個沒良心的。”
子丑一進(jìn)金明家的街門,就聽到屋里哭聲震天,原來是金明女人正咽下最后一口氣。子丑倒后悔起自己,不該今天過來,看死人咽氣不吉利,于是拖了步子往回走,走著走著,眼淚就下來了。金明家雜亂的忙碌和凄絕的哭聲,越來越遠(yuǎn),越來越淡。路過福全家門口時,鞭炮乍響,踏腳進(jìn)去,原來是福全得了一對龍鳳胎孫子。
18
子丑回到家里,給高福打了電話,告訴他要是沒事兒,就給金明過去幫忙幾天。自己把年貨置辦妥帖,囑咐了文興和雯雯,操心母豬銜柴草,就風(fēng)風(fēng)火火地跑到金明家了。福全因?yàn)榕聸_了喜氣,沒給金明幫忙。九叔、秋根、聚才、德富等人,都被金明請了去。子丑先是想到廚房里,摘韭菜,剝蔥兒,可一眼看見蘇蘇在,就轉(zhuǎn)身離開。正愁找不到個下手處,九叔叫她。九叔是個副總管,叫她做供獻(xiàn)用的面食。子丑心里一樂,想瞌睡給了個枕頭,正打在手背上了,避開那個狐貍精,省得人們七嘴八舌掏耳窩子。子丑鉆進(jìn)西廂房里,聚才的女人、大紅袍,還有一些鄰家女人都在。大紅袍正揉面,子丑便要搶過去揉,大紅袍說:“看著大嫂可憐,平時太不在意她了,心里落了不忍,現(xiàn)在出點(diǎn)兒力,就算是彌補(bǔ)哩。再說,我已經(jīng)沾了面手了,子丑你就不要摻和了?!弊映蟊闳?聚才的女人叫她把火燒旺些,自己配了些各色胭脂。幾個女人又蒸又炸,邊說些閑話,感嘆人生的苦短。
子丑抬眼看見高福,忙進(jìn)忙出,顯然也被指派了事情。這時候,雯雯跑來了,兩個羊角辮一搖一晃的,上氣不接下氣地說:“娘,咱家的老母豬銜開柴了。”子丑說:“緊不緊?”雯雯說:“不知道,我再問哥去。”說完就跑,子丑叫住說:“你哥做甚哩?”雯雯說:“我哥披了個大衣,坐在豬圈頂上,一邊看書,還畫畫兒,一邊和彩蘭姐說話?!弊映笳f:“這孩子,還真居高臨下哩?!本鄄诺呐撕痛蠹t袍都說:“快回去看看吧,明年的豬娃金貴著哩?!弊映笙胂胍彩?就摘了圍裙和副袖,拉著雯雯四處瞅高福。一院子人來人往,可就是找不見高福,一問九叔才知高福被指派了,引上孝子送孝衣去了。子丑心想,家里的事,高福是指望不上了。
回到家,彩蘭已經(jīng)不在了,大概覺得她快回來了。文興一個人還在豬圈頂上看書,子丑說:“快下來吧,也不怕感冒了?”文興說:“娘,沒事的。這陣兒豬正銜草哩,我也沒敢跳下去,沒干過那活兒?!弊映笳f:“你是生人,跳下去,老母豬也會咬你的,還是我來吧?!弊映筇M(jìn)豬圈里,撓撓老母豬的脖頸,母豬就哼哼唧唧地臥在已經(jīng)鋪好的柴草上。子丑探身翻看水分,又紅又腫,清稀的東西不斷流出來,兩個指頭摳進(jìn)去摸,立刻大叫起來:“哎呀,我的媽呀,就在門口兒哩?選”趕緊招呼文興和雯雯,找一些破衣爛物,又叫文興生了一盆玉茭疙瘩火,使豬圈里暖和了許多。文興蹲在子丑身邊,看子丑捋、擠、壓母豬的肚子,母豬哼哼兩聲,一努力就生出一個小豬娃來。文興看著子丑,覺得母親是天底下最能干的母親,便生出許多感慨來,說:“娘,你快成接產(chǎn)高手啦。”子丑說:“啥接產(chǎn)高手?養(yǎng)了多少年豬了,還能沒些經(jīng)驗(yàn)。你爹顧不上,這豬娃值錢哩。沒栽梨樹的時候,就靠這些黑財(cái)神,養(yǎng)活全家,供你上學(xué),供雯雯上學(xué)?!币粫r間,文興的心里不好受。子丑見文興不說話了,就看了一眼兒子說:“想啥哩?”文興說:“娘,我以前沒啥感覺,現(xiàn)在才佩服你哩。小的時候,咱家窮得叮當(dāng)響,我記得,到了一個同學(xué)家,等那同學(xué)去上學(xué),看見人家剩了一碗和子飯,擱在灶臺上,我肚子里的饞蟲就一咕涌一咕涌的,現(xiàn)在好了,咱家啥都有了,靠就是你和我爹的兩雙手,一顆心?!弊映笳f:“兒你說這話,娘心里舒坦,說明你長大了。這過日子啊,男人是摟柴的耙耙,女人是捆柴的腰腰。還是你爹行,能吃苦,不怕失敗,我只是他的幫手哩?!蔽呐d說:“這是九叔說的。”子丑說:“是嗎?”文興說:“是?!弊映笳f:“甭管誰說的,用在娘身上也貼切哩。”文興說:“娘,我也會好好做人的,像我爹一樣??捎幸粯?我不會學(xué)他的,就是招惹別人家的女人,叫娘傷心?!弊映笞プ∫粋€豬娃,又擦又抹的,她跟兒子說:“兒子,你也長大了,彩蘭也不在身邊,娘才跟你說這樣的話。男人有本事,才敢想紅杏出墻,也才敢做哩。沒出息、窩囊的男人,連自己的老婆都攏不住,他敢想嗎?芽你爹干了那事兒,娘生氣歸生氣,可心里不記恨你爹,我知道他的心還在咱這個家里。娘也老了丑了,還能不叫你爹走一走神兒?”文興說:“娘,你是我爹的福氣哩。”子丑說,“說說你的婚事吧?!蔽呐d說:“我在學(xué)校里看上一個,可彩蘭又追得緊。娘,你說我該怎么辦?”子丑說:“孩子,別腳踏兩只船,這是你的初戀,初戀最純真,別犯糊涂,誰最合心合意,你就娶誰?!蔽呐d的眼睛迷離起來,說:“照娘你這么說,那我得好好想想哩?!崩夏肛i越生越來勁,一口氣生下十二個豬娃,只有一只死掉了。小東西們趴在母豬肚子上,吱吱亂叫著吃奶。老母豬生怕壓著孩子,不停地調(diào)換著臥姿。看看時間不早,子丑叫文興去和面做飯,自己守著黏乎乎的胎盤下來,才松了一口氣。
19
轉(zhuǎn)眼就是大年初一,這個年跟往常一樣,過得平淡祥和,只是比往年冷得厲害。閑下來的人們沒辦法站街,只好窩在人家里聊天、打撲克、摸麻將。大紅袍、德富幾個都忙著給金明的女人送殯。等打發(fā)了金明的女人,大紅袍和德富就又坐在了麻將場上,大紅袍一邊洗牌,一邊感慨:“你說,好人真的一生平安嗎?”大紅袍的男人過年沒回來,德富理解大袍的心情,說:“我才不信哩,什么靈魂、超度,都是些安慰人的鬼話,根本不著邊際?!贝蠹t袍說:“世上甚最實(shí)惠,最實(shí)在?”德富說:“健康第一,快樂第二,金錢第三,剩下的都他媽扯淡?!贝蠹t袍住了手,看著德富,驚奇得嘴巴大張:“哎喲,三天半沒見,你思想境界高了啊!在我眼里,你一直是個大賴皮,甚至是大流氓?!钡赂徽f:“是嗎,在你眼里我怎么就那么壞?其實(shí)啊,咱這人是好人,卻愣要裝壞人,有的人是壞人,卻愣要充好人?!北娙寺犃撕逍ζ饋怼?/p>
年過了,酒坊禁開的政策有所松動,秋根和其他酒老板便蠢蠢欲動。一過初五,膽大一點(diǎn)的就立沙子開爐,招工人做酒。秋根也顧不上蘇蘇了,不知她在忙什么,一心撲在酒坊里。環(huán)保的旋風(fēng),刮到了煉油爐,來了幾輛鏟車,把德富的土煉爐全鏟平了。這一次,德富給人家送黑錢,人家說啥也不要,他只能眼巴巴看著煉油爐被鏟成了稀巴爛。德富的土煉爐一倒,柴胡也失業(yè)了,他還指望先掙回車本來,再攢些錢娶個媳婦,然后把妹子柴紅尋個人家嫁出去。結(jié)果一樁心愿都沒實(shí)現(xiàn),德富的攤子就倒了。秋根拍著柴胡的肩膀說:“到我的酒坊里來吧,這社會,只要你有力氣,還能餓死人?”柴胡一來沒辦法,二來又看上了彩蘭,他不想去也得去,他不能得罪秋根。因?yàn)橄胫侍m,柴胡在酒坊里很賣力氣,秋根有時夸獎他兩句,柴胡的信心就更足了,一根神經(jīng)緊繃著,時刻打聽文興返校了沒有,何時開學(xué)??捎腥烁嬖V他,文興這是最后一學(xué)期,不去學(xué)校了,就地實(shí)習(xí),他爹要他一起作務(wù)地里的活兒??伤?他說他有他的計(jì)劃,要作務(wù)立體養(yǎng)殖業(yè),還要在村里發(fā)展一種新型能源叫沼氣。他還要彩蘭跟他一起干,而且彩蘭也非常樂意。柴胡的心徹底涼了,加上妹妹柴紅的病又犯了,神神道道的,把柴胡折騰得一下瘦了不少。
20
一過正月十五,集鎮(zhèn)便紅火起來了。
一大早,高福說要起早趕集,看看豬娃的行情,可就是躺在被窩里,摟著子丑不放手,蹭得子丑渾身麻酥酥的。高福說:“日子好快,這個年說過就過了。天增歲月人添子,要不,再給我弄個兒子吧?”子丑說:“你糊涂了,我都做絕育手術(shù)好幾年了,還能給你弄?想弄,你找她去吧?!备吒R徽?“誰?”子丑說:“裝糊哩?是不是又想起她來了?”高福說:“瞧,你的醋勁兒又來了。她哪能跟你比啊,你再怎么說,也是原配夫人,我的結(jié)發(fā)妻子?!弊映笳f:“可老話說得好啊,妻不如妾呀,妾不如偷啊!”高福說:“你越說越離譜了?!?/p>
早飯是一碟子老咸菜,一碗南瓜稀粥。粥上結(jié)著一層透明的膜,三張煎餅卷成筒放在三個盤子里。一張是白面做的,一張是紅面做的,一張是玉米面做的。高福彎著腰,嗅嗅三張煎餅,“撲哧”一聲笑了,對女人說:“你做飯像變戲法哩?!闭f著坐下來就吃,白面煎餅吃完了,吃出一塊豬肉來,又把高梁煎餅吃完了,也吃出一塊豬肉來。高福不吱聲了,瞪眼看著接下來的玉米餅,一陣惡心,想吐又吐不出來,想笑又笑不出來。一抬頭,子丑笑瞇瞇地坐在對面,他問:“啥意思?”子丑不吭氣,夾了一根老咸菜放在嘴里慢慢嚼著?!班?我明白了,你是想告訴我,別看所有的女人外表不一樣,可脫了褲子,下面都是塊肉,都是一樣的。是不是?”子丑的眼淚下來了,嘴里又咸又苦。
高福正要出門,金明過來了。子丑擠出一絲笑說:“金明哥,有事兒嗎?”金明俯在子丑臉上說:“倆口有事兒?”子丑忙說:“沒事的,大清早的,能有什么事?你有啥事,快說吧?!苯鹈髡f:“人亡屋空,快燒你嫂子的四七了。這兩天,我眼皮‘嘩嘩地跳,許是她那邊又缺啥了,又要囑托我哩。”金明還沒吃早飯,子丑就整了幾個菜,讓高福陪金明喝酒。高福說:“哥,嫂子囑托你的事多著哩。聽老人們說,人死以后,魂魄四處飄蕩,居無定所,三年才能托生哩。這會兒,是不會走遠(yuǎn)的?!苯鹈髡f:“我也老覺著她就在跟前哩?!弊映笳f:“那是你心里還割舍不下她,所以才有感應(yīng)哩?!苯鹈髡f:“以前,我沒把她當(dāng)回事,每天只顧掙錢,近二三年,每晚上連家都不回,心里虧她多呀?,F(xiàn)如今,她一走,我才知道,女人在家里是個甚概念?!弊映笳f:“甚概念?”金明說:“女人就是家,沒了女人,家就不成家了,男人就成了孤魂野鬼。”子丑對高福說:“聽聽,至理名言?!备吒PπΑ=鹈髡f:“我昨晚折騰了一宿思謀,這男人女人,確實(shí)是陰陽兩極。年輕的時候氣都盛,吵架慪氣,誰也不讓誰,臨老了才成伴兒啊,白天有個說話的,晚上有個陪睡的。你們看我現(xiàn)在,女人走了,缺了半壁兒,心里空落落的,精神也沒寄托了。高福啊,你福氣不淺,可要好好待子丑哩?!备吒C蛄艘豢诰?臉紅了:“我知道,我是有福的人,子丑嘛,我會好好待她的?!弊映箜窳艘谎鄹吒?高福也眈她一眼,二人心照不宣。金明說:“子丑,你也別老揪高福的小辮子,大吵大鬧,把大家的臉皮都撕破了。要我看呀,男人比女人更在乎家,他的心遲早會回來的。”子丑說:“遲早是多會兒啊?”金明說:“那就看你了,如果你老是吵鬧,說不定還真把高福推到那邊兒去了呢,兔子急了還咬人哩。”子丑不吭聲了,心里琢磨著,提起酒壺為金明續(xù)酒。金明不喝了,倒扣了酒盅,對子丑說:“咱說正事兒吧,二月二一眨眼就到了,還是老規(guī)矩,蓮花大供,半片子豬肉,一只整羊。高福哩,一會兒跟哥到集鎮(zhèn)上看看,買只羊回來,豬肉叫二拐子送來就行。供獻(xiàn)呢,子丑就你給張羅著辦吧,一會兒,哥給你提過一袋子面來?!?/p>
看看時間已經(jīng)不早了,高福和金明一前一后出門,金明在高福耳邊嘀咕半天,高福抬眼看金明,全然沒了落選村主任的沮喪和不平衡。這讓高福又異樣又高興,敢情是經(jīng)歷了一場妻子死去的變故,人就大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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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丑上了集鎮(zhèn),太陽已經(jīng)老高了。二十五,添倉日,是正月三個集日中最熱鬧、最紅火的一個。之前,初五是破五,講究人一般不出門;十五是元宵節(jié),人們又只顧了吃喝玩樂,趕集的心事極少。到了二十五,年味兒漸漸淡了,日子的寡淡又浮上心頭,免不了東瞅瞅西逛逛,利用趕集找些熱鬧。
子丑一路走來,目光四處跳躍。春打六九頭,七九河開,八九雁來,地里有的農(nóng)活兒,立馬就要開始了,賣鋤的,賣鍬的,扛著價錢就是不下。可該添的農(nóng)具還得添,一年之際在于春,抓的就是這個春啊!賣小吃的一家挨一家,香味兒四處飄蕩。子丑好不容易擠到賣花布、綢緞、頭飾的攤前,忽然眼睛一亮,覺得一塊綢緞?wù)δ敲囱凼?愣了一會兒才想起來,是去年冬天在蘇蘇身上穿過的,裹著一副云柳身材,甭說是男人,連子丑都打心眼里覺得美。心想,這個時候可別碰上蘇蘇,打鬧也打鬧了,過去的就讓它過去吧。子丑要去的是牲畜市場,看看豬娃行情,她剛從人群里擠出來,只見蘇蘇挽了彩蘭的手,在布攤前看鴛鴦包袱、龍鳳鞋墊等,倆人有說有笑的。子丑心里一急,趕緊低下頭去了牲畜市場。
這地方女人很少來,轉(zhuǎn)悠的都是些大老爺們。地上臭哄哄的,一堆堆新拉下的畜糞,在雪地上冒著熱氣。一個牛販子正和主顧捏碼子,兩個人的手在衣袖筒里,或是衣角下推來推去。
子丑走到幾籠豬娃邊。豬娃們被圈在籠子里,驚惶失措,吱吱亂叫,想不出它們將要被賣給誰家。賣豬的大漢,敏捷地從三輪車上跳下來,熱情地招攬子丑,問她想要個母條子還是公條子?子丑不言語,圍著豬籠看了一遭。大漢不甘心,又問她是要個大點(diǎn)的,還是個小點(diǎn)的?子丑暗中和自家的豬娃比較,覺得自家的豬娃還是小了些,這才張口問那漢子豬娃咋賣?那大漢緊盯了子丑,有些神秘地說:“剛才有位大哥,已經(jīng)行當(dāng)過了,我看他不是誠心買。大嫂你要是誠心買的話,就給個誠心價吧?芽”子丑說了個二百,大漢竟嚇了一跳,把身子往后一撤說:“,一斤豬肉還十幾塊哩,你那價錢是老黃歷了,根本不靠譜。”子丑說:“那你說多少錢?”大漢伸出四根指頭。子丑感到大漢的眼睛像錐子,她心里的一點(diǎn)秘密好像已被戳穿,她說跟我男人商量商量再說吧,便轉(zhuǎn)身走了。那大漢重新坐回三輪車上,看著走遠(yuǎn)的子丑說:“看你也不像個出血的?!弊映筮呑哌呄?今年行情看來不錯,十一個豬娃最少也能賣四五千塊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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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子似流水。文興的立體養(yǎng)殖搞起來了,他就找人挖水沲子,引來了峪河的水,又買了幾百只乳鴿。他每天和彩蘭出出進(jìn)進(jìn),人們不知道他們忙什么,背后就有人說,老子風(fēng)流,兒子也好不到哪兒去。后來等天氣再暖一些,他往水里撒了魚苗,河面上架了鴿窩,在家里裝了沼氣。原來他們是鴿糞養(yǎng)魚,挖淤塘產(chǎn)沼氣,再用沼氣做飯照明。高福還沒來得及過來看,文興反倒哭喪著臉來找他了,說一沲子魚不知為什么都翻眼漂水上了??粗鴥鹤?高福說:“咱們根子里是農(nóng)民,農(nóng)民要想致富,不蛻幾層皮,不流幾身汗,不出幾回血,不死上幾回,不躍幾回閘門,咱能富了嗎?”說著把手一揚(yáng),“死就死了吧,去買魚苗重新再養(yǎng)?!蔽呐d看了一眼父親正要離開,卻碰上蘇蘇過來了。高福堆了一臉的笑問:“聽人說你出去旅游了?出去轉(zhuǎn)轉(zhuǎn)也好,開開眼界,省得窩在村里,沒著沒落的?!碧K蘇抿嘴一笑:“我進(jìn)城去學(xué)刺繡了,我籌劃著想給城里的廠家在村里開個刺繡點(diǎn)?!薄笆菃?”高福高興極了,他說,“蘇蘇,這個項(xiàng)目太好了,方圓幾十里也是頭一家啊,你肯定能做好,我支持你。說吧,要我做什么?”蘇蘇說:“什么都不要?!备吒_€想再說什么,蘇蘇已經(jīng)走開了。
二月二沒幾天就到了。金明叫人宰好了羊,半片子豬肉也拉到了河邊。子丑忙碌了幾天的蓮花大供也擺上了臺案。依照習(xí)俗,金明叫人用四塊紅紙把四個羊蹄子包住,一切都準(zhǔn)備妥當(dāng)。還不到十二點(diǎn),村里的老少爺們、大姑娘小媳婦就都來看熱鬧。九叔掌管司儀,見秋根提了一個酒簍子過來,說:“秋根,你急急咋咋的,跑來做甚?”秋根說:“這是我酒坊釀出來的度數(shù)最高的酒,這酒給金明,叫他祭河吧?!苯鹈鞫硕苏厣舷?接了秋根的酒說:“兄弟,謝謝你啊!”這時,人群中不知誰說了一句:“可別把龍王爺爺喝醉了啊!”又有人說:“高福給跑通了,這兒馬上就要起大橋了,龍王爺爺也要退休了?!本攀濉皳溥辍币宦曅α?他身邊的人也笑了。金明叫人把羊頭、豬蹄子砍下來,又切下一大塊肉,一起扔到河里。正是峪河解凍時節(jié),大塊的冰翻滾著,浩浩蕩蕩地向東流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