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朝敏
簡姐是洲島上唯一有法術的人。叫她姐,而她已經(jīng)九十歲了。不是她的輩份低,她的輩份與我的家族也不搭界,我的婆婆叫她簡姐,我爸媽也叫她簡姐,我們島上除了她的親人都叫她簡姐。姐的稱呼類似名字了,或許她就叫做姐,而簡是她的姓吧,誰曉得呢?她那一輩的人大抵少存人世,而也少有人溯源名字來歷,在我今天突然想起她的“姐”稱呼并疑惑時,已難以考證其源頭了。
如果硬要說姐不是她名字的話,一個比較合適的解釋是,姐是洲上人對其一個善意的尊稱。
我第一次見到簡姐行巫是我大表哥請來的那次,剛好是清明節(jié)前,我們回母親娘家插青。大表哥比我年長二十歲,是我大姨媽的長子,姨父在59年餓死,因為家境貧寒和天生結(jié)巴,大表哥二十五歲時才娶上媳婦,而表嫂卻是漂亮得很,因為表嫂的漂亮,表哥把表嫂看得異常貴重,表嫂的脾氣怎么看都有些嬌氣。結(jié)婚幾年,表嫂一直沒有懷孕,表哥二十八歲那年,也就是我八歲那年的春天,表哥為了早日當上父親,把希望寄托在簡姐身上。
為什么選擇春天呢?也有講究,說是春天最容易生根發(fā)芽,天地萬物,無不在春天孕育,有形無形的生命如果找到合適的機緣,消除一些障礙,一定會順應天地規(guī)律而成血肉,鑄魂靈。簡姐就是這樣給表哥定下日子的,她的任務是消除障礙,尋求合適的機緣。她認為,表哥的房子背對著長江,對應著洲島下神龜?shù)奈膊?。背對長江本來就有冒犯意味,而居處神龜尾部之上,距離神龜心臟太遠了,難免會被一些小鬼們纏附攪擾。表嫂不能懷孕,不就是這些小鬼們得逞了的結(jié)果?
一個雨天,簡姐裹著黃色的絲麻披風來到了表哥家,她的頭發(fā)在頭頂抓成兩個小髻,兩頰涂了鮮紅的胭脂,這些夸張的裝扮使簡姐滑稽,與她略微佝僂的背脊相互映襯,又給我突兀、古怪的感覺,而大人們似乎非常習慣簡姐的裝扮,殷勤地裝煙倒水,簡姐從隨身的包袱里掏出一根黃銅煙管,長長的煙柄漆黑,而煙頭上挑著一個紅色絲綢,分外搶眼。
煙是要吸的。
簡姐強調(diào),煙灰要被清水洗濯,再送到人的肚子里,它的任務是殺——纏附在人體里的小鬼。
簡姐吸的是洲島上種植的旱煙,味道辛辣,是殺鬼的好材料。所有的房門和窗戶都被關緊,煙霧繚繞,堆積成山,辛辣的味道嗆得我不住咳嗽,感覺異常惡心。簡姐嚴厲制止我出聲,怕驚動了小鬼,恐嚇我要丟我到后面的長江里。
簡姐左右跳動,口中念念有詞,我能聽清楚的一句話是:出來,小鬼。
黃色的絲麻被旋轉(zhuǎn)帶來的風鼓滿,撐成一艘遭遇風浪的船,晃動不已,揪動著注目人的心,簡姐旋轉(zhuǎn)到表嫂睡覺的房間,在表嫂的雕花木床上貼滿了黃色紙條,紙條上畫著奇怪的符號。我們跟著簡姐擠到表嫂的房間,簡姐突然停止旋轉(zhuǎn),雙手舉到頭頂,正對著表嫂的床鋪,大聲叫道:一敬神龜啊,延年益壽;二敬長江啊,福祿滾滾;三敬先人啊,人丁興旺。說完,簡姐端著放了煙灰的清水再次旋轉(zhuǎn),右手從頭頂拔出一個銀簪子朝著旋渦的水中央插去,我們都叫出了聲——站起來了。
銀簪子站在左右開花的水碗中央。
簡姐在我們的左呼右擁中離開表哥的家,走時,敞開的大門和窗戶里涌進大股的風,簡姐的黃色絲麻衣服再次撐成一艘船,搖晃著前行,不過,這艘船使我們凝望的眼神充滿了將信將疑——結(jié)果會怎么樣呢?表哥跟在簡姐的后面,他手里的包袱裝滿了他送給簡姐的旱煙。除旱煙外,簡姐還收到了不少費用。
奇妙的是,表嫂不久真的懷了孕,一年后,生育了一個女孩,再一年后,又生育了一個女孩。按說,簡姐應該更有名望了。
可是簡姐卻被砸了臺。
臺是簡姐家里的案臺。案臺上有一只石刻的大靈龜。
島上的老人和婦女在遇到一些棘手事情時,就想到去簡姐家里祭奉靈龜,靈龜是簡姐說的神靈,洲島能夠在長江上聳立,養(yǎng)育洲島人,全是一只烏龜?shù)墓?它在島下休憩,背負著孤島,佑護洲島人。簡姐每天的功課都是敬奉靈龜,她念叨一些誰也難以聽清楚的祭詞,做一些古怪的動作,當她做這些事情時,簡姐會關閉所有門窗,點燃案臺上的蠟燭,她具體做了什么,也沒有誰能夠說清楚,洲人能夠看見的是,她被請到一些需要她幫助的人家里做的“法術”,按簡姐的說法,這些法術只是她功課里的雕蟲小技。洲島人估計,簡姐所有的神神道道大抵都與案臺上的靈龜相關。
據(jù)說,案臺上的石刻靈龜卻被魯莽的云叔推了下來,連同推下案臺的還有香燭和香火。云叔那天怒氣沖沖,臉膛通紅,敞著衣襟,他進簡姐家門時,除了腳步匆忙外,沒有一點暗示。簡姐還以為是哪個洲島人著急了來她這里敬奉靈龜?shù)?她太習慣了,來時的不安、焦躁,離開時的坦然、平靜,她背對著自家大門,對著案臺出神。
云叔來到簡姐家門時,他停頓了腳步,但腳步停下來,而氣息卻更加粗重,簡姐正是從背后粗重的喘氣聲中感覺了一絲異常,她緩緩地轉(zhuǎn)身,但沒有來得及面對云叔時,云叔已經(jīng)與簡姐擦肩而過,他的腳步比剛才更加快速,快速的身手使簡姐感覺到不對勁,出于本能,簡姐伸出手,然而太遲了,云叔已經(jīng)把雙手伸到了案臺上,在云叔拂動案臺上系列東西時,生氣地叫罵:我要你裝神弄鬼的,害死人,要你償命。
簡姐哎喲一聲——我的靈龜,就歪倒在地上。
簡姐此時的倒地是不得已的,是恰逢其時,這是后來云叔在向洲人講述他找簡姐算帳經(jīng)過時說的,如果簡姐不倒地,云叔就不會起憐憫之心,云叔就要打簡姐巴掌。
能不摑她巴掌就不錯了。云叔每次講述他算帳經(jīng)歷時,仍免不了氣憤。他能不氣憤嗎?他的兒子都死了,不過是牙疼了,信了簡姐的話,說是牙床里跑進鬼魅,鬼魅把一顆牙齒當成了山洞遮風閉雨的,在里面歌舞升平、尋歡作樂,弄不好還要生兒育女,一定要把被鬼魅附身的那顆牙齒拔掉。簡姐被請到云叔家里,關閉門窗,敬了靈龜,做了法事,還叫云叔的兒子喝了煙灰水,交代云叔疼痛的牙齒會掉的,如果不掉,等它松動了拔去。云叔兒子那顆牙齒松是松了,可還是被牙床連扯著筋皮,云叔聽了簡姐建議,用一根細線把那顆牙系住了,自己著力拉扯細線,牙齒被細線帶了出來,兒子卻暈倒在地,隨后嘴巴腫脹,隨后一命嗚呼。云叔的腸子都悔青了,這點牙疼的小事竟然信了簡姐的妖言,要了兒子的命。他把帳理所當然地算在簡姐身上,一命償一命,不要簡姐的命,砸她的臺算是萬幸了。
島人對于此事竟然保持了沉默。按照規(guī)矩,他們應該站在云叔一邊的,畢竟出了人命,簡姐那事就叫開大的玩笑,而拿人命開玩笑的做派,是神是鬼都退到后面去了,還有好大的事情比死人還大呢?人都死了,談什么敬鬼奉神。
我婆婆就這樣嘆氣著,說給我們聽:簡姐的法術還沒有到家,不能太信。當然,還是有人說云叔找的理歪了,你不信就不要請人家,信了心又不誠,就拿那法事來說吧,你云叔當天還吼了兒子,怪兒子嬌生慣養(yǎng)的,說兒子不過一個牙疼,卻喊得人心里發(fā)毛,你有時間去吼兒子,就沒有時間帶兒子去給靈龜作揖磕頭?不信嘛,當然不靈。只是可惜了那孩子,還沒有到十歲。
畢竟死了,這些責備的話也很私密,在很小范圍內(nèi)流傳,婆婆在家里傳播這種論調(diào)時,她還專門到大門口左右觀望,隨后虛掩了半扇大門,動作神秘、鬼祟。說完了,婆婆特意交代:這些話,千萬莫說出去,人都死了,還說這些,是不敬。
簡姐被嚇倒在地,閉上了眼睛,云叔被簡姐幾個兒女推搡著出門,他本來想等簡姐醒過來再繼續(xù)算帳的,云叔有他自己的道理,趁著簡姐虛弱時算帳無異于落井下石,算帳也要算得明白,可是等不來簡姐醒來,云叔就被簡姐家人趕走,再不走,簡姐家人說就打斷云叔的腿。云叔萬般惱火就是不走,可簡姐的兩個兒子一個抱著簡姐喊媽,一個拿了扁擔追趕云叔,云叔躲著扁擔,躲著簡姐兒子、媳婦的叫罵、哭喊,云叔又氣又急,悲憤大喊:我兒子被這個妖婆胡言亂語害死了,她心虛才裝死。圍觀的人越來越多,終于有人幫著拾起了靈龜,有人勸說著云叔離開,更多的人拉住追趕云叔的簡姐兒子。
靈龜還是蹲伏在案臺上,毫發(fā)未損。
而云叔逢人就揭發(fā)簡姐的欺騙行為,說她是妖言惑眾,騙人錢財,要洲人千萬不要上簡姐的當。不少洲人跟著云叔一起嘆息,為夭折的兒子,死生是有天命,可還是突然了些,想起來就覺得可惜。云叔說著說著就捶自己的胸口,后悔自己跟著不明事理的人信什么巫術,說到底,還是自己的不是啊,一個蠢笨的人。
這樣說,說多了,就有一些島人反感了,他們也是信簡姐的,不那么著迷的信,但是在心里對簡姐還是存了點愿望和期待,如同對洲島人都知曉的神龜傳說,在信與不信之間,洲人還是選擇寧愿信。他們在某個特殊的日子,在他們遇到困難的時刻,洲島人寧愿花費一些香火錢一些毛角去祭拜。
島人被云叔說成不明事理,難免要與云叔爭個子丑寅卯。他們慢吞吞地磕去煙灰,眼睛深深地望著云叔,擺開了要與云叔論戰(zhàn)的架勢——你說信巫術的就是不明事理,那你說說你信不信洲下的靈龜?
云叔就啞口了,他本來沒有看見過這個傳說中的靈龜,但洲人——只要是島人就是這樣說的,一個洲島偏偏就站在了長江里,從不塌陷,而且洲島上是種豆得豆,種瓜得瓜,沒有斷了的力氣,就沒有斷了的口糧,這是誰賜予的?想想吧,這望不到頭也見不到尾的江水,什么水怪猛獸沒有,然而,島還是島,平安、祥和,又是誰的功勞?即便是傳說吧,一只靈龜背負著沙土,佑護著島人,怎么島人個個都信?云叔不是不信,這些深入骨髓的傳說,從祖宗的祖宗起就一路脈承下來,成了血液在一代代人的生命里流淌,懷疑靈龜就等于懷疑自身的血脈,云叔是覺得靈龜與簡姐并不是一回事,說到底,是云叔信靈龜,而不信簡姐。
既然承認信了,島人就擺開了教導的態(tài)勢:總得信的,是不是?你不信,那可是忤逆,心里信與口頭信還是有區(qū)別的,我們看不出來,而靈龜卻能看出來,我們島上的祖宗從來就最反感心口不一的人啦,你說信,就得先把靈龜裝在心里。
我怎么沒有把靈龜裝在心里?云叔辯解。
島人拍拍云叔肩膀,你心里裝了靈龜,如何會把簡姐案臺上的靈龜推下臺。
云叔明白了,島人對他耿耿于懷的是他摔了簡姐家里的靈龜。他到底有些慚愧,但追根溯源,是兒子的死導致的,而兒子死的根本原因是簡姐的妖言惑眾。他的憤怒使他馬上醒悟:靈龜不是簡姐裝神弄鬼的石頭,簡姐隨意撿了塊石頭,刻成烏龜模樣,裝神弄鬼地整日干些欺騙行當,這不是“捉人麻雀”(即欺騙之意)嗎?簡姐心懷叵測。
島人問:你說簡姐案頭的石刻烏龜不是佑護我們的靈龜,那你說,靈龜在哪里?
云叔左右看看,他確實不知道靈龜在哪里,他指地下,說靈龜在洲島下睡覺??赊D(zhuǎn)念一想,誰也沒有看見,這算不算回答呢?其實,島人不需要云叔的回答,說不清楚的回答,他們最滿意,要是云叔真的回答清楚了,島人倒會不安的。島人所要說的,無非是告誡了云叔,靈龜還是要信的,摔了簡姐家案臺上的石刻烏龜總歸不對。
島人與云叔理論的事在洲上廣為流傳,徹底理清了簡姐的巫術與看病的本質(zhì)關系。
簡姐想通過巫術看病行醫(yī)的行當就此擱淺了,這是云叔的功勞。云叔說簡姐是裝神弄鬼,而大多數(shù)洲人說是簡姐法術淺薄不到家,不能全信。
簡姐被接到洲島人家里做法事的日子再也沒有了,但簡姐家里卻香火不斷,逢上什么節(jié)日,來往的人更是絡繹不絕。
簡姐的裝扮在某一天突然與島上老婦無二。這一日,是簡姐最后一次做法事,是在她自個家里做的法事。我沒有親眼看見,但因為場面宏大,而效果甚微,流傳得日深月久,作為洲上人,我想不聽到也不行。
那天,簡姐的兒子和媳婦都到田里種棉花去了,留下簡姐照看小孫兒。小孫子,是簡姐孫兒里唯一的兒子,在家后面堰塘里玩耍,掉進堰塘里,簡姐可能在案頭前太專注了,加上門窗緊閉,根本就沒有聽見后面堰塘里的一點聲響,等到有人尋來,告之簡姐時,她的孫兒已經(jīng)被灌水,上氣不接下氣了。
簡姐慌忙差人去喊兒子、媳婦,自己在家里擺開做法事的架勢,殺了雞擺在案頭上祭祀靈龜,在緊閉的房間里擺滿了大紅蠟燭,房間里,煙霧繚繞,跳躍的燭光使黑暗的房屋鬼魅重重。簡姐穿上黃色絲麻對襟披風,臉上涂了大紅胭脂,花白的頭發(fā)仍然在頭頂抓成兩個小髻,簡姐在燭光跳躍的房間里磕頭、作揖,端著雞血唱歌、舞蹈。
在簡姐兒子、媳婦帶著孩子的尸體歸來,看見簡姐正在隆重地行法術,兒子癱倒在門口,而媳婦氣沖沖地打開所有門窗,用水潑熄了蠟燭。門外的風一下子撞進屋子,撞在如同絲麻披風單薄的簡姐身上,簡姐被吹得左右搖晃,她呵斥媳婦,卻被媳婦惡聲回敬:
你要是不關閉門窗,興許還能聽到堰塘的救命聲,你有法術,能聽到,那么是你故意不聽到的?
簡姐的胭脂臉突然煞白,但簡姐沒有停下來,她就任門窗洞開,天光如流水般傾瀉進來,簡姐端起淌血的公雞,敬請靈龜享用,她用雙手舉著盤子,盤子里的公雞耷拉著腦袋,坐在簡姐頭頂,盤子是它的底座,簡姐大步流星地走出家門,走向長江,她后面的隊伍浩浩蕩蕩,一起跟著簡姐磕頭作揖,在一陣吆喝聲中,盤子飛向了長江。
從此,我只敬奉靈龜,再不行法事。簡姐在大堤上鄭重宣布。
這一日后,簡姐的頭發(fā)在腦后用銀簪子別著,頭發(fā)已經(jīng)是蒼白如同墻角的石灰,臉上的褶皺密密麻麻地擁擠著,而眼睛倒是比一般老婆婆有亮光。衣服也是藍黑為主。這一天,島人發(fā)覺,簡姐只是一個上了年紀的老婆婆而已,她的小腳無時不在提示,她已經(jīng)七十多歲了,屬于頤養(yǎng)天年的年紀了。
這一日后,簡姐的兩個兒子分別都從簡姐家里分出來,自立門戶了。簡姐一個人守著老屋,仍然在堂屋里供奉案臺,仍然在案臺上供奉著石刻烏龜,烏龜旁燃燒著大紅香燭。案臺前放了一兩個大蒲團,專供島人前來祭祀所用。
在我十三歲那年,我們回老家過春節(jié),又看見簡姐家的熱鬧了。簡姐的女兒突然帶著一大家人回娘家來過年了,是從內(nèi)蒙古回來的,說是草原,出門就要騎馬的地方,離我們洲島很遠很遠。而簡姐的女兒怎么去了那么遙遠的地方,怎么去的?洲人都不知道。唯一知道的是,簡姐的女兒還是一個小女孩時,跟著她的父親,即簡姐的丈夫突然離家出走了,從此音訊杳無。關于簡姐丈夫為什么要出走,簡姐諱莫如深,她從不給洲人一個正面的回答。
簡姐女兒、女婿、還有兩個外孫男孩,一個大外孫姑娘。五口之家把簡姐幽暗的老屋填滿了吵鬧,簡姐家再次熱鬧非凡了,關鍵是她的大外孫姑娘在簡姐家門搭了一塊木板,被做成臨時的乒乓球臺,每天都吸引一大幫大小不一的孩子們集聚在簡姐家門,比賽打乒乓球,十個球為準,你上我下,不亦樂乎。
簡姐顯然不習慣這種熱鬧了,她戴著絨線帽子,穿著厚重的棉衣棉褲,顛著一雙小腳,一會兒在屋子里,一會兒跑到在乒乓球臺前的孩子們面前,小聲詢問:敬了靈龜沒有?
輪到問我時,我有些窘迫。我沒有敬靈龜,但乒乓球臺是簡姐家的,何況她的大外孫女穿著及膝的粉紅絲棉襖,皮膚雪白,眼睛如同晶亮的葡萄,我在很大程度上是被這個大姐姐吸引來的,我怎么舍得離開?我囁嚅著問,他們敬沒有?簡姐低聲說,有些敬了,還有些也會敬的,靈龜會保佑你,滿足你的愿望。
我手指向在乒乓球上左右揮動球拍的大姐姐,問她是否敬了。
簡姐連聲說,每天早上起床都敬了。
我正要轉(zhuǎn)身進屋時,我母親喊我過長江去姨媽家。我離開時,簡姐著急地在后面叫喊:下次來了一定要敬啊。
在去姨媽家的路上,我把簡姐要我敬奉靈龜?shù)氖虑檎f了,當醫(yī)生的父親說,簡姐那是在騙你的錢。我告訴父親,簡姐并沒有說錢的事情。母親提醒,你敬完了,簡姐就會朝你要些錢,不過不多,只是個意思,多和少,看自己愿意,但要有所表示,還是可以敬的。
一晃十多年過去了,我再次聽到簡姐的名字時,我已經(jīng)是一個母親了。還是春節(jié),帶著孩子跟母親回老家,孩子三歲多,是第一次踏上長江里的洲島,下午還玩得興致盎然,到了晚上,突然渾身無力,既不發(fā)燒,也沒有嘔吐、腹瀉的癥狀,開始,我們以為她是筋疲力盡了,只要睡上一個好覺就行了。但孩子不吃也不喝,也不下地,只是緊緊抱著我的脖子不放手,只要我一試著松手,孩子就嗚咽哭泣。根據(jù)我?guī)Ш⒆拥慕?jīng)驗,一般情況是孩子最容易感冒,而她的表現(xiàn)實在看不出是感冒了。
我母親焦慮不安,而是醫(yī)生的父親判斷也很猶豫:可能是感冒。母親在我們的慌亂中出去了,我們絲毫沒有想到她居然去了簡姐的家里,代我的女兒敬奉了靈龜。她回來沒有告訴我們她去了哪里,只是說到處轉(zhuǎn)了轉(zhuǎn)。第二天一大早,母親跑到我女兒床前,伸手摸女兒腦門,女兒一骨碌爬起來,給我們大驚喜。母親樂壞了,趕緊告訴我們,說是靈龜顯靈了,保佑了孫女。我們才知道母親在昨晚去了簡姐家里。
父親哈哈笑母親,說母親愚昧,昨天晚上給孫女吃了阿莫西林,是消炎的,今天才能恢復,并不是母親去簡姐家的功勞。母親說,都有道理,孫女第一次來島上,拜下靈龜,不會有錯吧。這么多年來的規(guī)矩,島人就是這樣拜下來的,你還不是這樣拜過來的,能不信嗎?
父親趕緊附和:信,信,在心里裝著靈龜就行了。
女兒一下又活蹦亂跳了,我心里居然有了些感激,與母親談起了簡姐,說到簡姐的巫術,說到簡姐出走的丈夫,而母親說她僅僅與簡姐丈夫謀面幾次,也沒有多大印象。我固執(zhí)詢問:他究竟為了什么出走?母親在我第三次詢問時,回答說,簡姐好像說過他不是出走了,而是到長江找什么去了?
母親不太肯定的回答給我留下了懸念,簡姐的丈夫有什么東西掉在長江呢?還是長江里有他認為的珍奇寶貝才舍家出走?還有一個懸念是,簡姐的丈夫離家時帶著他們的女兒,而若干年后,女兒卻帶著一大家人從遙遠的內(nèi)蒙回到洲島,卻并沒有簡姐的丈夫。
這些懸念讓我多次想起簡姐的巫術和敬奉靈龜?shù)男袨?如果作為一種生存的“信”,可能不會僅從簡姐開始,也不會因為簡姐消失而完全消失。我這樣說,最大的理由是孤島人覺得生存在孤島是幸福的。
最近一次遇到簡姐,竟然也是春節(jié),是在路上,一個佝僂著腰身的老婆婆正從路邊的一個店鋪出來,步履蹣跚,她懷里抱著一大袋子東西,紅色的燭頭在袋子里顯山露水。我認出是簡姐。
責任編輯雪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