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里斯瑪化及其危機

關鍵詞：反腐英雄 卡里斯瑪 合法性危機 人格神話

摘 要：20世紀90年代中后期以來，官場反腐小說反腐英雄的塑造表現(xiàn)出明顯的卡里斯瑪化傾向，其實質是小說作者試圖以藝術的方式想象性地化解當代政治領域的權力合法性危機，但歷史經(jīng)驗和政治實踐使得這類新型卡里斯瑪形象的真實性受到質疑和批評。

20世紀90年代中后期以來,官場反腐小說創(chuàng)作的繁榮無疑是這一時期大陸文壇相當引人注目的一種文化現(xiàn)象和文學現(xiàn)象。其中的佼佼者如張平的《抉擇》、《國家干部》,周梅森的《中國制造》、《絕對權力》,陸天明的《大雪無痕》、《省委書記》,在20世紀90年代以來持續(xù)低迷的文學市場中不斷創(chuàng)造著銷售奇跡,改編成各類影視劇在包括中央電視臺在內(nèi)的各地電視臺反復播放,在讀者和觀眾中產(chǎn)生了強烈的反響。這些作品中塑造的李高成、羅成、馬揚等一系列反腐英雄也因此家喻戶曉,他們的反腐壯舉也成為人們津津樂道的話題,在這些具有幾乎完善品性的反腐英雄形象身上,大家重新感受了一種久違的卡里斯瑪?shù)湫腿宋锏乃囆g魅力和英雄主義情結。

一

卡里斯瑪本是早期基督教詞匯,出自《新約》,原意為神圣的天賦,指的是得到神助的人。后來這個概念的意思被不斷引申擴大,其中的一層含義是“指一切與日常世俗事務相對立的超自然或超凡的神圣品質。”①具體到中國文學中的所謂卡里斯瑪?shù)湫腿宋?指的是那些擁有堅定的社會信仰、英雄主義的品質、艱苦樸素的作風和強大感召力的英雄人物。這些卡里斯瑪人物,意識形態(tài)色彩濃厚,具有明顯的反日常性:他們產(chǎn)生于危難的社會環(huán)境而非平和寧靜的平日生活,行動上脫離生活秩序,能融入構建宏大歷史的社會實踐,他們超越于凡庸沉寂的日常狀態(tài),帶有奮進的精神和豪邁的激情。

卡里斯瑪?shù)湫腿宋锏乃茉?是20世紀中國小說尤其是革命現(xiàn)實主義小說的一個顯著特色,如《紅巖》中的江姐、許云峰,《紅旗譜》中的朱老忠、江濤,《創(chuàng)業(yè)史》中的梁生寶等等都是讀者十分熟悉的卡里斯瑪?shù)湫腿宋铩?0世紀“五四”新文學以來,中國文學中卡里斯瑪?shù)湫腿宋锏牟粩喑霈F(xiàn),顯然與這一時期中國特定的歷史文化語境密切相關。甚至可以說,正是這一時期中國社會的現(xiàn)代性轉型的神圣使命,催生了中國文學中的卡里斯瑪?shù)湫腿宋?這些卡里斯瑪?shù)湫托蜗笠膊环烈暈楣爬现袊F(xiàn)代性變革的文化符碼,寄寓著中華民族渴望浴火重生、強國富民的熱切愿望。20世紀70年代至80年代改革初期,應和著中國社會掀起的改革熱潮,當代文壇也適時出現(xiàn)了“改革文學”的創(chuàng)作潮流,不少“改革文學”塑造的改革精英形象,如《喬廠長上任記》中的喬光樸、《新星》中的李向南儼然就是振臂一呼而萬眾景從的卡里斯瑪形象。他們在改革大潮中意氣風發(fā),在保守性勢力的頑強抵抗與反擊面前迎難而上,大刀闊斧,顯示出非凡的膽識與氣魄。如《喬廠長上任記》喬光樸在工人眼中是如此的神靈:“工人們覺得喬光樸那雙很有神采的眼睛里裝滿了經(jīng)驗,現(xiàn)在已經(jīng)習慣于服從他,甚至他一開口就服從?！痹?0世紀90年代中后期,張平、周梅森、陸天明等人創(chuàng)作的官場反腐小說塑造的一系列以反腐改革為歷史使命的官員形象,如李高成、高長河、馬揚等等,從某種意義上看,幾乎是這些改革英雄的翻版,身上同樣被作者賦予濃重的卡里斯瑪色彩。張平長篇小說《抉擇》中的李高成更是其中的標本。作品中,作者為他的出場精心設置了這樣一個背景:以省委副書記嚴陣和中紡公司總經(jīng)理郭中姚等為代表的腐敗分子借改革之名而行一己之私,瘋狂攫取國家財產(chǎn),大型國有企業(yè)被這些官倉碩鼠們吞食殆盡。在這種失序狀態(tài)與危急情形下,作者將歷史責任托付于李高成,力圖使之扶持大廈于將傾,挽狂瀾于既倒。因此,主人公李高成被刻意安排在萬眾矚目的宏大場景中閃亮登場,中陽紡織廠生死攸關的時刻直接將他推到了歷史的前臺。而李高成也果然不負眾望,小說中多次出現(xiàn)其慷慨激昂的演講場面,在正義良知與利害前程的抉擇中,他毅然以董存瑞炸碉堡的方式,協(xié)助省委市委除掉了企業(yè)內(nèi)的政治惡瘤,使中陽紡機重獲生機。在小說中,作者特意設置了不少危難情境來烘托并放大李高成的英雄特質,如小說一開頭,當李高成凌晨趕到已聚集了幾千名工人準備鬧事的宿舍時:“也鬧不清是誰第一個發(fā)現(xiàn)市長李高成的。先是有人驚呼了一聲,而后便有好多人喊叫了起來。等到一陣雷鳴般的喧囂過去后,數(shù)千人的場地便陡然一下子靜了下來。靜得只剩下一片呼吸聲和凌晨刺骨的寒風聲。他靜靜地看著眼前的人群,眼前的人群的無數(shù)只眼睛也靜靜地看著他。刺眼的路燈把廣場照得一片煞白。他突然感到一陣說不出的感動,從人們的眼光里,他看到了一種信賴和期待,甚至還帶有一種尊重和感激。沒有怨恨,沒有憤怒,更沒有仇視和敵意。剛才的那種緊張和不安似乎一下子全都不存在了?！雹陲@然,李高成的亮相神奇般的賦予人們以希望,而其隨后一番義正詞嚴的講話,則是在工人們雷鳴般的掌聲中結束。一場即將如火山般爆發(fā)的請愿事件,在李高成親臨危機現(xiàn)場后神奇地化解了,工人們憤激的情緒得到了有效的控制。在《抉擇》中,李高成并不僅僅意味著個體品格的高尚,他已經(jīng)成為特定的歷史語境中的特殊符號了,成為林毓生所說的那種能夠“賦予心靈的與社會的秩序的”的卡里斯瑪?shù)湫廷?被賦予對權力體系與人心秩序予以重新整合的神圣使命,以滿足了中心價值體系對于合法性進行修復的迫切需求。

二

新時期官場反腐小說反腐英雄卡里斯瑪化傾向的出現(xiàn),不是一種偶然的文學現(xiàn)象,而是有著深刻的歷史文化原因,它以藝術的方式表明了官場反腐小說作者其實也是主流意識形態(tài)深切的權力焦慮:對權力合法性危機的擔憂。從某種意義上說,反腐英雄的卡里斯瑪化是對這一危機的一種想象性的化解。

眾所周知,當代官場反腐小說作為一種題材類型,相當集中地涉及了20世紀90年代以來中國社會轉型時期政治領域的基本狀況和政治倫理變遷,對當代政治權力正當性和政治權力合法性的反思是這類作品突出的主題,并因此形成了某些論者所說官場反腐小說特有的“權力焦慮”癥狀。④在這些作品中我們看到,市場經(jīng)濟條件下中國的政治倫理出現(xiàn)了明顯的變化,一種不講政治原則的、以實利性為核心準則的“官場倫理”(即主流意識形態(tài)所謂的“不正之風”)在政治領域的大行其道,⑤其突出表現(xiàn)在權力建構中賄賂盛行、資本介入其中以及道德淪喪的現(xiàn)象屢見不鮮,權力施行中權權交易、權錢交易、權色交易變得堂而皇之。這種政治倫理實際上已經(jīng)對國家意識形態(tài)所積極倡導的“人民倫理”、⑥最為樸素的“民間倫理”以及知識分子所尊崇的“士人精神”構成了嚴重威脅,進而給整個權力體系帶來了正當性的危機,并由此引起官場反腐小說作家的深切憂慮和嚴重關注。“反腐敗”及“官場小說”對于權力基礎的合法性焦慮,最為明顯地表現(xiàn)在以“黨”、“國家”、“改革”和“老百姓”(“人民”)等主流話語來拯救面臨危機的合法性。在“反腐敗”及“官場小說”中,主流話語實際上已經(jīng)極少出現(xiàn)于小說的敘事人語言中。作為一種政治意識,上述話語往往在小說正面人物的思想意識中多有體現(xiàn),這也是“反腐敗”及“官場小說”相當突出的話語策略。因而,在《抉擇》等官場反腐小說中李高成等反腐英雄的卡里斯瑪化也就成為這種話語策略的必然選擇。這些卡里斯瑪化英雄的出場,極大地滿足了權力體系對于合法化予以論證的迫切需要。正因為如此,這些人物身上無一例外地被作者賦予某種超凡的精神特質和道德力量。如《省委書記》中的馬揚身為高級干部卻堅持騎自行車上班,直到途中被歹徒襲擊才改坐小車;《中國制造》的高長河禮賢下士,從善如流;《抉擇》中的李高成在恩愛妻子被拉下水后,卻無私無畏、九死不悔。這些道德化的卡里斯瑪英雄,在改革陷于困境停滯不前、國家財富遭到腐敗分子蠶食的危機關頭,總是挺身而出,成為扭轉乾坤的決定性力量,極大滿足了一般讀者的清官愿望和對于改革終究會成功的烏托邦想象,從而以藝術的方式巧妙的消除了人們對于社會轉型時期改革正當性和權力合法性的懷疑和焦慮。

三

其實,無論是依據(jù)歷史經(jīng)驗,還是根據(jù)現(xiàn)實感受,我們都很難想象僅僅依靠個人優(yōu)秀品質和道德力量就能左右歷史前進和社會變革的方向和趨勢。而在官場反腐小說中卡里斯瑪?shù)湫蜕砩蠀s被賦予依靠個人力量推動歷史前進的神奇品質。如《蒼天在上》中,作者就反復借作品中的人物之口渲染“章臺市幾十年才出黃江北這樣一個人”;《抉擇》中,在中陽紡織廠瀕臨絕境的情況下,市委書記楊誠也把問題的最終解決的希望放在李高成一個人身上,他指出:“中紡的問題如何解決,解決得好與不好,快與不快,工人們能不能滿意,會不會再出亂子,有沒有后遺癥,關鍵的關鍵就是你?！倍跃哂懈邫嗔Φ目ɡ锼宫斎宋镞\用權力使腐敗分子落馬伏法也是官場反腐小說中常見的情節(jié)模式,無論是張平的《抉擇》、《國家干部》還是周梅森的《絕對權力》、陸天明的《省委書記》概莫如此。

在缺乏剛性的制度保證的社會環(huán)境中,把改革的希望、反腐的成敗僅僅寄托在某位卡里斯瑪人物身上固然是令人懷疑的。即使是這些卡里斯瑪人物本身,由于人性的弱點,一旦缺乏剛性制度約束的權力欲望惡性膨脹,輕則容易滑向個人英雄主義,重則可能導致能人腐敗。比如,周梅森的《絕對權力》中的卡里斯瑪人物齊全盛,正因為市委書記這一特殊的位置,在中國現(xiàn)階段的權力潛規(guī)則下,使其可以隨心所欲地左右干部的挑選和提拔,作品中主要腐敗分子林一達、白可樹都是齊全盛力排眾議提拔出來的所謂“改革人才”;由其所居的高位引發(fā)的“權力遞延”,不僅使其親屬滑向了腐敗的深淵,他的盤根錯節(jié)的權力關系與深遠影響還嚴重干擾了調(diào)查小組的正常工作。這可謂是一種典型的“能人”腐敗,從某種意義上講,也是官場反腐小說反腐人物形象卡里斯瑪化的悖謬和反諷。從根本上而言,像齊全盛這類絕對權力的擁有者,也就是諸位卡里斯瑪式典型人物,人格高尚、為政清明時,他可能會為百姓造福,但可能會導致個人英雄主義與缺乏監(jiān)督的獨裁;而當絕對權力擁有者品質斑駁,為政有失公允時,則可能會剛愎自用,為害一方。⑦正如阿克頓所說:“權力導致腐敗,絕對權力導致絕對腐敗”⑧。

必須指出的是,即使是卡里斯瑪人物所倚仗的道德自律與人格高尚,也是頗為可疑的。他們的道德自律精神,盡管冠以不同的名目,但從根本上看,還是與以儒家的思想為內(nèi)在支撐的傳統(tǒng)知識分子的精神資源極為相似。從歷史上看,儒家“修、齊、治、平”、“內(nèi)圣外王”的事功路線,盡管歷代有識之士孜孜以求之,但封建社會的現(xiàn)實卻與他們的理想相隔天壤,兩千多年的封建歷史不僅從未真正實現(xiàn)過政治清明,反而諸種腐敗現(xiàn)象層出不窮,并常常引發(fā)朝代更迭。⑨在目前中國社會政治倫理尚不完善、權力施行缺乏有效監(jiān)督的情況下,我們有理由懷疑所謂卡里斯瑪?shù)娜烁裆裨挼摹暗赖伦悦餍浴?。其?我們在不少官場小說作品中看到,其主人公的道德抉擇也往往只是一念之間。比如,田東照《賣官》中,清廉的市委書記陸浩宇在妻兒的壓力下無奈要面對“賣官”的現(xiàn)實,小說卻以他的突然消失而終結,也把對不良現(xiàn)象的反抗與否寄托在他“靜靜休息兩天”的道德抉擇上。對這種個體道德堅守的脆弱性,我們不能不打上一個大大的問號,更遑論絕對權力擁有者可能為所欲為的“道義正當性”了。對這種過于依賴于權力個體的主觀判斷與自覺程度的道德褒揚,是一種對于人性的盲目樂觀主義,極易造成對人性弱點的放縱并進而使其由于缺乏相應的制約而泛濫成災。因此,在“微觀經(jīng)濟基礎的非公有化及其訴諸價值規(guī)律的運作方式已使政府計劃性管理機制從根本上破綻百出”的危機情勢下,⑩官場小說權力書寫中所塑造的卡里斯瑪?shù)湫腿宋镄蜗笫橇钊松傻?。他們固然能使諸多社會問題在想象中予以解決,然而卻并未因此而從本質上改寫社會現(xiàn)實,反而會遭遇現(xiàn)實客觀性的質疑與清醒理智的無情拆解。正如王一川所指出的那樣,現(xiàn)代卡里斯瑪?shù)湫汀罢乾F(xiàn)代自我以符號系統(tǒng)所創(chuàng)造的幻想之物,正是現(xiàn)代自我的象征性幻象”{11}。因此,從根本上講,這種巨型人物的書寫是不可靠的,這或許也是這類人物不斷遭到質疑和批評的主要原因。

(責任編輯:范晶晶)

基金項目:湖南省哲學社會科學基金立項課題“現(xiàn)代性視野中的新時期官場小說研究”,編號為:08YBB003

作者簡介:黃聲波,湖南工業(yè)大學中文副教授,文藝學碩士,主要從事文藝理論教學和研究。

①呂智敏等.話語轉型與價值重構[M].北京:北京出版社,2002:217.

② 張平.抉擇[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04:15.

③ 林毓生.中國傳統(tǒng)的創(chuàng)造性轉化[M].北京:三聯(lián)書店,1988:83.

④ 何言宏.九十年代以來中國小說中的“權力焦慮”[J].書屋,2002,(5).

⑤⑥劉小楓.沉重的肉身[M].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99.

⑦ 沈嘉達.論官場小說[J].芳草,2002,(7).

⑧ [英]阿克頓.自由與權力[M].侯鍵,范亞峰譯.北京:商務印書館,2001:342.

⑨⑩邵明.合法性危機暗示的變革前景[J].文藝評論,2002,(1).

{11}王一川.中國現(xiàn)代卡里斯瑪?shù)湫蚚M].昆明:云南人民出版社,1994: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