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到渠成的《家譜》
楊平道
紀錄片《家譜》作者
很多人問我,為什么你要拍《家譜》?我有時也會困惑,怎么就蹦出一部《家譜》成了我所謂的“作品”?或許,我可以模糊地說:那時我28歲,我父親在我成長的過程中去世了,我奶奶還一直想著他,我叔叔沒什么出息,姑姑們掙了些錢,但不再像以前那樣經常聚在一起了。我離開農村已經很長時間了——就是這樣,《家譜》出來了,就像到了年紀要結婚,結了婚就會生孩子。水到渠成,這原本是一件不必追根究底的事情。
《家譜》就像我對生命的一聲嘆息。
父母的兩個家族世代生活在廣東西部相隔不遠的小村莊,祖父輩依靠土地養(yǎng)活了10個子女,兩家曾頻繁探訪,尤其是在過年時。改革開放后,有些人遷出城鎮(zhèn),進入城市,甚至出國——當初群居在一座大祖屋下的家庭向四面八方擴散。過去,很多家族有自己的家譜,作為繁衍生息的證明。如今,我想用影像為自己的家庭制作一份更直觀的家譜,使子孫們將來能看到老祖宗的音容笑貌。
很小的時候我就從農村遷到了鎮(zhèn)上,小學畢業(yè)后遷到城市(縣級),中學畢業(yè)到廣州和北京念書、工作,很少回到老家(八甲鎮(zhèn)高屋村)。我的經歷似乎是暗合了城市化的進程。所以在“云之南”影展的論壇上討論鄉(xiāng)土影像的內外視點時,我不知道自己到底算內部視點還是外部視點,我感覺自己兩邊都不著調。
在農村。
我的農村生活經驗大多是童年時積累的,所以每次回家都平生一些感慨和懷念。
過年時我要回祖屋奉神,偶爾提及村里的某位鄉(xiāng)親,他們會語氣平淡地告訴我:早就病死了?;蛘吒嬖V我誰撿了個女人:某村的某人在公路邊看到一個被車撞倒的外地女人,神志恍惚,就把她帶回家,賣給村里那個雙腿癱瘓的人。女人給他生了個孩子。
回到度過童年時光的地方,我有種既熟悉又陌生的感覺。
10多年沒見了,兒時最好的朋友軍生早就結婚生子,他沒出去打工。去年我用摩托車載著我阿公經過村里的小賣部,看到他在那兒打麻將。我們都看到了對方,于是微笑著打了個招呼,我?guī)缀鯖]看清他的臉,或許原本應該停下車跟他聊聊。阿婆后來跟我說,軍生來鎮(zhèn)上趕集時跟她念叨,說小時候跟我玩得多么好,經常一起摔跤,去河邊抓魚……
我家的祖屋還在,但年久失修,屋頂已經漏水,快要塌了,周邊建滿了紅磚樓房。一路上阿公總要把遠處的那些新樓房指給我看,告訴我分別是誰建的,他們現(xiàn)在在外面做些什么有出息的事情。相對城市的疏離和現(xiàn)實,鄉(xiāng)村里的人依然靠榮光和口碑確立自己的聲望和價值。而對于年輕的一代,城市和鄉(xiāng)村的差異正在拉鋸、消失或融合。我這樣的農村出來的年輕人對傳統(tǒng)禮數知之甚少,但也有很多農村年輕人依然遵循老一輩的做法,他們知道要先奉哪位神仙,燒幾炷香、幾支紅寶燭——身家千萬以上的中年人,回家過年依然擔著“三牲”跟在老父親后面按程序去奉神。每次回老家過年,村里的人擔著“三牲”去奉神,碰到同樣去奉神的人都會講幾句簡單重復的話:“這么早?”“大家都早?!薄盎亓搜?”“是的,回了?!蹦昴耆绱恕?/p>
在城市。
家里的親戚大多外出打工,兒童和老人留守在家里。年輕一代通過努力在城市里立足,把青春消耗在那里,力圖讓城市成為他們的另一個故鄉(xiāng)。我表姐蘭花在她時尚的服裝店里,聽著周杰倫,看著《瑞麗》,不經意地跟我講述:她16歲出來打工的時候,服裝店周圍還是農田,邊上的那些高樓也就是這兩年才建起來的,發(fā)展得很快,鋪租也漲了又漲。
我姨丈告訴我說,他3個子女曾立誓以后就算在外面做乞丐也不會回老家,如今他們在外面都發(fā)展得很好:一個在東莞做財務經理,買了房子;一個在廣州某個大學里教書,也買了房子;第二個兒子和一個美籍華人結了婚。姨丈本來很反對兒子娶那個身材很瘦小的女孩,如今兒子在美國發(fā)展不錯,他笑著說兒子去美國后第二個月就寄回來2000美金,能換1萬多人民幣,現(xiàn)在還買了小轎車……
在城市里扎根并成為中產階層的年輕一代生活穩(wěn)定,但也有各自的煩惱。舅母的小兒子不善言談,30出頭還沒找到對象,全家都為此著急。他到處找人相親,無奈家鄉(xiāng)的年輕女孩都已經外出打工,過年才回去幾天又出門了。
這些瑣碎的事件、復雜的感受,構成了《家譜》的內容,奠定了它的情感基調和敘事節(jié)奏,以至于最后我控制不住,它自己長成了接近5個小時的“生命體”。
我喜歡拍人們的日常生活。但這次拍攝的是自己的家人,離我太近了,近得遮蔽我的眼睛、影響我的判斷。
后期剪輯的時候,我反復地在電腦顯示器上看我奶奶流淚,看我媽媽埋怨,看故去的父親的照片,看弟弟的女兒睜開小眼睛看這世界——像在顯微鏡下被放大了的我家人的一切。我經常剪著剪著就哭了,累了伏在桌面上睡,感覺自己就像個柔弱的孩子。
片子剛做出來就有幸入圍了08年的北京獨立電影論壇,這是《家譜》參加的第一個影展。首映的前一晚我做了一個夢:夢見第二天放映廳里只有我自己,靜靜看完,然后離開。
一個導演要為自己做一部片子,跟好壞沒有關系,它的意義在別處。